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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論中唐詩人王建與魏博幕府的關(guān)系
——兼談《李仲昌墓志》的作者

2018-04-03 17:41:17張?zhí)旌?/span>
關(guān)鍵詞:王建舊唐書墓志

張?zhí)旌?/p>

中唐詩人王建的生平、詩作向來受到文學史研究者的關(guān)注①杜曉勤:《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隋唐五代文學研究》第六章《中唐詩歌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560-563頁。。詩人王建在元和八年(813)離開魏博幕府時曾作《留別田尚書》一詩。首句稱“擬報平生未殺身”②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58頁。。關(guān)于這句詩的含義存在爭論。王宗堂先生解釋為“猶言殺身難報之情”③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9頁,注釋2。,包括王宗堂先生在內(nèi)的很多學者曾指出,這是指王建受到田弘正禮遇,并受其推薦往長安謀職,因此對田弘正十分感激④參見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9頁,注釋2;譚優(yōu)學:《王建行年考》,《西南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4期,第50頁;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52頁。。王宗堂先生甚至認為王建受到推薦是因為他在元和七年的兵亂中“似支持并擁戴弘正”*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詩集校注·附錄二》,第693頁。;而遲乃鵬先生則指出,王建乃田季安舊人,此句特指王建感謝田弘正的“不殺之恩”*遲乃鵬:《王建研究叢稿》,成都:巴蜀書社,1997年版,第36-37頁。。關(guān)于這句詩的爭論涉及到的實質(zhì)問題是中唐詩人王建與魏博幕府的兩任府主田季安和田弘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對此應該重新作一個系統(tǒng)的清理。

2001年8月在河南省伊川縣彭婆鄉(xiāng)許營村北出土了《唐故攝相州刺史兼監(jiān)察御史里行李公(仲昌)墓志銘》(以下簡稱《李仲昌墓志》)*中國文物研究所、千唐志齋博物館編:《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齋壹》上冊第二五八號,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頁;釋文見本書下冊,第190-191頁。本方墓志釋文還見于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317頁。,該墓志撰者署“唐前試大理評事王建”。陶敏先生曾在《讀姚合、盧綺二志札記》一文中引用過此方墓志的部分內(nèi)容,但并未論證,便將此墓志的作者王建當作詩人王建,并進而得出了魏博節(jié)度使田弘正束身歸朝,“恐怕和受到幕中文人(觀其上下文,王建忝列其中)的熏染影響有很大的關(guān)系”的結(jié)論*陶敏:《讀姚合、盧綺二志札記》,《文史》,2011年第1輯,第250-251頁。。徐禮節(jié)先生亦說,王建的散文,只有新近發(fā)現(xiàn)的《李仲昌墓志》*參見徐禮節(jié):《張籍王建詩歌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7頁。,顯然,也肯定了該墓志的作者就是詩人王建。不過,陳尚君先生很早就提醒,“作者是否詩人王建,還有待查考”*陳尚君:《唐代石刻文獻的重要收獲——評〈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特輯〉》,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第12輯,西安: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頁。。中晚唐五代時期,“王建”可能是一個很常見的人名*參見傅璇琮、張忱石、許逸民編:《唐五代人物傳記數(shù)據(jù)綜合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5-86頁;方積六、吳冬秀編:《唐五代五十二種筆記小說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3頁。。譚優(yōu)學先生曾經(jīng)據(jù)詩人王建生年及賈島《光州王建使君水亭》一詩指出,詩人王建不能于大歷十年(775)中進士,“或當時有同名為王建者”,其中一種可能便是《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誤將刺光州之王建當作詩人王建(字仲初)*參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卷4《王建》,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1-152頁。此部分為譚優(yōu)學先生撰寫。。因此,對于這個看似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應當予以充分重視。仕于魏博幕府的墓主李仲昌卒于元和七年,其墓志完成于元和八年,中唐詩人王建與墓主當有交集;《李仲昌墓志》至少提供了詩人王建時代魏博幕府的情況,今擬結(jié)合傳世文獻和此方墓志的內(nèi)容,探究中唐詩人王建與魏博幕府的關(guān)系,并對《李仲昌墓志》“作者是否為詩人王建”作一試探。

筆者以拓片圖版為基礎,對比《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以下簡稱《補遺》)與《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齋壹》(以下簡稱《新中國·河南叁》)兩份釋文,對《李仲昌墓志》進行了重新釋錄*參見本文附錄。,以下凡引自此墓志的文字,不再出注?!独钪俨捺嵤虾系y墓志》(以下簡稱《鄭氏合祔墓志》)也一并出土*拓片圖版見于北京大學古籍特藏典籍庫,典藏號:D303∶1275,惜無法調(diào)閱;釋文見《唐故魏博節(jié)度判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賜緋魚袋李府君(仲昌)夫人滎陽鄭氏合祔墓志銘并序》(以下簡稱《鄭氏合祔墓志銘》),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362-363頁。,亦有助于本文的討論。

一、詩人王建早年的“北游河朔”(入幕魏博之前)

關(guān)于詩人王建的生年、鄉(xiāng)里,史料缺載。學界普遍重視王建的《送韋處士老舅》*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4,第187-188頁。和張籍(中唐詩人,與王建同窗十載)的《逢王建有贈》*張籍撰,徐禮節(jié)、余恕誠校注:《張籍集系年校注》卷4,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79頁。。這兩首詩寫作時間可能均在元和八年*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2頁;張籍撰,徐禮節(jié)、余恕誠校注:《張籍集系年校注》卷4,第480頁。。由此推斷,王建幼年當在關(guān)輔度過。因關(guān)中遭受朱泚之亂,建中四年(最遲亦不晚于貞元元年, 即783-785年間)王建少年出關(guān),游學河朔,地點應該在邢州一帶*遲乃鵬:《王建研究叢稿》,第11頁;徐禮節(jié):《張籍王建詩歌研究》,第47頁。但張耕認為,時山東亦有四鎮(zhèn)之亂,局勢并不安定,而諸亂止于貞元元年,故而推知其游學河朔時間在貞元元年。見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3頁。。貞元初年,經(jīng)過四鎮(zhèn)之亂的河朔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初步穩(wěn)定下來,邢州隸昭義軍節(jié)度,自建中元年至貞元十年(794)六月節(jié)度使為李抱真*參見《舊唐書》卷12《德宗紀上》,第324頁;《舊唐書》卷13《德宗紀下》,第378頁。,其“欲招致天下賢雋,聞人之才善,必令持貨幣千里邀致之。至與語無可采者,漸退之”*《宋本冊府元龜》卷413《將帥部·禮賢》,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52頁。,為整個昭義鎮(zhèn)營造了求賢若可的氛圍。此時,出任邢州刺史的則是元誼*參見《新唐書》卷39《地理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14頁;另參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103《邢州》,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4頁。。王建求學邢州期間和元誼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稄脑叵难缥鳂恰芬辉姳砻鳎踅ㄔ郧囫茖W子身份出席刺史元誼的夏宴。他自比顏回,將元誼比作孔子,說明二人之間或有師生之誼,至少也表達了他對元誼的仰慕或崇拜之情*參見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4,第145頁。;王建還曾與元誼一同游邢州的七泉寺*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9《和元太守游七泉寺》,第530頁。;若干年后,王建再次經(jīng)過邢州之時,寫下《主人故亭》一詩:“酒食宴圃人,栽接望早成”、“死生不相及,花落實方榮”、“此去不重來,重來傷我形”*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2,第121頁。等句,頗見詩人王建對元誼的感恩、思念之情。

至遲于貞元十年,元誼由邢州改“攝洺州刺史”*《資治通鑒》卷235,貞元十年七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562頁。,詩人王建可能并未隨元誼一同移往洺州。他曾作《送于丹移家洺州》,詩中有“彼邦君子居,一日可徂還”*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4,第179頁。之句,“彼邦”顯然指洺州,說明詩人王建仍在關(guān)注洺州。貞元十年,昭義節(jié)度使李抱真卒,*參見《舊唐書》卷132《李抱真?zhèn)鳌罚本褐腥A書局,1975年版,第3649頁。昭義鎮(zhèn)隨之發(fā)生大分裂。李抱真之子李緘欲仿“河朔故事”襲位自立,但未能成功。是年七月,唐廷“以昭義押衙王延貴為潞府左司馬,充昭義節(jié)度留后,賜名虔休”*《舊唐書》卷13《德宗本紀下》,第379-380頁。。洺州刺史元誼則“表請以磁、邢、洺別為一鎮(zhèn)”*《資治通鑒》卷235,貞元十年七月條,第7562頁。,并“陰結(jié)田緒”*《舊唐書》卷13《德宗紀下》,第380頁。。唐廷不允,由此引發(fā)了元誼和王虔休之間的一場大戰(zhàn)。戰(zhàn)爭異常殘酷,以至“洺水等數(shù)縣將吏、居人聞虔休兵至,悉走魏州”*《冊府元龜》卷423《將帥部·討逆》,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037頁。。貞元十二年正月,元誼也不得不率領(lǐng)“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余口奔魏州”*《資治通鑒》卷235,貞元十二年正月庚子條,第7570頁。。詩人王建《主人故亭》云:“世間事難保,一旦各徂征”*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2,第121頁。,似應特有所指,即元誼戰(zhàn)敗奔魏州之事。從此,詩人王建似乎再也未能與元誼見面。詩人王建在邢州一帶游學前后斷斷續(xù)續(xù)約有十年的時間*從王建的詩作來看,約從建中四年至貞元十年前后,其行跡主要在邢州,但可能亦有短暫離開。參見尹占華:《王建系年考》,《王建詩集校注》,第600-608頁;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第671-680頁。,約從貞元十年至貞元十六年,詩人王建學成之后可能繼續(xù)在邢州一帶隱居*參見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第671-680頁;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5頁。。邢州距洺州不遠,結(jié)合其回憶性的詩作,推知詩人王建對洺州之戰(zhàn)的經(jīng)過、結(jié)果,亦當有所知曉。

很可能是得到了詩人李益的推薦,詩人王建在貞元十六年入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幕府,并自謂“從軍”。詩人王建在幽州幕府的詩作,學界已考證甚詳,茲不具論。*參見尹占華:《王建系年考》,《王建詩集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608-611頁。但詩人王建入幕幽州到底是怎樣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這并不都能通過他的詩作來得以揭示。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在任期間(785-810)對朝廷“最務恭順”,自安史之亂以來,動蕩的幽州獲得了最為安定的內(nèi)外環(huán)境*參見《舊唐書》卷143《劉怦傳附子濟傳》,第3900頁。拙文:《也釋唐幽州盧龍節(jié)度使劉濟的“最務恭順”》,《北京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劉濟“修先師祠堂,選幼壯孝弟之倫,春秋二仲,行釋菜、鄉(xiāng)飲酒之禮”、“接士必下以詞氣,推賢而容其出處”*權(quán)德輿:《權(quán)德輿詩文集》卷21《唐故幽州盧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nèi)支度營田觀察處置押奚契丹兩番經(jīng)略盧龍軍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幽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彭城郡王贈太師劉公墓志銘并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頁。。這應該也是促使詩人王建入幕幽州的最重要的動因。而另一方面劉濟治下的幽州也不斷暴露出其上層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矛盾。劉濟先是許弟劉澭“代己任”,后“乃以其子為副大使”*《舊唐書》卷143《劉怦傳附子澭傳》,第3901-3902頁。,結(jié)果導致劉澭于貞元十年出奔長安*參見《資治通鑒》卷234,貞元十年二月丙午條,第7550—7551頁。;就在詩人王建入幕幽州前后的貞元十六年,劉濟又與時為涿州刺史的幼弟劉源兵戎相見*參見《資治通鑒》卷235,貞元十六年七月條,第7591頁。。藩鎮(zhèn)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激烈的直接沖突,應該會給王建留下深刻印象。王建何時離開幽州,學界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貞元十九年(或延至貞元二十年)劉濟北伐奚人之役后*參見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7頁;王宗堂:《王建詩集校注》附錄二《王建年表》,第683頁;尹占華:《王建系年考》,《王建詩集校注》,第611頁。;一是認為元和五年節(jié)度使劉濟為子劉總毒殺,幽州一度陷入混亂之際*參見遲乃鵬:《王建年譜》,《王建研究叢稿》,第30頁。。據(jù)《劉濟墓》發(fā)掘方披露出的劉濟夫人張氏墓志的有限信息,劉濟被毒殺后,幽州的確出現(xiàn)動蕩,張氏出面才穩(wěn)定了幽州局勢*參見北京電視臺《這里是北京》特別節(jié)目《劉濟墓考古成果》,2014年1月4日;又見http://www.iqiyi.com/v_19rrh1c8gs.html 2017-10-23登錄。。如果王建在元和五年才離開幽州,則他對于河朔藩鎮(zhèn)的政治動蕩,便又多了一次深刻的切身體驗。

顯然,在入幕魏博之前,王建已在河朔游學和入幕多年,對于河朔藩鎮(zhèn)的社會及政治斗爭應該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這對他入幕魏博后的生活和政治立場等都會產(chǎn)生影響。

二、詩人王建在魏博幕府

公元9世紀初(至遲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詩人王建由幽州入幕魏博。詩人王建和元誼的感情深厚,見諸王建的多篇詩作,所以(包括筆者在內(nèi))學界大都認為詩人王建入幕魏博與其早年和元誼的師生之誼有密切的關(guān)系*見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7頁;遲乃鵬:《王建交游考》,《王建研究叢稿》,第146頁。。從《主人故亭》中“死生不相及”*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2,第121頁。一句來看,詩人王建入幕時,元誼可能已離世,但元誼的女婿田季安此時正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魏博節(jié)度使田緒子“季安納[元]誼女為妻”。見《宋本冊府元龜》卷177《帝王部·姑息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26頁。

田季安治下的魏博是一種什么局面呢?《舊唐書·田季安傳》載:“季安幼守父業(yè),懼嘉誠之嚴,雖無他才能,亦粗修禮法;及公主死,遂頗自恣,擊鞠、從禽色之娛。其軍中政務,大抵任徇情意,賓僚將校,言皆不從。”*《舊唐書》卷141,第3846頁。似乎田季安的統(tǒng)治給魏博帶來了混亂。但田季安和朝廷之間卻并無直接沖突。田季安以田緒嫡子身份接任魏博節(jié)度使,朝廷予以承認,遵從了“河朔故事”,因此雙方相安無事。田季安還曾上奏“貝州宗城縣百姓劉弘為母病割股充祭事宜”,唐憲宗下詔稱:“卿任重弼諧,寄深鎮(zhèn)守,勤撫綏之政,贊燮理之功,至使部人,忘身展孝,雖因心有感,誠化我之時風,而率下可知,足表卿之理行?!?白居易撰、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卷57《與季安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305-3306頁。元和四年三月,成德節(jié)度使王士真卒,其子王承宗繼為節(jié)度使。在王承宗屢不奉詔的情況下,十月,唐憲宗下詔削承宗官爵,令諸道軍一起進討*《舊唐書》卷142《王武俊附士真子承宗傳》,第3879頁。,田季安“亦遣大將率兵赴會”*《舊唐書》卷141《田承嗣附緒子季安傳》,第3847頁。?!独钪俨怪尽芬灿涊d了此事:“雁門大壯國威,選將以備”?!把汩T”即是雁門郡王的簡稱,代指田季安*田季安“襲封雁門郡王”,參見《舊唐書》卷141《田承嗣附緒子季安傳》,第3847頁。。這一切都表明,田季安與唐朝皇帝基本維持了正常的君臣關(guān)系。

田季安時期魏博鎮(zhèn)的最主要矛盾在于藩鎮(zhèn)內(nèi)部,即田季安與田弘正*田季安時期,田弘正名田興,尚未得賜名弘正,但為全文統(tǒng)一起見,一律稱田弘正。的矛盾。田弘正“嘗于車中角射,一軍莫及”,其兄田融“退而抶之,曰:‘爾不自晦,禍將及矣!’”*《資治通鑒》卷239,元和八年正月條,第7699頁。“季安以(田弘正)人情歸附,乃出為臨清鎮(zhèn)將,欲捃摭其過害之”*《舊唐書》卷141《田弘正傳》,第3848頁。,“弘正陽痹痼,臥家不出,乃免”*《新唐書》卷148《田弘正傳》,第4782頁。,可見二人矛盾之深。

田季安和田弘正之間的矛盾,并非是對朝廷或忠或叛的立場之爭而是藩鎮(zhèn)內(nèi)部的權(quán)力之爭。至此,詩人王建雖然兩次入幕典型的河朔藩鎮(zhèn)(幽州和魏博),但那時它們與中央并無直接對抗。這不但可以表明詩人王建本人的政治立場,也可隱約說明他在入幕前可能已考察過節(jié)度使的基本政治立場。所以,在這一層面,王建首先不存在棄田季安投田弘正的動機。魏博作為典型的河朔藩鎮(zhèn),其內(nèi)部“父子相襲,親黨膠固”*《舊唐書》卷181《羅弘信傳附子威傳》,第469頁2。,社會關(guān)系復雜,在其中立足應有根基。詩人王建入幕魏博,主要還是得益于他和元誼的師生關(guān)系,因此詩人王建在魏博鎮(zhèn)最主要的社會關(guān)系和根基應該還是在元誼的女婿、魏博節(jié)度使田季安這里,怎么可能與田季安最為忌憚的政敵有十分密切的接觸?而且,有證據(jù)表明田弘正有較長一段時間不在魏博的權(quán)力中心——魏州,直到“季安死,子懷諫襲節(jié)度,召(田弘正)還舊職”*《新唐書》卷148《田弘正傳》,第4782頁。。而詩人王建作為節(jié)度使的賓佐(尤其是文職),應該多半時間在節(jié)度使田季安左右聽候調(diào)遣(從其詩作看,即便有出使他鎮(zhèn)的經(jīng)歷*學界絕大多數(shù)意見認為,《荊門行》、《江陵使至汝州》、《江陵道中》等詩是元和五年或六年王建作為魏博幕府幕僚出使江陵時所作,而基本上排除了王建入荊南節(jié)度使幕的可能性。參見遲乃鵬:《王建年譜》,《王建研究叢稿》,第32-34頁;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51-552頁;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第688-691頁.,也應是奉藩帥之命)。詩人王建甚至都極少有機會與田弘正謀面。元和七年八月田季安卒*《舊唐書》卷15《德宗紀下》,第443頁。,元誼之女召諸將立田季安子懷諫,而“眾皆唯唯”*《舊唐書》卷141《田承嗣附緒子季安傳》,第3847頁。。詩人王建應該也不會有反對意見。王宗堂先生說王建在元和七年的魏博兵亂中“似支持并擁戴弘正”*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詩集校注·附錄二》,第693頁。,可能性恐怕幾乎為零。

那么,元和中,魏博節(jié)度使田弘正束身歸朝,是否和受到包括王建在內(nèi)的幕中文人的熏染影響有很大的關(guān)系呢*這是陶敏先生的看法,參見陶敏:《讀姚合、盧綺二志札記》,《文史》,2011年第1輯,第250-251頁。?前文已經(jīng)論述田弘正既為田季安所猜忌,出為臨清鎮(zhèn)將,靠裝病才躲過一劫。這種情況下如果積聚大批文人賓佐在身邊,豈不是更容易引起田季安的注意?

田弘正與田季安雖矛盾甚深,卻同宗共祖,久居河朔,極善騎射*參見《舊唐書》卷141《田弘正傳》,第3847頁;《新唐書》卷148《田弘正傳》,第4784頁。,符合陳寅恪先生所說的河朔軍將的一切典型特征*陳寅恪指出,安史之亂后的很多河北將帥雖有順逆之不同、出身貴賤之不同,但“家世或本身曾留居河朔及長于騎射二事則大體相類”。見氏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元稹《沂國公魏博德政碑》詳細地講述了田弘正被推立為節(jié)度使的經(jīng)過:

季安子懷諫始十余歲,眾襲故態(tài),名為副大使,而家臣蔣士則逆虐用事。士眾不分服,日夜相告曰:“田中丞興博大孝敬,于軍謹廉,讀儒家書,好言君臣事,儻可依倚為將帥乎?”聞者皆踴躍,一朝牙旗下眾來捧附。興仆地不肯起,眾亦不肯去。乃大言曰:“爾輩即欲用吾語,能不殺副大使,且許吾取天子恩澤,洗汝痕穢,使千萬眾知君臣父子之道,從我乎?”皆曰:“諾?!彼鞖⑹Y士則等十數(shù)人,以興知留后事,移懷諫于外。*元?。骸对〖肪?2,第562-563頁。

這是河朔軍將依靠牙軍上臺的典型案例。田弘正發(fā)動兵變,依靠的核心力量是魏博牙軍,田弘正其實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田弘正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后立即表示完全服從朝廷政令:

臣聞君臣父子,是謂大倫,爰立紀綱,以正上下。其或子不為子,臣不為臣,覆載莫可得容,幽明所宜共殛。臣家本邊塞,累代唐人,從乃祖乃父以來,沐文子文孫之化。臣幸因宗族,早列偏裨,驅(qū)馳戎馬之鄉(xiāng),不睹朝廷之禮。惟忠與孝,天與臣心,常思奪不顧生,以身殉國,無由上達,私自感傷。豈意命偶昌時,事緣難故,白刃之下,謬見推崇。天慈遽臨,免書罪累,朝章薦及,仍委旗旄。錫封壤于全藩,列班榮于八座,君父之恩已極,絲毫之效未伸,但以靦貌知羞,低徊自愧。*《舊唐書》卷141《田弘正傳》,第3848-3849頁。

田弘正的這種向心傾向,當然和他“讀儒家書,好言君臣事”*元?。骸对〖肪?2《沂國公魏博德政碑》,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62-564頁。有關(guān),而這可能主要還是源于其父的影響。史載其父田廷玠“幼敦儒雅,不樂軍職”,田弘正亦“少習儒書,頗通兵法”、“勇而有禮”*《舊唐書》卷141《田弘正傳》,第3847頁。,卻未必與他身邊的文人賓佐有太多的直接關(guān)系?!兑夏怪尽份d:“(姚合)數(shù)歲登第。田令公鎮(zhèn)魏,辟為節(jié)度巡官,始命試秘省校書,轉(zhuǎn)節(jié)度參謀,改協(xié)律,為觀察支使。”*陶敏:《讀姚合、盧綺二志札記》,《文史》,2011年第1輯,第245頁。田令公即是田弘正,顯然姚合是在田弘正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之后才成為其賓佐的。所以,從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來看,可能性是否應該是這樣:田弘正執(zhí)掌節(jié)鉞之后首先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向心傾向,才吸引了諸多文人入幕為其賓佐?而至于詩人王建,在田弘正剛剛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后不久(可能不到一年)就離開了魏博幕府,對田弘正的熏染和影響有多大,恐怕難說。

聯(lián)系這種背景,我們再回到詩人王建在離開魏博幕府時作下的《留別田尚書》一詩。其首句“擬報平生未殺身”*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8頁。,王宗堂先生解釋為“猶言殺身難報之情”*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9頁注釋2。。包括王宗堂先生在內(nèi)的很多學者曾指出,這是指詩人王建受到田弘正禮遇,并受其推薦往長安謀職,因此對田弘正十分感激*參見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9頁注釋2;譚優(yōu)學:《王建行年考》,《西南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4期,第50頁;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52頁。。如果僅僅是因為田弘正推薦王建往長安參加銓選,似乎還不至于此。白居易曾指出:“今之俊乂,先辟于征鎮(zhèn),次升于朝廷;故幕府之選,下臺閣一等,異日入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白居易撰、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肪?9《溫曉卿等授官賜緋充滄景江陵判官制》,第2924頁。畢竟藩帥推薦自己的幕客參加銓選的例子,在唐朝后期也并不少見。

如果上述分析能夠成立,那么此句很可能還是專指詩人王建感激田弘正對自己的不殺之恩。

在魏博鎮(zhèn)此前爭奪最高權(quán)力的斗爭(甚至和平交接)中,前任節(jié)度使幕僚被殺的情況并不罕見。興元元年(784),田緒(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之子)發(fā)動兵變誅殺節(jié)度使田悅(田緒從兄弟)自立,又設計“以悅命召行軍司馬扈崿、判官許士則、都虞候蔣濟”,先后將其誅殺。*《資治通鑒》卷230,興元元年二月條,第7413頁。扈崿、許士則都是文職僚佐,田悅的“腹心”(重要的謀士)。*參見《舊唐書》卷141《田承嗣附子緒傳》,第3845頁。又“有進士丘絳者,嘗為田緒從事,及季安為帥,絳與同職侯臧不協(xié),相持爭權(quán)”,田季安竟將其“活排而瘞之”*《舊唐書》卷141《田承嗣附子緒傳》,第3847頁。。丘絳的同年劉禹錫還為他寫下了“鄴下殺才子,蒼茫冤氣凝……”的悼亡詩*劉禹錫:《劉禹錫集》卷38《遙傷丘中丞》,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09頁。。王建是田季安舊黨,如果田弘正擴大株連的范圍,他當列其中。王建曾入幽州幕府,對于幽州鎮(zhèn)上層血腥的權(quán)力斗爭,或許還記憶猶新。如果他在元和五年才離開幽州,則應該是親歷了一場父子相殘的權(quán)力斗爭。劉濟次子劉總散布謠言,說朝廷將讓其長子劉緄取而代之為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不辨真?zhèn)危艁y中“因殺主兵大將數(shù)十人及與緄素厚者”*參見《舊唐書》卷143《劉怦傳附濟子總傳》,第3902頁。,顯然,被殺者不僅僅局限于主兵大將而可能有文人。

通過兵變上臺的田弘正未殺副大使田懷諫,只殺蔣士則等十數(shù)人*參見元稹:《元稹集》卷52,第564頁。,表現(xiàn)出了不同于魏博以往藩帥的度量。但是田弘正似也不忘及時安插自己的親黨。據(jù)《李仲昌墓志》,元和七年九月八日,墓主剛剛卒于相州刺史任上,元和八年正月,大概是由于田弘正的奏請,其兄博州刺史田融立刻移任相州刺史*參見《資治通鑒》卷239,元和八年正月癸亥條,第7698頁。。相州位于冀州通往長安的要道,位置較博州重要*相州地處交通干線,而博州則處于交通支線上,參見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5卷《河東河北區(qū)》,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三,1986年版,第1641、1657頁,第1667-1668頁。,人口亦比博州為多*參見《舊唐書》卷39《地理志二》,第1492、1496頁。。所以,田弘正以其兄田融來控制這個最重要的支州;貝州刺史孫遷也是其兄田融的女婿*參見韓愈撰、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36《相州刺史御史中丞田公故夫人魏氏墓志銘(并序)》,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236頁。。在此除舊布新之際,推薦田季安賓佐往長安求官,不失為一種溫和的處理前節(jié)度使舊黨的方式。

對詩人王建而言,田弘正不但沒有因其是田季安舊黨而殺他,還推薦他參加銓選,再生之恩自不待言。所以詩人王建后來撰寫的詩作《寄賀田侍中東平功成》、《謝田贊善見寄》、《田侍中宴席》、《寄同州田長史》、《田侍中歸鎮(zhèn)八首》、《贈田將軍》等20余首,為田弘正家族歌功頌德,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見,詩人王建入魏博幕府,其根基在于魏博節(jié)度使田季安。元和七年以前,魏博的政治斗爭形勢,決定了王建與田弘正應無太多接觸。元和七年八月,魏博節(jié)度使田季安卒,田弘正通過兵變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沒有因其是田季安舊黨而殺他,并推薦他前往長安參加銓選,王建心生感激,這應該是其與魏博幕府關(guān)系的全部真相,關(guān)于“擬報平生未殺身”詩句的爭論,似可休矣!

三、《李仲昌墓志》作者王建蠡測

前面從中唐詩人王建的河朔履歷探討了他與魏博幕府的關(guān)系。以此為基礎,我們再回到《李仲昌墓志》,對“其作者是否為詩人王建”,試作討論。在這篇墓志的序中,作者王建交待了他寫這篇墓志銘的緣起在于“夫人以建忝公姻末,幸陪從事。朝游夕宴,情甚友于”。墓主李仲昌(以下徑稱“墓主”)在田季安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時期(796-812)先后以幕僚(節(jié)度巡官)身份出任魏博節(jié)度使轄下的博州刺史和相州刺史,并且在元和四年以后,“復歸戎府”,而詩人王建也恰恰是在田季安時期(至遲在元和五年)入幕魏博,故而與《李仲昌墓志》中的“幸陪從事”暗合;“姻末”是面對姻親長輩的一種自我謙稱。詩人王建在魏博幕府時曾奉命出使江陵,事畢北返之時曾作《荊南贈別李肇著作轉(zhuǎn)韻詩》*關(guān)于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遲乃鵬認為是在元和六、七年(參見遲乃鵬:《王建年譜》,《王建研究叢稿》,第4頁);而張耕和王宗堂則認為是在元和五年(參見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49頁;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4,第153頁注釋1)。但此詩作于詩人王建在魏博幕府時期,應無問題。,其中有云:“自知再婚娶,豈望為親情?!?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4,第152頁。意思是說,詩人王建自己續(xù)娶的妻子,沒想到與李肇竟然是同族。這可能只是王建為拉近與李肇關(guān)系而作,但至少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詩人王建娶了一位李姓的女子為妻。詩人王建有可能成為墓主的“姻末”;墓主“以元和七年九月八日,善歿于衛(wèi)州汲縣之傳舍”,其妻兒“以元和八年二月廿八日,遷護裳帷歸于河南府河南縣伊汭鄉(xiāng)樊村萬安山南原之大塋”。元和七年十月,前來宣慰的裴度等人才到達魏博,與此同時,田弘正也被朝廷正授魏博節(jié)度使*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39,元和七年十月條,第7696頁。。詩人王建在《上裴度舍人》中寫道:“仙侶何因記名姓,縣丞白頭走塵埃。”*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44頁。這是指詩人王建曾在裴度宣慰魏州時見過他。而其《留別田尚書》*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7,第358頁。一詩則表明,詩人王建入長安求官,當?shù)靡嬗谖翰┕?jié)度使田弘正的大力推薦,因此,他離開魏博幕府的時間絕不會早于元和七年秋冬之際,而極可能是在元和八年*陶敏據(jù)《舊唐書·憲宗紀》和《故中書令贈太尉沂國公墓志銘》提出,《留別田尚書》一詩“當元和八年作”。參見氏著:《全唐詩人名匯考》,沈陽: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585-586頁。。從《上武元衡相公》、《路中上田尚書》、《上裴度舍人》等詩作來看,詩人王建在長安的求仕并不順利,可能最終于元和九年才得任昭應縣丞*學界于此似有共識,參見遲乃鵬:《王建年譜》,《王建研究叢稿》,第43頁;張耕:《王建生平考論》,傅璇琮主編:《唐代文學研究》(第9輯),第553頁;王宗堂:《王建年表》,《王建詩集校注》,第696頁。。奔走求官之際,他完全有時間寫作墓志。

由此可見,從墓志透露出的基本信息來看,如果說詩人王建撰寫了《李仲昌墓志》,暫無任何抵牾捍格之處。

《李仲昌墓志》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第一,該墓志對墓主之死的記載模糊,可能存在曲筆。墓主奉田弘正之命前往迎接朝廷前來宣慰魏博的裴度等人,即墓志所云的“公奉新命,祗訝制使”。但是“行役未勞,膚腠顛疚。以元和七年九月八日,善歿于衛(wèi)州汲縣之傳舍”。《釋名·釋疾病》稱:“疚,久也,久在體中也?!?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卷8,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69頁。似乎墓主是因公外出鞍馬勞頓,慢性疾病發(fā)作而終。按照大多數(shù)墓志的體例,接下來應該寫墓主春秋幾何,但全文一千多字的墓志竟然單單遺漏了這一信息,當然,從“深于善而不永于命”、“何公壽之不宜而芳聿垂”來看,墓主卒時可能正當盛年??畤@墓主短壽是墓志常見的措辭,似乎本不必過于深究。另一方面,作者又用了“善歿”(與“善終”之意近)二字來指代墓主之死,這似乎與慨嘆墓主短壽不太協(xié)調(diào)。恰恰《鄭氏合祔墓志》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鄭氏“既嫁十六年,而監(jiān)察遘禍”*《鄭氏合祔墓志銘并序》,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363頁。?!氨O(jiān)察”是“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簡稱,在這里顯然代指墓主。“遘禍”大多數(shù)時候是指非正常死亡?!逗鬂h書·孔融傳》載:“故鼌錯念國,遘禍于袁盎?!?《后漢書》卷60,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72頁。唐代其他墓志中也常用“遘禍”來表述非正常死亡,試舉兩例:

《大唐故濮恭王妃閻氏墓志銘并序》稱:“垂拱之際,有命除其子嗣濮王欣為潁州刺史。無何,令環(huán)州安置。未至遘禍,薨于途中?!?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開元六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98頁。據(jù)《舊唐書·濮王泰傳》,濮王李泰“二子欣、徽”,“欣封嗣濮王,……則天初陷酷吏獄,貶昭州別駕,卒”。*《舊唐書》卷76,第2656頁。而《李欣墓志銘》則稱:“……有制令襲封濮王,(欣)仍拜使持節(jié)潁州諸軍事、潁州刺史,往尋陷酷吏,謫居環(huán)州,中途遇禍,薨于桂州旅舍?!?高仲達:《唐嗣濮王李欣墓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1980年第2期,第92頁??急舅浝钚朗老蹬c正史相合,惟其仕宦經(jīng)歷與正史記載略有出入。聯(lián)系武則天迫害李唐宗室的背景,李欣之死,顯然與其受到迫害有關(guān),故稱“遘禍”。

《唐故徐宿濠泗觀察判官試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侍御史李府君墓志銘》載,墓主李棁作為武寧軍節(jié)度使崔彥曾幕客(判官),遭遇了龐勛之亂。徐州失守后“崔公與幕客監(jiān)軍使同殞于寇手”*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咸通六二,第1081頁。。所以,志文稱李棁“自始亂至遘禍,凡八月”*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咸通六二,第1081頁。。李棁正史有載。《舊唐書·崔慎由附能子彥曾傳》載,龐勛“收尹戡、徐行儉及判官焦璐、李棁、崔蘊、溫廷皓、韋廷乂,并殺之”*《舊唐書》卷177,第4582頁。。顯然,“遘禍”是指李棁被殺。

當然,“遘禍”也有泛泛而用之時*參見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建中七,第727頁;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貞元九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04頁;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元和八九,第2012頁。,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指一種非正常的死亡。再退一步而言,這個詞匯意味深長,與“善歿”或“善終”所表達的含義有較大差距。作者王建使用“善歿”,似乎是在刻意掩蓋著什么,不能不令人生疑。

第二,《李仲昌墓志》敘事的重點是墓主在田季安時期的“嘉績”。筆者曾經(jīng)撰文指出墓主曾是元誼在洺州的僚佐,入魏博后,受田季安信任,為其親黨,于使府中擔當重任*拙文《從新刊唐代〈李仲昌墓志銘〉看安史之亂后士人“北走河朔”》,《河北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第130-136頁。。該墓志重點記述了墓主“兩牧大郡”的事跡,并對墓主為田季安討伐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承宗出謀劃策一事著墨最多。該墓志還特別記錄了田季安對墓主的兩次講話:“我教未至,庶民猶病,公其藥之”;“夫至善,不以其善而能善,善乃敷。邀乎善而勞其為善,善必不大。唯公之能為善,其大矣哉。予不明知人,因人以任。相實無政,愿公行之”,這與元稹筆下的田季安“悍誕淫驕,風勃蠱蠹”*元?。骸对〖肪?2《沂國公魏博德政碑》,第562頁。形成了鮮明對比。相比之下,該墓志于元和七年田弘正被推立節(jié)度使這一轟動整個朝廷的事件時,卻只寫了“軍府大變”四個字。

顯然,《李仲昌墓志》若出自詩人王建的手筆,則上述兩點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也契合詩人王建的田季安舊黨身份。詩人王建對田季安懷有舊情而容易寫出溢美之辭,同時又感激田弘正的不殺之恩。所以,面對元和七年魏博兵變這件事時,詩人王建在內(nèi)心世界可能經(jīng)歷了痛苦的掙扎,不可能像元稹*參見元?。骸对〖肪?2《沂國公魏博德政碑》,第562-564頁。、白居易*參見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肪?5《除田興工部尚書魏博節(jié)度使制》,第3173-3174頁。、韓愈*參見韓愈撰,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卷16《魏博節(jié)度觀察使沂國公先廟碑銘》,第1825-1826頁。那樣對田弘正執(zhí)掌魏博節(jié)鉞的過程從正面加以歌頌,而是要盡可能地避免去觸及這件事。在詩人王建的傳世詩作中,除了“擬報平生未殺身”之外,我們找不到關(guān)于這次兵變的任何蛛絲馬跡;顯然,如果詩人王建不可避免地要談及此事,也是越短越好。因此,“軍府大變”這如此簡約的文字,若出自詩人王建之筆,于情于理,倒是絲絲入扣。

《李仲昌墓志》云:“公奉新命,祗訝制使。”不論如何,正是這個“新命”使得墓主離開了魏博的權(quán)力中心——魏州。這或許是田弘正處置田季安舊黨的又一種方式。不過,路途中發(fā)生的不幸,任何人都難以說清楚。如果作者就是詩人王建,或可以作如下理解:他或許能大致知道墓主的死因,所以慨嘆他的短壽。但是因為事情可能涉及到不殺自己的田弘正,詩人王建又絕不愿意相信墓主死于非命。于是,他便含糊其辭地談及墓主曾患有慢性疾病。但他可能覺得還不夠,因此又加了一筆“善歿”,聯(lián)系《鄭氏合祔墓志》的“遘禍”二字,這一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因此,從目前已掌握的材料來看,《李仲昌墓志》的作者為詩人王建的可能性非常大。詩人王建曾作《北邙行》一詩描寫洛陽北邙山喪葬情況。從“誰家古碑文字滅,后人重取書年月”*王建撰、王宗堂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1,第9頁。的詩句來看,詩人王建對碑刻墓志的撰寫應該并不陌生。但是此前卻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詩人王建詩歌以外的作品,如果可以證實《李仲昌墓志》為其所作,學術(shù)價值將是重大的。當然,本文也只是論證了詩人王建寫作這篇墓志的可能性,期待未來有更多的墓志、尤其是詩人王建本人墓志銘的出土來證實或證偽上述蠡測。

附錄:

唐故攝相州刺史兼監(jiān)察御史里行李公墓志銘并敘└*“└”表示換行,這里為便于讀者核對拓片圖版,遵從《新中國·河南叁》的格式,見《新中國·河南叁》下冊第二五八號,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190-191頁。

前試大理評事王建撰└

公諱仲昌,字令緒,其先隴西人。古今系類,別卿大夫士庶族異。記載人物,禮文儒學,優(yōu)以貞白,└起于寒棲之間,有功有名,識乎竹帛,式曰品族。況郁承德之慶歟。以賢嗣圣,百代不乏。公克系厥└休,聿貞其間。冕章文物,光乎國牒。公稟氣清靜,鑒矚融澈。坦度落落,無所蔽忌。雖屈就└仕,頗為高人。曾祖泰,皇河南府福昌縣尉,夫人范陽盧氏。祖澄,皇岐州司法參軍,夫人滎陽鄭氏。└皇考佑,邢州參軍,夫人范陽盧氏。公參軍第二子也。戲!福昌之明特,岐州之文哲,邢州之廓達,而終└蒙屈于世矣。國之不祥,俾賢人不彰。是以囗文地莠囗囗于公之明德耳。沉識囗見,孰可以源其深└乎。性貞而不獨,嚴而不暴。好庇嘿獨處,恒囗囗自儼。囗松鶴如接賓友,閱經(jīng)籍如敬師傅。惟世人└之所嗜同,素情不甘,不櫝其疵瑕,而直亮于口,不多言,言必有所發(fā)。貞元中,以門蔭授唐州參軍,└匪所欲也,諸父之命也。事故不就,偶然自洛陽高居出行于上黨,昭義節(jié)度使司空公李公,器其└高族之良,抑以從事。公感知己之至,就洺州司倉參軍。李公尚公仁敏禮直,必資乎教化,表為曲周└縣令。李公薨,兵變于廣平。公知勢終不可固,乃緣東而趨于魏。魏連率司徒公田公,感公投義,署└公貝州錄事參軍。異公有能,表正司囗糾衡,領(lǐng)印如舊。 太保雁門王田公嗣司徒公節(jié)制六郡,└以公神氣端明,蒞理謹細,改衛(wèi)州錄事參軍。嚴肅無苛,威轄不虐,雁門尚之,復諭公曰:我教未└至,庶民猶病,公其藥之。乃遷相州堯城縣令。堯城既理,轉(zhuǎn)魏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兼元城縣令。└尋為冠氏縣令。離弊既復,再為錄事參軍。閑決滯濫,公門如鏡。請充節(jié)度巡官,權(quán)知博州刺史、兼└防御使。奸頑易腸,黠猾懼禮。逋流還歸,如水之下。拜監(jiān)察御史里行。鄴人倒懸,雁門念之,復囗└于公,而謂公曰:夫至善,不以其善而能善,善乃敷。邀乎善而勞其為善,善必不大。唯公之能為善,其└大矣哉。予不明知人,因人以任。相實無政,愿公行之。乃錫以輿馬,厚以金幣,騎軾加列,旌旗有光。以宴以└樂,賓主禮罄。公再拜感謝,受教而去。牧相三載,俗富且壽,里無咨音。不刑一膚,不責一吏。雖古賢良└之能生,亦不足以比行。頃屬常山之東,兵氣晝黑。 皇帝赫怒,觀師東征。雁門大壯國威,└選將以備。公復歸戎府,參略軍謀。有陳必誠,上亦不惑。加節(jié)度判官。旌囗有歸。軍府大變。公└奉新命,祗訝 制使。行役未勞,膚腠顛疚。以元和七年九月八日,善歿于衛(wèi)州汲縣之傳└舍。嗚呼!神其欺仁乎,深于善而不永于命,惜哉!公自唐州再署司掾,四為大中正,四任縣大└夫,兩牧大郡,四遷使職。凡所不理,必賴公理。如山之峙,云雨興焉;如水之深,龜龍集焉;如原└之茂,松桂森焉。實君子之德,載乎世也。噫吁嘻!可悲!何公壽之不宜而芳聿垂。夫人滎└陽鄭氏,淑配君子,規(guī)禮謨則,范乎女史。六姻具敬,婉兮以美。有子四人:孟曰贄,仲曰└卞,叔曰元,季曰宗文。幼女在室,亦讀詩書。皆如玉之剖,文光競發(fā)。長未殆于壯└立,幼才及于童觀。瘠以過毀,力不支禮。以元和八年二月廿八日,遷護裳帷歸于└河南府河南縣伊汭鄉(xiāng)樊村萬安山南原之大塋。威儀從儉,式奉遺命。夫人以建忝公姻末,幸陪從事。朝游夕宴,情甚友于。俾牽拙思,以銘嘉績。辭└不獲已,灑矚而志之。 其詞曰:└嗚呼!吾邦欲貧,厥喪賢人。黃金作塵,瓊樹為薪。四子明哲,嗣光未缺。承家之慶兮,└德源豈竭。青山涔涔,綠桂叢叢。猿鳴鳥啼,夜雨朔風。于(吁)嗟乎賢人兮,永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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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是學刊(2017年2期)2017-04-07 10:14:54
賦與唐代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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