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旅匈作家、翻譯家
“一帶一路”最近火了,讓我想起一位女漢學家,她寫過一篇題為《從羅馬到北京,絲綢之路上的星星是同一顆》的論文。她一輩子研究中國,但從未到過中國。她就是匈牙利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漢學家、歐洲科學院院士、匈牙利科學院語言學研究所學術(shù)顧問、布達佩斯羅蘭大學中文系教授艾爾切迪·伊迪庫女士。她有一個優(yōu)雅的中國名字:艾之迪。
1999年一個秋日午后,我在漢學家姑蘭老師的陪同下去了艾之迪家。那是布達山下的一幢舊水泥樓,火柴盒狀,沒有電梯,據(jù)說還是艾之迪在60年代買彩票贏來的。
艾之迪1938年出生在烏克蘭的烏日霍羅德,小時家境很好。因為二戰(zhàn)期間救助過不少猶太人,她父親被關(guān)進了蘇聯(lián)戰(zhàn)俘營。1944年,她媽媽帶著三個兒女逃到匈牙利,在布達佩斯一家中學謀了個教職,當時艾之迪六歲。戰(zhàn)后,父親從戰(zhàn)俘營歸來,但成了酒鬼,60年代抑郁而死。兩個孩子長大后離家,但艾之迪從未離開母親半步。她三歲就患上小兒麻痹,離不開母親的照料。
就在我一腳邁進那個被書籍擠得令人窒息的房間的剎那,我的視線被那位坐在床頭、身體擋在一張堆滿書報的長桌后的女性鎖住了!那瞬間的視覺沖擊力和所喚起的沖動情感難用詞語表述:艾之迪早已高位截癱,身體萎縮,從頸到床不過是兩個頭的距離,她的兩只胳膊像圍巾一樣搭在胸前,腦袋在重力的牽墜下歪向右肩……但就是這顆頭顱,在以驚人的速度掃描社會歷史,整理古代文獻,分析中國價值。這哪里是一個活人啊,分明是個思想的尤物,智慧的精靈!在瞬間的驚愕與同情之后,我感到發(fā)自心靈的崇敬。我被一股生命的力量震懾了,愣在了門口。
“請,進來,坐……”這顆頭顱在向我講話,朝我微笑,聲音微弱,像穿過太空傳過來的。
艾之迪的母親有幾位朋友是50年代的援華專家,通過他們的講述,她很小就被這個國度所吸引。她決定報考羅蘭大學中文專業(yè),不巧那年中文專業(yè)不準備招生,時任東亞系主任問她,想不想學其他語言?她果斷地搖頭:“不,我只想學中文!”不久她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系里沒設(shè)中國歷史課。她想知道得更多,于是學了日語,通過日語資料研究中國。每周32學時,她實際修課48學時,不管再瘸再拐,她每天都去學校或圖書館。她還著迷于漢字的美,寫得也漂亮,以至于他的導師杜克義院士出書時,涉及的漢字都請她來寫。
一路完成博士學位后,1964年,她應聘到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一個猛子扎進了中國歷史長河,先后寫了十幾部學術(shù)專著,還翻譯過《三國演義》的節(jié)選和《田漢獨幕劇作選》。她發(fā)表過的論文,堆在一起肯定超過她的體重。
她的最大遺憾是從沒到過中國。60年代中期她曾有一次機會,她做了充分準備,興沖沖地等待,然而行期臨近,中方沉默,她焦急地向中國使館詢問,對方回答是:“難道您沒看到中國已經(jīng)亂了嗎?”她失望地哭了。中國改革開放后,她衰弱的身體已不允許她做那么漫長的旅行了。
近二十年,艾之迪沒出過家門,生活拮據(jù),連張輪椅都沒有。不過她堅持讀書、著書,在家里為學生授課。她有一篇關(guān)于星座與傳說的論文,請一位天文學家?guī)У街袊趯W術(shù)會議上宣讀。標題很浪漫:《從羅馬到北京,絲綢之路上的星星是同一顆》,放到今天非常應景。這讓人想起“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古老情歌,對艾之迪來說,中國就是讓她思念一生的遠方情人。只是她與情人的距離太遠,無法共飲長江水,只能仰望星空。
2004年2月5日,艾之迪病故。她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還培養(yǎng)出兩位漢學博士。去世時她66歲,中國人講“六六大順”,她應升入天堂,不再受癱瘓的折磨,因為一旦變成天使,就長出了翅膀。我想象她從天上俯瞰,第一眼肯定會投向中國。今年是她誕辰80年,以此文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