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 因 本名袁鷹,春城晚報社原副總編輯
云南省文史館館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作協(xié)第六屆副主席
雖然夜晚滿天都是晶亮的星星,起個大早來到哀牢山南坡的一處高地,卻無緣看到元陽梯田據(jù)說是美到極致的多依樹景區(qū)日出。因為在山與天接的東方,正好升起了一團(tuán)蓬松的云彩,雖然不太大,不太濃,卻遮擋得不偏不倚,明白無誤地為此神奇景觀“難得一見”的說法作了個注腳。
山谷里的梯田,這時也被一床云霧蓋著、捂著,嚴(yán)絲合縫,不露真容。就這樣,在一床碩大無比的棉被和一頂發(fā)亮的五彩團(tuán)帳之間,淡乳色的天空像一甕當(dāng)?shù)厝俗葬劦拿拙?,靜靜地存放在我們的眺望里。
從散落山腰坡腳的哈尼村寨里,很快就有炊煙像出土的春筍一支支冒出來了。它們在微風(fēng)中裊裊升騰,緩緩搖動,使得漸漸澄明起來的天宇,站立著很多讓人驚艷的曲線以及被分割成的大小不一的清亮的“田疇”,讓人覺得,這時候如果炊煙是站起來的梯田壟埂,披覆四圍山坡層疊而下的梯田垅埂,就是尚在睡夢中躺著的炊煙。
我們頭天是跟著兩頭水牛走進(jìn)一個哈尼村寨的。在梯田壟埂上吃飽了青草的牛兒神氣十足——器宇軒昂地踱著方步,旁若無人地悠然前行。放牛的小孩手拿一樹枝條兒,跟在后面。
村寨安放在大自然深處,大自然也滲透在村寨的每粒細(xì)胞里。鋪著石條的村路上下曲折,經(jīng)過一眼石板圍砌的泉水井,繞過一棵大樹,跨過一條溪流,穿過一叢翠竹,分著岔兒通向一戶戶花木扶疏的哈尼人家。當(dāng)小孩和水牛走進(jìn)一個落滿夕照的院子后,我們就選擇在一家蘑菇房客棧就餐。
走進(jìn)客棧,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間的方形火塘。從主人老存的介紹中我們得知:火塘是蘑菇房中必不可少的設(shè)施。一個小家庭成立或新房建成了,都要舉行隆重的置火塘和點火的禮儀。炊煙從火塘升起來,它往往也是蘑菇房在清晨升起的第一份暖熱。每天,最先起床的哈尼老人,都會用一塊松明點燃火塘。于是柴禾細(xì)碎的炸裂聲響起,一壺泉水歡唱了,一罐烤茶開花了,一截紅薯散發(fā)出隱約的甜香。不夸張地說,火塘炊煙就是哈尼人生活中的一面旗幟。取暖、喝茶、煮飯、會友、議事、祭祀神靈都要在它的身旁進(jìn)行。成長和衰老、愛戀和怨懣、欣悅和嗔惱,人生的很多悲喜劇都在這里上演。可以說,炊煙與梯田,有著生活與勞動美美與共、人類與自然互壯互強的關(guān)系。
紅米飯、鯽魚、泥鰍、麻鴨、鴨蛋以及據(jù)說是產(chǎn)自壟埂的黃豆做的豆腐,這些梯田的主產(chǎn)品和副產(chǎn)品,這些梯田立體生態(tài)的成果,轉(zhuǎn)眼就在客棧的火塘被煮、炒為不可抗拒的誘惑了。在炊煙的升騰中,在跳躍的火光里,主人老存也忘情地陪大快朵頤的我們喝了兩盅,一時主客俱歡,不知夜色之漸趨濃稠。
想不到在微醺中,老存竟然提議要帶我們?nèi)タ纯此椅莺蟮膸资€梯田。跟著他走出蘑菇房,山村秋夜的天空綴滿了鉆石般亮麗的星星,高遠(yuǎn)又深邃。有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隱約聞得到青草與泥土的芬芳。一行人稀里糊涂高一腳低一腳來到一處高地。卻發(fā)現(xiàn)眼前只有一襲廣袤的夜色傾瀉而下,直至深遠(yuǎn)的谷底,其中模模糊糊似有一些黑影,幢幢然如沉浸在一個夢中。那也許就是梯田的道道壟埂吧?那也許就是梯田肥厚土層中冒出的叢叢植株吧?夜的觸手難及的神秘點燃了多少我們關(guān)于梯田的想象。
哈尼漢子老存卻看看星空撓了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說起梯田,老存是如數(shù)家珍并且出口成章的?;乜蜅P⒌耐局?,老存告訴我們,千百年前哈尼先祖造田是寸土必爭的,懸崖邊、石隙間,全不放過。梯田的壟埂依山形隨地勢,自然彎曲,要用大土垡層層磊筑、垛牢。越往高處,山坡越陡峭,田埂就越須高厚。有的田埂會高達(dá)五六米,下部的面積有時比田地的面積還大。我們不禁感嘆:哈尼梯田這片師法自然的大地雕塑,每一丘梯田都是哈尼人攤開的汗水,每一道田埂都是哈尼人勞作時彎屈的脊梁!至于稻作農(nóng)耕須臾難離的水是如何保證源源不斷的?老存說,哈尼人認(rèn)為萬物皆有靈魂,人類的靈魂也溶融在萬物之中。因此哀牢山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抷土石都被當(dāng)成了哈尼人的兄弟姊妹,備受珍愛;因此林深樹密的哀牢山有多高,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就有多高。而箐水往低處流經(jīng)村莊和梯田匯入河流后,又在干熱河谷里生成雨霧回歸森林,成為山溪泉流。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就保證了梯田千年澤潤、茂美千年……
火塘明滅,煙縷輕飄。關(guān)于梯田的話題一直延續(xù)到夜闌,致使蘑菇房里一個接一個的梯田夢沒多久就讓位給了在多依樹觀景臺的期待。
上午10時左右,云開霧散,終于見到了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的梯田。它們揚舉著萬千飄逸的曲線,從深遠(yuǎn)河谷呼嘯而上,從渺遠(yuǎn)山坡奔涌而來,一如氣勢逼人的驚濤駭浪,一如匍匐攢動的人間煙火,卻在一瞬間凝固了,靜定了。正是孟秋時節(jié),但由于山坡的朝向及海拔等關(guān)系,這里的水稻猶一片青綠,因而鑲嵌在這件曠世作品上的尚是片片翡翠。它們大的超過足球場,小的只有簸箕大,鋪山蓋坡地瑩碧,大氣磅礴,成為高原闊大無垠的瑰麗封面。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們胸有大感慨卻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言辭表達(dá)。在觀景的木棧道上走著,我們只是目光急切地俯瞰、巡梭,丈量著哈尼族數(shù)代人歷盡艱辛打造的奇跡,披露出心中的震撼。有熱心游客告訴我們,沿著棧道往前走,山那邊的白云深處,就是老虎嘴梯田景區(qū)。奇妙的是,那里的水稻已一片金黃。而那里的日落,是哈尼梯田美到極致的又一著名景觀。想到西山巔徐徐沉降的一輪巨大紅日和鋪滿金箔、拾級而上、層出不窮的千畝連片梯田;想到珍珠般灑落山坡的蘑菇房升起的炊煙又在天空畫出了梯田壟埂般優(yōu)美的曲線;想到那輪紅日把最后的暉光斜斜地打下來,把一切的一切暈染成既無比燦爛又和諧安詳?shù)拿谰?,我們決定,一路看一路走著過去,爭取不錯過“聆聽”那一曲嘹亮的大地之歌。
《詩經(jīng)·召南·采蘋》有句:“于以采蘋?南澗之濱。”其中“南澗”釋義:南山之澗。套用于腳下的這方水土,山就是無量山和哀牢山,澗就是匯入瀾滄江和元江之澗。南山高,澗水長,云南西部這個名叫“南澗”的彝族自治縣,既得大山大水之恩澤,就有諸多可采之“蘋”。
南澗土林是一塊豎起來的、被千百年的風(fēng)雨反復(fù)雕鏤的紅壤。多少柱狀雕塑品林立,線條粗糲拙樸,仿佛一片肆意燃燒的烈火,張牙舞爪、吐舌鼓須,卻又猝然死去,剩下一堆骸骨,成為化石,栽插于斯??v橫的溝壑里,涌流著滄桑感、蒼涼感,甚至悲愴感,吸引多少人到此放牧的目光,咀嚼自然力的強雄、時光梳的犀利。土林,有一顆粗獷狂野的靈魂。
南澗櫻花谷的嫣紅是荒蕪中的一脈愛意,寒風(fēng)中的一抹暖情。它以冬日少有的燦爛,照亮襲襲乳白的云嵐霧靄,輝耀千畝翠綠的臺地茶林;它仿佛一件粉紅的領(lǐng)褂,罩在彝家女子苗條的腰肢,使之更加風(fēng)情萬種,旖旎多姿。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燃放著野性和純真,以璨然一笑,讓季節(jié)為之發(fā)亮,邀約無數(shù)愛戀著色彩的眼睛在蕭索里攝取春光。
而融土林的粗狂和櫻花的爛漫于一體的,則是南澗跳菜。近年來,這種源于遠(yuǎn)古、盛于唐代的宴會上菜禮儀,在一批民間藝人的發(fā)掘、加工、推廣下,鳳凰涅磐,借助舞臺走出了彝寨,先后亮相英國皇宮、闖進(jìn)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成了南澗最光彩奪目之“蘋”。
這種傳統(tǒng)民俗在當(dāng)?shù)孛耖g亦已遍地開花。逢喜事,以“跳菜”助興;遇喪事,以“跳菜”化悲;迎賓客,以“跳菜”表情達(dá)意。凡來到南澗彝族村寨的人,“跳菜”總會和你不期而遇,給你帶來意外的驚喜。
那天,在“跳菜之鄉(xiāng)”寶華鎮(zhèn)的一個彝族建筑風(fēng)格濃郁的土掌房院落里,我有幸參加了一次迎賓宴,領(lǐng)略到了獨特的上菜舞樂。
院墻外,遠(yuǎn)山如黛,幾樹櫻花探頭點頜,笑語吟吟;院墻內(nèi),數(shù)十張餐桌面對廚房兩面擺開,中間留路,賓客三方圍坐,笑語喧嘩,熱鬧非凡。
時辰到了?!暗脝脝?、得啰得嗆”,驟然響起的一陣鑼鼓聲,牽引著一支銳利而綿長的歌,從嗩吶和大號的腹腔里擊節(jié)而出,給一片嘈雜喧鬧戳了個透明的窟窿,直指炊煙之窠臼。
緊接著,從廚房到餐廳,那色彩斑斕的音樂泉流推送出兩列舞者了。他們分別是引菜人和抬菜人,卻一律剃著錚然發(fā)亮的光頭,結(jié)對成雙。他們每人身披一件黑山羊皮褂,袒露著胸臂,腰束一幅綴有銀飾的粉紅綢緞,扭挺著腰板,穿一條猩紅的黑邊寬腳褲,卷掃生風(fēng)。
著裝是那么的鮮麗,仿佛來自某個神秘的王宮;舞姿是那么的狂野,仿佛來自某個古老的部落。
安靜下來的人們,卻用眼睛發(fā)出了陣陣驚呼。
看!涂著紅漆和黑漆的托盤里,擠滿彝家風(fēng)味“八大碗”。這色香味的組合,被舞者頂在頭上、擱在肘彎、放在五指伸開的掌間,甚至,口中還要咬著兩把銅勺,里面也各放一碗菜肴。他們每個人都成了一株繁花搖曳的櫻花樹,那成簇成團(tuán)開放的花朵,就是盛滿美食的盤碟碗盞。他們熱情奔放地舞著、蹈著,有的臉上做著怪相,動作夸張而滑稽。有的一人騎在另一人身上,下面的人兩手各托一個木盤,上面的人吹奏嗩吶,頭上還頂著一盤菜肴,整個造型,仿佛土林中的某個經(jīng)歲月沖刷而成的柱形雕塑。伴隨著激越的嗩吶聲,跳菜之人時而學(xué)蒼蠅搓腳,時而學(xué)鷺鷥伸腿,時而學(xué)金鹿望月,時而學(xué)野雞啄水,一舉一動,都是對世間生靈惟妙惟肖的模擬和致禮;他們托舉著的菜肴則時而水波般晃蕩,時而火光般升落,時而風(fēng)中樹葉般翻飛,時而雨前亂云般疊聚。一招一式,都仿佛從自然律動中汲取了靈巧。生命的千姿百態(tài)、生活的氣象萬般,都在眼前被演繹得張弛有度、妙趣橫生、引人遐思。而樂聲和歌聲的氣浪,始終節(jié)奏鏗鏘地拍打著那些變幻不定的身形。
當(dāng)一陣熱香直鉆鼻孔的時候,舞者已在你眼花繚亂時棋子落盤般按“四方形”“梅花形”“一條街”“回宮八陣”等形式把菜肴擺放在面前。
誘惑當(dāng)前,難以抗拒。菜落四色,即可動筷。大快朵頤中,笙歌盈耳,豪舞亂眼,不時有詼諧幽默夸張滑稽的表情及動作引你噴飯。主客盡歡,如果彼此間還存在一點生疏和拘謹(jǐn),此刻也徹底被溶融了。喜慶的氣氛不斷漲潮。
對于那些迎賓菜品的滋味,在這里我不想進(jìn)行過多地評說,我要說的只是,從這些傳統(tǒng)菜式的味道里,我較為個人化地感受到的是,它們都有土林一樣粗狂的風(fēng)格,櫻花一樣爛漫韻致。
這也許是我參加過的最難忘的宴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