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瑞生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李白的名詩《靜夜思》“床前明月光”中的“床”字,向來作臥床解,一般人深信不疑。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有人公開質(zhì)疑,認(rèn)為應(yīng)作坐床解。這一觀點引起不少人的關(guān)注。結(jié)果是討論來討論去不但沒有定論,反而出現(xiàn)了井欄說、轆轤架說。這種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現(xiàn)象,正好證明這個問題貌似簡單其實并不簡單,所以被誤讀是難以避免的。那么,這幾種見解哪種更切合詩意呢?筆者以為,坐床說最切合詩意。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還不接受這種觀點,但是真理遲早會取代謬誤。在馬未都先生的胡床說受到批判后,傳統(tǒng)觀念似乎取得了“勝利”,但筆者認(rèn)為,這只是一種假象,坐床說是批不倒的。
既然坐床說最切詩意,那為什么不能得到多數(shù)人的認(rèn)同呢?追其原因,不外兩點:一則傳統(tǒng)理解深入人心,根深蒂固,形成一種阻力;二則最根本的原因是由于坐床論者對問題的論證很不充分,甚至有明顯的錯誤見解,所以很難服人。就劉國成、程瑞君、馬未都幾位先生的文章來說,他們雖然都正確地指出詩中所寫的月光是室外的月光,詩人是坐在坐具上,但是怎么證明這是室外的月光呢?他們主要提出四點理據(jù):(1)劉國成先生引《說文解字》把床釋為“安身之坐者”[1]29。程瑞君先生說:“‘床’在古漢語中不僅可指臥具,也可指坐具或者坐臥兩用之具。”[2]110這雖有訓(xùn)詁根據(jù),但不能證明唐代必有坐床。劉國成先生說:《說文》所說的床“就是我們所說的凳子”[1]29。用現(xiàn)代人的坐具名稱來解李白詩中的“床”怎么能讓人信而不疑呢?馬未都先生用考古的實物來證明詩人是坐在胡床上,確實很具啟發(fā)性,但可惜的是他沒有讓人折服的充分的論證,所以人們也不接受。(2)他們舉出詩中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認(rèn)為這是睡在床上不可能有的動作,應(yīng)是坐在坐具上,實際上這只能證明詩人是坐著,并不能證明詩人必然是坐在室外。(3)程瑞君先生提出:“按生活常理,只有在可能下霜的地方,人才會聯(lián)想到霜。屋里什么時候也不可能下霜,為什么詩人在屋里會‘疑是地上霜’呢?”[2]109這一問的確很有力量,郭沫若先生也曾提出過。但他未能對這一詩句的本質(zhì)意義進(jìn)行充分的闡述,假如人們反問為什么蘇軾寫出“床下雪霜侵戶月”這樣的詩句,恐怕他就無法回答了。(4)馬未都先生說,唐代的窗戶非常小,月光不可能進(jìn)入室內(nèi)。[3]9程瑞君先生就提出質(zhì)疑:“在李白生活的唐代,還沒有玻璃或透明的塑料紙之類的東西,窗戶的透明度不可能是很大的,人在屋子里能舉頭望到明月嗎?月光入室照到地上能白如霜嗎?”[2]109馬未都以寺廟想像住房,程瑞君以關(guān)窗想像入室月光,都忽略了古人的住房許多是可開窗卷簾的,這都是抓住一點不計其余的不切實際的想法,給人以強詞奪理之感,當(dāng)然會受到別人的批評。以這種錯誤的論斷不但不能證明月光不在室內(nèi),反而使臥床論者更加自信,因為古詩中多有寫月光入室的詩句,難道李白就不能寫嗎?
《靜夜思》所寫的情景究竟在室內(nèi)還是室外,實際上作者在原作中是寫得非常明白的:“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边@里的“看”是觀賞之義,與今日所說的看美展、看戲為同義。既然是寫賞月,詩人是在室內(nèi)還是室外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后人把“看”改為“明”,把一個動詞改為形容詞,句子的性質(zhì)便大不相同,把寫主觀行動變成客觀描述,于是賞月之義便不分明了。我們必須細(xì)心體味才能知道這是賞月。如果不帶偏見,誰都會體味到這里寫的明月光境界是開闊的、令人陶醉的,喜悅贊嘆之情溢于言表,這聯(lián)系下一句“疑是地上霜”就更清楚了。可是持坐床論者都沒有讀懂首句,所以不能真正辨明室內(nèi)、室外的問題。至于次句,一般人也沒有讀懂。在現(xiàn)在能見到的解析《靜夜思》的文章中,只有馬茂元先生在《唐詩鑒賞辭典》中的解釋較為正確:“這詩的‘疑是地上霜’是敘述,而非摹形擬象的狀物之辭?!盵4]249其實更準(zhǔn)確地說是描述,是用喻體描寫月色。人們長期以來對詩中比喻的認(rèn)識都受語言修辭學(xué)的影響,只從語言形式上看問題,而忽略其內(nèi)容。其實比喻的用法主要有三種情況:(1)修飾詞語。如月如弓、月如霜,這是狀物之辭,是為了語言的形象化,是詞與詞之間的關(guān)系。(2)描寫事物,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是用喻體對對象形象進(jìn)行生動傳神的寫照和表情,是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在《靜夜思》中還有暗示季節(jié)的作用。(3)象征意義。如《詩經(jīng)》中的《碩鼠》,用大老鼠喻刺剝削者的貪婪本質(zhì);曹子建的《七步詩》,以“煮豆燃豆萁”喻指骨肉相殘。這都是把喻體當(dāng)作象征物來影射象征的對象,是整體和整體之間的關(guān)系。三種比喻無論在量上、質(zhì)上都是不同的。修辭和描寫是大不相同的。修辭是摹形擬象,基本是無條件的,所以蘇軾可以用雪霜來比喻床下入室的月光。描寫則不同,因為是對客觀事物作真切、形象的傳神寫照,是有條件的,要受具體情境的制約,要考慮真實性,要寫得合乎情理,認(rèn)人感到真實而巧妙,所以不能把對室外月光的描寫移至室內(nèi)?!鹅o夜思》的首句被誤讀,主要是以今度古、望文生義地把“床”誤讀為臥床,于是床前的明月光便順理成章地變成臥床前的月光了,進(jìn)而“地上霜”也成了室內(nèi)的地上霜。馬茂元先生深知這個敘述句寫室內(nèi)月光不合情理,便只好解釋成這是錯覺造成的。這雖貌似能自圓其說,但終因不符合詩情,所以經(jīng)不起推敲,一推敲便漏洞百出。既然是在室外賞月,當(dāng)然是坐在坐具上。可是,詩人為什么用“床”,不用“凳”“椅”或“榻”等字呢?這就必須要用充分的事實說明唐代的坐具中有不少是稱作床的。當(dāng)時,還沒有“凳”的概念;“椅”①當(dāng)時作“倚”。的概念雖有,但還是作形容詞、動詞用,還未成為坐具的正式名稱;榻有專名,不必稱床。
坐床論者因論證不充分,甚至有明顯錯誤的說法,因此受到人們的質(zhì)疑,尤其是馬未都先生的胡床說幾乎被批評得體無完膚。筆者曾對一些重要的批評文章仔細(xì)地拜讀,本來想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發(fā),可讀后卻大失所望。這些文章除正確指出了月光不能入室的說法根本不能成立之外,其余對胡床說的批評都是很難服人的,有的貌似有理,有的甚至是雞蛋里挑骨頭,給人以強詞奪理之感。而對于一些關(guān)鍵性的問題,如為什么只有在室內(nèi)才切合詩意?為什么坐床說是錯誤的?有的避而不說,有的只用空洞的毫無價值的語言搪塞,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建樹。
現(xiàn)在我們先看一下《解放日報》2008年1月14日第13版上的胥洪泉先生的《李白〈靜夜思〉中的“床”不是“馬扎”》一文對馬未都先生的批評。馬未都先生的“胡床”說是以考古的胡床作為依據(jù),結(jié)合詩的語境來說明詩人是坐在院里、在明月下思鄉(xiāng),而不是睡在床上思鄉(xiāng)。并舉兩首唐人的詩作佐證進(jìn)行分析。雖然論證不充分、不嚴(yán)密,甚至有錯誤看法,但不能說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任何啟發(fā)性。雖然此前已有人提出過這些問題,但至少說明,既然不同領(lǐng)域的研究者都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恐怕真是一個值得認(rèn)真對待的問題??墒亲髡呔拐f:“馬文的觀點只是把‘胡床’明確為‘馬扎’而已。”這顯然是不公正的。作者對馬文的“月光不能入室”進(jìn)行了有理有據(jù)的反駁,對其他不足之處也提出一些合理的質(zhì)疑,但其一些正面見解則很難讓人信服。
首先,馬未都先生曾引杜甫的詩《樹間》中的“岑寂雙柑樹,婆娑一院香”“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作為例證來證明自己的觀點。這當(dāng)然可以,但必須要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他恰恰缺少這一點。作者說他用別人寫院中景物的詩不能證明李白詩也是寫院中的景物,意思是對的。但說“杜詩中的‘雙柑樹’‘一院香’明確表明是在院子里,而李白此詩有表示在院子里的詞語嗎?”卻問得不恰當(dāng)。難道只有寫到“樹”“院”等字才能表明是在院中,其他字就不行嗎?我們且對李白的詩逐句加以考察,看看能不能表明月光是院中之景。作者是考證過此詩的文本演變的,知道首句是“床前看月光”。但“看”字絕不是一般所說的“看見”,其義為“觀賞”。這和李白《望廬山瀑布》中的“遙看瀑布掛前川”、劉禹錫《戲贈看花諸君子》中的“無人不道看花回”兩句中的“看”為同義。即使經(jīng)后人改為“床前明月光”,也未失去原意,只是改變了主語,以床代人,明寫床,暗寫人。所以,“明月光”既是景語,也是情語,非純客觀的寫景,是人觀賞明月時的眼中之景。強調(diào)“明”就是寫月光之美,為下一句作呼應(yīng)。正因為這是寫主人公在院中賞月,才自然引出“疑是地上霜”的聯(lián)想和贊美。如把“床”解為“睡床”,把“看”解作“見”,則句意全失。作者把它說成“看見”月光流瀉到“床前地上”,“好像霜一樣”,顯然不符合詩意。至于后兩句“舉頭望明月①原詩為“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中的“舉頭”“低頭”,是表明主人公在賞月中望月思鄉(xiāng)的動作。如果人在室內(nèi)床上或床前,只能看見床前地上的月光,不可能看見高空的明月,“舉頭”“低頭”既然看不到,從何談起。
作者又說:“杜詩明白說是‘坐胡床’而李白的詩只有一個‘床’字,也能斷定為‘胡床’嗎?”這問得很對,因為馬文沒有充分的論證證明這一點。但說“我們且不說唐代的胡床是否簡稱為‘床’,即使簡稱為‘床’,在‘床’字既指‘睡床’,又指‘胡床’,還指‘井床’的情況下,能夠斷定李白此詩中的‘床’就是‘胡床’嗎?”這個論斷不但不能駁倒馬未都先生的看法,相反倒正好證明馬先生的看法是對的。因床字如果僅此三義,首先要排出的便是“井床”?!按病敝玖x為安身之具,最初只指坐床,后也指臥床,根本沒有第三義。“井床”只是引申義,與河床、礦床一樣,是井口的依托物,根本不能獨立使用,只能用分述合義的方法使用,所以井床之“床”,必須與井字同時使用,相互關(guān)合。作者是知道這點的,此處如此說,可能是一時疏忽。那么剩下的二義,二者擇一,首先應(yīng)取胡床。因為詩中的舉頭、低頭都是坐在床上的動作。睡床雖可坐,但非常理。如寫也可,但詩中須有相關(guān)的詞語表示,如“起坐床前”。因為這是有坐床、臥床之分的唐代,詩人必須交代清楚。若在今天,床前無疑就是睡床前,今人誤讀正是這個原因。如要強解,只能用詩題證明,但“靜夜”并非深夜、中夜,夜初入靜時不過是二更天,根本不能斷定是坐在睡床前的,只要不入睡,人們無論在室外或室內(nèi)都會坐在坐具上。何況詩中已表明是在賞月呢。
其次,馬文又引用白居易《詠興》的詩句“池中有小舟,舟中有胡床。床前有新酒,獨酌還獨嘗”來詮釋李白的詩。這有些說服力,至少可以證明胡床在需要時可簡稱為“床”,可寫“床前”。但作者卻連這點都不承認(rèn),他從頂真手法的角度來反駁,既無說服力,又錯解了頂真手法。作者說:“白詩使用了頂真的修辭手法,即后句首字用前句末字。第一句末字、第二句首字都是‘舟’,而第二句最后是‘胡床’,第三句開頭就只能用一個‘床’字了?!薄啊鹅o夜思》中的‘床’是全詩的第一個字,沒有用頂真手法,兩者完全不一樣,所以白詩中的‘床’是‘胡床’。不能說明李白此詩中的“床”也是‘胡床’?!逼鋵崳斦媸址ú⒎窍褡髡咚f的那樣。《漢語大詞典》對“頂真”定義為:“一種修辭方法。用前句結(jié)尾的詞尾或句子作下一句的開頭?!辈⑴e李白送劉六歸山的《白云歌》為例:“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夢衣。白云堪臥君早歸?!盵5]221可見,頂真的兩句銜接是非常靈活的,并沒有前后只能一樣的規(guī)定。即使“只能”,也要滿足“胡床”能簡稱為“床”的條件,否則光靠“只能”也不行。
作者為了徹底駁倒馬先生,又舉宋人陶谷《清異錄》中記載的“胡床施旋轉(zhuǎn)關(guān)以交足,穿便絳以容坐,轉(zhuǎn)縮須臾,重不數(shù)斤”作為論據(jù),說:“馬文也說是馬背上的捆扎的東西,‘坐在屁股底下’。既然重不數(shù)斤,又‘坐在屁股底下’坐時就不能看見它的形體,怎么能說‘床前’呢?更何況馬扎四面可坐,不分前后?!边@些話說得更是奇怪。我們只見過供人兩面坐的馬扎,沒有見過供人四面坐的馬扎。當(dāng)然,兩面坐的結(jié)論也不分前后??墒窃谟腥俗鴷r便可說前后,正如方桌不分前后,如靠墻放或坐人便可分前后。前面所舉白居易的《詠興》詩中的胡床,就說了“床前”。筆者認(rèn)為,白居易之所以寫“床前,恐怕不是坐時因能看見胡床的形體才這樣寫的吧。應(yīng)該是因床上有人,也是以床代人的寫法,意思是主人公坐在床前獨酌獨飲。如果能以充分的證據(jù)說明白居易寫得不合理,馬未都先生的看法也就不駁自倒了。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一下2008年4月24日《北京日報》上揚之水先生的《說胡床與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光》一文。作者針對馬未都先生的看法,解答了“李白筆下的床到底是不是今天所說的馬扎,千百年來的人們是否把這首詩理解錯了”的問題。
首先說第一個問題。文章說:“胡床即今所謂‘馬扎’。”顯然這是承認(rèn)馬先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但我覺得這種說法好像有點簡單化。因為胡床的基本特點是可折疊的,凡是可折疊的坐具不論樣式如何都屬于胡床。《漢語大詞典》把“胡床”定義為“是一種可折疊的輕便坐具”[6]1211,說得比較準(zhǔn)確。當(dāng)時漢靈帝引進(jìn)的胡床到底是什么形式,我們不得而知,但唐代的胡床在長期的演變過程中,形式已趨多樣化,名稱也不斷變化。隋代曾更名交床,唐代仍名胡床,又稱繩床,宋代名交椅。文章說:交椅是“折疊椅”是對的,但說它“洗盡了胡風(fēng)”則不符事實,一個“交”字說明它仍具胡風(fēng),隋代不也稱交床嗎?只把床字改作椅,不過是說是可折疊又可倚坐的胡床罷了。其實唐代已有倚子胡床,如唐佚名《濟瀆廟北海祭壇祭器雜物銘碑陰》就記載:“繩床十,內(nèi)四倚子?!盵7]173在北宋初期還寫作倚子,后來人們才改“倚”為“椅”。在李白《草書歌行》中的“吾師醉后倚繩床”、白居易《愛詠詩》中的“坐倚繩床閑自念”都是寫坐倚子胡床。所以,如把《靜夜思》的床就此定為馬扎是沒有根據(jù)的。唐代的胡床是有大小之分和樣式區(qū)別的。
馬未都先生認(rèn)為李白詩中的床就是胡床,雖論證不夠充分,不能服人,但并非沒有可能性。文章卻連坐胡床的可能性都不承認(rèn),說:“《靜夜思》所謂‘床前明月光’之‘床’是胡床,卻是不對的?!庇惺裁锤鶕?jù)呢?據(jù)說是唐代床的概念“格外寬泛”,“凡上有板、下有足撐者,不論置物、坐人,或用來睡臥,它都可以名之曰床,比如茶床、食床、禪床;或者單名一個床字,具體何物,依上下文而定。然而如此含義眾多的床中,卻不包括胡床。換句話說,唐人舉胡床,也不會以一個‘床’字而名之”。這些話實在令人費解。首先有的話似乎說得太絕對,如果說凡上有板、下有足撐者有許多都名為床,這個可信,但說“都可”,筆者以為未必。幾、案、榻、杌都是上有板、下有足撐,都早有專名,至唐代并未都改名為床;其次,茶床、食床、禪床恐怕也不一定都是至唐代才名床的;再次,茶床也好,食床也好,都是床的引申義,所以這些詞的主體詞都是首字,是詞義所在。胡床則不同,首字只是修飾語,床字才是詞的主體詞,是詞義所在。所以,有沒有胡字,都不會影響對床字的理解,不會改變它的安身之具的本義。只是在唐代床有坐臥之分,只要依據(jù)上下文是很容易判斷的。如認(rèn)識到是坐具,是不是胡床也不是絕對不能判斷的?,F(xiàn)在卻用引申義排斥本義,用唐人不會把胡床單用床字之名來否定胡床的可能性沒有任何科學(xué)的、實際的根據(jù)。那么,會不會不是由唐人決定的,而是由語法、詞法規(guī)律決定的,或是由詩句的需要決定的。白居易就是唐人,他在上面舉過的《詠興》詩中不就是運用得很靈活嗎?因第三句只需用一個字,所以“胡床”就簡稱“床”了。清人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中對杜甫《少年行》“臨階下馬坐人床”句的床字就明確注曰:“床,胡床也?!笨梢姡驼J(rèn)為可用簡稱。
為了說明胡床在唐代坐具中的地位,就必須了解唐代坐具的實際情況,為了說明唐代坐具的實際情況,就必須知道漢族坐具的演變歷史。漢族坐具的演變史大致可分三個階段:第一時期是上古至東漢后期,這是傳統(tǒng)的跪坐時期,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席地而坐時期;第二個時期為東漢后期至唐代,這是漢族起居制度的大變革時期;第三個時期是宋代至今,這是徹底變革的階段。
在第一時期,因為以跪坐為端坐形式,坐具是以席為主,以床為輔。這種坐床就是和席差不多大的四面可坐的方床,四角裝有小木塊的床足,稍高于地面,因是木板又名板床?!逗鬂h書·向栩傳》所說的“常于灶北坐板床上”[8]2205,就指這種床。它和席一樣,旁邊可以放幾,以作憑倚之用?!墩f文》釋床就是以這種現(xiàn)實為據(jù)?!抖Y記·內(nèi)則》說得最清楚:“父母舅姑將坐,請何鄉(xiāng)?將衽,長者奉席請何趾?少者執(zhí)床與坐,御者舉幾?!标惡谱⒃唬骸皩⒆?。旦起時也。奉此坐席而鋪者,必問何鄉(xiāng)?衽,臥席也。將衽,謂更臥處也。長者奉此臥席而鋪,必問足向何所?床,《說文》:‘安身之幾坐’,非今之臥床也。將坐之時,少者執(zhí)此床以與之坐,御侍者舉幾進(jìn)之,使之憑以為安?!盵9]154到東漢中期,又出現(xiàn)一種新坐具,因其床面三面有低欄,取專名曰榻,以別于板床,也是與板床一樣稍高于地面以供跪坐之用。
到東漢后期,因“靈帝好胡床、胡坐”,“京都貴戚皆競為之”[10]2665。胡床是垂足坐的,不用脫鞋,輕柔舒適,起坐、挪動都方便,比跪坐不知要好多少倍。所以一經(jīng)引進(jìn)便受到人們的喜愛,從此便逐漸使?jié)h族的傳統(tǒng)起居方式發(fā)生了一場革命性的變化。胡坐即盤腿坐也比跪坐舒服。這些都是合乎生理要求的坐姿,難怪人們會自然選擇這種坐姿。到了晉代,胡床更為盛行。史書上說:“泰始之后,中國相尚用胡床”,“貴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會,皆以為先。”[11]535到南北朝時,中原被少數(shù)民族占領(lǐng),大半國土在他們統(tǒng)治下,歷時一百多年,于是中原漢族的傳統(tǒng)起居習(xí)俗便被徹底改變。《梁書·侯景傳》所寫“床上常設(shè)胡床及簽蹄,著靴垂足坐”[12]594,不過是寫侯景由北朝降梁后奪得皇位仍不改舊習(xí),在御座上放胡床而坐而已,這正透露了北朝人君臣坐胡床已成習(xí)慣。南宋范成大在一幅畫中就清楚地認(rèn)識到這點。他在《北齊校書圖》題道:“古北齊校書圖世傳出于閻立本。魯直畫記登載甚祥。此軸尚欠對榻七人,當(dāng)是逸去其半也。諸人皆鉛槧文儒,然已著靴坐胡床,風(fēng)俗之移久矣。石湖居士題?!盵13]530這說明文人校書都坐胡床,榻也變成高坐具了,難怪唐明皇在殿旁為安祿山設(shè)大榻以供其垂足坐。隋文帝本是北朝人,隋唐都是建都長安,正是北朝統(tǒng)治的地區(qū)。唐人為了顯示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也不過如南朝皇族一樣,在一些嚴(yán)肅場合做出些繼承傳統(tǒng)的樣子,其實至唐代,傳統(tǒng)的起居方式已到接近消亡的時候,否則不會到宋代就徹底改變了傳統(tǒng)習(xí)俗。從唐代的史書、詩歌、小說、繪畫中都可看到坐具已基本是高坐具了,而且式樣很多,胡床、榻、杌、倚、敦都可看到,板床只見于皇帝的御坐和少數(shù)記述,羅漢床只見于唐明皇的臥休圖。這時家庭中的坐具主要是榻與胡床。榻主要用于室內(nèi),胡床除室內(nèi)用外,主要用于室外。胡床在唐代盛行到什么程度,在唐人的詩文中便看得很分明。著名詩人如張籍、王維、李頎、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李賀等人在詩文中無不寫到胡床,有許多人不止一次寫到,光李白在詩中就有五處?;蛟谏介g,或在田頭,或在舟中,或在亭里,或在樹下,或在賞月。就以賞月來說,杜甫《樹間》中有“乘月坐胡床”;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中有“庾公愛秋月,乘興坐胡床”;劉禹錫在《洛中逢白監(jiān)同話游梁之樂因寄宣武令狐相公》中也有“借問風(fēng)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對胡床?!笨梢姡p月坐胡床在唐時是很普通的生活現(xiàn)象。唐代坐具雖多,但有的有專名,并不以床名。以床名坐具的只有板床、石床、土床、藜床、竹床、胡床等,在這些床中,板床也不都用于室內(nèi),石床多在山間,土床是農(nóng)家物,藜床為年老體衰的人所用,如杜甫詩《寒雨朝行視園樹》中的“衰顏動覓藜床坐”。竹床并不普遍,只有胡床輕便常用,所以要為《靜夜思》的“床”字解釋,選胡床是最有根據(jù)的。其實筆者以為,在此詩中需要辨明的是,詩中的月光究竟是室外之景還是室內(nèi)的月光,這才是問題之關(guān)鍵。床只要認(rèn)定是坐床還是臥床就可以了。如果僅僅糾纏在具體為何物上意義不是很大,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
至于第二個問題:此詩是否被誤讀。文章對此并未作明確的正面解答。只是在文章中暗示并未被誤讀,這從作者對詩“設(shè)定場景”上就可看出,因為這是室內(nèi)場景。大概作者以為,只要證明月光可以入室,說明床中不包括胡床,因它不能單稱床,這樣是否被誤讀就不言自明了。但這并不能服人,月光能入室,并不能證明詩中寫的就是入室的月光。床不包括胡床也經(jīng)不起事實驗證。其實馬未都先生的核心觀點是:《靜夜思》本是寫坐在院中望月思鄉(xiāng),卻被誤讀為睡在床上望月思鄉(xiāng)。他是結(jié)合詩的語境來談的,缺點只是論證上有失誤。只駁倒其失誤,并不等于駁倒他的核心觀點。要想真正駁倒他,使讀者心服口服,就必須對詩作出具體分析,告訴人們詩的每句都證明不是坐在院中賞月,而是在室內(nèi)床上賞月。最有意思的是,凡持坐床論者都是從詩的語境來談問題,而批評坐床論的文章沒有一個人是從具體解析詩來立論的。甚至有人說自己查了很多資料,還是把床解為臥床最切詩意。具體從資料中怎么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卻一句也沒有說。還有的人搬出名家對李白全集的注釋來為睡床論作辯護,說什么在全集中只要對床字不作注釋都是指睡床,真不知他是從哪里知道的。名家都對《長干行》的床字沒有注釋,難道這里也作睡床解嗎?
筆者誠心期待著合情合理的、讓人心服的反駁坐床論的文章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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