王秋珍
老窯大名曹紅軍,是窯廠最年輕的后生。
從小,他就跟著爺爺在窯里進進出出,耳濡目染,年紀輕輕就學會了做缸和燒窯。大伙兒敬重其手藝和為人,喊他老窯。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老窯所在的村莊有一龍窯。龍窯燒得最多的是瓦片和大缸。老窯做缸不會偷半兩力氣。他打窯泥,從不厭深,反復地打,再撇去上面的,堆成一堆。用寬口的鋤頭削成烤豆腐一樣,一片一片的,再把大一點的石子剔掉,踩透后用木頭鏟一片片鏟出,堆成一堆后繼續(xù)踩,然后把質量上好的細沙和進去,再踩再鏟,一直踩成面一樣柔軟有韌勁。
等泥踩好了,老窯開始做大缸。做缸先做底,做好后要曬到不濕也不干的恰好狀態(tài),就端到室內。老窯用一個圓弧的錘子捶打里邊,用一個木頭的錘子捶打外邊,打成一個尖的樣子。然后,老窯把第二次的泥栽到上面,像筑墻一樣,一步步往上,最后將大缸的口栽上。整個缸做好了,再澆上釉水,等干了后入窯。老窯做的缸厚薄均勻,色澤鮮亮。
當然,要缸的質量好,除了做得好,還要燒得好。放龍窯燒前,一只只缸要套起來,第一只叫頭缸,第二只叫套缸,第三只叫七斗缸,第四只叫五斗缸……大缸內不能留有空間,相互間用鋼索填滿。
缸出窯了,按它的質量分類標價。這是一只頭缸,釉色黃亮,直徑120公分,高120公分,底徑60公分,高大漂亮,簡直是缸里的“高富帥”。這樣的頭缸,能賣到十五元的高價。當年,一斤豬肉不過六毛五。
老窯和同伴扛絡打結,高高興興地抬到鄰村去賣。
到了鄰村,同伴有事走了。老窯拿下斗笠,扇著風,心說,今天是母親生日,早點賣了給她捎點綠豆糕。
老窯站起身來,只聽咔的一聲,缸的底,移位了!
老窯看看四周,沒人,這才跑邊上的泥地里連挖了幾捧黃泥,用泥抹了一圈。老窯摘下斗笠,擱在缸底。
當時的農人喜歡買頭缸儲藏糧食。賣不掉要再抬回去,不僅麻煩,還丟臉。
不過老窯一吆喝,生意就來了。村口的一位姑娘買下了這只缸。姑娘用八元錢就買到了漂亮的頭缸,樂得滿臉開花。
老窯丟下缸,逃一樣地離開了。
沒走多遠,老窯聽到后面?zhèn)鱽砉媚锏暮奥?。老窯的心直打鼓:糟了,糟了,被發(fā)現(xiàn)了。
老窯想加快腳步,腳卻兀自停下了。姑娘呼呼地喘著氣,兩頰紅得像火燒云。“小師傅,你的斗笠落了!”老窯接過斗笠,感覺自己的臉比火燒云還要紅。
次日,老窯戴上大草帽,背上一個小袋子出發(fā)了。袋子里,裝著補缸的行頭。
去姑娘家前,老窯抓了一把黑泥,抹在臉上。他走進姑娘家,姑娘正悶聲不響,聽著母親責備。老窯二話不說,拿起工具就開始“篤篤篤”的敲起來。
老窯將一圈裂縫用鑿子鑿成小槽,清洗槽內的碎末后,用細鐵砂拌和鹽鹵填補在凹槽內,再拿出金剛鉆,在裂縫的兩邊鉆出兩兩相對又細密有致的小洞洞,然后用螞蟥鉗一樣的釘子,扎在裂縫的兩邊,看起來像一圈放大的訂書釘,又如一條超大的蜈蚣。
老窯直起身的時候,差點跌倒。補頭缸的底,技術要求很高,也特別耗體力。
姑娘感激地掏出錢來,老窯連連推辭,一來二往,頭上的草帽掉了。老窯的臉,因為流了太多的汗,早把泥巴沖沒了。老窯就這樣暴露了自己。
好丟臉啊。老窯想。
好人啊。姑娘想。
后來的后來,姑娘成了我的外婆,老窯是我的外公。這段往事成了我的外公老窯和我外婆的甜美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