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松 謝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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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達與自傳話語

步天松 謝馳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雅克?德里達將“自傳”稱之為“自傳書寫”，輕視以自我為中心從生到死的傳統(tǒng)自傳敘事。他主張：自傳并不是客觀的自我書寫而是主觀地書寫自我與他者的聯(lián)系；自傳并不是敘述自我思想概況而是詳細介紹自傳作家本人的作品概況；自傳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紀實書寫而主要是虛構(gòu)書寫。我們認為，雅克?德里達所論述的自傳話語，在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傳理論的同時，又是對既有理論的重新建構(gòu)，從而形成了其全新的“自傳批評話語”。

[Résumé]Jacques Derrida considère ? l’autobiographie ? comme ? écriture autobiographique ? parce qu’il méprise la narration conventionnelle situant au centre le moi depuis la naissance jusqu’à la mort. Au lieu d’une autodescription objective, l’autobiographie est une écriture subjective portant sur les rapports du moi et de l’autre. Il ne s’agit pas d’une écriture transcrivant la réalité dans son entier, mais d’une écriture essentiellement fictive. Nous croyons que le discours autobiographique derridien traverse aussi bien le champ de la déconstruction que celui de la reconstitution des théories existantes pour constituer un ? discours autobiographique critique ?.

德里達 自傳話語 解構(gòu)與建構(gòu)

雅克·德里達是聞名全世界的法國哲學家，他雖然并沒有追蹤他的法國前哲們的法式傳統(tǒng)去釋放他的“法式熱情”，①如盧梭般地去寫他的自傳，但是他的《割禮懺悔錄》、《明信片》、《他者的單語主義》、《面紗》、《盲者的記憶》、《側(cè)道》等作品中，卻依然隱現(xiàn)出他的自傳輪廓，他自己將之稱為“死亡的異質(zhì)的自傳書寫作品”②德里達將自傳視為徹底的哲學體裁，甚至他認為自傳是最完美的體裁：“在根本上，回憶錄并非人們通常所指的形式，而是一種普遍形式，代表著令我著迷的一切，是瘋狂的欲望，想以其獨特的語言保留一切、匯聚一切。對我來說，哲學，或至少學術(shù)性哲學，一直服務于回憶的這一自傳性藍圖。”③在德里達的自傳批評話語中，通常意義上的自傳原理等理論問題沒有引起他的重視和深究，但是德里達卻在更高層面上顛覆了自傳的批評話語，也就是說，他通過解構(gòu)傳統(tǒng)的自傳理論，重新建構(gòu)了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自傳批評話語模式。

一、 自我書寫與關系書寫

在傳統(tǒng)自傳中，自我始終占據(jù)敘事的焦點位置，也就是說對自我的書寫是自傳的中心話題。德里達早在1976年的一次關于尼采的講演中，就已表達出他對自傳敘事中過多的自我書寫現(xiàn)象的質(zhì)疑：“我們不再認為一名‘哲學家’的傳記只是經(jīng)驗性事件的匯集，只在一種體系之外留下一個簽名和一個標記，而只有這體系才供人們進行真正哲學的解讀，才被認為是哲學意義上的存在?！雹茏詡髯骷蚁Ｍ鳛楠毩⒌膫€體被認可，然而，事件的堆砌并不能超越自我的經(jīng)驗。德里達認為寫作自傳應該探究人生的問題感悟，這必然涉及自我與家庭、社會、世界的聯(lián)系。而只有通過關系書寫這種模式，才會有助于讀者對作家本人的客觀、深入的理解。自傳不僅是研究自我的手段，也是探索人性的材料。對于德里達而言，忽視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一種唯我論和唯心主義的孤獨自我。進一步說，自我書寫其實具有先驗自我的本己性，先驗自我體驗的這樣或那樣的過程，本質(zhì)地屬于自身。這種自我書寫和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所提出的觀點相契合。事實上，人生活在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所建構(gòu)的世界中，他者是自我的影子，從自我的世界出發(fā)構(gòu)造其他陌生世界。許多自傳作家認為自我書寫包含關系書寫，因為在自傳中描寫主體的社會活動顯然包含了“他者”的因素，但是，我們認為，這里的“他者”只是“作為他者”來顯現(xiàn)，是一種“作為他者”的存在，這種存在既不是自我同時也不是他者，而是主體構(gòu)建出來的一個“尷尬他者”，這正是德里達所特別予以批判的“自傳暴力”，是邏格斯中心主義在自傳當中的變體。首先必須要承認的是他者是存在的，并不是由自我發(fā)出最終被還原成自我的認識，他者不是自我的對象而是與自我比肩而立的。因為，只有自我和他者的相互作用，主體與外部的相互影響，自傳才能得以完美展示。簡而言之，對自我書寫的過度追求就是“我看見—自我”，而德里達所強調(diào)的關系書寫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這個自我敘事主體，因而使主體和他者實現(xiàn)了共生共存，是“我看見—他人，他人看見—我”。也就是說，只有將自傳作家置于更加廣闊的關系書寫中，自傳才能從外部世界反觀自傳作家本身，所以德里達指出，這才是自傳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德里達所論說的關系書寫是在尋覓一種自我與他者的平衡關系，如果我們把對他者的肯定等同于“完整他者”的入侵，這反而會導向自傳的另一種極端，即消解自傳的文體功能，使自傳徹底失去自我，這種記錄是不能被稱之為自傳的。德里達認為，“解構(gòu)自我”并不等同于“抹殺自我”： “當我選擇這個詞（解構(gòu)）時，或者當他降臨于我的時候……我沒有想到人們在當時與我有關的言論中看出它有如此核心的作用。除了其他原因以外，我當時想將海德格爾的用詞“Destruktion”或“Abbau”翻譯過來，這兩個詞在此語境中指針對本體論或西方形而上學基本概念的結(jié)構(gòu)或傳統(tǒng)建構(gòu)所進行的行動。但在法語中“destruction”這個字太明顯地含有消滅、否定的縮減意義，更接近尼采的 “démolition”（拆除），而不是海德格爾的詮釋或我所提出的解讀類型。因此，我避開了這個詞。去探尋“déconstruction”（解構(gòu)）”⑤也就是說，對潛在讀者（他者）的過度關注，必然導致自傳敘事視野狹窄，我們認為，自傳中的“自我”實際上是一種針對自我角色的再創(chuàng)造。只有強調(diào)自傳書寫中的自我書寫與關系書寫的辯證關系，自傳才能具備從“一種沒有藝術(shù)性的關于事實的文體樣式”過渡到“一種想象的藝術(shù)”之審美體裁⑥。

二、 思想書寫與作品書寫

自傳作家所展示的思想觀念或許受到當時政治、社會、道德、教育多重因素的影響，由于主體內(nèi)在性的分裂，自傳作家在自我意識的指引下，并不能客觀地書寫內(nèi)心情感。德里達富有哲理地指出盧梭的自傳《懺悔錄》具有“從失明到增補”的文體特征，⑦德里達認為，出于對天然自我的保護，《懺悔錄》中的盧梭更像是增補進去的一個人，而這種增補對于盧梭而言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然而，對于一些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懺悔錄》的敘述者并不是忠實的記錄者而是編造者。記憶不再是寫作的來源，而是“欺騙”寫作的來源，這種“欺騙”讓盧梭放棄了忠實記錄思想的負擔，甚至盧梭自身都被增補過的自己所愉悅。德里達指出，其實自傳中的增補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同時也是極其危險的事實：“增補性沒有能力通過自己的形象獲得某種缺失的在場；符號間接地使我們獲得這種缺失的在場。增補性并不直接把握在場，因為這在場的同時是所期望又所恐懼的東西，增補性同時違反卻又遵守這禁忌……這種增補性既拋棄我們又保護我們?！雹嘣鲅a思想本是自傳敘事中的“異化”因素，卻被自傳作家甚至讀者視為理所當然，真實思想?yún)s被視為“異化”因素，從自傳中被排除了。所以，德里達認為自傳敘事中的思想書寫具有偽裝性、不可靠性。這是他自傳批評話語中特別值得我們重視的地方之一。

德里達認為作家的自傳中應當記錄作品的詳細情況，一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毫無顧忌地塑造人物，這些人物身上呈現(xiàn)的是完整的人格，作為“正常人”存在而不是經(jīng)過“增補”的“好人”，對作品中人物（主人公、次要人物、甚至是邊緣人物）思想、性格的研究比研究自傳作家筆下的自己更具價值意義。二是，通過對作品的羅列，可以判斷出自傳作家是否是值得研究的對象，如果作家一生只寫了一部“著作”——關于自己的回憶錄，那顯然是沒有研究價值的。三是，著眼于文本本身，訴諸于作家的語言文字能力，局限于研究思想書寫，那么任何寫過“自述”的人都可以成為研究對象，任何人也都可以成為自傳作家。思想書寫只不過是自傳作家一種權(quán)力意愿的過程，自傳作家認為直接交流會使他人“誤解”自己，只有通過具體的寫作手段展示抽象的思想，才會更好的展現(xiàn)自己是多么“高尚”，這種“高尚”其實是膨脹化的、虛擬化的思想。自傳作家已經(jīng)將自己擺在了道德的至高點，即使在揭示自己的過錯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不相稱的負罪感，一個沒有對話、復調(diào)存在的自傳，作家本身可以任意在文本中解釋他的行為，這種解釋已經(jīng)是“異化”出去的“思想”，那么這個主體的思想以及所記錄的思想必然是可疑的。我們認為，這種瓦解自傳主體，將作品從研究自傳的附屬地位變成主要研究對象顯然是頗受爭議的。過于重視作品書寫延伸了自傳的邊界，破壞了自傳的穩(wěn)定性，必然會導致自傳的內(nèi)部危機。值得注意的是，對自傳常識性意義的解構(gòu)不能被簡單地認定為一種否定性的破壞。事實上，德里達是在對傳統(tǒng)自傳存在的一種思考，對權(quán)威以及本質(zhì)的討論。

德里達“一生最美妙的幻想，就是所有這些紙張、書籍、文章或軟盤早已超越我的生命而存在，它們早已是見證，我不斷地想到這些，想著誰會在我死后前來，看看譬如這本我在1953年讀過的書并發(fā)出疑問：‘他為什么來這兒做個記號，又在那畫個箭頭？’這每一張紙片、每一處蹤跡的余存的質(zhì)構(gòu)縈繞著我?！雹岬吕镞_從少年時就想寫一部關于自己的“宏大日記”，然而隨著他對哲學的學習探討，對“解構(gòu)理論”的深入研究，他的一生并沒有為自己作傳，他期待他人對他的作品進行研讀，甚至是對一個記號進行批評，保持神秘性的同時呈現(xiàn)真實的自己而不是“增補”過的自己。

三、 紀實書寫與虛構(gòu)書寫

德里達在評價自傳時，用了一個詞——“MNEMOSYNE”。她被譯為摩涅莫辛涅，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記憶女神。一個詞語便概括了什么是自傳書寫，作為古希臘神話的女神，充滿了神秘色彩，揭示了自傳的虛構(gòu)書寫的特性，而她的身份（記憶）特質(zhì)，又暗示了自傳的紀實書寫。然而，從根本上德里達已經(jīng)將自傳看作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女神，身份作為附屬的存在條件，體現(xiàn)出他更多的傾向于自傳是紀虛書寫而非紀實書寫。文字是自傳作家話語的替代物，這種替代是隱蔽的、不易發(fā)覺的。讀者往往忽略了文字的替代功能，以為是完整話語，這也是自傳作家給讀者設下的陷阱，企圖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所謂的“真實的、完整的”的自己。眾所周知，書寫對話語具有彌補作用，從話語的權(quán)力轉(zhuǎn)向書寫的權(quán)力，講話的主體就已經(jīng)被消解了，“筆下的我”并不是“在場的我”，而是“敘述的我”。這也是為什么德里達認為文本之外一無所有，文本中所記錄的存在并不是發(fā)生過的存在，自傳作家在書寫時已經(jīng)毀滅了活生生的自己，寫作剝奪了話語，寫作中呈現(xiàn)的主體的可信度已經(jīng)受到挑戰(zhàn)?！白詡鞔蠖嗍侨说街心暌院髮^去的回憶，這時，人們的思維活動已經(jīng)形成一個意義結(jié)構(gòu)，人們不但依據(jù)一種價值標準進行思考和判斷，也是無意識依據(jù)這種標準進行記憶和回憶，通過這種回憶從而建構(gòu)一種‘理想化的自我形象’”⑩這種理想化的自我形象，我們甚至可以說是自傳作家在社會經(jīng)驗累積的基礎上為迎合讀者而精心建構(gòu)的角色，自傳敘述者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隱去潛意識中的“異質(zhì)”（缺點、過錯）的因素，以呈現(xiàn)出自我剖析下完美的自我。也就是說，這個主人公已經(jīng)是社會化的產(chǎn)物，卻不是與生俱來的自己了，因而是虛構(gòu)化的自我。在科比·迪克和艾米·齊爾林·考夫曼拍攝的影片《德里達》中，當?shù)吕镞_被問到希望在關于康德、黑格爾或海德格爾的紀錄片中看到什么時，他的回答頗耐人尋味：“我想聽他們說說他們的性生活，黑格爾或海德格爾的性生活是怎樣的？因為這是他們從不談論的事，我想聽他們從來不說的東西。為什么哲學家表現(xiàn)得如同無性人？為什么他們將私生活從寫作中抹去？為什么他們從不提及私事？”?在這里，德里達挑釁的語氣揭示了他對自傳真實書寫的懷疑。黑格爾與海德格爾在回憶錄中刻意抹去了“性”的相關內(nèi)容，他們認為這是不為外人道的，刻畫自我的神秘化，從而滿足讀者對哲學家的想象。事實上，就自傳而言，這儼然是隱去了真實的虛構(gòu)書寫。

總之，雅各布?德里達將“自傳”稱之為“自傳書寫”，輕視以自我為中心從生到死的記錄。他主張自傳并不是客觀地自我書寫而是主觀地書寫自我與他者的聯(lián)系，自傳并不是敘述思想概況而是詳細介紹自傳作家本人的作品概況，自傳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紀實書寫而主要是虛構(gòu)書寫。我們認為，德里達所論述的自傳理論，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傳理論，是對既有理論的重新建構(gòu)，并且形成了其全新的“自傳批評話語”。

（責任編輯：張村）

① 弗朗索瓦絲·西莫內(nèi)-特南：《自傳：一種法式熱情》一文,刊載于《現(xiàn)代傳記研究》（2014年春季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② 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柯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3頁。

③ 轉(zhuǎn)引自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柯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2頁。

④ Jacques Derrida, Otobiographies. L’enseignement de Nietzche et la politique du nom propre, Galilée, 1984, p.39.

⑤ Jacques Derrida: “Lettre à un ami japonais”, Psyché : Inventions de l’autre,Galilée, 1987. p.388.

⑥ Eakin, Paul John. Touching the World: Reference in Autobiography .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9.

⑦ 尚杰：《德里達》，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38頁。

⑧ 尚杰：《德里達》，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44頁。

⑨ Jacques Derrida, Entre le corps écrivant et l’écriture, entretien avec Daniel Ferrer, Genesis n17, décembre 2001.

⑩ 楊正潤：《回憶的缺陷》，《文匯讀書周報》，2002-03-08。

?轉(zhuǎn)引自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柯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2頁。

【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0世紀西方自傳理論的話語模式研究”（編號：13BZW018）和江蘇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二期項目（蘇政辦發(fā)20143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