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慧
在孫犁知識資源的梳理過程中,學界多熱衷于描寫鄉(xiāng)間流傳的古典文學讀本和說書、大鼓等民間古典藝術形式對孫犁童年的深刻影響。的確,古典文學對孫犁的早期滋養(yǎng)主要來源于其在家鄉(xiāng)時期的自主閱讀和民間的傳承熏染,然而初登文壇的孫犁并沒有完全領會和消化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也不能將古典美學的審美技巧運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時代浪潮的影響下,孫犁最早的文學選擇是“五四”新文學。自上初級小學的第一天起,孫犁接受的就是啟蒙老師的白話文授課,閱讀的是白話文課本,孫犁自述:“我那時,功課很緊,在學校又愛上了新的讀物,所以并不??催@些舊小說……這座高小,設在城內東北角原是文廟的地方……學校的設備,還算完善,有一間閱覽室,里面放著東方雜志、教育雜志……還有文學研究會的小說集,葉紹鈞的《隔膜》、劉大杰的《渺茫的西南風》等,使我眼界大開。”[1]14“五四”新文學是開啟孫犁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第一位導師,其對孫犁的影響是深入骨髓而又持續(xù)終身的。因為受到文學研究會、魯迅和左翼文學的影響,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在孫犁的心中已經(jīng)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技巧或潮流,而是作家的社會良心、政治意識和承擔精神在文本中的綜合呈現(xiàn)。
孫犁在自己的自傳文字中,曾多次提到葉紹鈞《隔膜》對自己的影響,這部短篇小說集不僅直接影響了孫犁參加革命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為孫犁獨具個性的抗日文學書寫提供了思想和藝術的源泉。晚年在《答吳泰昌問》中,孫犁自述:“我第一次讀到的‘五四’以后的新的文學作品,是一本灰色封面,題名《隔膜》的短篇小說集。這是文學研究會的文學叢書之一,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但是,我忘記了它是葉紹鈞一人的專集呢,還是幾位作家的合集。這一本書,使我知道了中國新的短篇小說的樣式?!盵2]580這部對孫犁具有開蒙作用,直接影響并推動孫犁嘗試新小說寫作的《隔膜》出版于1922年,是葉紹鈞的個人專集。當時,葉紹鈞不滿于“近來小說……皆一丘之貉。出場總有一段寫景文字:月如何也,云如何也。云月之情萬殊,詩人興詠,靈心獨運;而今之小說中所描寫之云月乃無弗同!其語句:如謂女才則曰:‘誦唐詩則瑯瑯上口……’,公園春游,男女邂逅,三語未終,便是求婚……今之小說,可謂皆自抄襲得來。茍指出某篇出于某書,且不勝其繁”[3]9-10地將小說當作消遣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在學習伊爾文英文見聞雜記和蘇曼殊的基礎上“集了幾年來做的小說二十篇”,“將描寫黑暗的移到描寫光明上去了”[3]12。《隔膜》“為人生”的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全新的小說書寫范式以及對題材內容的選擇深刻影響了孫犁參加革命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孫犁在未到解放區(qū)之前,也曾模仿葉紹鈞的筆觸寫了幾篇反對封建家庭和禮教的感傷小說,他自己曾說過:“我的作品,從同情和憐憫開始,這是值得自己紀念的?!盵2]576初中四年,《育德月刊》發(fā)表孫犁多篇作品,一部分已經(jīng)佚失。這些創(chuàng)作雖致力于探討社會問題,卻略顯清淺稚嫩,如寫于1930年的《棄兒》《自殺》《麥田中》①載《育德月刊》第三卷,第七期。其中《自殺》《麥田中》為佚文,未被收入《孫犁全集》和《孫犁文集(補訂版)》。以反帝反封為主題,反映社會問題,帶有向葉紹鈞學習的痕跡,書寫了普通青年的婚戀悲劇,滿載人道主義情懷。這些作品只是學習階段的創(chuàng)作,語氣、結構、用詞都像極了《隔膜》的腔調,孫犁的個人風貌還沒有呈現(xiàn)出來。
《隔膜》集中所選的作品主要包含了兩大主題,一是表現(xiàn)底層人不幸的,如《一生》《阿鳳》《苦菜》等;二是表達對愛和美追求的,如《伊和他》《春游》等。前者緊扣人生,后者卻略顯虛幻,但均表現(xiàn)出人道主義者對人的寬容和理解。兩類題材都對于社會底層人給予了特別關注,表現(xiàn)了底層人民對幸福和愛的追求。孫犁的《自殺》書寫了深深相愛的兩位鄉(xiāng)間知識青年因為受到封建家庭的阻撓,無法在一起,而雙雙殉情自殺的故事。故事情節(jié)雖然并不新穎,所擬的人物明顯模仿了《孔雀東南飛》,但插入信件的結構設計卻是受到葉紹鈞《兩封回信》等篇的影響。孫犁在這短短的一篇故事中,兩次表達了對愛和美的追求,一是在趙新蘭吻過王桂磐之后,王桂磐“覺著人生是幸福的,宇宙是可愛的;心中一時清快,便坐在柳樹下的草地上,又深深的想下去”①;一是趙新蘭的遺書中表達了對愛的執(zhí)著:“那里能夠再見,只要你真心愛我,你也可望那明路上走,因為那里沒有悲苦和煩惱,只有愛”①。足見《自殺》是孫犁受到葉紹鈞深刻影響的、將對愛和美的追求移入普通人人生的人道主義之作。
參加革命后,孫犁非常成功地將《隔膜》的兩大主題融會并滲入到自己的抗戰(zhàn)小說中。兒童和婦女是葉紹鈞早期常用的題材,孫犁在抗戰(zhàn)作品中對婦女兒童題材進行延展,他以戰(zhàn)爭為主要表現(xiàn)內容的短篇小說有30多篇,其中除了《邢蘭》《戰(zhàn)士》《殺樓》等少數(shù)篇目以男子為主人公,其余的均以婦女兒童為主要書寫對象,除個別小說略帶傷感外,大都采用光明的基調?!陡裟ぁ窌鴮懙氖顷P于普通市民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孫犁書寫的則是抗戰(zhàn)時期冀中軍民的日常生存狀態(tài)。孫犁的作品既展現(xiàn)出底層人民在戰(zhàn)爭中貧苦飄搖的生活,又描繪人性中的真善美。他將帶有現(xiàn)代性的啟蒙理念代入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保持了對人性的珍愛,尤其是對婦女成長成熟之路的描寫更是滿溢人道主義關懷和對平凡感情的珍視?!短J葦》中穿戴破爛卻整潔的姑娘,僅一面之緣就舍身掩護“我”撤離。《女人們》三部曲描寫了年輕姑娘馬金霞、李小翠的擁軍故事,開啟了以歌頌人性美為主旨的抒情性革命文學書寫形式,并對20世紀50年代誕生的茹志娟的《百合花》等人性化戰(zhàn)爭小說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從語言技巧上來看,孫犁作品中細膩和富有感情的描寫也受到《隔膜》的影響。葉紹鈞在《伊和他》中描寫了母子間的溫馨互動:“溫和慈愛的燈光,照在伊豐滿渾圓的臉上;伊的靈活有光的眼,直注在小孩——伊右手圍住他的小腿,左手指撫摸著他柔軟的短發(fā)……伊抱她在懷里,伊就抱住了全世界,認識了全生命了。”[3]35他非常細膩地描寫了母子間的深情,表達了對愛和美的禮贊,孫犁的抗戰(zhàn)小說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此類母子間滿溢親情的動人畫面。在《囑咐》中,孫犁這樣寫道:“女人爬到孩子身邊去,她一直呆望著孩子的臉。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孩子好像是從別人家借來,好像不是她生出……她好像不曾在這孩子身上寄托一切,并且在這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4]168-169都是把所有的希望和感情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愛,葉紹鈞是表達愛和美的主題,孫犁則是在母子之情中寄托了樸素的家國觀和革命理想。
從結構上來看,孫犁轉述加聯(lián)想模式的小說結構也受到《隔膜》的影響。如《白洋淀邊一次小斗爭》與葉紹鈞的《苦菜》結構相似,都是通過第一人稱“我”聽老人講述故事,然后進行聯(lián)想,發(fā)表觀點。孫犁的《“藏”》學習葉紹鈞的《母》,利用景物的相似進行結構的復沓。《母》書寫了一位無奈的母親把孩子寄養(yǎng)在他人家中,天天牽腸掛肚的故事,文章中段有景物描寫:“天上灑了一會斷斷續(xù)續(xù)的雨,就黑了下來。桐樹的葉發(fā)出吹動的干枯的聲響,只有蟋蟀很沒氣力地接應著?!盵3]32在結尾處重復寫道:“直到剛才一陣沙沙的雨打在桐葉上,方始提醒了我,我知道我又在這里了……”[3]34文章用兩段重復的景物描寫來反復渲染母親的擔憂和心痛。孫犁在《“藏”》中寫大家躲避鬼子時描摹道:“清晨,高粱葉黑豆葉滴落著夜里凝結的露水,田野里看來是安靜的……風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4]159等到斗爭結束,作家用景物復沓描寫道:“在外面的大地里,風還是吹著,太陽還是照著,豆花謝了結了實,瓜兒熟了落了蒂,人們還在受著苦難,在田野里進行著斗爭。”[4]163二者都是運用相同景物的變化來書寫時間的推進,葉紹鈞是通過潛移默化來反復渲染貧苦母親的愁悶和生存狀態(tài),孫犁是通過景物的生長來隱喻、象征戰(zhàn)爭中的普通百姓的掙扎和抗爭。
孫犁自言受文學研究會的影響登上文壇,汲取其學養(yǎng)成長起來。從孫犁對葉紹鈞《隔膜》的借鑒和學習來看,無論是他參加革命前的啟蒙之作還是在解放區(qū)創(chuàng)作的救亡文學,都表達了“為人生”的文學理想,彰顯人的發(fā)現(xiàn),充滿人道主義情懷,顯示出新文化傳統(tǒng)對作家的深刻啟迪。利用文藝來探索人生、書寫真實的生命體驗和人生圖景成為孫犁畢生的創(chuàng)作使命。
雖然與魯迅沒有實質上的師生之誼,孫犁卻是魯迅最虔誠的追隨者和學生。他是吸取魯迅“乳汁”成長起來的作家,魯迅的一舉一動都深刻地影響著他。從20世紀30年代最初接觸文學以來,魯迅便成為他心中最敬仰的老師。他通讀魯迅的所有文章,尤其喜歡魯迅的雜文,一眼就能辨別出署著變換過筆名的魯迅文章。他訂閱了魯迅主編的《譯文》,常讀申報的《自由談》①《自由談》由黎烈文擔任主編,多刊登魯迅的作品。,并且按照魯迅書帳上的書目買書,因此,魯迅精神滲入了他的每一篇文章,甚至他的很多創(chuàng)作談和文學理論創(chuàng)作都會以魯迅為例。在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時期,魯迅的作品是孫犁最有力的精神指引:“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我離鄉(xiāng)背井……我的破書包里,還總是帶著一本書,準備休息時閱讀。我?guī)н^《毀滅》《吶喊》《彷徨》,也帶過《楚辭》和線裝的《孟子》。”[1]183
孫犁向魯迅的學習是一種自覺的、終身的學習,魯迅對孫犁的影響體現(xiàn)在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孫犁知識系統(tǒng)的建立與魯迅有著不可分割的師承淵源:魯迅不僅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藝術手法上影響著孫犁,并且作為精神橋梁為孫犁和古典文學、外國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搭建起傳承的平臺。孫犁對魯迅的繼承最多的還是集中在對古典文學的探討中,他由魯迅的經(jīng)驗而進入傳統(tǒng)文化。這樣的作家不多。魯迅的古典文學史觀深刻影響著孫犁畢生的創(chuàng)作。魯迅對俄蘇文學的譯介成為孫犁主要的外學渠道,雖然西學本領無法企及,但孫犁還是從魯迅的經(jīng)驗進入外國文學領域。魯迅雖然翻譯了15個國家的作家的作品,但是對俄蘇文學的翻譯占到他翻譯總量的2/3,他所翻譯的這些俄蘇作家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童話創(chuàng)作,孫犁幾乎全部購買和閱讀過??梢哉f,魯迅的知識資源是孫犁知識系統(tǒng)的主要基石。
學界早已認識到魯迅對孫犁的深刻影響,但注重從孫犁對魯迅的宣傳和普及、孫犁對魯迅精神的薪火相傳等角度研究孫犁對魯迅的傳承,較少從文本細讀的角度考察孫犁對魯迅藝術手法的借鑒。
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孫犁的很多故事的設計和藝術手法都直接向魯迅作品學習。如其寫于參加革命前的《麥田中》就講述了魯迅式的“看客”故事,通過描述鄉(xiāng)村閑漢對所謂通奸男女圍觀的丑態(tài),表達了作家對“愚眾”的憤怒和諷刺。這種“看客”描寫還以更為深沉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孫犁寫于建國后的《婚姻》一文中,如意被捆綁游街的時候,圍觀的群眾應該都知道如意是為了她們(主要是婦女)才遭遇此難,但她們還是采取了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沒有人站出來為如意說話,而是都跑過來,遠遠地圍觀,津津有味地鑒賞著如意的痛苦。作家通過民兵對婦女們的嘲弄:“不要擠,這有什么看頭!一個人就把你們的市奪了,嘻嘻!”[4]310直接碰觸到了國民性中愚昧、麻木、愛湊熱鬧、喜歡旁觀的堅硬內核。
孫犁對風景的寫意式描寫也來自魯迅作品的熏染,他最喜歡的是魯迅《風波》《社戲》《故鄉(xiāng)》等文中的水鄉(xiāng)描寫,并將這種類似山水畫的寫意情趣運用到艱苦卓絕的抗日生活中:“那年冬天,我住在一個叫石橋的小村子。村子前面有一條河,搭上了一個草橋。天氣好的時候,從橋上走過,常看見有些村婦淘菜;有些軍隊上的小鬼,打破冰層捉小沙魚,手凍得像胡蘿卜,還是興高采烈地喊著。”[4]20幾筆簡易素描,就勾勒出軍民和諧、一心抗日的雖貧苦卻團結友愛的敵后小村莊的日常生活圖景。這與《風波》中的水鄉(xiāng)日常黃昏圖景頗有靈犀,都采用了以小見大、以點帶面式的勾勒筆法。
除了《吶喊》《彷徨》對孫犁產(chǎn)生直接影響外,《朝花夕拾》的童年視覺和夾敘夾議的寫作方法也給予他深刻啟迪。在對童年視角的學習和運用方面,除了《鐵木前傳》中的童年回憶外,孫犁在晚年書寫了大量回憶童年的作品。受到《朝花夕拾》中《五猖會》《無?!返葘戯L情民俗篇目的影響,孫犁創(chuàng)作了大量回憶自己童年鄉(xiāng)里習俗的作品?!队洿汗?jié)》一文記述道:“如果我也有歡樂的時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歡樂的時候,則莫過于春節(jié)?!盵5]474作家用無比懷戀的口吻寫了自己童年和父親在春節(jié)的時候一起貼對聯(lián)、樹天燈、搭神棚、放鞭炮等習俗。魯迅在《五猖會》中描寫了父親偏偏在過年的時候為難自己的細節(jié)。與魯迅父親給他的快樂潑冷水不同,孫犁懷念的是父慈子孝的溫馨美滿的小康家庭生活。又如《吊掛》一文寫道:“每逢新年,從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懸吊掛。吊掛是一種連環(huán)畫。每幅一尺多寬,二尺多長,下面作牙旗狀。每四幅一組,串以長繩,橫掛于街。每隔十幾步,再掛一組。一條街上,共有十幾組。吊掛的畫法,是用白布涂一層粉,再用色彩繪制人物山水車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封神意義》《三國演義》《五代殘?zhí)啤坊颉稐罴覍ⅰ??!盵5]317對民間習俗的描摹與《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對民間文化的描寫頗為神似。
從語言的運用上,孫犁學習魯迅,使用一種既非文言又非大眾語言的語言,不僅語言明確,而且傳神、精煉、深刻。孫犁的小說語言,清新鮮活,俗中見雅,在行云流水般的書寫中時見錘煉字句的功力,追求意境和音樂美,富于詩歌語言的諸多特點,尤其是對白描的運用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的白描,絕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白描,而是融合了魯迅的“畫眼睛”式的點睛寫法,對民間傳承下來的白描手法進行了改進。孫犁對白描有著深刻的了解,認為白描除了要語言明確外,還要使用一種雅俗結合的語言,做到去粉飾、不造作,避免浮夸,在敘述的過程中疏密相間,銜接合縫。
如果說,孫犁早期對魯迅的理解還稍顯表面的話,那其晚年窮其一生對魯迅的解讀可以說又上升到了一個新境界。他晚年的雜文創(chuàng)作或進行社會批判,或針砭文壇,都充滿魯迅風,與魯迅的傳承關系越來越顯著起來。《蕓齋瑣談》明顯帶有魯迅雜文的氣質,兼文論、世事、人情于一體?!讹L竹庵文學雜記》和《無為集》中的《談頭條》等文章都頗有魯迅的風格?!墩劺斫狻分苯优械氖巧鐣腥伺c人之間的不理解,《談閑情》批判的是紈绔子弟。《蕓齋瑣談》是作家對青年挑釁者的反擊之作,從“妒”“才”“名”“諛”“諒”“慎”的角度抨擊當今文壇所存在的種種弊端,《談妒》從古說起,借古諷今;《談諛》則充滿自嘲的口吻;《談諒》則引經(jīng)據(jù)典、分析到位、鞭辟入里,既寫自己,又寫社會,充分繼承了魯迅晚年雜文的寫法;《小說雜談》凝聚了作家多年小說實踐創(chuàng)作和文體探索中的經(jīng)驗,幾乎篇篇以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證榜樣,文字詼諧幽默;《文事瑣談》則對文學文化和藝術的不合理走向表示出深深的憂慮。
由此可見,孫犁確實是一位從思想和藝術兩個層面繼承了魯迅衣缽的作家。他用一生來消化魯迅對自己的影響,但并不愚忠和盲目,他是真正讀懂了魯迅。
孫犁受到左翼文學的影響在學界雖是共識,但從文本細讀的角度闡釋孫犁的創(chuàng)作究竟如何受到左翼作家的熏染的研究并不多見。孫犁自己提到的閱讀過的左翼作家的作品包括瞿秋白、丁玲、張?zhí)煲?、沙汀、吳組緗、白莽等人的翻譯、散文、小說和詩歌等各類創(chuàng)作,但對其產(chǎn)生最大影響的當屬茅盾。早在青年時期,孫犁就閱讀過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看過茅盾寫的反映北伐戰(zhàn)爭的《蝕》三部曲,喜歡茅盾的農(nóng)村三部曲,喜歡他寫的理論文章和文學批評。茅盾翻譯的《三姊妹》等柴霍甫的“灰色人生”戲劇系列和小說《偉大的柯根》,都是孫犁的摯愛。茅盾翻譯的M·柯爾曹夫寫的《世界的一日》,為孫犁主持《冀中一日》和創(chuàng)作《文藝學習——給〈冀中一日〉的作者們》等重要理論文章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茅盾對孫犁藝術風格的評價幾乎成為孫犁研究中無法繞過的經(jīng)典表述,孫犁自己也非常贊同茅盾對自己的評語,認為說到了“點”上,最為難能可貴。茅盾去世后,孫犁飽含深情地撰寫了《大星隕落》一文,并為茅盾創(chuàng)作了一段文言的韻文,以示尊敬和悼念。
孫犁曾撰文直言:“(茅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介紹外國文學作品、編輯刊物、文藝理論這幾個方面,都很有成就,很有修養(yǎng),對我們這一代作家,有極大的影響?!盵5]572茅盾的綜合影響在孫犁青年時代就深埋于他的內心。20世紀30年代,孫犁熱衷于鉆研社會科學,對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以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和左翼文藝思潮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對《子夜》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用自己的第一筆稿費購買《子夜》,并在《〈子夜〉中所表現(xiàn)中國現(xiàn)階段的經(jīng)濟的性質》一文認為:“《子夜》想用社會分析的方法,反映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結構、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并力圖以這部小說來推動這個偉大的潮流”,還指出:“不過稍微感到一點缺陷,就是《子夜》偏重都市生活的描寫,而忽略了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解剖?!盵6]361孫犁后來在《村歌》《風云初記》《鐵木前傳》等創(chuàng)作中都詳細分析了不同歷史時期冀中平原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結構和實際情況。如《風云初記》描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子午鎮(zhèn)居民的對敵抗爭和日常生活,通過了長工、短工、雇農(nóng)、地主等各階級間的經(jīng)濟利益糾葛,對抗戰(zhàn)時期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情況進行了詳實記錄?!洞甯琛吠ㄟ^介紹宣傳互助勞動的政策和對土改復查工作的描摹,對張崗村的經(jīng)濟進行了剖析,描寫了華北農(nóng)村所發(fā)生的從舊社會地主剝削農(nóng)民到新社會農(nóng)民當家作主的巨大轉變。如果說《風云初記》和《村歌》都偏重從農(nóng)民的角度來剖析華北農(nóng)村的實體經(jīng)濟的話,《鐵木前傳》則是從小手工業(yè)者和小本經(jīng)營者的角度對建國初年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變化情況進行分析,通過對鐵匠、木匠、小手工業(yè)者、小作坊主、貨郎、小販等的經(jīng)濟狀況進行深入探討,從而借助經(jīng)濟的外衣書寫了更為深刻的農(nóng)村社會矛盾和人心人情變化。
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茅盾作品對孫犁的具體影響體現(xiàn)在:通過對特定時代背景的描寫,把各種生活場景結合起來,展示人物活動的具體“舞臺”,烘托作品氣氛,把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發(fā)展結合起來,表達從生活而來的創(chuàng)作沖動。茅盾推崇背景描寫,常常通過環(huán)境塑造來闡釋在什么時代、什么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即用有生有色、充滿規(guī)模和氣勢的場面刻畫來烘托大的時代背景?!蹲右埂返拈_端就對工業(yè)時代充滿欲望的都市晚景進行了細致描繪。茅盾認為,廣義的環(huán)境是作品的“母胎”,這段充滿寓意的景物書寫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通過特定的情景表現(xiàn)出具體主題,展示了半殖民地都市的圖景,為小說定下了整體基調。如把“洋?!北扔鞒删薮蟮墓肢F等隱喻,生動地表達出中國進一步半殖民地化的歷史進程。孫犁創(chuàng)作《風云初記》的初衷是想創(chuàng)作像《子夜》一樣的史詩作品,他受到茅盾的啟發(fā),從大的歷史背景中去觀察人和環(huán)境,塑造與故事相匹配的緊張焦慮的時代氛圍,描摹出戰(zhàn)爭剛剛來臨時天災人禍并存、眾生都在苦苦掙扎的華北平原畫卷。由此可見,茅盾和孫犁的創(chuàng)作沖動都是來源于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仔細觀察和深刻體悟,二者都是在巨大的社會變革中展開故事、塑造自己筆下的人物,也都表現(xiàn)了復雜而尖銳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如《子夜》中書寫了各類資本家間的斗法、工人與資本家的斗爭等,孫犁的《村歌》《風云初記》《鐵木前傳》等作品則分別書寫了地主、富農(nóng)、農(nóng)民間的復雜矛盾。
茅盾擅長書寫青年女性的思想意識,他把自己筆下的女性形象分成兩大類型,一是以靜女士、陸美麗為代表的東方靜美型新女性,一是以慧女士、孫舞陽為代表的西方潑辣型新女性。在同一類型的女性書寫中,做到既彰顯其個性又梳理其共性,但是每種類型的女性都觸及到其復雜的內心世界。前者如《子夜》中對吳少奶奶——杜佩瑤少女心境的描摹,反復利用《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枯萎的白玫瑰來表達她纖細的情感。后者如《追求》中,對章秋柳得知王詩陶懷孕、趙赤珠因為貧窮不得不賣淫后,心情由“悒悶”到“憎恨”到“暴躁”,從而充滿了“破壞”念頭后的復雜的心理描寫。
孫犁的作品中也有兩類典型的女性形象,一是以水生嫂、春兒、九兒為代表的正面女性,一是以小滿兒、俗兒、小五為代表的邊緣另類女性。在刻畫這兩類女性的過程中,孫犁繼承了茅盾把人物置于種種矛盾中,用人物自身思想、行為和內心矛盾來刻畫女性形象的手法。前者如對《鐵木前傳》中九兒的描寫,作為典型的革命女性,作家既書寫出她堅定、執(zhí)著、正派的一面,同時也描寫了她在愛情上的失落和困惑,“九兒坐在那里,望著空漠的沙崗出神。她繼續(xù)回憶著幼年時的家鄉(xiāng)的影子。在母親去世以后,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棵棗樹,因為避風向陽,常常有些小鳥兒在枝頭來聚會。鳥兒們玩起來,顯得非常親密。那站在一起,嘟嘟喳喳的也許就是最親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了別的枝頭。遇到一陣風,它們竟各自飛散了。門前還有一片小小的葦塘,河水小的時候,那些小魚兒們聚在一起,環(huán)繞著一枝水草,到了夏天河水漲滿,誰也不知道它們各自的前程如何!”[4]577-578通過細致入微的心理剖析,對一個遭遇愛情波折、在革命理想前又有些迷茫的少女的深層思想進行生動刻畫,充分揭示出人物繽紛多變的內心世界。后者如對《鐵木前傳》中小滿兒的描寫,作家既寫出她作為另類邊緣女性我行我素、放蕩不羈的一面,又寫出造成其如此悲劇的痛苦根源所在:“小滿兒用手刨了刨沙土,叫小桃樹直起腰來,然后找了些干草,把樹身包裹起來。她在沙崗的避風處坐了下來,有一只大公雞在沙崗上高聲啼叫,干枯的白楊葉子,落到她的懷里。她忽然覺得很難過,一個人掩著臉,啼哭起來。在這一時刻,她了解自己,可憐自己,也痛恨自己。他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沒有親人的,她是要自己走路的。過去的路,是走錯了吧?她開始回味著人們對她的批評和勸告。”[4]570-571小桃樹和白楊葉子都是小滿兒的自喻,她的孤立無援、無所適從都通過這段動作描寫和內心刻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孫犁是閱讀左翼作家作品成長起來的一代作家,左翼文學對階級矛盾的刻畫、對革命斗爭的書寫、對社會問題的揭示以及熱辣辣的藝術風格激勵著他從不以游戲的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尤其是茅盾社會剖析式的小說給予他深刻啟迪。孫犁雖然在創(chuàng)作的境界和格調上遠不如茅盾宏闊深廣,也不是很擅長駕馭龐大繁復的網(wǎng)狀結構,但是他非常成功地用片段人生作為社會整體生活的縮影,創(chuàng)作出大量擁有深切人生意義和社會價值的嚴肅的文學作品。
最初踏入文壇的孫犁身處啟蒙文學向救亡文學轉變的拐點,雖深受“為人生”的啟蒙思潮和人道主義影響,但最終成就他的卻是救亡文學。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孫犁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長期和逐步成熟期,作家通過“戰(zhàn)爭美學”宣揚戰(zhàn)爭的罪惡和解放區(qū)人民的日常生活美、人情人性美,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高度契合,反抗的對象不再是“人吃人”的舊家庭和舊道德,而是殘酷的日本侵略者和漢奸偽軍,表達出艱苦貧瘠的物質文化條件中邊區(qū)人民對文明和光明的向往。雖然孫犁也像趙樹理一樣實踐《講話》精神,運用通俗文學形式將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形式進行傳播,但救亡主題中啟蒙精神的暗涌表明他不是單純的民間文藝的追求者,從本質上說還他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培養(yǎng)出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