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昌
(三門峽職業(yè)技術學院 豫晉陜黃河金三角研究中心,河南 三門峽 472000)
在夏商周至隋唐的三千多年間,黃河中下游兩岸既是全國經濟和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又是歷代王朝版圖的地理中心。在這個被稱為中國古代歷史樞紐和心臟的地帶,崛起和形成了長安與洛陽兩座最負盛名的古代都城。自公元前11世紀西周起直至公元10世紀初之唐末,這兩座古都互為輔翼,構成我國古代歷史上十分奇特的“雙都軸心”,聯(lián)袂主導了我國古代最為輝煌的文明發(fā)展階段。
洛陽與長安東西相距400公里,山河形勢使沿秦嶺北麓和黃河南岸通道成為兩地交通最便捷的徑直路線,一條路肩挑兩京,東西“雙都軸心”得以連為一體。其中,尤以從潼關,經陜州到洛陽,穿行于黃河南岸崤山之中的“崤函古道”為關鍵,該線路占有兩京間東西交通干線三分之二的里程,路況最為崎嶇,在古代戰(zhàn)爭史上極負盛名的函谷關與潼關并列于此路,使之有“襟帶兩京”鎖鑰之稱,往來極為頻繁。唐太宗李世民《入潼關》詩稱道:“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冠蓋往來合,風塵朝夕驚?!盵1]
盡管“崤函古道”形成時間早,作用重要,但這條古代道路一直沒有概括性名稱。以“崤函古道”作為這條古道的泛稱,是近些年一些學者在總結研究基礎上提出的。但同時我們還看到,一些文獻和研究者還賦予這條道路“崤、黽驛道”[2]“函道”[3]“成皋之路”①《戰(zhàn)國策》卷五《秦策三》:“范雎曰:‘舉兵而攻滎陽,則成皋之路不通?!敝笍某筛?今河南滎陽縣西北)沿黃河到函谷關的交通道路?!搬藕?、潼關道”[4]“崤山古道”[5]“函谷關路”[6]“函谷道”[7]“石壕古道”②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1877272.htm?fr=aladdin,亦見于當?shù)匚幕奈锊块T早期的有關介紹材料。等名稱。 也有以“長安洛陽驛道”[8]“東方大道”[9]“兩京古道”或“兩京驛路”[10]“豫西通道”[11-12]“陜洛道”[4]“長洛大道”[13]等統(tǒng)稱之。前一種意見僅指這條古道沿線某段陸路交通路線,不能概括它的道路主體和本質特點。后一種意見指的是長安至洛陽的古代交通道路,而我們所說的崤函古道僅是這條道路的一部分,盡管它是樞紐路段、咽喉要道。后一種意見易混淆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同樣顯示不出崤函古道的獨特性。
對這條道路交通歷史地理概念的誤識,提醒我們怎樣確認“崤函古道”的準確含義,也許還有討論的必要。
一條道路的形成和發(fā)展,與其所在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交通道路的命名往往會以此為依據(jù),以保證其命名的獨特性和穩(wěn)定性?!搬藕诺馈奔词乾F(xiàn)代學者以歷史時期久已存在的崤函地理概念為依據(jù)命名的。
歷史文獻言及“崤函”的較早例證,首先可以舉例《戰(zhàn)國策》卷三《秦一》的記載。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彪韧ㄡ呕驓ァW蕴K秦之后,“崤函”這一概念,屢見于后世史籍。如西漢賈誼《新書》卷一《過秦論》:“秦孝公據(jù)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14]《鹽鐵論》卷九《論勇》:“秦兼并六師,據(jù)崤函而寓宇內?!眲⑾颉稇?zhàn)國策書錄》:“是故秦始皇因四塞之故,據(jù)崤函之阻,跨隴蜀之饒?!薄妒酚洝肪砦逦濉读艉钍兰摇罚骸胺蜿P中左崤函,右隴蜀。”《后漢書》卷四○《班固傳》之《兩都賦》:“漢之西都……左據(jù)函谷、二崤之阻?!庇秩纭度龂尽肪砹抖總鳌罚骸岸吭唬骸藕?,國之重防?!薄度龂尽肪砹濉顿R劭傳》:“昔秦建皇帝之號,據(jù)殽函之阻。”西晉左思《蜀都賦》:“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為王者之里?!薄段簳肪硪痪拧度纬峭踉苽鞲阶映蝹鳌罚骸搬藕壅?,河洛王里,因茲大舉,光宅中原。”唐太宗李世民《入潼關》詩:“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笨梢娮詰?zhàn)國開始,“崤函”已經成為一個有特定含義的通用名詞,為后世習用。
仔細考察古人對“崤函”的運用,涵義并非完全相同,有關塞交通地名和區(qū)域地理概念的區(qū)別。前者可稱之為狹義之“崤函”,后者則為廣義之“崤函”。
先說狹義之“崤函”。作為關塞交通地名,崤即崤山,關指函谷關,古今沒有異說。前引《戰(zhàn)國策》姚宏注“肴、函之固”云:“本肴,在澠池西。函關,舊在弘農城北門外,今在新安東?!滨U彪注:“殽,二殽;函,函關也。在弘農。”[15]這里所謂“崤函”,即為崤山與函谷關之合稱或連稱,二者系并列關系。對此,中華書局版《史記·點校后記》曾舉例解釋說:“凡并列關系較為明確,不致引起誤會的就不用頓號?!晳T上往往連稱的,地名如‘巴蜀’‘崤函’……兩名之間都不用頓號?!盵16]崤山系秦嶺山脈東段的支脈,位于河南西部,延伸于黃河、洛河間,主要分布在靈寶、陜州、澠池和洛寧境內。函谷關位于今靈寶北15公里處的王垛村、崤山山間谷道上,至遲在戰(zhàn)國時已建關,因關設在函谷之中而得名,扼守函谷天險,控制著穿行崤山北麓的東西向通道。然而實際情況卻比今人想象的要復雜一些,因為在古人筆下,崤山所指并不是廣義的崤山全域,而是指有南北二陵的崤山。《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子曰:‘晉人御師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倍蓬A注:“崤,在弘農澠池縣西?!辟夜辏骸皶x人及姜戎,敗秦師于崤?!蔽墓辏骸皶x人不出,遂自茅津濟,封崤師而還。”西晉弘農澠池縣在今洛寧西北。類似的認識也見于清代學者江永的《春秋地理考實》。①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卷一:“崤,《傳》晉人御師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说涝诙胖g,南谷、中谷深委曲,兩山相嵚,故可以避風雨,古道由此,魏武帝西討巴、漢惡其險而更開北山,高道疏此,遒見在崤。是山名俗呼為土崤、石崤?!秴R纂》魏太和十一年置崤縣,唐改硤石,廢崤縣為石壕鎮(zhèn),其北有崤山,今崤縣故城在河南府永寧縣北五十里?!鼻宕幽细缹幙h即今洛寧縣,可證清代地理學家與西晉杜預所言相同。由此可見,古稱崤山之所在主要指南北二陵,亦稱二崤。顧祖禹指“在今河南府永寧縣北六十里。其地或謂之崤澠,或謂之澠隘,或謂之崤塞。”[17]此外,函谷的范圍,亦有狹義和廣義兩種解釋:狹義說是這條道路東西十五里,絕岸壁立,岸上柏林蔭谷,殆不見天日;廣義說這條道路東自崤山,西至潼關,通名函谷,號曰天險,所謂秦關百二也。如此函谷西伸并東延,崤山包含在內。兩說均見于《元和郡縣圖志》卷六《陜州》②《元和郡縣志·河南道二·陜州》靈寶縣條:“函谷故城,在縣南十里。秦函谷關城,漢弘農縣也?!段髡饔洝吩唬骸汝P城,關在谷中,深險如函,故以為名。其中劣通,東西十五里,絕岸壁立,崖上柏林蔭谷中,殆不見日。關去長安四百里。日入則閉,雞鳴則開,秦法也。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號曰天險。所謂‘秦得百二’也’。隗囂將王元說囂曰:‘請以一丸泥,東封函谷關’,即此也?!?,都有其合理性。依史念海所說,兩者還可以合而為一,后說可以包括前說在內。[18]楊向奎對此稍有異議,認為最初的“函谷”,僅指函谷附近東西十五里的險要地區(qū)。廣義的“函谷”,是在秦漢一統(tǒng)后才形成的。[19]揆度情勢,楊說似乎更為嚴謹,狹、廣義“函谷”反映的當是不同階段的情形?!秴问洗呵铩び惺加[》和《淮南子·墬形訓》等先秦文獻,列當時天下九塞,只有崤、崤坂即崤山而無函谷。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函谷”“二陵”也被分別隸于華陰潼關和砥柱之下,兩者相距尚遠。其中“二陵”的敘述是:“河之右側崤水注之……歷澗東北流,與石崤水合。水出石崤山,山有二陵,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北陵,文王所辟風雨矣?!盵3]也是只指崤山而不包括函谷。函谷以西至潼關以東之間的地區(qū),《左傳》稱為“桃林塞”,文公十三年春:“晉侯使詹嘉處瑕,以守桃林之塞?!薄墩x》曰:桃林之塞“遠處晉之南竟,從秦適周,乃由此路,使詹嘉守此塞者,以秦與東方諸侯遠結恩好,及西乞聘魯,亦應更交余國,慮其要結外援東西圖己,故守此扼塞,欲斷其往來也。”
崤山和函谷關都是古代著名的關塞,同以控御與阻遏為目的,但二者亦有區(qū)別。崤山既稱山又稱塞?!秴问洗呵铩び惺加[》東漢高誘注“九塞”:“險阻曰塞?!薄抖Y記·月令》:“孟冬備邊境,完要塞?!编嵭ⅲ骸耙?,邊城要害處也。”強調的是國之阨險,大體是以范圍而論?!稘h書》卷三○《藝文志》“諸子之營紛然殽亂”,楊雄《法言》卷二《吾子》:“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圣?!盵20]崤字本意為“亂”,因山勢亂而無章得名崤山。崤山是崤函古道上最為崎嶇的一段,其險厄素與“函谷”并稱,通過它之艱難甚至超過函谷關?!稄V雅·釋詁》云:“關,塞也?!标P是定點設置,《周禮·地官·司關》鄭玄注:“關,界上之門也?!薄段男牡颀垺洝罚骸瓣P者,閉也,出入有門,關閉當審。”強調的是門關或城關。文獻記錄戰(zhàn)國時期秦與六國戰(zhàn)事,對此分的也較清楚。如《史記》卷四○《楚世家》:“(楚懷王)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至函谷關。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薄妒酚洝肪砥甙恕洞荷昃袀鳌罚骸按荷昃喽辏T侯患秦攻伐無已時,乃相與合從西伐秦,而楚王為從長,春申君用事。至函谷關,秦出兵攻,諸侯兵皆敗走?!薄稇?zhàn)國策》卷二七《韓二》:“楚圍雍氏五月,韓令使者求救于秦,冠蓋相望也。秦師不下崤……韓王遣張翠……果下師于崤之救韓?!薄稇?zhàn)國策》卷二九《燕一》蘇代謂燕昭王曰:“以自憂為足,則秦不出崤塞,齊不出丘,楚不出疏章?!笨梢?,至少在先秦秦漢人筆下,崤函并非像一些學者所言的一開始就合二為一。所以,東漢班固《兩都賦》云:“漢之西都……左據(jù)函谷、二崤之阻?!睆埡狻段骶┵x》曰:“左有崤函重險、桃林之塞。”重險即雙重的險阻,指崤、函二險。班固、張衡等的說法,是取狹義“崤函”之義。
狹義“崤函”概念盡管是指崤山、函谷關塞交通地名,是二者的合稱或連稱,但關塞與交通道路密切相關?!渡袝で厥男颉纷⒃疲骸爸鞘氐乐^之塞?!薄痘茨献印肪硪晃濉侗杂枴罚骸蔼M路津關,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過也。”唐人崔融明確指出:“四海之廣,九州之雜,關必據(jù)險路。”[21]元人胡三省注云:“關、梁,設于水、陸要會之處。因山陋而設塞以譏陸行者為關,或立石,或架木,或維舟絕水以譏舟行者為梁?!盵22]可見,有交通道路不一定有關,但有關則必有交通道路經過,關是交通道路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其建置著重利用山川險要,扼守交通路線,以實現(xiàn)政治控御與軍事防衛(wèi)的目的。古人選擇崤、函這兩個雄關要塞作為地名,已經說明關中平原和洛陽盆地之間有一條東西向的交通道路,設置、修建崤、函這兩個雄關要塞與這條古道密切相關,更與古道兩端在中國歷史上有著非凡重要地位的長安、洛陽關系密切。崤函合稱或連稱較客觀地道出了崤山至函谷之間為東西相接、關山相倚、關塞交錯、相輔相成的交通地理特征,即“崤函重險”“崤函之險”。這一說法其實已經隱含有“崤函”是在特定交通史階段形成的具有較明確指向的交通線路,即穿越崤山、函谷關的關中東出中原道路的寓意。
再看廣義之“崤函”,它實是前一含義的引申和發(fā)展。由最初的東西相接的關塞交通地名發(fā)展為區(qū)域地理概念,既緣于崤函兩地在地理上的密切關系,也是戰(zhàn)國秦漢以來天下逐漸一統(tǒng)形勢的必然。秦國崛起之時,最大的對手便是東方六國。戰(zhàn)國時衛(wèi)鞅為秦孝公規(guī)劃的“東鄉(xiāng)以制諸侯”的帝王之業(yè),關鍵點之一就是“據(jù)河山之固”。這里的河指黃河,山即崤山。秦國出兵東向,其進軍路線正好為崤山阻擋,只有函谷關一條通道,成為穿越崤山的最佳捷徑。秦惠文王后元年(前324年),秦攻取位于崤山旁的陜(今河南陜縣),陜以西、崤山和函谷關的險要從此落入秦人之手,秦以崤山、函谷關與東方六國對峙,崤山是秦國東方的屏障,函谷關無疑是崤山的大門。秦據(jù)崤函,進可攻,退可守,從此掌握了戰(zhàn)爭的主動權。中國古代歷史上經常出現(xiàn)的人文地理概念“關東”“關西”,“山東”“山西”及“關中”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出現(xiàn)、流行的。[23-24]其中,山東一詞常與關東或關外互用,山西又可與關西、關內、關中、關右互用。研究者認為,這些概念“不僅指涉自然地理的范圍,更有豐富的人文地理的意涵”。[23]它們的出現(xiàn)和流行,也透露出崤函地域概念形成的明確信息。因為這里的“山”“關”,即指崤山和函谷關,即以崤、函分關、山之東西,在當時人眼里,關和山自應在同一區(qū)域內,否則山東、關東指涉的范圍必不相同,也就不能互用了。
秦朝與西漢王朝中央朝廷面臨最大的威脅,還是來自崤函以東地區(qū)。因此,函谷、崤山一線成為拱衛(wèi)關中地區(qū)的最重要防御重心。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年)冬徙函谷關于新安,即漢函谷關,以故關為弘農郡。東漢以后潼關的戰(zhàn)略地位逐漸抬升,并最終取代函谷關成為關中的東大門。史念海論及崤山與這三關之間關系時說:“新函谷關在崤山東端,潼關近于崤山的西端。可以說不論關址如何移徙,都離不開崤山,因而崤函往往并稱?!盵25]朱士光亦說:“崤山因先后有此三關而益增其險;而三關因建在崤山之中或其兩端而倍添其雄。彼此間實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盵26]可知無論關址如何移動,而崤函密切相連,且隨著關址的移動,廣義“函谷”(“大函谷”)概念形成,從新安到潼關之間的地域,北有黃河之險,南接崤山之阻,中為深山大谷,崎嶇迤邐,均統(tǒng)稱為“函谷”,號稱“天險”,崤函二者合而為一,地域概念益形確定。酈道元《水經注》卷四:“河水自潼關東北流,側有長坂,謂之黃巷坂。坂傍絕澗,陟此坂以升潼關矣?!瓪v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贬B注《水經》,成書年代大體在漢魏時期,是時已將原來的狹義函谷概念擴大到西至潼關下達函關之險路,而由潼關趨東崤,通謂之函谷關。文獻中亦有將此稱為“崤潼”①指崤山和潼水?!段倪x》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北指崤潼,平途不過七百;西接峣武,關路曾不盈千。”李善注:“崤,二崤山也?!队褐輬D經》曰:‘潼水,華陰縣界?!庇种羔派胶弯P。陸游《感憤詩》:“形勝崤潼在,英豪趙魏多?!薄搬抨儭雹凇度珪x文》卷一二《宋書自序》:“崤陜甫踐,則潼塞開扃。”《晉書》卷一三○《赫連勃勃載紀》:“杜潼關,塞崤陜,絕其水陸之道?!薄端螘肪砥咂摺读傲袀鳌罚骸罢Q以崤陜既定其地宜撫,以弘農劉寬虬行東弘農太守?!闭?,同樣含有地域概念之意思。左思《蜀都賦》:“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為王者之里?!北蔽盒⑽牡墼谟媱澾w都洛陽時講:“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茲大舉,光宅中原?!盵27]隋王胄詩:“河洛稱朝市,崤函實奧區(qū)。”[28]按照這幾句話提供的順序,“帝皇(宅)”被崤函限定,“王里”被河洛限定,中原則明顯是以前兩者為中心形成的地理區(qū)域的進一步展開?!昂勇濉币辉~指以洛陽為中心的黃河、洛河共同流經的地區(qū)。“崤函”與“河洛”相對,顯然在古人眼里是因其同樣具有地理區(qū)域概念之意義的緣故。這一認識,也未因隋唐時代多指太行山以東之地為“山東”,“山”與“關”的位置東西分離而改變,地處崤山西端的潼關仍是關中的東大門,是東西分野的標志,并且在社會生活層面,關東一詞似乎更確切清楚和流行。[29]唐都長安與陪都洛陽正是依靠崤函連接,所以唐太宗李世民在《入潼關》詩中才有“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的說法。
“崤函”區(qū)域的范圍,古人亦有論及,并且主要是從崤函交通線路立論的。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四六《河南一》說:“自新安西至潼關,殆四百里,重岡疊阜,連綿不絕,終日走硤中,無方軌列騎處,其間硤石及靈寶、閿鄉(xiāng),尤為險要。古之崤函在此,真所謂百二重關也。”又云:“自新安以西,歷澠池、硤石、陜州、靈寶、閿鄉(xiāng)而至于潼關,凡四百八十里。其地皆河流翼岸,巍峰插天,絕谷深委,峻坂迂回,崤函之險,實甲于天下矣。”顧棟高的說法與此基本相同,其《春秋大事表》卷九《春秋列國地形險要表》“二崤”條稱:“自新安以西歷澠池、硤石、陜州、靈寶、閿鄉(xiāng)而至于潼關,凡四百八十里。皆河流翼岸,巍岸插天,絕谷深委,險甲于天下?!笨芍瑑晌活櫴纤葬藕赜蚓且葬藕诺郎婕暗膮^(qū)域為范圍。古人將此范圍地域稱之為“崤函”,正是對其山峰險陡、深谷如函、關山相倚、關塞結合的地理形勢的形象表達。
這樣一種表達也深諳崤函區(qū)域地理之特征。翻開地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崤函地區(qū)在地貌上其實就是一個走廊,它以崤函古道穿越的地理空間為范圍,以豫西山地和黃河谷地大體呈西南—東北、西北—東南走向的山川,為其自然地理基礎,故崤函地區(qū)亦呈西南—東北斜向,自然地形因黃河谷地呈東西敞口,南北以中條山、熊耳山為其屏障,東西長約200公里,南北寬約100公里,其平面形式呈東西長、南北窄的“帶狀”走廊形區(qū)域。
通過以上對古人“崤函”概念的解讀,可以清晰地看到,從先秦以來,在黃河三門峽河段南岸崤山之中,有一條連接關中平原和洛陽盆地之間的東西向交通大道,古人雖然一直沒有給這條古道概括性名稱,但以古道上東西兩個控制性關塞的地名,即“崤函”連稱之,從交通地理角度概括出了崤山至函谷之間為東西相接、關山相倚、關塞交錯、相輔相成的特征,并將這個概念的涵義延伸到這條古道涉及的沿線所經地區(qū),把它概括為崤函區(qū)域。這為我們明確地將這條古道命名為“崤函古道”提供了充分的歷史依據(jù)。
隨著崤函古道研究的深入,尤其是考古發(fā)現(xiàn)極大地開闊了人們的視野,進一步豐富了我們對崤函古道的認識,也為確定崤函古道概念的特定內涵和外延提供了新認識。就基本內涵而言,包含了三方面的內容:
在空間范圍上,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記載相互印證,說明歷史上的崤函古道是一個龐大的交通網(wǎng)絡,是由陸路交通和水路黃河三門峽漕運共同構成的水陸“雙軌”交通體系。
崤函古道陸路交通,其東端分別始于洛陽西出道口的新安、宜陽縣,西至關中盆地東側門戶陜西潼關,全程約400公里,中間有合有分。以陜州(今三門峽)為中心主要分為“函谷道”和“崤山道”東西兩段:西段函谷道自潼關至陜州故城,約130公里。因其主要路段行進于黃河長廊谷地,谷道深險狹窄如函,秦國設函谷關于此而得名。又因其道路主要沿黃河南側而行,亦稱“黃河南岸道”。東段崤山道從陜州到洛陽,因其主要線路穿行于崤山山脈之中而得名。有南北兩道,北道稱“崤山北路”或“北崤道”。北道由陜州故城沿青龍澗河東南至交口,再溯青龍澗河支流交口河(古稱瀆谷水)而上至崤山,沿崤山峰間隙狹道于崤山東沿源于馬頭山的谷水河谷,經澠池、新安穿越低山丘陵,直達洛陽,全程約140公里;南道稱“崤山南路”或“南崤道”,由陜州故城沿青龍澗河東南行,過交口,溯雁翎關水(古稱安陽溪水)穿過崤山埡口雁翎關,沿源于雁翎關的永昌河東而下至宜陽縣三鄉(xiāng)匯入洛河,再沿洛河平原,直達洛陽,全程約130公里。
以上只是崤函古道陸路交通的主要路線,也是長期以來人們對崤函古道的一種約定俗成的認識和理解。實際上,崤函古道除了上述陸路交通線路外,還包括水運部分,即著名的三門峽黃河漕運。
歷史時期,由于人口與邊防及經濟供給等的需要,造成關中對關東、江淮物資的需要和依賴,但輸往關中的物資,“水運有三門之險,陸運有崤陵之艱”,相對而言,水運要更便利一些。因為在古代騾馱馬載以及畜力車輛的陸路運輸,運量小、速度慢、成本高,而水上運輸運量大、時間短、消耗少、成本低,而黃河和渭河又為水運提供了便利的條件。自秦漢至唐末,三門峽一直是古代東西漕運的樞紐。自黃河三門峽以下,至新安縣的八里胡同峽,黃河穿行于中條山與崤山、太行山與熊耳山之間,長約130公里,河道狹窄,水流湍急,是黃河最后一段峽谷,也是黃河最為險峻的一段。沿途南岸涉及河南的三門峽湖濱、陜州、澠池和新安等區(qū)縣,北岸涉及山西的平陸、夏縣、垣曲三縣。西漢至隋唐歷朝為克服三門峽險阻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努力,整治三門天險,開鑿漕運棧道。三門峽存留至今的古代漕運遺跡中可以看到這一時期修鑿的棧道及題刻。黃河漕運的大規(guī)模興起,使黃河漕運水路交通與崤函古道陸路交通連為一體,崤函古道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水陸雙軌交通結構,從而控制了堪稱帝國主要生命線的陸路和漕路,在帝國政治經濟運作方面的地位和作用愈發(fā)重要。三門峽黃河漕運航道與陸上崤函古道南北平行并列緊密相鄰。歷代漕糧都以黃河水運為主,陸路車運為輔,運輸東南各省的租賦供應都城長安。但為了避開三門峽天險,也從洛陽陸運至陜州,再以水運抵達長安。水路漕運與陸路相互配合,水陸聯(lián)運,船車換行,使其所承擔的運輸功能大為增強,從而更好地滿足了兩京所需物資供應,保證了兩京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功能的充分發(fā)揮。因此,歷史時期的三門峽黃河漕運航道實是陸路崤函古道的另一種形式,在運輸上有聯(lián)運,功能和作用上有配合。因此,三門峽黃河漕運航道應包括在崤函古道系統(tǒng)。崤函古道不僅是一條溝通長安與洛陽兩京之間人、物流動的陸上交通要道,也是一條包括三門峽漕運航道的水陸“雙軌”通道。理解這一點,對科學認識崤函古道乃至開發(fā)和利用崤函古道都是十分重要的。
崤函古道除了以上主干線路之外,還有一些重要的連接線,歷史時期許多文明古道與崤函古道聯(lián)結,在線路上交叉,繼而又通向全國其他地區(qū)。如“虞坂古道”“晉楚古道”“秦楚古道”“秦鄭古道”等。也正是這些連接線的存在,擴大和豐富了崤函古道的功能和作用,強化了崤函古道在全國交通網(wǎng)絡中的地位和作用。
在時間上,崤函古道的興起有兩個時間概念。一是考古新發(fā)現(xiàn)把崤函古道的開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仰韶文化時代甚至更早。彩陶是仰韶文化最重要的文化內涵和表征。廟底溝文化構筑起龐大的彩陶之路,是崤函古道的最初形態(tài),同時也是炎黃部落的遷徙之路、華夏集團的融合之路,對崤函古道的最終形成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二是崤函古道大規(guī)模的開通和興起是在西周初期。西周兩京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導致由西周中央政府直接介入、有計劃地在兩京間開辟修建寬闊平直道路的興起,實現(xiàn)了驛道的全線貫通。秦漢時期,出于解決關中地區(qū)的糧食和物資運輸問題,滿足京師巨大的消費與西北邊關的軍糧供給的需要,又造成大規(guī)模的黃河漕運和黃河古棧道的興起與修建,成為崤函古道上的特殊道路工程。崤函古道衰落的時間是明確的,大約是20世紀一二十年代。原因是隴海鐵路在三門峽市轄區(qū)先后分段建成通車(1915—1927年),后又西通至潼關、西安(1931—1934年)。洛陽至潼關的公路(洛潼公路)也在1923—1925年間貫通。隴海鐵路和洛潼公路有相當部分是沿崤函古道選線的,此后崤函古道交通運輸優(yōu)勢隨著近代交通技術的運用不復存在,使這條古道不可逆轉地走向衰落。
在社會功用上,歷代使用崤函古道在交通運輸方面呈現(xiàn)出政治性、軍事性、經濟性和文化性等綜合性功用:崤函古道長期處于官道(驛道)的地位,是連接兩京交通的中軸線,承擔著溝通兩京政治經濟聯(lián)系,是最重要的“貢納”之路和“驛傳”之路。即使唐以后,由于政治中心東轉北移,崤函古道交通功能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但依然是受人們青睞的橫貫東西的交通大動脈。崤函古道是商貿交流、物資傳輸之路,既是連接古代兩大經濟區(qū)的主要橋梁和紐帶,也是維系崤函區(qū)域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助推器;崤函古道又是一條重要的軍事戰(zhàn)略交通線,戰(zhàn)略地位十分突出;崤函古道還是一條文化傳播交融之路,也是絲綢之路的干線路段,它加強了中原文化、關中文化及中外文化等諸多文化的互動與交融;此外,崤函古道還是崤函地區(qū)文化積淀厚重之路,迄今保存較好,是豐富多彩的文化遺產廊道。
今天,我們對崤函古道的認識固然比古人深入得多,雖然古人對崤函古道的認識和概括已遠遠不能涵蓋目前所知的崤函古道的全部內容,但是,古人對崤函古道的基本認識和概括并未過時,他們以“崤函”作為認識這條古道及其區(qū)域特征的基點就是不可動搖的。因此,基于歷史依據(jù)和研究進展,我們把崤函古道定義為:古代從長安(西安)至洛陽的東西交通大道在河南三門峽及毗鄰地區(qū)的水、陸路通道的總稱。古道南臨崤山,北近黃河,東出新安漢函谷關,達洛陽;西經秦函谷關,過潼關通往長安(西安),是古代溝通長安與洛陽兩大著名古都東西交通大道的樞紐路段,我國歷史記載最早、最重要的連通中原關中的東西向交通主干道上的咽喉要道,也是聞名于世的絲綢之路重要的干線路段之一。崤函古道涉及今河南省三門峽市所轄的靈寶市、陜州區(qū)、湖濱區(qū)、義馬市、澠池縣,洛陽市西部的新安縣、洛寧縣、宜陽縣,陜西省潼關縣及山西省平陸縣沿黃地帶,計3省11個縣(市、區(qū)),其平面輪廓大致呈東西長、南北窄的帶狀走廊,東西長約200公里,南北寬約100公里,我們把它概括為崤函區(qū)域。
長久以來,人們一直視崤函古道為單純的溝通長安與洛陽的交通孔道,對其認識停留在交通和連接作用上,卻很少有人指證其為一相對獨立的地域單元,有其特定的社會、文化性質。而這里崤函區(qū)域概念的提出,具有兩方面的意義:其一,是地理含義,指崤函地區(qū)在地理上呈走廊的形態(tài),是一個交通地理通道;其二,是人文即“歷史—社會、文化”的含義,反映本地區(qū)是一條“歷史—社會、文化走廊”這一特點,作為歷時數(shù)千年之久,在關中與中原廣闊的區(qū)域一直發(fā)揮著支撐東西兩京格局的血脈,溝通兩大古都的鎖鑰、擴展文化交流的動脈作用的崤函古道,不是一個單純的交通地理概念,還是一個人文地理概念,是歷史時期一個獨特的人文區(qū)域。這一區(qū)域的形成,是地理環(huán)境、歷史發(fā)展以及上述兩者相結合而形成的歷史區(qū)位體系三方面因素影響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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