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藝欣
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在中國長居數年之久,取中文名為“何偉”,他所創(chuàng)作的關于中國的非虛構寫作的三部曲,在中國掀起一陣熱潮。他的妻子張彤禾隨之在中國生活十年,多關注從個人看社會的故事。在同等的中國社會背景之下,關于“中國敘事”的非虛構帶來的是平等的敘事競爭,而中國的客觀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又帶給非虛構寫作平等敘事的偏差①。在何偉夫婦的中國敘事文本之中,何偉的非虛構寫作強調時空跨度,“接通地氣”地去感知中國,呈現出一種關心中國道路和命運的書寫者視野;而張彤禾的敘事帶有某種自我主觀選擇。由于兩者敘事方式的不同,所展現出來的中國的“他者”形象亦存在,在非虛構寫作之中也是處于不斷被塑造之中。
在西方人撰寫的關于中國的眾多非虛構文學作品之中,何偉的作品尤為突出。在中國人的眼中,何偉筆下所展現的中國有著中國人意識不到的一面。何偉曾說:“中國就像是塊奇石,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倍吹降漠敶袊鐣宫F的是一種既快速前進又原地踏步甚至倒退的情景。自中國步入21世紀以來,發(fā)展的速度全世界有目共睹,變化飛快,新的事物催促著中國人前進,但同時也出現了個人與社會脫節(jié)的現象。何偉傾向于親身走入中國社會,接觸最普通的中國人,感受最底層的普通人民生活。他的“中國敘事”之中有一種平民取向,他的中國故事中很少出現名人,閃耀在他作品中的主角都是那些你我身邊到處可見的一般人,而從這些平凡的人身上可以看到的變化與視角才是中國社會變化最直觀的表現。《江城》之中,何偉感受到的是真實的一切不是它看起來的那樣,一切都充斥著各種不確定性,“存在著踏空的危險”。在沉淀十年之后,何偉推出了其中國敘事的新篇章——《尋路中國》,他感嘆每天都有新發(fā)現,而其中最重要的發(fā)現是意識到中國人普遍的感覺:“一切都在快速地變化著,沒有幾個敢自夸自己的知識夠用,人們隨時都會面臨新的情況,需要去琢磨透徹?!边@些快速的變化都成為一個個挑戰(zhàn),不斷地琢磨新的形勢與改變,中國人自身卻來不及辨明方向,因為“他們總是先做后想”。何偉的觀察確實是細致入微的,當代中國人追逐著發(fā)展的浪潮,長遠的規(guī)劃在他們看來是沒有任何意義,“人們的目標就是有錢今天賺,有利今天獲。不然,你就只有被下一次變革的浪潮淹沒掉”。何偉筆下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中國②。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中國,因為處于食物鏈不同的位置,有些人可以往返東京、巴黎、紐約購買最尖端奢華的品牌,有些人滿足于電動扶梯的簡單娛樂,這就是中國。
處在跨文化傳播語境之下的有關中國形象對外輸出的研究多在于個體之間的研究,探討彼此在語言、非語言、價值觀取向以及處事思維等種種差異才是實現跨文化交際的核心。不管是何偉還是張彤禾對于中國來說都是“陌生人”,盡管張彤禾是美籍華人,但在地域上以及文化上她與中國人依然存在很大差異。何偉夫婦對于本土文化與個體差異的敏感,以及接受文化差異的主觀意愿都是毋庸置疑的,在文化適應層面卻顯示出了兩者的差異。
在何偉的中國敘事之中,他不僅是一位觀察者,還是一位相關者,或是說融入者,少有外媒報道中的“旁觀者”立場。他將外來人的身份暫時擱置,走入最平常的中國社會,體會最平凡的中國人生活,與不同身份的中國人交談,游走于中國餐館與茶樓。作為西方人的何偉,在中國敘事作品之中記錄著中國城市化的發(fā)展歷程,有著鮮明的西方人視角;但在探討中國政治人物周恩來等人時他卻發(fā)現“自己也對他們產生了一種分外強烈的感情”。這無疑讓何偉的中國敘事更為豐富具體,更具有立體感。美籍華裔作家張彤禾在東莞用了兩年多實地感受打工女孩的內心體驗與打工生活,并完成了《打工女孩》一作。她集中注意力觀察,貫穿始終的有且僅有一個主人公,她渲染的是一個積極向上、追求夢想的打工妹。這一點遭到了許多讀者的反駁,認為張彤禾營造了一種美國夢的吸引力。張彤禾太過認同和同情自己筆下的這些女工,歌頌贊美她們的追求與價值觀,忽略了中國宏大背景之下的社會問題,美化中國打工者這一大群體的真實生存狀況。這一問題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宏大社會問題,但她的中國敘事卻是摻雜著追求美國夢的樣本表述,少了一點記者應有的思考性,多了烏托邦色彩的敘事。當執(zhí)筆為中國打工群體發(fā)聲時,應該不僅局限于打工者的“向上人生”。事實上,大部分中國從農村外出打工的人都淪落為完成經濟高速增長而被犧牲以及被消費主義洗腦的一代犧牲品。
何偉夫婦的中國系列敘事都不外乎從器物層面談論當下中國的現代性,包括中國村莊、中國城市化進程、交通、通訊、環(huán)境等相關話題;社會、政治層面多與西方民主政體聯(lián)系;文化層面多談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提倡的科學理性的精神相聯(lián)系。在何偉的中國敘事之中,現代性體現在一系列物化的客體具體描述:高速公路、商人、汽車等,這些被物化的現代性在西方視角下是理所當然,但它確實是中國快速發(fā)展的具體表現。何偉并沒有帶著他的西方理念來看待這一類現代性事物,而是更多地擱置其上帝視角,以更為寬容的視角來看待中國的現代性焦慮,感受中國高速發(fā)展背后的社會脫節(jié)。更讓他感嘆的是,隨著中國社會的高速發(fā)展,農村最為淳樸的情感也逐漸消失。
張彤禾相較于何偉卻是有著西方視角的刻意,她的目標受眾為西方讀者。她的敘事多了一層獵奇的心理?!洞蚬づⅰ芬粫杏幸欢侮P于愛情與金錢的細節(jié):“……我們坐在她廠子附近一家商業(yè)廣場的麥當勞里。敏點了冰咖啡和薯條;她現在經常出去吃飯。我記得兩年前,她平生第一次去麥當勞的情形,她低垂著頭,湊到巨無霸跟前,從上往下,一層一層地吃掉了漢堡……”這里將“冰咖啡”與“麥當勞”物化成一種階層象征,帶著一種偏見。她的敘事依然只是在表層描述打工女孩的階層轉變,卻未曾揭示出這種轉變更多是一種精神層面,農村女孩向往一種小資的,略帶奢靡的生活。“出去”也并不是貧困地區(qū)年輕人的專利,事實上,有很多生活條件優(yōu)渥的年輕人,也愿意為了自由和更多的可能性而離開家鄉(xiāng)。張彤禾筆下的中國少了一些社會跟不上發(fā)展的脫節(jié)焦慮,卻多了一些“美國夢”似的堅持?,F實中的中國應該更偏向何偉所描述的那樣,它在高速發(fā)展,但是有些美好的傳統(tǒng)卻在流失,這是一個“矛盾中國”。
作為“異國”形象,中國并不是客觀現實的存在?!爸袊痹谖鞣缴鐣Z境之中處于被建構的位置,西方作者對于表征中國擁有自主權利。何偉的中國敘事很大程度上擱置了自身的西方視角,用中國方式來感知中國,在他的敘事之中,中國就是一個“矛盾中國”的形象。而張彤禾的中國敘事多是西方視角,其中展現的其實是表面中國。在數字化快速發(fā)展的今天,“客觀性”的追求讓中國敘事作品少了其該有的觀察與思考,而這正是中國敘事作品最為重要的。在關于中國敘事的文化傳播之中,應回到現實生活之中,理論范式是沒有指導性的,以觀察和經驗去探尋并理解、解釋現實中的人和問題才是正確之道。
注釋:
①葛麗婭.作為“他者”的農村形象——“非虛構”農村文本的寫作之反思 [J].河南師范大學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5).
②申霞艷.“他者”眼中的當代中國——關于海斯勒的“中國敘事”[J].南方文壇,20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