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鵬麗
(遼寧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沈陽 110036)
蘇童以南方老街“香椿樹街”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作品,而整日在街道上游蕩的少年也成為蘇童小說中最為出彩的人物形象。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冷漠、古怪、陰郁、邪惡,他們不具備這個階段的孩子該有的陽光和開朗。早熟卻又幼稚的他們執(zhí)著地尋求著對人生殘缺的補償,他們或沉迷于某種事物,或崇尚權(quán)力和暴力,企圖挑戰(zhàn)成人的世界,在這種種欲望的驅(qū)使下,“香椿樹街少年”們變得偏執(zhí)、殘酷而瘋狂。少年們的欲望源于特殊環(huán)境下基本需求的缺失。他們對某種事物的追求并不是追求其本身,而是為尋求補償、彌補缺憾。他們因為不知道自己真正尋求的是什么,所以在“欲望的終點”,少年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所沉迷的事物根本無法滿足其真正的需要,無法填滿內(nèi)心的孤獨和空虛,因而他們陷入到一種更加封閉的狀態(tài)或走向生命的盡頭。
欲望是由人的本性產(chǎn)生的想達到某種目的的要求,是最原始的最基本的一種本能。人人都有欲望,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也不例外。就如《舒家兄弟》中的舒農(nóng)對貓的迷戀,《刺青時代》中小拐對刺青的迷戀,《騎兵》中左林對白馬的迷戀……他們的欲望各不相同,卻又表現(xiàn)出相似的偏執(zhí)和沉迷,這種偏執(zhí)和沉迷與少年欲望的產(chǎn)生原因息息相關(guān)。在蘇童小說中,少年欲望的產(chǎn)生源于某種缺失,具體可分為三種:一是身體的殘缺,二是安全感的缺失,三是情感的缺失。少年們身體的殘缺引發(fā)其對現(xiàn)狀的不滿,需要借助某種外物來得到補償;安全感的缺失源于外在的生存威脅,常常表現(xiàn)為暴力的壓制,少年們無從反抗,只能寄希望于外物以獲取安全感;情感的缺失令少年們產(chǎn)生強烈的孤獨感,他們只能將情感寄托于外物,以填補情感的空白。
“香椿樹街少年”中有這樣一類群體:他們由于身體上的殘缺變得陰郁而古怪,常常被人欺負和嘲笑,但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不向外界袒露,只是對某一事物產(chǎn)生欲望,并執(zhí)著地追尋。在這里,少年追尋的并不是某一實際的事物,而是這事物所承載的能夠彌補其身體殘缺的隱形力量。
《騎兵》中的少年左林是一個羅圈腿,香椿樹街上的人都嘲笑他,他們玩笑說左林的腿適合當騎兵,左林由此產(chǎn)生了當騎兵的夢想。香椿樹街上沒有草原也沒有馬,左林的騎兵夢受阻,他一次次挖空心思體驗虛擬的騎兵生活,最終找到了最適合的“馬”——傻子光春。左林以畫片為誘惑,騎在了光春的身上,滿足了自己的騎兵夢。他想要成為騎兵,因而沉迷于騎馬的游戲中。他沉迷于馬,卻又不是為了馬,而是想為自己的羅圈腿找到一個正當?shù)睦碛桑股眢w的殘缺成為榮耀,彌補身體上的殘缺,以及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感。
在這里,左林的“缺失”除了是身體上的,還是情感上的。在左林九歲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左禮生把左林的羅圈腿歸咎于母親送給他的木馬,于是從醫(yī)院回家后把木馬當柴火劈了。結(jié)果“左林那天的尖叫聲引來了半條街的鄰居”[1],如果說母親去世對左林來說是第一重打擊,那木馬被毀就是第二重,在這里左林的尖叫不只因為木馬,也因為母愛的消失。而后來他對馬的沉迷,除了是對身體殘缺的彌補,還是對失去的母愛的找尋。小說中左林常常看到一匹白馬在街上奔跑,卻從來都追不上它。等到小說最后,光春的奶奶帶著光春找左禮生理論,左禮生無奈只能讓左林當馬給光春騎。左禮生聽到兒子膝蓋發(fā)出的尖叫,他心疼兒子,主動讓光春騎到了他的背上,小說結(jié)尾這樣寫道: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蓋也跟著哭了,膝蓋一哭左林就哭得更傷心了。在極度虛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見了馬,馬從鐵路上下來,不止一匹馬,是一群馬朝他馳騁兒來……他騎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頓河馬,他騎在馬上,像一顆箭射向黑暗的夜空?!盵2]左林最后騎上了白馬,這也意味著,父親的愛終于彌補了左林心中母愛的空缺。
情感缺失和安全感的缺失也是“香椿樹街少年”欲望產(chǎn)生的原因。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常常得不到家庭的溫暖和朋友的關(guān)愛,他們在一種缺愛的狀態(tài)之下,產(chǎn)生了孤獨感。而親情的冷漠引發(fā)的暴力,使少年的生存受到威脅,造成其安全感的缺失。最終,生存的危機感與孤獨感讓他們反過來與周圍的人拉開距離,將情感寄托在外物之中,通過對某一事物的迷戀,獲得情感補償與安全感。
《舒家兄弟》中的少年舒農(nóng)因為尿床被人嘲笑。哥哥舒工動不動對其拳打腳踢,父親老舒懷疑他偷看自己和丘玉美偷情而狠狠暴打他。老舒甚至將舒農(nóng)綁在床上,和情婦在地下偷情。毫無存在感的母親、冷漠暴力的父親、沒有給予他任何關(guān)愛的哥哥,而父親和哥哥的暴力壓制甚至讓他感覺到了生存的危機。對舒農(nóng)而言,安全的需求與情感的需求都未得到滿足,而安全的需求作為更低一層次的需求,顯然更為迫切。舒農(nóng)想要變成貓,是從暴力中脫身以獲取安全感的方式。在舒農(nóng)看來,貓是自由的、安全的,它來去自如,隨心所欲,不像他無時無刻不受到責罵與暴打。于是,他開始癡迷于貓這種動物,開始像貓一樣去偷窺,去審視,甚至像貓一樣去復(fù)仇。他點燃了汽油,想要將父親老舒和哥哥舒工燒死。這種極端的方式,是他為獲取安全感而做的最后的“努力”,然而他并未成功。小說最后,父親爬上梯子去樓頂找他,貓被烈火燒死,舒農(nóng)最后的“努力”徹底失敗。梯子上是步步緊逼的父親,樓下是揮舞著拳頭的哥哥舒工,舒農(nóng)只得像一只貓一樣,跳下樓頂。
舒農(nóng)最后的凌空一躍,完成了由人到貓的轉(zhuǎn)變,他終于在別人眼中成為他所癡迷的貓。但他對貓的癡迷,并不是對貓單純的喜愛,而是為獲取安全感而做的一種努力。這種努力在最后失敗了,表面上看,舒農(nóng)想要成為貓的欲望滿足了,可是其生存的安全仍受到威脅,安全需求這一層次的欲望未得到滿足,使其最終走向絕路。
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成長在“文革”或者“文革”后的迷茫時代,親情的冷漠暴力,友情的缺失使這群少年產(chǎn)生了一種很深的孤獨感。他們整日閑逛在街頭,遠離學(xué)校和家庭,他們沒有受到過系統(tǒng)的學(xué)校教育和健全的家庭教育,正確的是非觀和價值觀也就沒有形成,這讓少年們在面對自身欲望和外界誘惑的時候,缺乏自我控制力,肆無忌憚,冷漠暴力,以至呈現(xiàn)出一種殘酷瘋狂的狀態(tài)。這種殘酷和瘋狂具體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少年們對暴力的崇尚,對生命的輕視;二是面對青春萌發(fā)的“性”欲缺乏控制力,常常選擇以傷害別人的方式滿足自己。
在“文革”年代的暴力手段和集體無意識思維影響下,“香椿樹街少年”大都崇尚暴力,他們將暴力視作權(quán)力的象征,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洞糖鄷r代》中的小拐是個腿部有殘疾的少年,他從小受到喜歡打架的哥哥的保護,直到天平在一次械斗中喪生,他失去了庇護,卻看到哥哥手臂上的豬頭刺青,他知道哥哥已經(jīng)是野豬幫的大哥了。豬頭刺青由此鉆進了小拐的心里,他開始瘋狂地迷戀刺青。他為此重新組建了新的野豬幫,成為大哥,并費盡心機地尋找各種可以刺青的渠道,最終,他沒有刻上豬頭刺青,卻被人在額頭上刺上了“孬種”。小拐對刺青的迷戀實際上是一種尋求安全感的努力,他知道豬頭刺青是“野豬幫”大哥的標志,他想要刺青,實際上是想要掌握權(quán)力,保護自己。在這里,刺青是權(quán)力的象征。小拐在迷戀上刺青之后變得殘酷暴力。一向護著他的姐姐錦紅罵了他一句,小拐竟舉著一把細長的刀沖下來;小拐生怕自己在幫內(nèi)的地位不穩(wěn),采用殺雞儆猴的做法:
“他突然從皮帶縫里抽出一把飛鏢朝朱朋身上擲去,你也想來反對我?小拐冷笑著審視著朱明的表情”。[3]
小拐身體上的殘缺注定了他在暴力環(huán)境中的弱者身份,可是在天平死后,他卻試圖通過暴力的方式獲取安全感,滿足其成為強者的欲望,這種方式從一開始便注定了失敗。而這種暴力的環(huán)境,也讓小拐在欲望的追尋中迷失了自己,他的根本需求是獲得生存的安全,卻在欲望的控制下,變得陰狠、殘酷。從暴力的受害者“小拐”,到施暴者,再到最后的受害者“孬種小拐”的循環(huán),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少年的人身安全無法保證,試圖自我保護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最后以失敗收場,成為暴力環(huán)境下的犧牲品。
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是一群正處在青春期的孩子,身體的發(fā)育和逐漸成熟讓他們有了性意識,對“性”產(chǎn)生了欲望。性欲是人類原始本能的欲望,它的產(chǎn)生是十分正常的。但“香椿街少年”在欲望面前無視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他們沒有控制自己,而是被欲望控制,失去理智,近乎瘋狂地將傷害施加在別人身上,造成身邊無辜少女的毀滅。
《城北地帶》中的紅旗強奸了少女美琪。
“美琪尖叫了一聲,一塊被切割過的光榮牌肥皂應(yīng)聲落地。但紅旗沒再讓美琪叫出第二聲來,為了制止美琪的叫聲,紅旗慌不擇物地在女孩嘴里塞滿了東西,包括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女孩穿的綠裙的一角。 ”[4]
紅旗在整個過程中是沒有理智的,他幾乎連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紅旗在夜色中走過香椿樹街,小說中寫道:
“他依稀看見女孩被塞滿東西的嘴,她沒有哭叫,她無法哭叫,但他想起她的整個身體是一直在哭泣的……現(xiàn)在紅旗看見了自己的罪惡,紅旗第一次品嘗了罪惡的滋味?!盵5]
紅旗在欲望的控制下失去理智,少女美琪選擇了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欲望的滿足,是以他人受到傷害為代價,并間接地造成少女生命的隕落。
蘇童筆下“香椿樹街”少年的欲望,無論生理需求、安全感的需要還是情感補償,都是低層次的需要。根據(jù)馬斯洛的人的需求層次理論,低層次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更高層次的追求便無從展開。所以,人們看不到“香椿樹街少年”陽光活力、自信開朗的一面,也看不到他們的道德感、榮譽感。低層次未得到滿足而催生出的欲望控制著他們,讓他們在尋求補償?shù)倪^程中,被欲望控制,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無視道德和法律,輕視生命,在對別人造成傷害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
欲望的驅(qū)使和控制使“香椿街少年”們失去理智,陷入偏執(zhí)、瘋狂、殘酷的狀態(tài)之中。他們因為尋求寄托和補償陷入對欲望的追尋之中,并試圖以此獲得安全感和尊重。少年們想要逃避孤獨和空虛,卻又陷入更深的孤獨和空虛之中。他們以為自己沉迷的事物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然而卻又發(fā)現(xiàn)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無法獲得。
在蘇童的小說中,少年們沉迷的一切,無論是“刺青”“回力牌球鞋”還是“貓”“白馬”,這些都只不過是另一種事物的象征。他們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便以某一種事物為寄托,但因為他們尚不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所以這種欲望追尋往往是失敗的。就像《刺青時代》中的小拐,他想要得到象征著權(quán)力的“豬頭刺青”,卻只被人刺上了羞辱性的“孬種”。小拐變成了“孬種小拐”,欲望追尋的結(jié)果是失敗的,他沒能通過掌握權(quán)力來庇佑自己?!柏N小拐在閣樓和室內(nèi)度過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時光,他因為怕人注意他的前額而留了奇怪的長發(fā),單烏黑的長發(fā)遮不住所有的恥辱和回憶之光,孬種小拐羞于走到外面的香椿樹街上去,漸漸地變成了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6]少年的欲望在這里走向了終點,他從孤獨走向了更深的自我封閉。
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沉迷于暴力,這種沉迷源于他們內(nèi)心的空虛。正處于青春勃發(fā)年紀的少年擁有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可是內(nèi)心空虛的他們卻找不到生存的意義,發(fā)現(xiàn)不了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途徑,他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個寄托,證明自己的存在,彌補內(nèi)心的惶恐和空虛,這時候,“暴力”成為許多少年的選擇。對“暴力”的崇尚,使少年們將死亡看做一件平常又合理的事情,這種對生命的輕視,也使少年們自己走向了死亡。《刺青時代》中的天平在械斗中犧牲,《城北地帶》中的達生想成為城北第一好漢卻最終橫尸煤場,《舒家兄弟》中的舒農(nóng)想用一把火燒死父親和舒工,最后自己從樓上跳了下來……少年沉迷于“暴力”,卻又不沉迷于暴力本身,他們最終想要得到的是對自身存在意義的證明。而少年們這種依靠力量在證明自己,依靠血肉的搏殺來證明存在的意義的行為,正表露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空虛和精神的枯萎。
“香椿樹街少年”們對欲望的追尋偏執(zhí)、殘酷而瘋狂,但他們又都求而不得,從內(nèi)心的孤獨走向更深的自我封閉,從心靈的空虛走向肉體的幻滅。少年們的自我封閉和死亡是由特定時代造成的,他們是錯亂時代的犧牲品。
“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一群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息,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fā)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7]這便是
蘇童小說中的“香椿樹街少年”。在作品中,蘇童以細膩的筆調(diào),冷靜客觀地將一個個陰郁古怪、殘酷暴力的少年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他不帶絲毫同情地敘述著這些少年由生到死,由孤獨到更加封閉的生存狀態(tài),但在字里行間,人們還是能夠看到蘇童對少年命運的深切關(guān)注。他從精神領(lǐng)域?qū)ι倌瓿砷L中的欲望進行審視和把握,揭示出特殊時代環(huán)境下,少年們低層次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需求的缺失,以及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他們最基本的需求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得到滿足,從而造成的少年的內(nèi)心的孤獨和精神的空虛,以致陷入極端,從而帶給少年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傷害,揭露深入徹底,引人深思。
參考文獻:
[1]宋雯.論蘇童“少年敘述”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J].小說評論,2015(2):139-143.
[2]蘇童.刺青時代[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26-37.
[3]蘇童.城北地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27-29.
[4]蘇童.騎兵[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2-18.
[5]蘇童.蘇童散文[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246.
[6]魏健.論蘇童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病態(tài)書寫[D].合肥:安徽大學(xué),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