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珊
(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100081)
人類學家施堅雅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下文簡稱《城市》)并不是一本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學民族學讀本,它甚至算不上一本純粹的社會科學作品。在這本書中,除了人類學民族學的知識以外,還融合大量的社會學、經濟學、歷史學、地理學、人口學、統(tǒng)計學、生態(tài)學乃至城市規(guī)劃、航運、建筑等多個方面的理論和方法。因此,有人把這本書劃歸人文地理學范疇,也不無道理。但是,因為社會和人類的發(fā)展——城市是該書的核心,所以《城市》仍舊被列入了多個人類學民族學的書單中,比如王銘銘的《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如果給這本書下一個簡單的定義,我們可以將它命名為:一本研究中國城市和城市中人的書。
本書主要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圍繞著中華帝國晚期城市的三個方面來寫的。第一部分的標題為“歷史上的城市”,主要論述了城市的建立、拓展,以及影響城市形式和發(fā)展的各種各樣的因素,比如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宇宙觀、農業(yè)、運輸、宗教等等[1]。第二部分的標題為“空間的城市”,在這一部分里,作者們研究了城市在各自的中心(腹地)和大區(qū)域內扎根的過程,并且論證了城市與城市、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關系,在這里,對城市政治功能和經濟功能的論述得以展開。第三部分的標題為“作為社會體系的城市”,該部分論述了中國城市內部的種種社會結構,比如駐扎在城市里的行會、神社等等。作為編者的施堅雅為每一部分都做了詳細的導言,并盡其可能地將書中這些相互之間關系松散的內容串聯(lián)在了一起。
實際上,該書為集合了兩次美國中國城市研究研討會成果的論文集,篇幅頗長,內容繁雜,它所包含的課題兼具了研究廣度和深度上的復雜性?!冻鞘小反笾抡撝牡蹏砥谥袊鞘屑捌湓诋敃r的大背景下產生和發(fā)展的過程。與會人員的學術背景各不相同,研究方向也無法統(tǒng)一,使得評論非常困難。而且,正如諾頓·金斯伯格所說:“其所以難以評論,是因為此書標志著對中國城市的研究,已經跳出了晦澀難懂的傳統(tǒng)漢學的窠臼,開始進入了歷史社會科學的比較城市研究的軌道”[2]——這是一本野心勃勃地想要解決關于城市的多項問題的書,或者說,作為一個整體,這本書實際上是一本完全跨學科的、多人合著的,以研究對象而不是研究方法為導向的皇皇巨著。
這種跨學科的另辟蹊徑的方式,并不僅僅體現(xiàn)作為整體的《城市》中,更是體現(xiàn)在施堅雅本人的研究趣向里。本書包括導言在內一共19篇文章,施堅雅一人獨占五篇。通讀全書就不難發(fā)現(xiàn),施堅雅研究的內容充滿宏觀性,“19世紀中國的地區(qū)城市化”涵蓋了大部分城市化地區(qū)(即是所謂的“漢人地區(qū)”),而“城市與地方的體系層級”則將著眼點放在了帝國晚期的城市體系內容,等等。施堅雅的研究(這里還包括章生道的“城治的形態(tài)與結構研究”)分析了整個中華帝國晚期城市的狀況和發(fā)展。與之相比,其他大部分論文(比如牟復禮的“元末明初時期南京的變遷”),多是對于某一或某幾個城市進行的案例分析。
除了宏觀性之外,施堅雅的研究還兼具了大量方法上的跨學科性。翻開《城市》,首先引人注目,且與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學民族學著作相左的就是施堅雅對于數(shù)據的運用。大量的人口統(tǒng)計、人口級數(shù)、城市數(shù)量、行政規(guī)模百分比等等的數(shù)據,乃至城市等級——規(guī)模分布圖這樣的統(tǒng)計學研究方法(暫且不討論是否適用和使用正確)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使用。另外,《城市》一書中也向讀者提供了大量的地圖。在這里,地圖的使用對讀者理解中華帝國晚期城市的分布和施堅雅的城市區(qū)域理論起到了極大的輔助作用(實際上,僅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時期,施堅雅本人就收集了約700多張地圖,而在那個沒有被信息化的年代里,這些地圖大多由其本人及其合作者們親手繪制)。
而這些,體現(xiàn)了本書,乃至施堅雅整個理論體系的人文地理學基礎。正如列維—斯特勞斯以語言學研究人類學民族學一樣,施堅雅對于人文地理方法和理論的使用極大地開闊了其民族學人類學研究。在《城市》一書中,他對于城市(包括其對于中國西部鄉(xiāng)村的研究)是基于德國地理學家瓦爾特·克里斯塔勒(Walter Christaller)于1933年所發(fā)表的《南部德國中心地原理》一書中所提出的著名的“中心地理論”(Central Place theory)的概念。這一理論的內容討論了關于(國家內)城市和城鎮(zhèn)的職能、大小以及空間分布結構的學說,適用六邊形概括了城市的等級與規(guī)模[3]。而是施堅雅將這一理論運用到了人類學民族學對于城市的研究中來,而這無疑是將人文地理學中的數(shù)學模型帶進了人類學民族學研究的方法之中。
在施堅雅的研究中,他首先分析了中國的幾大核心地點的等級和順序;其次,他對中國的社會空間結構劃分了九大區(qū)域(滿洲并沒有進行詳細的分析);最后,他論述了除了經濟地理因素之外社會因素是如何對于緊急空間進行制約的。在這一套理論里,最重要的是中心地的概念,而中心地是由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所決定的,這里,起到決定的作用的是自然形成城市的經濟因素。
然而,盡管施堅雅對于中國城市的論述充滿了具有劃時代意味的創(chuàng)見,他的研究里仍舊有不少問題,并受到各路學者專家的質疑。筆者將在下文中列舉出幾個對于施堅雅的研究中的問題提出的重要挑戰(zhàn):
首先,施堅雅的研究結果存在適用性問題,即他的社會理論是否適用于現(xiàn)實。白思奇認為,盡管施堅雅的城市理論充滿了激情和說服力,但是,如果將施堅雅的社會空間模式(尤其是關于城市中商人和士大夫的聚集地在空間上是分離在兩個特定的位置的研究結論)運用到北京這座城市中的話,那么就會出現(xiàn)兩個嚴重的問題[4]:其一,盡管核心區(qū)存在,但是,根據施堅雅的理論所得出的士大夫的居所位置并不完全等同于現(xiàn)實狀況;其二,在施堅雅對于明清時期的中國城市研究中,城市狀況的發(fā)展和變化——城市的歷史——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考量,簡而言之,施堅雅暗示了帝國晚期城市是不變的,然而,這并不是事實。
武雅士認為如果根據施堅雅的理論,并不能夠解釋中國文化,尤其是城市文化的多樣性[5]。根據施堅雅的理論,當時中國城市群的經濟狀況所導致的應當是社會和文化的同質性。但是,在當時不同的地區(qū),即便是在施堅雅所劃分的同一區(qū)域里,當?shù)氐纳鐣幕簿哂卸鄻有?。就此,王銘銘干脆直接問出了“西方理性經濟人的概念是否適用于傳統(tǒng)中國這個非西方、非資本主義社會?”[6]這樣的問題。他認為一方面,施堅雅的模型過于理性而忽視了人的存在;而在另一方面,在施堅雅將城市中的經濟和政治功能一分為二,從而忽視了城市發(fā)展中的經濟—政治之間的互動。
當然,也有人直接向施堅雅的論據發(fā)起了攻擊。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的曹樹基教授曾就施堅雅的城市研究中的人口規(guī)模估值的方法提出過質疑。他認為,施堅雅對于明到晚清中國城市的人口規(guī)模的估計有以下幾點不合理之處[7]:
其一,施堅雅在《城市》中曾根據城墻的長度與形狀對城市的人口規(guī)模作出過估計。然而,從明代到清代,雖然“大多數(shù)首府性城市的城墻長度與形狀”幾乎沒有發(fā)生變化,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城市人口的居住范圍卻從城墻內擴展到了城墻外。因此,大部分“城市居民”其實并不住在城墻以內,通過當時城墻的長度對當時的城市人口進行的估計并不十分有效。其二,施堅雅所使用的部分材料(800多個城鎮(zhèn))來自于東亞同文會所匯編的《支那省別全志》(《全志》)??墒牵﹫匝挪]有清楚地說明(或者說是并沒有意識到),日本人在編纂這本《全志》的過程中,并沒有進行詳細的調查,而僅僅是根據當時(1915年前后)的人口數(shù)量對光緒年間的城市人口進行了估計。其三,在施堅雅的研究中,城鎮(zhèn)的人口可以根據其郵政級別、航運、鐵路等情況進行確認。然而,在近代中國郵政、航運以及鐵路逐漸發(fā)展的過程中,這些交通通訊方式和城鎮(zhèn)體系的變化實際上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因此,根據這些狀況來推測城市人口是不合理的。其四,施堅雅所采用的西方來客的游記本身就有不少問題,無論是這些游記的準確度,或者是該類資料的數(shù)量都使得該類資料來源不具有可信性。
雖然施堅雅在《城市》中的研究成果確實存在大量問題,但是,當我們在向施堅雅提出質疑的同時,應當注意到他本人也承認他的這一系列的理論是存在問題的?;蛘哒f,施堅雅本人認為他的城市研究理論是建立在一定“假設”基礎上的“理想模型”,而并非完全是對真實的城市情況作出分析之后的結論。
因此,當我們嘗試去去理解施堅雅的“理想模型”,尤其是六邊形等級模型時,就必須首先明白在施堅雅的理論體系內,城市的六邊形模型并非是根據中國的歷史資料和現(xiàn)實情況推導出來的,這甚至都不是從西方(歐洲傳統(tǒng)地理學)里誕生的——它是一個純粹的數(shù)學模型。這個數(shù)學模型始于理想的標準圓形模型,然而,當?shù)却蟮膱A形布滿平面空間,將重疊的空間進行分割之后,平面上就會形成等大的蜂窩狀六邊形幾何圖案。這里的平面幾何數(shù)學模型,對施堅雅來說并不僅僅適用于中國的狀況,也是所有城市的理想模型。該模型是先驗的,而非基于資料得出的構建結果。
雖然,在中國的范圍內,我們很少能夠發(fā)現(xiàn)標準的正六邊形城市區(qū)域(市場區(qū)域),但是,這根本不是施堅雅需要面對的問題。他的研究的核心問題實際上是通過建立數(shù)學模型去研究和分析社會、空間和歷史究竟是不是合理的。之后的學者當然可以否認模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使用實證分析來處理中華帝國晚期城市的狀況。但是,如果完全否認模型,那么對話施堅雅就成了多余之舉[8]——這完全就是不同的游戲規(guī)則。如果承認數(shù)學模型在社會空間上的合理性,那么假定城市(市場)是圓形比其他的形狀,比如三角形、不規(guī)則形狀,更為合理和有效。一旦將圓形布滿空間至沒有縫隙,再重新等分等圓既有的空間,那么我們仍舊會得到蜂窩狀的正六邊形。也就是說,如果承認模型的可能性并建立模型的話,我們最有可能得到的最優(yōu)結果恰恰就是施堅雅模型。所以,目前,就模型本身提出問題,實際上意義并不大。而通過這一模型,我們可以簡化的現(xiàn)實狀況,尤其是經濟學狀況,從而得以研究建立在空間內的社會文化。
這種數(shù)學模型的建立在人文地理中比較常見的,但是在人類學民族學里,尤其是今天的學科研究里,卻難以尋覓。因此,我們能夠從施堅雅的體系里,以及從《城市》里面所能夠學到的除了施堅雅理論模式本身,更是這種跨學科的研究方式和視角。
“城市”這一個雙字詞像大多數(shù)中文中的多字詞一樣是由兩個具有不同意思的單字——“城”和“市”所組成的?!俺恰?,往往指的是用城墻為起來的地域空間,而“市”,則更多指的是進行交易的場所。在施堅雅的理論體系里,其實談得更多的,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經濟的(市場的)市,而政治和社會的因素更多的是收到經濟空間的制約。
而經濟本身,其實是可以被量化的。因此,這完全有利于施堅雅將基于經濟的城市空間以及其結構、社會和文化的復雜性融入簡單的數(shù)學模型中。
所以,根據《城市》我們可知,施堅雅的理論更多的是啟發(fā)性的理論,而并非是實踐性的理論;從這些理論里面,跨學科可以給我們帶來更多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
參考文獻:
[1]施堅雅主編.葉光庭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諾頓·金斯伯格.葉光庭譯.書評一:《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A].莊孔韶主編.人類學經典導讀[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3]瓦爾特·克里斯特勒.常正文,王興中譯.德國南部中心地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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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武雅士.社會等級與文化多元性——對施堅雅中國農民文化觀的批評[A].莊孔韶主編.人類學經典導讀[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6]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M].北京:生活 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7]曹樹基.王旭等譯.清代北方城市人口研究——兼與施堅雅商榷[A].中國封建社會晚期城市研究——施堅雅模式[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
[8]史建云.對施堅雅市場理論的若干思考[J].近代史研究.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