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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刺客列傳》

2018-04-03 03:38:32朱曉海
關鍵詞:聶政智伯趙襄子

朱曉海

(臺灣新竹清華大學 中國文學系,臺灣 新竹 30013)

前言

《刺客列傳》①中,太史公共收錄五人。魯莊公十三年(前681),魯莊公與齊桓公會盟于柯,曹沫(曹劌)劫持桓公,“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專諸“其后七十余年,而晉有豫讓之事”,豫讓“其后四十余年,而軹有聶政之事”,聶政“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荊軻之事”,事在秦王政二十年(前227)。時間跨度從春秋初葉至戰(zhàn)國末年,455年。在曹沫之前,魯隱公“十一年(前712)……十一月……(公子)揮使人弒隱公于蒍氏”②;曹劌與專諸、豫讓之間,“(魯襄公)七年(前566)……(鄭)子駟使賊夜殺釐公”③;聶政與荊軻之間,“(周威烈王)二十四年(前402)……盜殺(楚)聲王”;④荊軻之后,西漢“梁(孝王)刺客后曹輩果遮刺殺(袁)盎安陵郭門外”。⑤若根據楚人壁畫⑥所顯示的:“惟澆在戶,何求于嫂……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⑦按照后人的詮釋,這是“少康使汝艾諜澆。初,(寒)浞娶純狐氏,有子早死,其婦曰女歧,寡居。澆強圉,往至其戶,陽有所求。女歧為之縫裳,共舍而宿,汝艾夜使人襲斷其首,乃女歧也”。⑧這段傳聞的史實性固然可再斟酌,但如果推論:遠在夏代,已經有刺客了,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腳。不論刺客的身份是某主使者的部屬,或者被雇傭者,也不論刺殺時蒙面與否,基本上都應屬于暗中活動,姓名、身世不暴露于外,甚至事成后被滅口,因此,能得其主名,知道具體梗概的少之又少。據自上古即有刺客,并未因天下一統(tǒng)而告終,而刺客身份絕大多數不詳,太史公結合《公羊傳》《左傳》《戰(zhàn)國策》⑨及諸子雜說,載錄這五人,⑩特立一列傳。據他于該傳末所言:“自曹沫至荊軻至荊此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以及其父司馬談深以為咎的掛念及托付:“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史記放絕……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比挥『稀?/p>

本文以豫讓、聶政為焦點,嘗試探究太史公借由敘事所欲透露的這些人的“意”“志”,以及他自己的觀點。

粗看之下,豫讓的故事可用他自己的話“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概括。對故主智伯而言,是“報”恩;對殺害故主的趙襄子而言,是“報”仇。細讀之下,這兩“報”的基礎乃在“智伯知我”。下文就以“知”展開。

豫讓第一次“變名姓”,偽裝“為刑人”,躲在“廁”后,以便在趙襄子獨處,而且最尷尬、不易防備與抵抗的情況下行刺。由于趙襄子“心動”而派人檢查,以致事未果。以現在的語匯來表示,趙襄子的反應乃直覺。不論怎么評價直覺不科學,或純屬神經質、莫名其妙的過敏,終究不能否認:直覺是認知的一種。下面的問題就有意思了:趙襄子身為政治人物,而且處于內外復雜、詭譎、危機四伏、處處陰謀的環(huán)境內,有人會行刺早在逆料之中,而且在此之前很可能已經遭遇過好幾回了,何以唯有此次“心動”?根據先秦以降的信念,“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各從其類也”,趙襄子與豫讓之間必然在某個關節(jié)點上是一致的。從趙襄子釋放首度行刺失敗的豫讓的理由“彼義士也”可知:交集點在“義”。申言之,哪一位政治領袖不希望自己身邊的臣僚是義士?此所以太史公在豫讓提出臨終前的要求時,特書“襄子大義之”。豫讓以此自許;趙襄子也以此期人。

為了第二次行刺,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以堂堂貴卿門客自污,“行乞于市”。這就進入了重頭戲。豫讓當然得測試一下:自己的易容能否達到效果。孰料:聲、貌一變,“其妻不識也”。從好的方面說,連朝夕相處的伴侶都認不出來,實乃可喜之事也;從不好的方面說,豫讓妻子對丈夫的認識真是膚淺到家,止于皮相。而再度測試:“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與豫讓妻相較,立見其友對豫讓認識的高下。他這位朋友能看穿外表,不為皮相所困,認識到豫讓仍是豫讓。然而據他朋友的建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故不易邪?何乃殘身苦行,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以及豫讓峻拒的理由:“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痹プ屗砸獮橹遣畧笞嚕褪且驗樗胁欢?,今天卻要他事新君,這豈非要他放棄自己的原則?而事新君還要懷二心,隨時趁機加害對方,乃矛盾中的矛盾。誠然,有人會說:這樣偽裝僅僅是手段,就如同你改變聲、貌,不也是為了達到目的的掩飾手段嗎?但是,豫讓偽裝的僅是外在,而他友人要他偽裝的是原則,這就在豫讓能容忍的范圍之外了。如此看來,豫讓的友人只認識到豫讓的脊骨,還是沒有觸及豫讓的靈魂。

等到豫讓正式付諸第二次行刺:“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于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鄙衔囊蜒裕在w襄子當時的環(huán)境,可能要刺殺他的人多了去,可是趙襄子居然在刺客還未捕捉到,換言之,既未見面,也未聞聲之前,就能鐵口直斷:“必”是豫讓。而且讀者應該讀出隱形筆墨:因為“漆身為厲”,形已易;由于“吞炭為啞”,聲已變,縱使逮捕到趙襄子面前審訊,也應根本分辨不出是誰。可是趙襄子就是這么有把握。由此可見,最認識豫讓的居然是豫讓的仇人、敵人!

太史公通過三個角色的對照,披露出一最悲愴的事實:親人、配偶往往可能因為個人的主觀愿望,或者感情導致的護短,高估了你;也可能因為代溝、距離的缺乏、日常生活的摩擦等,低估了你,總之,未必真認識你。朋友也經常因為投緣、情分、道義因素,往往或多或少無視你的缺點,包容你的罩門,以致對你的認識多少有些偏差。而敵人只要不愚蠢到受個人好惡左右,將對方丑化、矮化,為了退可防身,進可戰(zhàn)勝,必須知己知彼,所以在認識你這方面,他們反而往往是最清明者。偏偏這樣的知己卻不能與之共存。

嚴仲子“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于是上門求助。聶政以“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拒絕?!熬弥?,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边B接下文聶政姊聶榮聞韓國懸賞令之后,“乃于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币约疤饭俳璧谌说慕嵌认碌脑u斷:“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可見,聶政故事的重心依舊在“知”。

下面要追究的無非嚴仲子的“知”表現在何處?上文所引聶政的那番話其實已經講透了。

首先,因“殺人避仇”,居然還攜帶母、姊同行,不惜“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閑”,為的是“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yǎng)親”,由此可以推想對方是位重情義的孝子。嚴仲子就抓住這點:“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為聶政母壽?!彼^“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講白了,對于聶政而言,乃買命錢;對于聶政母而言,則是聶政的安家費。然而門面上不但未說破,還睜眼說漂亮的瞎話:“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在社會基層摸爬滾打多年,洞悉世態(tài)人情,豈會不了解此舉的真正用意?所以他才會表示“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可是他仍為對方的尊重其母而感動。

其次,一為“市井之人”,一為“諸侯之卿相”,地位懸殊,嚴仲子卻“卒備賓、主之禮而去”,這讓“義至高”的聶政覺得虧欠甚深,“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聶政如此認為,而要緊的是:嚴仲子知道聶政會如此認為。為了加強對方的這份受寵若驚之情,嚴仲子先故意“至門請,數反”,以顯示其誠意。正因知道聶政的心態(tài)、為人,以嚴仲子一擲百溢之金,又能“益其車騎壯士,而為足下輔翼”,居然等候“久之”,沒有派遣其他人行刺韓相俠累,這就可反映出:他“深知政也”。這里的“知”,不僅是知道聶政必然會回報,而且是知道聶政有“志”,渴望被人看重!這有何旁證?當初家宴,“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百溢之金,事隔多年,居然不遠千里,由齊“西至濮陽”,而且說明當初拒絕與如今答應的關鍵是“徒以親在”,直接詢問“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絲毫沒有提及酬勞,足以證實嚴仲子所料無誤:聶政不是賞金獵人,或一般江湖殺手,他看重的是那份尊重與情義。

第三,也由此可以確定聶政一定不會連累到他。聶政拒絕嚴仲子“請益其車騎壯士,而為足下輔翼”的提議,理由是:“多人,不能無生得失;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豈不殆哉?”既然為自己考慮如此周密,嚴仲子足以合理推斷:雖然他無法確定聶政會采取什么方法,究竟是事先毀容,還是事后“自皮面而決眼”,甚至是有萬夫之勇,殺出一條血路,逃逸無蹤;總之,聶政必不會泄露身份——所謂“賊不得”,從而讓韓國當局無法順藤摸瓜,知道自己是幕后主使人。這使得嚴仲子愈發(fā)清楚聶政的為人,也就愈發(fā)相信:聶政是最佳人選,自己的托付無誤。

嚴仲子唯一未估算到的是聶政的姐姐聶榮。從上下文,尤其家宴那段敘事,可以合理推斷:聶政攜家眷至齊避仇初期,其姊尚“未嫁也”,但嚴仲子登門造訪時,聶榮“已嫁夫”,以致嚴仲子無法通過親眼目睹聶榮的面相、言行,揣摩到“其姊亦烈女也”,她斷乎不肯“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竟將事情本末和盤托出。

“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欲為智伯報仇”“其臣欲為報仇”“欲以求報襄子”“不為報讎”“子獨何以為之報讎之深”“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以致報讎之意”“吾可以下報智伯矣”,短短四部分、總共660字的故事中,出現11次“報”。按照現代學界慣例,“報”當然是關鍵詞,也容易誤導讀者將觀察重心放在這上面。

應當追問的是:為何要“報”?按照眾所周知的說法,“施恩莫望報,受施慎無忘”,“報”的前提是“施”。接著應當追問:豫讓等人受了什么施?以豫讓的案例來說,就是“智伯知我”;以聶政的案例來說,就是嚴仲子“深知政也”。豫讓以“國士”自許,聶政以屠狗為“降志辱身”,由此可反推:聶政自視一定很高,而且這份自視并非自我膨脹。試想:聶政處于市井之中,隨時都會接觸到刁鉆的買家、競爭的同行、找茬兒的地痞、魚肉鄉(xiāng)里的豪猾,他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給當地人的感受乃“勇敢士也”。這值得玩味。聶政表現在外的不是逞強斗狠,而是“勇敢”;他不是一般的粗人或壯漢,而是“士”。可見,盡管隱于屠,當地某些人仍然可以感受到他非俗類。蓬發(fā)垢面無法掩其龍、虎之姿?;パa的對照面則為荊軻: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p>

荊軻游于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

在基層、江湖人的眼中,荊軻的表現乃怯懦沒種,事實上呢?這不過是大勇不逞匹夫之勇。其不像“年十三”的秦舞陽動輒因“忤視”而“殺人”,但在大排場、強烈氣勢下,則“色變振恐”。太史公特別在其傳尾點出:“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這類自負具有真本事、大志者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受限于外在環(huán)境,不得展現鴻鵠之能,于是形成內心深沉的寂寞感。太史公先在豫讓傳之尾曰:“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彼竦攸c出,那些志士豈是惋惜豫讓之死?如趙襄子所言:“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倍プ屢惨蚰苋缭?,擊趙襄子之衣,“以致報讎之意”。豫讓“雖死不恨”,可是那些志士呢?換言之,他們在為寂寞埋沒的自己感傷“涕泣”。太史公再以互文的方式在《荊軻傳》中道出這點:“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p>

他擔心一般人不能體會“慷慨歌燕市”的深衷,誤將此當成酒徒發(fā)酒瘋和又笑又哭,所以特別接著通過荊軻的交游,見其品第:“荊軻雖游于酒人乎,然其為人深沈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睂⒅匦狞c再度落到“知”上。基于上述“各從其類也”的觀念,那位狗屠極可能也是聶政一流人物;高漸離更不必說,他能忍死、屈身隱于“庸?!薄⒁姟安懫淠俊?,以刺殺秦始皇,豈是“庸人”所能辦?因此,“相樂”“相泣”實乃相濡以沫。那么,在他們眼中,飯館、酒家中的那些“庸”俗客“人”如吃喝等死的螻蟻。既然“非人也”,當然“旁若無人”。

心理學界早已公認:雖然個人的價值層級互異,但有幾項最基本的要求一致,除了生存,獲得肯定乃其中之一。因此,期盼為人認知、欣賞、肯定乃無可厚非的現實狀態(tài)。不過,有深度的思想家往往能看得更深、更復雜。太史公通過豫讓的故事,首先指出:智伯確實以國士遇豫讓,但是否真的認識豫讓,則是另一回事。試觀馮讙,于孟嘗君門下為上客,居代舍,但孟嘗君絲毫不清楚馮讙的智略。反過來說,隨平原君赴楚請援的19人都是“有勇力,文、武備具者”,然而在真正杰出的門客對比之下,立顯庸庸“碌碌”。以豫讓而言,他按照自己的認知、情緒結構,將智伯以國士遇之,反推為智伯認識自己乃國士,可是最后由太史公揭曉的是:真正最了解他的卻是無法與之共存的敵人。太史公接著借聶政的故事指出:正因人的這份被認識、欣賞、肯定的渴望,導致人的弱點暴露。嚴仲子就是利用聶政的這番心理,達到自己的目的。

當然,嚴仲子掌握的不僅是這番渴望,還殘忍地利用了對方的善良:重情義。豫讓認為“士為知己者死”,聶榮也道出其弟心中的想法,并且認同“士固為知己者死”。其實,何止他兩人?曹沫“以勇力事魯莊公”,“與齊戰(zhàn),三敗北”,莊公并未因此罷黜他,“猶復以為將”,這未顯影的隱形筆墨豈非曹沫自己覺得魯莊公認識到勝敗乃兵家常事,其間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與自己是否驍勇善戰(zhàn)沒有必然關系。而當兩國君侯于柯會盟時,仍舊讓他隨侍在側,曹沫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激,應該不誣。無怪乎他要冒大不韙,脫離應該所處的“北面”“群臣之位”,登臺脅持齊桓公,不惜與之俱殞。

綜上所言,被認識、欣賞、肯定的代價就是以生命“稱之”。他們視前者遠較后者為重,然而也就是這份人人渴望、追求的價值乃是讓自己淪為工具的禍首,但他們卻甘之如飴!曹沫算是最幸運的,雖然冒著犧牲性命的危險,卻沒有付出死亡的代價,而將當初“三戰(zhàn)所亡地,盡復予魯”,一湔前恥。無怪乎太史公要稱引賈誼的話:“烈士徇名”。

東漢人認為:專諸是“膳宰”。從專諸能“置匕首魚炙之中而進之”,并為王僚“擘魚”,或近此。伍子胥歷游楚、宋、鄭等國,閱人不在少數,若因此見到對方,“知專諸之能”,倒說得過去??墒?,伍子胥“進專諸于公子光”,“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是否真的認識到專諸的才“能”、真認識到這位沉淪賤業(yè)者了呢?換言之,伍子胥“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光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具體內容,是否真的將對方視為當時人所說“求士”的“士”,實難確定。公子光“陰養(yǎng)謀臣”非一朝一夕之舉。對于他而言,專諸很可能不過被當作一武功厲害的打手,然而專諸竟不惜為之捐軀,“鈹交于匈”這般慘死,所圖者何?

至于荊軻的案例,更為荒誕。燕太子丹是通過太子傅鞠武結識既未風聞、更未見過面的田光,再通過田光的舉薦,才知道有荊軻這么一號人物。換言之,太子丹根本不認識荊軻,絕對不合乎上文所說自我價值被肯定的這點。既然如此,荊軻何以會“許諾”?豈能是被太子丹的誠懇,所謂“前頓首,固請毋讓”打動?竊以為:荊軻只是利用這個機會,寄望刺殺秦王之后,揚名天下、后世,讓他這寂寂落拓、被埋沒的一生在瞬間發(fā)出不朽的光彩。他認為值得。試看易水旁“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既“為變征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復為羽聲忼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蕭索兼壯烈,將其一世糾纏心聲訴盡。專諸或許也是基于上述荊軻同樣的理由而為公子光效命。

雖然在荊軻為太子丹分析刺秦計劃之后,對方或許多少對他有些佩服,然而在此之前和荊軻“許諾”之后,太史公插入一段看似豪邁歡暢,骨子里卻極為悲涼的記載:

于是尊荊軻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索隱》引《燕丹子》曰:

荊軻與太子游東宮池,軻拾瓦投蛙,太子捧金丸進之。又共乘千里馬,軻曰:“千里馬肝美?!奔礆ⅠR進肝。太子與樊將軍置酒于華陽臺,出美人能鼓琴,軻曰:“好手也?!睌嘁杂癖P盛之。

《燕丹子》所說的應當是夸飾的鋪寫,然而太子丹這些曲意承歡并非不理智的行為,恰相反,乃極為冷靜算計下的表現。相對于燕國的存亡,千里馬的死活、美人的殘全又算什么?他要達成的乃是一筆交易。不論如何寵重,要對方報的都是一條命:“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庇嘘P這點,雙方都清楚,否則易水邊祖道赴秦時,何以“皆白衣冠以送之”?太史公唯恐一般人還是欠缺犀利的眼光,洞察不到這點,要不就是思路狹隘,將上述揭露的現象僅限于俠客與府主之間,所以他才不得不用一段小故事將之點破:

(吳)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裳……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zhàn)不旋踵,遂死于敵。吳公今又吮子,妾不知其死所矣!”

不論所謂的恩義、禮賢下士、愛護部屬等包裝多么感人、堂皇,內在的本質絕大多數是極其冷血殘酷,將人性命、良心、情感操弄于股掌之上的。

對照太史公的另一段記載就不能不佩服太史公的別識心裁:

(莊周)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他寫莊周傳時,沒有摘錄那些玄妙奔肆的空言詭詞,而是以最平淺的故事直接置入莊周思想的肯綮。莊學的最高境界就是無待的逍遙,這種逍遙乃“自快”,不是獲得“重利”“尊位”等所能企及的,否則,就是受制于外在條件系列的有待的逍遙了。莊周并非沒有“志”,但他的“志”乃是“適己”,而要做到這點,就得不淪為被用的“器”,成為王公或他人“所羈”的工具。只有如此,才能真的叫自由。一般總說某甲為某乙賣命。相對于賣命的乃買命。專諸根本沒有托付家小于公子光;“智伯亡無后”,沒有誰會為他懸賞,購得豫讓為刺客;聶政當初“不肯受”金,主動要替嚴仲子報仇時,全然不涉及酬勞。他們的驅策力全來自人性中那種期盼被認識、欣賞、肯定的情欲。按照莊周的觀點,這乃是迷失自我因而自掘墳墓的扭曲病癥,并非真正的“適己”。豫讓等人都是那則寓言中那頭待犧牲的郊牛。不論如何甘言厚禮、重金高位,他們都是為達到另一目的的工具。他們這些人本身不是目的,只是“將為知己者用”的“器”。試看,當初專諸同意公子光的意見,是刺殺王僚的時機了,“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可謂荒謬絕倫。任何人都是獨立、不可復制的存有,豈有可取代之理?除非是工具,這把刀不夠鋒利,就換另一把。無怪乎莊周要對楚使說:“無污我。”

結 語

開列《刺客列傳》,從政治史的角度,太史公觀察到古今政情變動的一項因素;從社會史的角度,太史公敏銳地留心到社會中存在著一個難以預估其影響力大小的次團體;然而真正讓人對之斂衽伏地的乃是他指出人世間一項普遍的實情。這不是他借廉頗某一門客所說的世態(tài)炎涼:“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哉?”而是直指人性的基本結構:人渴望被肯定。并且殘酷地揭露出:這種渴望導致自身最大的軟肋之一會被人充分利用。對于重情義者言,這更是致命的切口。

鮑彪評聶政之死時,曾謂:

人之居世,不可不知人,亦不可妄為人知也。(嚴)遂唯知政,故得行其志。惜乎!遂,褊猵狷細人耳,政不幸,謬為所知,故死于是。使其受知明君賢相,則其成就豈不有萬萬于此者乎?

前半可謂深入;后半則立顯并未通透。自古以降,絕大多數人都因遇“明君賢相”而慶幸無比;實際懷才不被賞識,怨懟終生,乃何等的愚蠢。而且真認識自己的往往是無法共存的。君不見:古今多少誣殺元勛逸才的“明君賢相”嗎?何況被“細人”所知而利用,與被“明君賢相”所知而利用一樣,亦是被利用也,“直不百步耳”??墒怯袔兹四苓_到像莊學所描繪的那種境界?太史公這本書既然是仿、繼《春秋》,為萬世立法,則預設的主要說法對象乃蕓蕓眾生,所謂“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他僅能提醒眾生要清明,卻不能狠心地否定他們的渴望。何況他自己年輕時,不也落入這種美麗的陷阱中嗎?否則,他就不會寫下《悲士不遇賦》了: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沒世無聞,古人惟恥;朝聞夕死,孰云其否?

最后,他僅能一方面借由尚友古人,“我之心矣,哲已能忖”,來安慰自己的寂寥;另一方面,借由宇宙變化的宏觀角度,“逆順還周,乍沒乍起”,“委之自然,終歸一矣”,將窮達、見賞識與否視為通同猶一的水面起伏。換言之,太史公能深切體會豫讓等人的渴望。

而且太史公并沒有一竿子打翻一條船,所以才會記下管仲的話:

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然而話還是得說回來,像管、鮑這種無目的而真摯的相“知”又有幾個呢?真實不會由于殘酷與悲哀而動搖,因為殘酷與悲哀原本就是真實的屬性。作為一位“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思想家,還是得硬下心來,將它筆之于書。誠然做到理智與悲憫齊飛;批判與體恤一色。

注釋:

①以下引文凡出自此傳者,均見諸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卷八十六《刺客列傳》,第997—1006頁。其余引文出自此書者,為節(jié)省篇幅計,不復標舉書名,僅注明卷數、篇名、頁碼。

②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557頁。

③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第255頁。卷四十二《鄭世家》,第665頁:“鄭相子駟朝厘公,厘公不禮,子駟怒,使廚人藥殺厘公。”可解釋為:刺客,所謂的“賊”假扮為“廚人”,以便藥殺之。

④卷十五《六國年表》,第277頁。對照第278頁的“盜殺韓相俠累”,可推知:殺楚聲王者應與聶政乃同一類人物。徐彥:《公羊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77年版),卷十四《文公十六年》,第182頁:“大夫弒君稱名氏,賤者窮諸人;大夫相殺稱人,賤者窮諸盜。”卷二十七《哀公年》,第343頁:“三月庚戌,盜殺蔡侯申。弒君賤者窮諸人,此其稱盜以弒,何?賤乎賤者也。賤乎賤者孰謂?謂罪人也。”

⑤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第1095頁。

⑥洪興祖:《楚辭補注》(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8年版),卷三《天問·敘論》,第1a頁:“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及古圣賢、怪物行事?!?/p>

⑦《楚辭補注》,卷三《天問》,第14a頁。

⑧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臺北:世界書局1977年版),卷上《帝相》,第14b頁。

⑨分見《公羊傳注疏》,卷七《莊公十三年》,第92頁;孔穎達:《左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77年版),卷五十三《昭公二七年》,第906—908頁;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臺北:里仁書局1982年版),卷十八《趙策一·晉畢陽之孫豫讓》,第598—599頁,卷二十七《韓策二·韓傀相韓》,第993—1000頁,卷三十一《燕策三·燕太子丹質于秦亡歸》,第1128—1138頁。

⑩卷三十九《晉世家》,第623頁:“(晉)靈公患之,使鉏麑刺趙盾?!笔录寄┙詡洌饭粚⒅{于《刺客列傳》中,而是放在道德兩難的角度下記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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