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去冬今春,中國北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不禁想起新詩人徐志摩的前期代表作《雪花的快樂》。
此詩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七日北京《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六期,收入一九二五年作者自印線裝本《志摩的詩》,按發(fā)表時間先后列為全書倒數(shù)第二首,后又收入一九二八年八月上海新月書店初版鉛印《志摩的詩》刪節(jié)本,改列為全書第一首。朱湘當時讀了《志摩的詩》線裝本后,將此詩譽為“全本詩中最完美的一首詩”,故鉛印本將其提到全書第一首。
這首四節(jié)、每節(jié)五行的《雪花的快樂》不但富于歌唱性,而且詩行錯落有致,在格律和音節(jié)上都自有特色,是新月派提倡的“新格律詩”的成功嘗試之一,正如朱湘所揭示的,此詩所體現(xiàn)的“徐君的想象正是古代詞人那種細膩的想象,徐君詩中的音節(jié)也正是詞中的那種和婉的音節(jié)”(朱湘《評徐君〈志摩的詩〉》,1926年1月《小說月報》第17卷第1號)。先把此詩鉛印本版也即最后定稿照錄如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飏,飛飏,飛飏—/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悵—/飛飏,飛飏,飛飏—/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飛飏,飛飏,飛飏—/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雪花的快樂》竟有一份作者的親筆手稿尚存人間,原在東瀛,數(shù)年前為海上收藏家王金聲兄獲得。此詩手稿毛筆豎行書寫兩頁,字跡工整,受鄭孝胥書法的影響明顯。將手稿與初刊、線裝本和鉛印本對照,除了標點有數(shù)處不同,還有了有趣的發(fā)現(xiàn)。
徐志摩《雪花的快樂》手稿
此詩初刊時詩末有“十二月三十日雪夜”,手稿和線裝本、鉛印本均無這句落款。然而,這句落款其實至關重要,它清楚地顯示了《雪花的快樂》的寫作語境,即作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雪夜”。那晚,大雪紛飛,徐志摩對雪生情,才寫下了這首以雪花為寄托的優(yōu)美的《雪花的快樂》。再看此詩最后一節(jié)首句最后一個詞,初刊作“輕盈”,手稿、線裝本和鉛印本均改作“身輕”;而這一節(jié)第二句開頭,初刊作“凝凝的”,線裝本也作“凝凝的”,但手稿已改為“盈盈的”,鉛印本也作“盈盈的”了。由此應可作出如下判斷:這份《雪花的快樂》手稿,并非原始手稿,當為線裝本出版后,徐志摩應某位日本友人之請重新手書的,所以沒有了落款,又把“凝凝的”改為“盈盈的”?;蛞部蛇M一步推測,這份手稿當書于一九二五年線裝本出版之后,一九二八年鉛印本出版之前。
不管怎樣,《雪花的快樂》這首徐志摩名詩的手稿能夠重見天日,并回到中國收藏家手中,彌足珍貴。
之所以把徐志摩、趙景深、蹇先艾三位現(xiàn)代作家的大名排在一起討論,是由徐志摩的一通書信引發(fā)的。
一九四九年二月,上海萬象圖書館出版了平衡(平襟亞)編《作家書簡》(真跡影印本),其中收錄徐志摩遺札一通,照錄如下:
景深:
蹇先艾有一部詩集求印,新月審查會主張今年不出詩集。蹇詩想早見過,還算不錯,你可否替他向開明或是光華問問,如能出版,也算了卻一件心事,因蹇年少好勝,頗急于印書也。詩稿在此,得便來取或飭送奉亦可,請以現(xiàn)址告。
志摩
此信毛筆兩頁(原無標點),是徐志摩書法受到鄭孝胥影響的一個證明。落款未署日期,但,一、信中說到“新月審查會”,新月書店一九二七年七月創(chuàng)辦,《新月》月刊則是一九二八年三月創(chuàng)刊;二、信中又說到請趙景深便中“向開明或是光華問問”,趙景深一九三○年出任北新書局主編,如果此信寫于一九三○年以后,徐志摩就不必托趙向開明書店或光華書局推薦了,直接問趙北新能否出版蹇先艾的詩集即可。據(jù)此兩點推斷,此信寫于一九二八、一九二九年間的可能性最大。
徐志摩此信已經(jīng)收入顧永棣編《徐志摩全集》詩歌卷(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初版)和金黎明、虞坤林編《徐志摩書信新編》增補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初版),但均未注明出處,實際上此信手跡早已刊行。趙景深晚年編注《現(xiàn)代詩人書簡—現(xiàn)代作家書簡之二》(刊于《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1983年1月第7輯),收入徐志摩致他信札三通,此信并不在內(nèi),可見此信已不保存在趙景深手中,原信下落不明,手跡因《作家書簡》的影印而得以幸存。
蹇先艾是貴州籍現(xiàn)代作家,以創(chuàng)作“鄉(xiāng)土小說”知名,魯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就入選了他的短篇《水葬》《到家的晚上》,并在《導言》中認為他的作品“很少文飾,也足夠?qū)懗鏊那陌С睢?,前一篇“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xiāng)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但蹇先艾也寫新詩,卻知者不多。據(jù)他晚年在《〈晨報詩刊〉的始終》中回憶,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鐫》后來辟出《詩鐫》專版,還是出于他與聞一多兩人的提議。蹇先艾的叔叔蹇季常與徐志摩父親徐申如是朋友,故他與徐志摩也較熟,這也是徐志摩樂意為他推薦新詩集書稿的一個原因。
徐志摩至趙景深書信手稿
可惜的是,徐志摩的推薦沒有成功,蹇先艾直至去世也未出版新詩集。其實他的新詩當時也有一定影響,朱自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也入選了他的《春曉》《雨晨游龍?zhí)丁穬墒?,且錄他一九二六年五月改定的《春曉》如下?/p>
這紗窗外低蕩著初曉的溫柔,/霞光仿佛金波掀動,風弄歌喉,/林鳥也驚醒了伊們的清宵夢,/歌音裊裊囀落槐花深院之中。
半圯的墻垣擁抱暈黃的光波,/花架翩飛幾片紫蝶似的藤蘿,/西天邊已淡溶了月舟的帆影,/聽呀小巷頭飄起一片叫賣聲!
整整九十余年過去了,期待有熱心人為蹇先艾編一本新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