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軍峰
1
臘月十四,臟妮病倒了。毫無征兆。
一聲“二踢腳”的悶響喚醒了老王。臘月之后,村子里就斷斷續(xù)續(xù)有了這種聲音。對常人而言,春節(jié)和平日里的“二踢腳”的聲響沒什么區(qū)別,都不過“噔——咣”天地兩聲響。但老王不一樣,只要一聽到這聲響,他馬上就能辨出是喜是喪,即便是在春節(jié)這種“二踢腳”漫天飛的特殊時候。春節(jié)的“二踢腳”散發(fā)的味道不同平常,是帶著喜氣的。冬天的村子醒得晚,快七點了,太陽還沒鉆出被窩,老王也還沒鉆出被窩?!岸吣_”的悶響擠過門縫兒鉆進老王的耳朵,老王縮在被窩里,噌地探起頭來,干癟的耳朵扭了兩下,一下沒了困意。老伴臟妮早就習慣了老王的一驚一乍,她翻了個身。一雙樹皮裂縫般的眼睛里冒著亮光,老王喃喃自語:“買賣來了。”臟妮輕聲回應:“指不定是誰家試年炮哩。”老王瞥了她一眼,沒有答話。他懶得搭理眼前的這個女人,幾十年來一貫如此。
兩只枯藤樣的胳膊從被窩里爬出來,老王趴在炕沿兒上抽煙。煙是沒有過濾嘴的劣質(zhì)煙,煙霧里裹著濃烈的辛辣味兒。煙霧鉆進臟妮的鼻孔里,攪起一陣咳嗽。她面無表情地鉆出被窩,穿好衣裳,去院子里做飯。
老王那支煙還沒抽完,院子里就撲通一聲,像倒了一堵墻。他在屋里喊了兩聲,老伴沒有回應。老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穿衣裳出去。掀開棉門簾,老王嚇了一跳。臟妮躺在院子里,有氣無力地哼哼著,像年前挨了刀子即將斷氣的大肥豬。老王一邊喊著一邊趔趔趄趄奔了過去。老伴沒吱聲,依然只是哼哼。老王趕忙喊來鄰居,把老伴抬上電三輪,飛一般向鄰村的衛(wèi)生室奔去。
深冬的早晨,衛(wèi)生室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村醫(yī)是個和老王歲數(shù)差不多的戴著老花鏡的瘦高個老頭兒。他骨瘦嶙峋卻精神矍鑠,一縷山羊胡配上灰布長衫,仙風道骨,一副醫(yī)術高超的樣子。
村醫(yī)名叫張物件,張物件當然認得老王。張物件靠在椅子上斜著瞅了老王一眼,而后瞅了瞅歪靠在椅子上的臟妮。他簡單問了情況,而后面無表情地皺了皺灰白的眉毛說:“幸好你來得及時,要是晚來一會兒呀……”
“晚來一會兒咋啦?”張物件的話沒說完,老王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兒。
“晚來一會兒,晚來一會兒我就出去了!”張物件面無表情的臉上瞬間掛了鬼笑。
老王氣急敗壞,扯著嗓子喊:“物件兒物件兒,你真不是物件,都人命關天了,你還有工夫放閑屁!”
張物件依然嬉皮笑臉:“沒事,十有八九血壓高了?!彼贿呎f著一邊給臟妮量血壓。
“低壓140,看到了吧,這還不倒?”張物件胸有成竹地說,似乎是在對自己剛才的淡定和高超醫(yī)術的肯定。
“那咋辦哩?”
“咋辦?輸液吧,別的沒招兒?!?/p>
“輸液?輸幾天,多少錢?”
“最少一星期,一次八十?!?/p>
“……,吃藥不行?”老王眨巴著那雙樹皮裂縫般的眼,有些猶豫。
“吃藥?人都這樣了還吃藥,是你親老伴不?!”張物件厲聲呵道。
一句話說得老王臉紅脖子粗:“輸,趕緊輸……”老王歪著頭揮了揮干癟的老手。
臟妮躺到了衛(wèi)生室的簡易病床上,閉目昏睡。老王守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女人。這么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這么仔細看過她一回。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才病多大會兒,臟妮就脫了相。曾經(jīng)飽滿的臉整整縮了一圈,顴骨高高凸起,腮幫子生出來兩個坑。平素里,老王看慣了臟妮那張油亮、飽滿的臉,此時此刻看上去判若兩人。
西垂的太陽散發(fā)著冷冷淡淡的光,透過窗戶照進衛(wèi)生室,照到病床上,照到臟妮身子上??粗习?,老王不知怎的想起他這輩子還沒好好疼過她,從沒給她買過一條毛巾,甚至一雙襪子。他只會沖著她喊叫,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快而罵她,甚至對她動拳頭。盡管,老王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她。
臟妮就那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輸了將近一天液了,藥效在逐漸發(fā)揮作用。傍晚的時候,臟妮突然睜開了眼睛,而且還開口說了話。
“老頭子,我可能快不行了!”
“別瞎說,過兩天就好了!”
“老頭子,我夢見那片小樹林了!”
“小樹林?”老王苦苦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哪里有一片小樹林。
“啥小樹林,就是個夢?!崩贤醯卣f道。
臟妮沒有再說話。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輸完液,老王和張物件說好明天一大早再來。他騎著電三輪拉著老伴回了家。
2
這個地方的春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總讓人猝不及防。但這片楊樹林還是緊緊抓住了春天。暖暖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一棵棵楊樹枝枝杈杈就掛了嫩綠。老王和臟妮坐在樹林下。老王望著一棵棵大腿粗的楊樹說,再過倆月就能聽見“嘩嘩啦啦”的聲音了,美得很。臟妮說,再過幾個月樹下的豆子就飽實了,那才美。
暖暖的風從春天吹到夏天。楊樹的葉子手拉手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陽,樹林里間作的豆秧子披了深綠的衣裳。暖暖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吹得楊樹林嘩啦嘩啦像唱歌,吹得豆秧搖搖擺擺像跳舞。老王和臟妮來了,他們來看大楊樹,他們來給孩子樣正需要營養(yǎng)的豆秧子上肥料,除雜草。老王和臟妮一人一把薅鋤,他們蹲在豆秧子中間,比著賽著,鋤了一遍又一遍。天是那么熱,汗珠子爬滿了他們的臉上、背上,他們毫無察覺。老王一邊鋤著,一邊像教育孩子樣和豆秧子搭話。搭什么話,說你們這幫熊孩子都給老子聽著,你們都得努把勁兒給我好好長,老子還等著你們過日子哩。臟妮在一旁咯咯咯地樂著,她說,聽見你爹說啥了沒,你們都鉚足了勁兒長吧,長得豆粒子賽過金豆子!老王說,看你們娘的嘴多甜,對,都給我長成金豆子!說完這話,老王露出一絲傻笑,他扭頭喊道,媳婦兒啊媳婦兒,你的嘴甜不甜啊,讓俺嘗嘗唄!臟妮說,大白天的也不怕人笑話。老王拍了拍胸脯,親俺自家媳婦兒,怕啥,來吧,來吧,讓俺嘗嘗甜不甜!老王湊過去,臟妮半推半就,怕外人看見又十分愿意。老王一把抱住臟妮,嘴就對上了嘴。老王和媳婦在樹林里親過幾回嘴呢,大腿粗的楊樹知道,長得歡的豆秧子知道,藏在樹林子里的麻雀、喜鵲、燕子知道,那些花花草草也知道。
暖暖的風從夏天吹到秋天,樹林下的豆秧子早就掛了豆莢,有的還咧了嘴。暖暖的風從樹林子里跑過去,豆莢好像在吶喊助威,嘩啦嘩啦響個不停。老王推著小車,臟妮拿著鐮刀,他們來把這群調(diào)皮的孩子接回家。一棵棵黃澄澄的豆秧子在老王的鐮刀下嘩啦嘩啦作響,老王割一堆,臟妮抱起來放到車上,輕輕地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小車上堆出來一座山,黃澄澄的小山,滿山都是金豆子。老王笑著說,真還如了你的愿了,這么多金豆子。臟妮咧著嘴,你不是說過俺嘴甜嗎,嘴甜說話就靈。
3
老王咋就對“二踢腳”的聲響這么靈光?這當然和老王的生意有關。
老王是三里五鄉(xiāng)有名的棺材匠。他這手藝是從父輩學來的,父輩又是從爺輩學來的,簡而言之,老王的棺材手藝祖?zhèn)?。老王的棺材做得好,村里人也敬三分。誰家不死人?誰家也有用得著棺材的時候。在這個地方,人們一旦對哪個人尊敬了,連稱呼都變得親切。起先,人們稱呼老王總是直呼其名。狗群,吃了沒?狗群,西村的寡婦找你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狗群”二字退隱江湖,老王變成了真正的老王。
但是,老王做棺材和他爹他爺不同。他爹他爺那時候給人家做棺材,全是攢忙,一壺簡裝白酒或者兩盒廉價煙就打發(fā)了,有時候看到事主家實在困難,他們不但不要吃喝和煙酒,甚至還要搭上幾塊木料??墒?,手藝傳到老王這兒,改了規(guī)矩。老王改規(guī)矩的理由很簡單:經(jīng)濟社會講的啥,錢。富不過三輩,窮也過不了三輩吧。要是俺爹俺爺那會兒靠手藝掙錢,俺家早成了村里的首富……規(guī)矩在老王這里雷打不動。一口棺材五百塊,少一個子兒也不干。那是去年春節(jié)前,具體的日子是臘月二十三,糖瓜粘的日子。老王給鄰村一戶姓劉的人家做棺材。棺材做好了,事主家挑三揀四,要么嫌板子沒刨平,要么嫌釘子沒砸正,總之挑了一堆的毛病,非少給五十塊錢。這事恰恰戳中了老王的兩個要害:一是對他手藝的質(zhì)疑,二是對他那“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的挑戰(zhàn)。老王不聲不響不爭不辯,愣是坐在棺材上直到出殯。事主熬不過他,最后只得認錯給錢才罷。這事在三里五鄉(xiāng)很快傳為“佳話”,老王也因此多了個新的稱謂:鱉二。戲曲《李天保吊孝》里李天保的岳父人送外號老鱉一,那是個“玻璃公雞蘸糖稀——一毛不拔”的貨色,鱉二,自然要比鱉一還高人一籌。人是從來不缺乏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老王綽號里的這個“鱉”字,讓他的稱謂又多了進一步的延伸。人們再叫老王時就多了個“啊”。老王啊,干嘛去?老王啊,西村的寡婦找你哩!啊,是啊,也不是啊。老王知道其中的意思,但他對這個稱呼并不反感,其實他對所有的稱呼都不反感,稱呼就是稱呼,只不過一個代號而已。關鍵是,你們愛咋叫咋叫,別少給錢就行。老王之所以對這個稱呼不反感,還在于他有一個秘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皺皺巴巴的四線三格本上,趴著老王用鉛筆頭畫出的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這些年,老王養(yǎng)成了個習慣,每做完一口棺材,他都要清清楚楚地記下來。他覺得,存到信用社里的錢看不見摸不著,但只要翻開這個本本,那些大紅鈔仿佛都在眼前了。另外,老王知道自己歲數(shù)大了,而且無兒無女,所有的賬目必須清楚明白,并且要一月一小算,半年一大算,否則要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拿了些也不知道,包括自己的老婆在內(nèi)。
老王做的棺材既結實又好看。幾塊不起眼兒的木料,經(jīng)他割、鋸、刨、鑿、釘、漆,也就少半晌工夫,一個前高后低、殷紅如血的棺材就做成了。做好的棺材擺在事主家的院子里,老王一屁股坐到棺材上,從破舊灰布褂子的口袋里掏出煙卷,吧嗒吧嗒地抽著。這是老王的習慣性動作,也是在向事主釋放一種信號——棺材錢該給了。這個時候,一定會有人起哄:“你這屁股往上一坐,熏著死人了,小心后半夜找你去!”老王不慌不急振振有詞:“屁股壓一壓,后輩發(fā)三發(fā)。等你死了,我給你坐坐,外饒你倆響屁……”一句話,逗得大伙哈哈大笑,挑事兒的碰了個灰頭灰臉。
這些年,老王的棺材生意頗為紅火。老王所在的村子很小,小到從東頭咳嗽一聲西頭都聽得真切。村子里住的幾乎全都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大都七老八十了,甚至歲數(shù)更大,所以,隔三差五去世的,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除了棺材生意,老王還有一門手藝——哭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有了這習俗。有人家死了人,不管是男人或者女人,除了請戲班、歌舞之外,出殯當天,總要請上戲班里的戲子在靈堂前來一段《秦雪梅哭靈》或者《哭靈牌》之類的哭戲。戲子披著從事主家得來的五尺白布,跪在靈堂前爹呀、娘呀的邊哭邊唱,直唱得孝子賢孫、閨女媳婦們泣聲一片為止。但是,不管怎么說,戲子的唱功再是了得,也總覺得稍顯做作,表演的成分還是多了些。老王從中發(fā)現(xiàn)了商機。至于他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這門手藝,無從考證。毋庸置疑的是,老王哭法獨特,情真意切,但凡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村里人不得不佩服老王這一點,六十好幾的人了,能有這般性情,著實難得。屋子里安靜得可怕,老王先是不聲不響地站到靈堂前,看著看著遺像,眼淚就從兩道縫隙里汩汩而出,就像山嶺上的兩道泉眼兒。緊接著是抽泣,先是鼻子,嗯哼,嗯哼,斷斷續(xù)續(xù);再是嗓子,吭吭,吭吭,像堵了棉花;接下來是咯吱咯吱的咬牙。這幾個步驟做完,老王便掄起巴掌使勁兒抽自己的臉,干癟的老手打在皺紋縱橫的老臉上,啪啪啪,啪啪啪,不響亮卻讓人百爪撓心。扇著扇著,眼淚就夾雜著鼻涕和哈喇子順著他臉上的溝溝壑壑滾落下來。這時候到了高潮,老王撲騰一下跪到地上,腦門磕得地面嘣嘣作響,哭聲變成了嚎叫,撕心裂肺,仿佛逝去的就是他自己的親人。老王做哭活經(jīng)常剎不住車,若不是事主家把他架起來,他準能哭個天翻地覆、翻江倒海。一場哭活下來,老王能得到和一口棺材同樣價錢的報酬。
4
這是一片怎樣的楊樹林呀!一棵棵鉆天楊從黃土地里鉆出來,遠遠望去一片青蔥,宛若一群身段優(yōu)美的少女。暖暖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麻雀、喜鵲和燕子,在樹杈上嘰嘰喳喳,太陽透過枝葉的縫隙射到樹下的草叢里,狗尾草、馬齒莧、蒲公英、三棱草泛著光,看來覺得刺眼。老王在樹林里穿梭,他一邊漫無目的走來走去,一邊信馬由韁胡思亂想。
老王奇怪過去的幾十年里,他怎么會從來沒來過這里,或者是來過卻已經(jīng)記不起來。歲數(shù)大了,記不起來的事情太多,這并不奇怪。說起來,這片樹林應該也有幾十年了吧,一棵棵長在這里的楊樹都在證明這一點。他想,如果早些知道這里就好了,他可以在這里散養(yǎng)些雞鴨鵝什么的,他可以在樹下間作些豆子呀、紅薯呀、花生呀什么的,或者,他可以用這里的木料制作出更多結實而漂亮的家具??蛇@些都沒有發(fā)生過,甚至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他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日子就這么毫無樂趣的過去了,浪費了,到頭來什么也沒得到。為什么一個人活著總要浪費呢?
現(xiàn)在,剛剛進入夏天,小樹林里所有的花草樹木都鉚足了勁兒地往上躥。老王知道,過不了幾天這里將花草沒膝,百花爭艷了。但是,自己來這里做什么呢?天知道!村外什么時候有了這片楊樹林?天知道!第一次來這片楊樹林是什么時候,對于老王來說也是“天知道”。毋庸置疑的是,自打第一次來到這片楊樹林,他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吃飯時想,上廁所時想,做棺材時想,下地干活時想,沒有什么時候不想的,這樣的定義毫不過分。
如果把時間定位的再準確些,應該是三十二年前吧,那年老王三十七歲。也就是在那一年,老王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最沉重的打擊。當年二月,春節(jié)還沒過完,父親撒手人寰,五月份,母親猝然離世,七月份,唯一的親胞哥哥車禍致死,嫂子帶著孩子也另嫁他人。好端端的一個家就這樣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支離破碎,只剩下老王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老王總是緩不過勁兒來,人幾乎崩潰。那段時間,他拼命地做棺材,做了一口又一口,日夜不停。家里的貧窮讓他無力挽救父親和母親,乃至哥哥的生命。他需要錢,越多越好。起先,他的手藝并不被人認可,一個半大小子能有這般手藝?但是,老王下了橫心,不要錢也做。時間一長,老王的手藝越來越精湛,認可的人也越來越多。那段時間,他用做棺材的時間來撫平失去親人的傷痛。
轉(zhuǎn)過春天又一年,時間慢慢縫合著老王的“傷口”。這一年,楊樹林里的花草樹木也長高了長粗了長壯實了。自打親人相繼離開后,老王來過這片楊樹林多少次,沒有誰記得清楚。反正他已經(jīng)離不開這片楊樹林了。
這年夏天的一個夜,前半夜繁星滿天,后半夜就陰云密布疾風驟雨了??耧L夾雜著雨點拍打著門窗踩踏著房頂啪啪作響,老王睡不著了。他想到了那片樹林,想到了樹林里的楊樹、榆樹和槐樹,想到了樹林里的馬齒莧、蒲公英和三棱草們。老王也不知道為什么,一邊想著他竟然穿好了衣裳,披好了雨衣。雨點像一個個攥緊的拳頭杵在他的臉上身上,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也就是在那個電閃雷鳴暴風驟雨的夜里,老王在樹林里遇見了臟妮。臟妮確實夠臟的了,她長發(fā)披肩滿身泥,靜靜地躺在那里,任憑風吹雨打。臟妮的出現(xiàn)嚇了老王一大跳,他還以為自己遇見了鬼。稍稍鎮(zhèn)定之后,老王還是壯著膽子走了過去。人已經(jīng)昏迷,身上冰涼冰涼的,老王摸了摸脖子,脈搏還在跳動。老王已經(jīng)顧不得那些花花草草,顧不得那些楊樹、榆樹和槐樹,他背起臟妮回了家。換衣服,蓋被子,熬姜湯,黎明的時候,臟妮醒了過來。
醒來,臟妮也被嚇了一跳。后來,她鎮(zhèn)靜了,清楚了,明白了。老王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臟妮給出了一連串答案。兩人聊得越來越多,聊著聊著雨停了風停了,暖暖的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
5
整個晚上,臟妮睡得十分踏實。老伴熟睡著,老王依然沒忘記拿出那個四線三格本,而后在本子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寫下:十四,書爺(輸液兩個字,老王不會寫),八十。放好本子,看著睡夢中的老伴,老王想到了明天,或許老伴的病就會好起來的。
誰想到,黎明的時候,臟妮卻斷了氣。當時,老王剛剛去了趟茅房并抽了一支煙,回到屋里時,老伴已經(jīng)斷了氣。也就一泡尿一袋煙的工夫,怎么說走就走了?在這一泡尿一袋煙的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伴還有什么話沒說呢?一切都成為了一個謎。
老王忽然覺得,老伴的離開或許是一種解脫。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這個女人雖然沒能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卻從來沒有抱怨過。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在老王的掌控下,女人沒有一點自主權,卻從來沒有半句閑言碎語。或許,老伴是有抱怨的,是那種極其深度的抱怨,只不過她不說出來而已。要不然,她不會就這么不留下一句話就走了。老王想,老伴就是這么個人啊,一輩子這樣。老王脾氣不好,屁大點兒事就大發(fā)雷霆砸桌子摔碗。老王發(fā)再大的脾氣,老伴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不言語,待老王徹底把不快宣泄完畢,老伴依然不聲不響地收拾殘局。這時候,老王的氣又不打一處來,他罵罵咧咧:“你個悶葫蘆的娘們兒,你就不能放個屁!”老伴依然不言不語。越是不言語,老王越是來氣,于是又一通亂摔亂砸……現(xiàn)在,這個陪伴了自己大半輩子的不言不語的女人徹底不言語了。老王開始后悔,后悔不該對她嚷罵,不該把所有的不快都發(fā)泄到這么一個老實本分的女人身上。老王還想,能娶上這么好的媳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呀,可自己卻沒有好好珍惜,甚至連一雙襪子、一塊毛巾都沒給她買過。
再看看這個家吧。這么多年了,這個家從老伴進門的那天就是這樣,直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變化。三間灰磚夾坯房還是父輩留下來的,院子連個院墻都沒有,只用樹枝和玉米秸圍擋起來。院子的東北角搭了個簡易帳篷,下面是磚壘的爐灶,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老伴就在這帳篷下為老王做著簡單但可口的一日三餐。屋里就更沒什么家具了。大梁和檁條被煙霧熏得像碳棒,一張斑駁的棗紅色八仙桌,兩把圈椅分列左右,桌子上放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炕依然是土炕,為的是冬天取暖方便??簧系谋眰确胖粋€坐柜,里面是兩人全部的衣被。前些年,老伴曾提出把房子翻蓋翻蓋,老王一口回絕:“翻蓋房子純屬浪費,我得做多少口棺材才換的來!”現(xiàn)在想想,這該是老伴活著時唯一一次提出的建議。建議遭到老王的反對,老伴沒有再往下說,她知道老王是在埋怨自己。是呀,蓋了新房讓誰住,無兒無女這是一個做女人的失敗。
老王決定給老伴做一口最好的棺材。
木料是上等樺木,是老王準備給自己做棺材用的。這次,他要送給老伴。臟妮的棺材,老王整整做了一天。每一塊板子,他刨了一遍又一遍,用砂紙打磨一回又一回,不用上漆都能照見人影。十幾個鉚眼兒,老王鑿得整整齊齊,深淺一致,位置一致,大小一致。他不想用釘子,用釘子屬于投機?;氖?,給老伴做的這口棺材,他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不用一顆釘子,不用一顆釘子的棺材比用了釘子的還要結實百倍。醬紅色的油漆,老王刷一遍干了,打磨一遍再刷一遍,總共七遍,面平如鏡。
按照當?shù)氐囊?guī)矩,死人一般要放四五天。紅事叫,白事到。本戶的最先趕到,放過四個追魂炮,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村里輩分大的自然當了總管。
總管問老王:“大辦還是小辦?”
老王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謂大辦,不僅要請戲班還要大擺宴席,而且全村人每戶一人,煙酒要在十塊錢以上;所謂小辦就簡單多了。不請戲班,酒席也只是請請攢忙的和主事的,煙和酒自然也是最廉價的那種。
老王看了看總管咬著牙說:“大辦,一定要大辦!”說完這話,老王獨自坐到院子里抽煙,濃煙一口一口從他的嘴里、鼻子里噴出來,像汽車的排氣筒。
總管心里有了底,就去安排人手,燒火的,做飯的,報喪的,放炮的,有條不紊,一看就是經(jīng)驗十足。這時候,老王突然站起身走到總管面前:“還是,還是小辦吧!”
“到底大辦小辦?”
“小辦,還是小辦吧。”
“還改不改?”
“不,不改了,就,就小辦?!?/p>
總管瞥了老王一眼:“你真是鱉二!”
出殯那天,吊紙的、攢忙的,比前兩天多了不少。喇叭嘴兒還是要有一個的,不過也僅僅是一個喇叭嘴兒而已。棺材擺在院子里,異常耀眼。這幾天,攢忙的人一直在議論這口棺材。老王做過無數(shù)口棺材,人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精致和漂亮的。村里傳老王的棺材手藝精到,可是從來沒顯露過,這次人們算開了眼。鄉(xiāng)親們來吊紙,一眼就看見了那口棺材,吊完紙,總要忍不住上前摸一把,嘴里不斷地發(fā)出咋舌聲,那叫一個羨慕甚或嫉妒。當然,這場合依然少不了起哄的。其實,哪個村子都一樣,這樣的人永遠不乏,好像少了他們,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村子。
“鱉二,趕緊往棺材上坐坐吧,坐一坐發(fā)三發(fā)?!?/p>
老王瞥了一眼,沒吱聲。
“鱉二,老婆子沒了,你咋也得大哭一場吧!”
這話倒提醒了老王。是呀,自己干了這么多年哭活,老伴一次也沒見過。其實,老伴對他做哭活是持反對意見的。老伴也曾表示過這樣的想法,只不過在老王面前,也僅僅是一個想法而已。是呀,無兒無女,家里死了人連個哭聲都沒有,這樣的事情在村里是要被人背后戳脊梁的。
老王決定在老伴面前好好哭一回。
屋子里擠滿了人,門口也擠滿了人。人們要看看這個善于做哭活的人,面對自己親人的死該是一種怎樣的哭法。
老王靜靜地站在老伴的靈位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遺像。按照通常慣例,老王的鼻子和嗓子此時應該有了“前奏”。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他竟然一點想哭的感覺都沒有,甚至,腦子里就沒有一點這種意識。是欲哭無淚?是無情無義?老王腦子里空白一片。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哭出來。因為,屋里屋外那么多人在看著他,直到現(xiàn)在一滴淚都沒有掉,人們已經(jīng)開始竊竊私語了。像往常一樣,老王掄起干癟的老手開始使勁兒抽自己的臉。奇怪的是,老王一點兒疼痛感都沒有,更別說眼淚了。老王不甘心,還是一個勁兒抽打著自己的老臉。
“快看,嘴角出血了!”有人小聲嚷道。
但老王聽不見,仍然不停地抽打著老臉。老王這舉動,沒讓自己哭出來,卻讓在場很多人掉了淚。人們壓低了聲音說,老王這是太入戲了,難怪人家的哭活干得好哩。也有人說,老王心里難受,主要是哭不出來人丟大了。至于老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總之是,他在老伴面前的這場哭活,一滴淚也沒掉下來。到最后,人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去拉住了老王。有人拿來衛(wèi)生紙讓他擦嘴角淌出來的血,有人端來水讓老王喝,此時此刻,那些愛熱鬧的人也不再起哄。
6
冷冷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透過門縫兒鉆進老王的被窩。老王一個激靈醒來。他沒好氣地喊了一聲,咋沒把門關好??墒菦]人回應。這時他才意識到,曾經(jīng)兩個人的屋子里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想到這些,老王心里就有些難受。兩只枯藤樣的胳膊從被窩里伸出來,老王又趴在炕頭上抽煙。刺鼻的煙味兒里沒了咳嗽聲,沒有了咳嗽聲的煙顯得更加濃重和肆無忌憚。它們游離在屋子里,盤旋在黑漆漆的房梁上。桌子上、椅子上都有。抽著抽著,老王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緊嘬幾口,把煙頭扔到地上,而后掀開褥子拿出那個皺巴巴的四線三格本。翻到記著賬目的最后一頁,他用鉛筆頭歪歪扭扭地記下了這兩天的花銷:棺材一千五;煙酒一千;飯菜一千二……記完賬目,老王心里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放好本子,老王繼續(xù)抽煙。劣質(zhì)煙的辛辣味兒鉆進老王的氣管鉆到肺里,老王咳嗽了幾聲。這聲音咋這么好聽?他又用力嘬了幾口,辛辣味兒再次鉆進氣管鉆到肺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反反復復,老王終于確定——他又掌握了一門手藝。老王開始興奮起來,他覺得把這咳嗽加到哭活里會更好,這樣的話,多收個三頭五十的不是事。他可以高高在上地問事主家,加咳嗽不,如果加再添五十。他覺得,這樣一來,不僅顯示出自己的手藝層出不窮用之不竭,更是在氣勢上的一種主動。村里人窮,日子窮,面子可不窮。誰也不會栽在這三頭五十上。鄉(xiāng)親們都看著呢,大庭廣眾之下,扔給對方的誘餌,不吃也得吃。
老王越想越興奮,于是他不停地抽煙,繼而不停地咳嗽,直咳得青筋高凸面目猙獰。稍稍平息一會兒,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桌子、椅子、柜子,一切都冷冷清清的。他突然想起老伴來,他想老伴干什么呢?他想他和老伴的日子是從哪天開始的;他想起老伴早早為他準備好了新衣裳,自己卻把去年的衣服縫縫補補;想起老伴準備的燉豬肉、年糕、菜包、肉包、豆包,還有那剁好的豬肉餡;想起這輩子他還沒對這個女人好過一回,甚至連一條毛巾、一雙襪子都沒給她買過;想起自己如果早些把老伴送到大醫(yī)院就好了……生活散落的碎片一點點凝聚,聚成一座山,望不到頂,看不到邊,硬生生從天而降壓在他的胸口??蛇@些,自己幾十年來從未想起過,一丁點兒也沒有。老王覺得,如果早點想起來就好了,或許可以早點發(fā)現(xiàn)老伴的病。病是什么時候有的?他不知道,老伴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他死死地把守著錢罐子,老伴能說些什么呢?突然,老王又想起了那片楊樹林,他決定去找那片楊樹林。
這是一片怎樣的楊樹林呀!冷冷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一棵棵光禿禿直挺挺的白毛楊密密麻麻站在那里,冷冷的風穿過樹林呼呼作響。樹林下,三棱草、馬齒莧、蒲公英葉黃枝枯,偶有一兩只家賊在樹杈上短暫停留,繼而喳喳兩聲,飛走了。老王似乎想起什么事了。是的,他想起了自己是來過這片楊樹林的,肯定來過。春天里來過,夏天里來過,秋天里來過,冬天里來過,白天來過,夜晚也來過。對了,這個村子不就叫做楊樹林嗎?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連村莊的名字都忘記了。他覺得,自己能早點想起這片楊樹林就好了,那樣的話,他一定可以用這里的木料做出上好的棺材或者家具什么的,他一定可以在樹林下間作出花生、黃豆、紅薯之類的東西。怎么會想到這些?明明以前干過的,來過的呀!冷冷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透過脖領子鉆進老王的身子里,他打了個激靈,兩眼一陣發(fā)黑。突然,面前的一棵楊樹變成了臟妮,她依然那么怯怯地說,老頭子呀,你咋就忘了日子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你肯定不知道日子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了,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什么云南人,我不是什么死了爹沒了娘的一個人,我也不是什么從人販子那里逃出來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之所以編出那么多堂而皇之的事情,就是為了騙你信任,然后花光你所有的積蓄,做棺材掙來的,做哭活掙來的……緊接著,所有的楊樹都變成了臟妮,她們張開雙臂緊緊圍住老王。老王還想說些什么,又像被什么封住了嘴,他慌亂地揮舞著胳膊扭動著身子。冷冷的風從遠遠的地方吹過來,臟妮又變成了楊樹,冷冷清清地矗立在面前。老王定定神,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嗎?是。不是?他思緒混亂,自問自答。緊接著,老王哈哈大笑起來,沉悶無力的笑聲回蕩在樹林里,稍稍地就被冷冷的風挾持而走。
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老王坐到冷冷清清的炕頭上,狠狠地吸著煙嘴,煙苗鉆進氣管鉆到肺里,帶來劇烈的咳嗽。咳嗽著,他的眼里就有了淚,他又大哭起來,夾雜著哭聲的咳嗽里帶著血絲,老王全然不顧這些。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他猛地掀開褥角,拿出那個皺皺巴巴的四線三格本,撕了個粉碎。
老王呆呆地坐在炕頭上,蓬頭垢面,雙目呆滯。此時此刻,他突然又想起那片楊樹林,對,他可以用那些木料做更多的棺材。他又想起自己的咳嗽,是的,這樣下來他就可以每次多掙三五十塊……冷冷的風從門縫兒里鉆進來,攜帶著春節(jié)“二踢腳”的悶響。對常人而言,春節(jié)和平日里的“二踢腳”的聲響沒什么區(qū)別,都不過“噔——咣”天地兩聲響。但老王不一樣,只要一聽到這聲響,他馬上就能辨出是喜是喪,即便是在春節(jié)這種“二踢腳”漫天飛的特殊時候。春節(jié)的“二踢腳”散發(fā)的味道不同平常,是帶著喜氣的?!岸吣_”的悶響擠過門縫兒鉆進老王的耳朵,他干癟的耳朵扭了兩下,聽到這聲響,老王心里竟然沒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