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鵬,武婷婷
“富民社會”是林文勛[注]本文所涉及的學者一律直接以名字稱呼,而不以“先生”“教授”“博士”尊稱出現(xiàn)。提出的一個學術理論,該理論認為,唐宋時期中國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化,這一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富民”作為一個重要的財富力量成長起來,成為社會的中間層、穩(wěn)定層、動力層,這一社會中堅力量推動著社會發(fā)生重大變化,使唐宋及以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具有與以前的漢唐社會不同的歷史特征,可稱之為“富民社會”。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變化經(jīng)歷了“部族社會”(上古三代)、“豪民社會”(漢唐時期)、“富民社會”(唐宋至明清),并最終進入近代“市民社會”的歷史過程?!案幻裆鐣笔侵袊鴤鹘y(tǒng)社會演進的重要階段?!案幻裆鐣崩碚擉w系的提出,不僅對“唐宋社會變革”這一命題進行新的闡釋,而且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的歷史演進階段問題做出了新的回答。
林文勛對“富民”問題研究的最早觀念形成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之后就一直將研究重點放在“富民”問題,發(fā)表了一系列相關研究成果,并逐步形成了“富民社會”理論的初步框架。“富民社會”理論的提出,引起了學界積極反響,或贊同之受其影響而近其研究趣向,或質疑之提出問題而推其研究深入。一時間討論“富民”成為一個學術熱點。林文勛所提出的“富民社會”理論,是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史大勢再審視、再認識的一種理論和觀點。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社會諸多重大問題,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歷史研究一直追索探究的方向。多視角、多理論的交鋒、交融,才能構成學術研究的“立體式”和“全方位”。從這個意義上看,“富民社會”是人們對中國歷史“橫看成嶺”或“豎看成峰”的一個視角。目前,林文勛及其團隊成員仍然致力于推動“富民社會”的理論體系的完善和深入。本文將對“富民社會”理論的研究情況做一個回顧,并對“富民社會”理論取得的學術成果進行總結,進而探討如何繼續(xù)推進“富民社會”研究。
“富民社會”理論是由林文勛最先提出的,但是“富民”研究并非是林文勛的獨創(chuàng)或發(fā)起,而是從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中國古代社會階級關系和經(jīng)濟關系等重大問題的豐碩成果中汲取豐富營養(yǎng),在會通融合的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成果。
20世紀初期,中國面臨著從傳統(tǒng)帝制國家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重大社會轉型,進行社會革命的迫切要求,刺激著歷史學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上的革新。重新認識中國歷史發(fā)展脈絡、采用新研究范式進行研究,成為這一時期中國史學研究的主要命題,也催生了20世紀20~30年代“社會史論戰(zhàn)”。在這一論戰(zhàn)中,出現(xiàn)了不少運用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法、社會形態(tài)劃分方法研究中國古代階級關系、經(jīng)濟關系和歷史發(fā)展階段論的有影響的成果。這些研究成果中,不少關注到了唐宋時期的“富室”“富戶”或地主階級與之前朝代的差異,如蒙思明《元代社會階級制度》一書中指出,因經(jīng)濟積累之力形成的階級制度并不因蒙元代替宋王朝而消失,蒙古征服者只能利用其漢人財富階級的經(jīng)濟力量和潛在的社會力而實施統(tǒng)治,從而開宗明義地指出“宋之階級以經(jīng)濟為骨干”,直接將“富民”“富室”作為一個重要的社會群體加以分析。[注]蒙思明:《元代社會階級制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中國史學研究出現(xiàn)了新氣象。這一時期,對唐宋以來有關“富民”“富室”的研究被置于兩個維度考察:一是作為一種經(jīng)濟關系和社會關系來進行闡釋,如關于地主階級剝削性的相關成果;二是作為與封建制度異質的力量來進行探討,如傅衣凌《明代江南富戶經(jīng)濟的分析》,[注]傅衣凌:《明代江南富戶經(jīng)濟的分析》,《廈門大學學報》1956年第1期;傅衣凌:《明代江南市民經(jīng)濟試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4~56頁。以及許滌新、吳承明主編的《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注]該書編寫啟動于1960年,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10年的停滯,于1983年完成編寫,1985年第1卷出版。許滌新,吳承明:《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上述研究就是將“富民”“富戶”作為與封建經(jīng)濟相異和與封建制度相對抗的經(jīng)濟力量進行分析。但是至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階級斗爭擴大化和意識形態(tài)標簽化的政治風氣也深刻地影響著歷史研究,使這一時期對“富民”問題討論被限定于特定的研究框架和觀點之中。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改革開放之風進入歷史學研究領域,在對傳統(tǒng)史觀的反思和對商品經(jīng)濟問題的重視之下,關于地主經(jīng)濟的研究十分活躍。如李埏《關于地主階級的幾個問題》、[注]李 埏:《關于地主階級的幾個問題》,載李埏主編《中國封建經(jīng)濟史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此論文集收錄的文章聚焦于討論中國地主階級的相關問題。方行《略論中國地主制經(jīng)濟》、[注]方 行:《略論中國地主制經(jīng)濟》,《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3期。其論文集《中國封建經(jīng)濟論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中有“地主經(jīng)濟篇”4篇文章討論地主制經(jīng)濟,此文也收錄于其中。吳承明寫給方行的8封信件中也討論過地主經(jīng)濟問題,見《關于傳統(tǒng)經(jīng)濟的通訊》,《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2年。李根蟠《關于地主制經(jīng)濟發(fā)展機制和歷史作用的思考》[注]李根蟠:《關于地主制經(jīng)濟發(fā)展機制和歷史作用的思考》,《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3期。等等很多成果,都從新的視角探討地主經(jīng)濟、庶族地主問題。一些學者直接將“富民”作為論題來探討。其中有洪沼的《明初的遷徙富戶與糧長制》[注]洪 沼:《明初的遷徙富戶與糧長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84年第1期。和李龍潛的《明初遷徙富戶考釋》[注]李龍潛:《明初遷徙富戶考釋——兼論京師坊廂徭役制度》,《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1998年第3期。等。1995年,黃啟昌首次將“富民”看作一個階層進行研究,提出了“富民”階層這一概念,并對富民階層群體特點及社會地位做了概略式探討。[注]黃啟昌:《富民階層與宋代社會》,《求索》1995年第3期。與此同時,受日本學者影響,國內史學界對“唐宋社會變革”問題的討論日趨熱烈,推動了史學界對唐宋社會的研究走向更為深層的結構分析。[注]“唐宋社會變革論”相關研究的學術史回顧可參閱李華瑞《“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fā)展》。該文分上、下篇首刊于《河北學刊》2010年第4期、第5期,后收錄于同名論文集《“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fā)展》,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此外,有關“地方精英”與“士紳”“基層治理”等海外及臺灣成果在國內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注]相關成果見: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孔飛立:《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十九世紀中國社會中的作用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黃寬重:《宋代的家族與社會》,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6;柳田節(jié)子:《宋元鄉(xiāng)村制の研究》,(日)創(chuàng)文出版社,1986年;等等,還有不少相關研究成果不能一一列舉。與此同時,國內相關研究也方興未艾。這些研究成果雖未出現(xiàn)“富民”字眼,但其中所討論的問題,無不凸顯了唐宋時期“富民”這一新興力量在社會上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這些研究為林文勛及其團隊開展的“富民”研究提供豐沃的理論資源。
林文勛對“富民”問題的關注是從學界對“唐宋社會變革”這一論題探討中進入的。眾所周知,自從日本學者提出“唐宋社會變革”論以后,這一論題就在國內引起了熱烈而持久的討論。唐宋社會是否發(fā)生了變革,發(fā)生了怎樣的變革,成為20世紀中期至今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長期關注卻沒有得到根本解決的重大學術問題。這一學術論題之所以熱度不衰,是因為這一問題直接影響我們對唐宋時期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歷史的認識。林文勛認識到這一學術問題的重大性,從對“唐宋社會變革”關注探究中切入到“富民”問題研究。
林文勛對“富民”研究的觀點最早見之于文本化,可溯源于1999年在臺灣大學參加“轉變與定型:宋代社會文化史學術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唐宋時期財富力量的崛起與社會變革》。該論文提出,推動唐宋社會變革的社會動力,是來源于中唐以后成長起來的財富力量——富民群體,而這一群體的崛起則是商品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結果。[注]林文勛:《唐宋時期財富力量的崛起與社會變革》,《轉變與定型:宋代社會文化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灣大學,2000年。經(jīng)過幾年的醞釀,林文勛對“富民”問題的學術思考陸續(xù)發(fā)表,僅2004~2006年3年間,就有《商品經(jīng)濟與唐宋社會變革》、[注]林文勛:《商品經(jīng)濟與唐宋社會變革》,《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4年第1期?!端未幻衽c災荒救濟》、[注]林文勛:《宋代富民與災荒救濟》,《思想戰(zhàn)線》2004年第6期。《商品經(jīng)濟:唐宋社會變革的根本力量》、[注]林文勛:《商品經(jīng)濟:唐宋社會變革的根本力量》,《文史哲》2005年第1期?!吨袊糯摹案幻瘛彪A層》、[注]林文勛:《中國古代的“富民”階層》,《歷史教學問題》2005年第2期?!吨袊鴤鹘y(tǒng)社會變革的主要特征》、[注]林文勛:《中國傳統(tǒng)社會變革的主要特征》,《思想戰(zhàn)線》2005年第4期?!吨袊糯返闹骶€與體系》、[注]林文勛:《中國古代史的主線與體系》,《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2期?!吨袊糯案幻瘛鄙鐣男纬杉捌錃v史地位》、[注]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形成及其歷史地位》,《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6年第2期?!稓v史哲學意義上的商品經(jīng)濟史研究》[注]林文勛:《歷史哲學意義上的商品經(jīng)濟史研究》,《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等論文陸續(xù)發(fā)表,引起了學界的強烈關注。這些著作和文章的主要觀點在轉載率和引用率方面頗為引人注目,相關的書評也接踵而至。有學者評價,“‘富民’階層的學術概念和‘富民社會’的學術體系,提供了一把解構唐宋社會以來社會發(fā)展與變遷的鑰匙”;[注]黃純艷:《“富民”階層:解構唐宋以來中國社會發(fā)展與變遷的一把鑰匙——〈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讀后》,《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9年第1期。有學者評價,“富民社會”理論“從歷史哲學的高度構建出唐宋社會變革的理論體系”。[注]涂 丹:《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評介》,《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2年第1期?!稓v史教學》專門對林文勛作了一個專訪,并在編者手記中指出:“林的訪談,真讓我們興奮,誰說中國學者沒有構建力?林提出的‘富民社會’說,以及在這個基礎上,對中國古代社會從‘部落社會’、‘豪族社會’、‘富民社會’,再到‘市民社會’的解讀,給了我們耳目一新的感覺。不管人們是否接受林的學說,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中國學者開始建構有自己特色的理論框架,學術界開始擺脫那種千人一面、萬人一說,無個性、無特色的面孔。學術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注]林文勛,黎志剛:《從靜止式、平面式研究到動態(tài)式、立體式研究——著名學者林文勛訪談錄》,《歷史教學》2006年第10期。
《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注]林文勛:《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吨袊糯案幻瘛彪A層研究》、[注]林文勛等著:《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短扑紊鐣兏镎摼V》[注]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是林文勛研究“富民社會”的3部代表性著作,其觀點可綜合如下:1.唐宋社會之所以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是商品經(jīng)濟作用的結果,商品經(jīng)濟始終是推動社會變革與進步的重要力量,商品經(jīng)濟的分化性、流變性和開放性,引起了舊的社會關系瓦解,新的社會關系形成。2.“富民”階層是唐宋以來中國社會內部新興的社會力量,它推動租佃契約關系的確立和發(fā)展,推動了社會經(jīng)濟特別是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推動了鄉(xiāng)村文化教育的發(fā)展,更重要的是,它對國家基層治理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3.“富民”階層的崛起,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發(fā)生轉型,即從漢唐的“豪民社會”變革為唐宋以來的“富民社會”,這一社會形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末期,直到中國近代化開啟才走向終結。4.流動性、市場化趨向和平民化趨向是“富民社會”的主要特征。社會階層的流動性,特別是“富民”群體的上下流動使唐宋社會更具活力。經(jīng)濟要素的市場化運行、經(jīng)濟政策的市場化取向以及效率優(yōu)先的政策導向,是這一時期經(jīng)濟社會運行的重要特點。商品經(jīng)濟的平等性造就了唐宋社會的平民化趨向,科舉制度正是平民化特征的表現(xiàn)。5.“富民社會”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極為重要的承上啟下的歷史階段?!案幻裆鐣辈粌H奠定了唐宋乃至元、明、清幾代中國的社會結構,而且也直接影響到中國近代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
其中,《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是林文勛在研究生教學活動中以問題討論的形式而形成的一本著作,這一富有創(chuàng)新的學術觀點和啟發(fā)式的教學形式,吸引了一批學生追隨著“富民社會”理論進行延伸性研究,[注]根據(jù)統(tǒng)計表明,2003~2017年期間,云南大學中國史各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大約有9篇碩士論文是以“富民”為選題進行研究的,其他學校至少5篇碩士研究生論文以“富民”為選題進行研究。這些碩士論文,雖然未能夠對“富民社會”理論建構起到建設性作用,但至少說明了這個理論提出后在學界所受到的關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富民”群體構成及特征。“富民”理論是以“民”的變化為考察起點,即唐宋時期日益壯大的“富民”是由哪些群體組成,他們的群體規(guī)模如何,他們的財富力量和社會影響力如何,這是“富民”理論研究的問題起點,也是判斷唐宋以來是否是“富民社會”的基礎。為此,薛政超對宋代五等戶各戶等進行了深入的考證,認為宋代“富民”規(guī)模占上三等富戶的九成二以上,為總戶數(shù)的13.3%~33.9%左右,占有社會60%~70%的社會土地財富。[注]薛政超:《唐宋以來“富民”階層之規(guī)模探考》,《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年第1期。隨后,在其《勤儉信智與讀書入仕:唐宋“富民”品質特征略論》一文中,討論了“富民”階層從財富力量向知識力量的轉向,以及維持“富民”階層的必要品質特征。[注]薛政超:《勤儉信智與讀書入仕:唐宋“富民”品質特征略論》,《歷史教學》2017年第20期。張錦鵬、杜雪飛指出,商人群體也是“富民”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國家因商人而改變的社會規(guī)制,充分體現(xiàn)了商人群體的社會影響力。[注]張錦鵬,杜雪飛:《商人群體:唐宋富民階層的重要財富力量——兼論商人群體的時代局限性》,《古代文明》2015年第3期。
第二,“富民”與國家的關系。當一個新的社會力量成長起來,必然會與傳統(tǒng)制度產(chǎn)生摩擦,而國家作為制度提供者,對這一新興力量的認識與態(tài)度,決定了這一社會力量未來發(fā)展的空間與走向。為此,團隊成員以“富民與國家”的關系作為其重點研究方向,形成了一系列成果。一是“富民”與國家土地制度、賦役制度變革及調適。其中,薛政超的《唐宋國家土地與賦役職能制轉變:立足于“富民社會”考察》[注]薛政超:《唐宋國家土地與賦役職能之轉變:立足于“富民社會”的考察》,云南大學博士后流動站出站報告,2010年。和《論唐宋以來富民逃避賦役之影響》、[注]薛政超:《論唐宋以來富民逃避賦役之影響》,《求索》2016年第2期。田曉忠的《宋代的“富民”與國家關系——以稅制改革為核心的考察》、[注]田曉忠:《宋代的“富民”與國家關系——以稅制改革為核心的考察》,《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5年第3期。董雁偉的《明代“富民”階層與國家關系述論——基于明代賦役制度的考察》[注]董雁偉:《明代“富民”階層與國家關系述論——基于明代賦役制度的考察》,云南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等文章,均從賦役制度考察“富民”與國家關系。二是“富民”與國家基層控制方式轉換。曹端波的《唐代富民階層的崛起與鄉(xiāng)村控制的變遷》、[注]曹端波:《唐代富民階層的崛起與鄉(xiāng)村控制的變遷》,《廣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8期。張錦鵬的《宋代鄉(xiāng)村治理中政府與“富民”的博弈關系分析》、[注]張錦鵬:《宋代鄉(xiāng)村治理中政府與“富民”的博弈關系分析》,《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98~223頁。田曉忠的《宋代“富民”與國家的關系——從鄉(xiāng)村組織及其頭目分析說起》[注]田曉忠:《宋代“富民”與國家的關系——從鄉(xiāng)村組織及其頭目分析說起》,參見林文勛等著《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1~197頁。等,則重點從國家利用“富民”進行鄉(xiāng)村治理角度,考察國家與“富民”關系。三是“富民”與社會福利制度供給。薛政超的《唐宋“勸富濟貧”救荒政策研究》、[注]薛政超:《唐宋“勸富濟貧”救荒政策研究》,《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祁志浩的《宋朝“富民”與鄉(xiāng)村慈善活動》、[注]祁志浩:《宋朝“富民”與鄉(xiāng)村慈善活動》,參見林文勛等著《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24~237頁。黎志剛的《清代社倉運行中的官民博弈——中央集權下的“富民”與國家關系》[注]黎志剛:《清代社倉運行中的官民博弈——中央集權下的“富民”與國家關系》,參見林文勛等著《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57~380頁。等,則體現(xiàn)了“富民”在社會層面對國家基層權利的積極作用。上述微觀實證研究,獲得了較為一致的結論,即唐宋“富民”階層興起,國家對“富民”的利用大于防范,國家利用“富民”的財富進行國家治理,利用“富民”的力量進行基層控制。
第三,“富民”與其他群體的關系問題?!案幻瘛彪A層既然是一個具有社會支配力的階層,他們與其他群體所形成的經(jīng)濟關系和社會關系必然是這一時代的主要經(jīng)濟關系和社會關系。對這些關系的厘清,有助于認識“富民社會”的本質。基于這一邏輯思路,團隊成員亦對“富民”與其他群體的經(jīng)濟關系和社會關系開展了研究。黎志剛的博士論文《宋代民間借貸與鄉(xiāng)村社會》,從民間借貸存在的必要性和所起到的救濟性作用,討論了民間借貸對鄉(xiāng)村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積極影響。論文重在分析“富民”階層崛起后,如何成為鄉(xiāng)村社會“貧富相資”的重要維系力量。其刊布論文《宋代民間借貸與鄉(xiāng)村貧富關系的發(fā)展——以“富民”階層為視角的考察》,亦是對這一問題的討論成果之一。[注]黎志剛:《宋代民間借貸與鄉(xiāng)村社會》,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12年;《宋代民間借貸與鄉(xiāng)村貧富 關 系 的 發(fā) 展——以“富民”階層為視角的考察》,《古代文明》2015年第3期。楊瑞璟博士論文《宋代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關系研究》,亦是以相同的學術邏輯進行研究的又一成果。[注]楊瑞璟:《宋代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關系研究》,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薛政超探討了“富民”階層在鄉(xiāng)村經(jīng)濟所起的作用,認為“富民”已成為這一時期鄉(xiāng)村經(jīng)濟社會關系的中心并主導鄉(xiāng)村社會關系。其中唐宋以來的租佃契約關系正是凸顯“富民”中心地位的關鍵所在,從經(jīng)濟層面保證了雙方政治和法律地位上的平等。[注]詳見薛政超《唐宋“富民”與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關系的發(fā)展》,《中國農(nóng)史》2011年第1期;薛政超《再論唐宋契約制租佃關系的確立——以“富民”階層崛起為視角的考察》,《思想戰(zhàn)線》2016年第4期。
第四,“富民”的社會角色塑造?!案幻瘛彪A層這一新興的社會力量,是如何在社會舞臺上展示他們自己的力量,是如何從一個財富群體上升為一個主導社會發(fā)展的階層的?對此,張錦鵬從社會關系重塑的角度認為,“富民”主要是通過投資、消費、售賣3種經(jīng)濟手段,把財富實力隱性地轉化為社會話語權,從而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對社會發(fā)展進步有重要影響的中間階層。[注]張錦鵬:《財富改變關系:宋代富民階層成長機理研究》,《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高楠、宋燕鵬則指出,學緣網(wǎng)絡的建構是“富民”進入士人社會的重要途徑,這種建構實際上是為了提高“富民”自身及家庭的政治與社會地位。[注]高 楠,宋燕鵬:《宋代富民融入士人社會的途徑》,《史學月刊》2008年第1期。祁志浩則認為,主動而廣泛參與慈善活動成了“富民”階層擴大自身在鄉(xiāng)村社會生活影響力的重要途徑,也是其最好最明智的選擇。[注]祁志浩:《宋朝“富民”與鄉(xiāng)村慈善活動》,參見林文勛等著《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24~237頁。林文勛、黎志剛在《南宋富民與鄉(xiāng)村文化教育的發(fā)展》一文,進一步強調了“富民”的文化屬性,認為“富民”通過耕讀傳家維持家庭社會地位,由此推動了鄉(xiāng)村文化教育。[注]林文勛,黎志剛:《南宋富民與鄉(xiāng)村文化教育的發(fā)展》,《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2011年第4期。
第五,“富民”階層成長與社會思潮變遷。社會思潮是一個時代變化的最強音符,它不僅揭示著社會變遷的趨向,而且反映了社會變遷中新舊交替引起的激蕩。林文勛在對“富民”研究早期就注意到了這一特點,發(fā)表的《中國古代的“保富論”》一文,闡述了宋以降古代思想家所主張的保護“富民”的思潮,是一種具有時代特征的經(jīng)濟思想,標志著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的重大轉型和社會深層變遷。[注]林文勛:《中國古代的“保富論”》,《歷史教學》2006年第12期。在這一研究視角的引導下,研究團隊也產(chǎn)出了一些相關成果:楊華星的博士論文《宋代收入分配思想研究》認為,宋代收入分配思想的特色在于出現(xiàn)了反傳統(tǒng)收入分配思想,即從追求公平分配向維護個人財產(chǎn)的“保富論”思想轉向,[注]楊華星:《宋代收入分配思想研究》,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實現(xiàn)了林文勛觀點的實證化和細部化。黃海濤的《明清實學經(jīng)濟倫理思想研究》中,專辟一章討論“明清實學經(jīng)濟倫理與富民思想”,分析了明清實學經(jīng)濟思想中“富國論”轉向“富民論”的時代背景,以及“富民思想”的政策實踐與社會觀念流布,并指出,明清實學家“經(jīng)世濟民”旗幟和“學以致用”口號,均反映了明清社會的本質是“富民社會”。[注]黃海濤:《明清實學經(jīng)濟倫理思想研究》,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07年。此外,陳碧芬的博士論文《明清民本思想研究》,亦論證了“富民”階層成長與社會思潮變遷的關系。[注]陳碧芬:《明清民本思想研究》,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11年。
第六,“富民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階段性問題?!案幻裆鐣笔且粋€歷史演進階段,它也必然遵循著產(chǎn)生、發(fā)展、繁榮并走向消亡的過程。“富民社會”如何發(fā)展,走向何方,也是“富民社會”理論提出者致力于解決的問題。林文勛、薛政超在《富民與宋元社會的新發(fā)展》一文中認為,通過對元代“富民”階層持續(xù)發(fā)展并向“士紳化”發(fā)展的探討,以及國家與“富民”關系所呈現(xiàn)的諸多張力(賦役負擔的“逃避與反逃避”、吏治上的“侵蝕與反侵蝕”、社會財富流轉上的“兼并與反兼并”、社會發(fā)展與國家事務上的“干預與反干預”)的分析,得出了元代仍然屬于“富民社會”并與之后的明清具有同質性的結論。[注]林文勛,薛政超:《富民與宋元社會的新發(fā)展》,《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6期。在此文發(fā)表前,林文勛已有類似觀點的合作文章問世,[注]林文勛,楊瑞璟:《宋元明清的“富民”階層與社會結構》,《思想戰(zhàn)線》2014年第6期。不過此文的學理邏輯更具縝密性,觀點論證也更具實證性。
眾多年輕學者和研究生,正是在林文勛搭建好的這一理論地基和龍骨之上不斷添磚加瓦,努力使其趨于合理化和完善化。而這些研究所指向的,一是試圖從多維度認識“富民”與“富民”階層。如,有些研究試圖從數(shù)量比例上和財富占有比重上去量化“富民”,亦有些研究試圖從職業(yè)構成方面認識“富民”,還有些研究試圖從社會分層角度認識“富民”。二是從社會關系方面分析“富民社會”特征。不少研究討論了富民與國家關系以及富民與其他群體或階層的關系,這些研究成果均指向“富民”與國家是合作的關系而非對抗。可以說,這一認識既是對“富民社會”本質的揭示,也是對自宋以來帝制中國社會特質判斷的新視角,即中國古代社會演進的另外一種形態(tài)——內生新興力量與體制自我修調而形成的共同合力,推動社會的進步。三是對“富民社會”走向問題的研究。社會系統(tǒng)猶如自然界生命有機體,有其產(chǎn)生、成長、成熟、衰退的生命周期,“富民社會”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一個歷史階段,它如何興起、走向何方、為何謝幕,這些問題是研究者不得不回答的問題,而這些成長或衰退的跡象,或從當時流行的社會思潮得以呈現(xiàn)端倪,或從引領階層的群體性轉化的種種現(xiàn)象得以呈現(xiàn)。
“富民社會”理論提出以來,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和呼應,也引起了學界的質疑與批評。如王曾瑜指出:“如今的史學界,盛行所謂社會精英、主流社會之類動聽的名詞……其實無非是一雙雙勢利眼,大致上認為社會上層的有錢有勢者就是精英,至于無錢無勢者的普通平民,當然就算不得精英。精英論在中華古史研究中的具體化,當然就是稱頌士大夫、稱頌富民一類。”[注]王曾瑜:《論中國古代士大夫及士風和名節(jié)——以宋朝士大夫為中心》,《河北學刊》2011年第1期。張邦煒既不贊成“勢利眼”之說,也不同意“中堅力量”之言,他認為既不能“見富民就罵”,也不能“見富民就捧”。“富民”的主體是勤勞致富形成的小富者,把真正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的勞苦大眾排除在外是不符合歷史實情的。[注]張邦煒:《宋代富民問題斷想》,《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最近李振宏也刊文提出:“唐宋以后中國社會是否真正形成了‘富民’階層,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并在文中提出了他質疑的理由:中國古代社會尚未形成一個獨立于皇權控制之外的政治力量。[注]李振宏:《國際視野:中國古代史研究的路徑選擇》,《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出現(xiàn)這些質疑令人欣慰,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富民社會”理論所引起的學術關注甚是強烈,這些質疑中所提出的問題,也有助于“富民社會”研究者進行學術自我反思與探究。
對于“富民社會”理論,更多的學者則把該理論看作是一個新的學術觀點或一家之言,提出自己的學術觀點與其對話,相得益彰,互為激蕩,不斷推進。邢鐵《宋代鄉(xiāng)村“上戶”的階級屬性》和《社會等級結構的變化與“富民”階層的凸現(xiàn)——宋代鄉(xiāng)村“上戶”的再認識》等文章,強調宋代“上戶”即學界所討論之“富民”,只有財產(chǎn)而無政治特權,“富民”之富不僅在于財產(chǎn)之富,而且在于文化之富,他們在宋代社會起到主導作用。[注]邢 鐵:《宋代鄉(xiāng)村“上戶”的階級屬性》,《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邢 鐵:《社會等級結構的變化與“富民”階層的凸現(xiàn)——宋代鄉(xiāng)村“上戶”的再認識》,2008年“中國社會建設的歷史與現(xiàn)實”學術研討會提交論文,參見曹 循,倪 彬《“中國社會建設的歷史與現(xiàn)實”學術研討會綜述》,《歷史教學》2009年第2期。此文所給予的學術響應,亦很好地支持了“富民”理論。
此外,一些具有敏銳學術嗅覺的青年學者關注到“富民”研究的意義,也紛紛以“富民”為其研究對象展開探討。如馮賢亮強調了明代江南“富民”在財富和知識方面的優(yōu)勢,使其影響力不再局限于經(jīng)濟和社會范疇,而是擴展到政治范疇,并且在國家與地方之間起到緩沖性作用。[注]馮賢亮:《明清江南的富民階層及其社會影響》,《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3年第1期。臺灣學者楊宇勛的研究則進一步將“富民”的影響力從經(jīng)濟政策層面擴大向文化層面,探討了南宋時期“富民”主持的種種祠廟活動,實質上是“富民”將有形的經(jīng)濟財富轉化為無形的社會地位,以填補基層社會的權力縫隙,其儀式活動不過是顯示其權力資源的場域之一。[注]楊宇勛:《試論南宋富民參與祠廟活動》,《淡江史學》2013年第1期。刁培俊于2005年發(fā)表《宋代的富民與鄉(xiāng)村治理》一文,分析了在宋代依靠“富民”進行鄉(xiāng)村基層治理的積極效果與“富民”對鄉(xiāng)治的消極影響,提出了“豪橫”與“長者”并存的格局。[注]刁培俊:《宋代的富民與鄉(xiāng)村治理》,《河北學刊》2005年第2期。此文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富民社會”研究偏重于對“富民”積極評價的一個矯正。臺灣清華大學鄭銘德的博士論文《義利之間:宋代士大夫眼中的富民》,討論了宋代“富民”階層崛起后,作為社會主流的士大夫是如何看待“富民”階層的。在他看來,士大夫始終與“富民”保持著“義”“利”之邊界,追求“利”的富民仍然在身份上和社會地位上受到社會擠壓。[注]鄭銘德:《義利之間:宋代士大夫眼中的富民》,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論文,2009年;鄭銘德《宋代富民釋疑》,載浙江大學宋學研究中心主編《宋學研究集刊》(第一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些與“富民”有關的研究中,他們所討論的“富民”與林文勛所界定的“富民”在內涵和外延上是有一定的差別的。
從中國古代史研究發(fā)展看,“富民社會”理論并非林文勛發(fā)人先聲。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以來,重新建構中國古代史主線與體系的學術創(chuàng)新如火如荼,遍地開花。如王家范在《中國歷史通論》中,以共同體權力配置為線索,對中國古代史進行分期,把中國古代分為“部族時代、封建時代、大一統(tǒng)時代”。[注]王家范:《中國歷史通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迄今為止,有諸多命名為“XX社會”的觀點或理論的提出,都涉及歷史分期和時代特質的界定問題。如劉澤華的“王權主義”、馮天瑜的“地主社會”、葛金芳的“農(nóng)商社會”、趙軼峰的“帝制農(nóng)商社會”等,已經(jīng)有學者對這些理論進行比較分析,在此不作贅述。[注]參見薛政超《構建中國古代史主線與體系的新視角》,《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近期,李治安從國家政策轉變的視角進行“融通斷代”的思考,認為秦漢以降為“編民耕戰(zhàn)”體制,中唐以后為“不抑兼并”制度,元明時期則具有“南北整合”的時代走向。[注]李治安:《多維度詮釋中國古代史——以富民、農(nóng)商和南北整合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6年第4期。這既是李治安多年治學的集成,也是近年來“富民社會”“農(nóng)商社會”“帝制農(nóng)商社會”等學術理論、思想觀點共同探討而激發(fā)出來的新論。
為了加強交流與碰撞,更好地推動各種理論研究的發(fā)展,葛金芳、趙軼峰、林文勛于2014年共同發(fā)起了“中國古代‘農(nóng)商社會·富民社會’高端學術研討會”,首屆研討會在昆明舉行,20多人的小型圓桌高端學術會議上,觀點碰撞火花頻現(xiàn),質疑與回應高潮迭起,由此可見這些理論或觀點的學術魅力所在。之后,這一研討會以每年一次的形式在各大學舉行,至今已經(jīng)分別在云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廈門大學舉辦了5屆,其參與人數(shù)與討論議題都在不斷拓展,討論的問題也日益深化。
為了吸引青年學子關注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反思以及對中國古代社會特質的新認識,2017年7月,“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力量與地方治理——第一屆云南大學‘富民社會’學術研習班”在云南大學舉行,來自全國各地高校和科研機構的青年教師、博士后、博士60余人參加了此次研習班。主辦方邀請了葛金芳、李治安、李華瑞、邢鐵、林文勛、刁培俊為學員授課,研習班學員在與專家面對面討論中,對“富民”階層、“富民社會”“農(nóng)商社會”“地方精英”“基層控制”等問題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在學界的呼應與質疑、辨析與討論之中,“富民社會”理論傳播越來越廣泛,這正如李治安所言:“是否愿意采納‘富民社會’這一概念,學者們有充分的自由;但是‘富民’階層及中唐以降的崛起,卻是難以回避的事實?!盵注]李治安:《多維度詮釋中國古代史——以富民、農(nóng)商和南北整合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6年第4期。在首屆“農(nóng)商·富民社會”研討會成果《中國 古 代 農(nóng) 商·富民社會研究》論文集的前言中,林文勛指出:“我們以‘農(nóng)商社會’、‘帝制農(nóng)商社會’、‘富民社會’說為專題討論的主題,并不是說我們的認識與觀點都是正確的……我們的目的是,一本太史公‘通古今之變’宗旨,突破中國古代史中以往斷代研究的局限,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作更加深入系統(tǒng)的跨時段、整體性研究,力戒研究的‘碎片化’?!盵注]林文勛,張錦鵬主編:《中國古代農(nóng)商·富民社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案幻裆鐣崩碚摰奶岢稣撸e極主動推動這些問題的不斷深入探究,既體現(xiàn)了“富民社會”理論提出者的學術自信,也體現(xiàn)了這一問題的研究需要不斷發(fā)展和完善。
林文勛以敏銳的學術洞察力,從“唐宋社會變革”論題中切入“富民”問題研究,提出“富民社會”理論,從更為宏闊的學術視野關懷中國古代歷史大勢:以“橫通”視角進行共時性分析,深入討論“富民”階層成長而帶來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和階級關系變化,提出宋代以后“富民”階層在社會中起到中間層、穩(wěn)定層和動力層的作用,是社會發(fā)展的中堅力量;以“縱通”視角進行歷時性分析,用“民”的演變來把握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階段性和未來趨勢,提出中國古代社會經(jīng)歷了上古的“部族社會”、漢唐的“豪民社會”、宋元明清的“富民社會”、并將走向未來的“市民社會”?!案幻裆鐣崩碚擉w系的提出,其學術意義在于:“富民社會”理論是解構唐宋以來傳統(tǒng)社會變遷的一把關鍵鑰匙。該理論將宋元明清作為一個完整的歷史時期進行研究,突破斷代研究的局限性,形成跨時段的貫通性研究,實現(xiàn)了對這一歷史時段的整體性把握?!案幻裆鐣崩碚撌侵貥嬛袊糯敷w系的重要理論基石。該理論從歷史唯物主義史觀出發(fā),從“民”的演變來看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階段性,提出了部族社會—豪民社會—富民社會這一中國古代史新體系,完善了古代史體系的發(fā)展鏈條。
從“富民”階層到“富民社會”,迄今為止,這一研究已經(jīng)開展了10余年,林文勛基本上是沿著“微觀—宏觀—微觀—宏觀”的研究路徑有計劃地開展研究。
第一步,從微觀研究入手提出“富民”階層理論,提出唐宋以來中國社會興起了一個“富民”階層,并且較為深入地論證了“富民”階層存在的事實。這一期間的研究,形成了《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和《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兩本著作。第二步,從微觀上升到宏觀,以“富民社會”為理論基石,對“唐宋社會變革”這個學術命題進行新的闡釋:這場變革就是從漢唐的豪民社會走向宋代以來的“富民社會”。在這一階段的研究中,形成了著作《唐宋社會變革論綱》這一成果。第三步,再次從宏觀回到微觀,通過解剖個案和分析現(xiàn)象使“富民”研究獲得更為實證化的事實和結論。這一階段完成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十至十九世紀富民與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研究。第四步,再從微觀研究走向宏觀研究,這是當前正在推進的工作,即通過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研究”,對“富民社會”進行整體性研究,進一步完善形成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理論體系。
以上“四部曲”的逐步推進,其目標是要建構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理論體系。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需要提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學術命題,需要形成若干有引領性、統(tǒng)攝性和指向性的學術論斷,需要對所提出的論斷進行深入而充分的實證研究,最后才能形成邏輯合理、論證充實的結論。目前,有關“富民社會”理論的研究,已經(jīng)形成了若干學術論斷:其一,“富民”階層是唐宋以來中國古代社會的新興階層,這個階層代表了社會發(fā)展的新方向,給社會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活力;其二,“富民”階層一經(jīng)興起便迅速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中間層、動力層和穩(wěn)定層;其三,“富民”與國家的關系是唐宋以來中國社會最核心的關系;其四,“士紳社會”是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最高階段也是最后階段;其五,中國古代社會依次經(jīng)歷了上古的“部族社會”,秦漢魏晉的“豪民社會”,唐宋以來的“富民社會”,進入近代的“市民社會”,這一社會演進即為中國古代史新體系。
由此可見,近年來林文勛及其團隊所致力探究的“富民社會”理論,已經(jīng)提出了若干學術論斷,這標志著“富民社會”理論體系的建構已經(jīng)基本成型,相關的宏觀性研究成果和微觀性研究成果也推出不少,使其研究正在走向體系化和充實化?!案幻裆鐣崩碚撎岢鲆詠恚趯W界產(chǎn)生了積極反響,在響應與質疑之中,在批評與討論之中,“富民社會”理論不僅以一家之言在學界持續(xù)保持熱度,而且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重大問題的再探討和中國古代史體系的重構。
也要看到,“富民社會”理論是一個新提出的理論,目前尚未成熟和完善,需要提出者和更多的研究者不斷充實和豐富該理論,使之形成系統(tǒng)性和體系化。具體而言:
一是“富民”概念的界定,即誰是“富民”?林文勛指出,富民是“占有財富而沒有特權”而且“擁有良好的文化教育”的人,應該說,對“富民”的界定是很清楚的。但是,在不斷深化的研究中,“富民社會”研究者發(fā)現(xiàn),若具體對應到特定的職業(yè)、特定的階級,就往往與“官僚”“地主”“士紳”等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lián),“富民”在不同研究者筆下,其概念或被泛化、或被窄化。而來自學界的質疑和討論,也都常常圍繞“誰是富民”這一問題而展開。因此,如何更加明確地界定“富民”這一概念,是亟待解決的問題,也是這一理論是否能夠體系化的一個關鍵點。
二是“富民”如何在社會中發(fā)揮“中堅力量”的作用。對于“富民”階層所擔負的“中堅力量”這一角色論斷,目前所展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富民”作為國家賦稅的重要承擔者以及“富民”作為國家職能的主要分擔者(賑災救濟,以及公共設施建設)這兩個方面。這是一個重大問題,目前已開展的研究和討論遠遠不夠,以至于學界對“富民”是“長者”還是“豪橫”的認識,還處于非此即彼的模糊理解中。不僅如此,尚有很多領域需要進一步深化探索,才能揭示“富民”階層崛起以后在社會上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如在思想領域,“富民”階層是否形成了具有代表其經(jīng)濟利益和社會利益的思潮;在政治領域,是否在朝廷上出現(xiàn)了代表“富民”利益的政治代言人;在社會領域,哪些革新是在“富民”階層走向社會舞臺的這一背景下興起的等等。
三是對“富民社會”發(fā)展走向的厘清,即從唐宋走向元明清的朝代更替過程中,“富民社會”是如何演變的。對于這一問題,目前已經(jīng)形成的基本觀點是:唐宋以來“富民”階層的向上流動發(fā)展,使這一階層在明清呈現(xiàn)出明顯的士紳化特點,但這個社會的本質并沒有改變,所謂“士紳社會”仍然是“富民社會”的延續(xù)。明清時代,“富民社會”進入了最高發(fā)展階段的同時,也孕育了它走向衰亡的因素。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也正在推進,但相關的成果仍然不夠,有許多重大問題尚未真正觸及,如需要辨析明清的“市民社會”與唐宋“富民社會”是同一種性質的社會;需要探究“士紳”在社會中的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需要揭示以“士紳”為階層主體的“富民社會”走向衰亡的種種因素。這些問題的研究涉及制度的深層探究,如經(jīng)濟體系中的產(chǎn)權制度,政治體系中的權力配置與階層制度,文化體系中的主流價值系統(tǒng)化與制度安排等方面。
由此可見,“富民社會”理論仍然是一個亟待完善的理論,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去深入探究,還有很多疑問需要“富民社會”理論提出者去回答。推陳出新、不斷完善,既是學者們學術創(chuàng)新的取向,也是學者們挑戰(zhàn)自我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