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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乎往事

2018-03-29 09:56季棟梁
長城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麻子大炮支書

季棟梁

自留地

“我們峁頭不是烏乎大隊(duì)的?是后娘養(yǎng)的?”烏乎大隊(duì)開會,議完大事,峁頭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長屈大志氣勢洶洶地說,“你們一個個把墻寫得紅朗朗的,喜慶得像招夫嫁漢,讓我們寡白著?!?/p>

支書嘿嘿笑著說:“你還不如說讓寡婦著哩?!?/p>

“要是個寡婦,你不知道多少趟跑下了?!?/p>

“去工作一趟,得兩三天,你摳得在身上捋蟣子吃,去了你管吃管?。俊?/p>

“碟子喝水淺看人,大隊(duì)、公社哪次去人我沒管,你去了沒給你吃喝,奶都給你管飽哩?!?/p>

人們就嘩地笑了。

十三個生產(chǎn)隊(duì),最遠(yuǎn)的是峁頭生產(chǎn)隊(duì),離烏乎有近三十里地。支書告訴我本來峁頭應(yīng)該歸宋家堡大隊(duì),可有十來戶唐家人,與咱烏乎唐姓同出一脈,硬爭過來了,“咱烏乎朝里有人么。”我知道他說的是唐彥斌。支書安排我寫標(biāo)語時說:“峁頭就算■了,遠(yuǎn)得,一天去一天回,得揣夜,路上不安全,野東西多,別有個閃失,擔(dān)待不起?!?/p>

野東西泛指那些兇猛的野獸,在烏乎,狼、野豬、狐貍是很常見的,豹子時有閃現(xiàn),南華山、西華山還有老虎、熊,生產(chǎn)隊(duì)的羊牲口經(jīng)常遭它們禍害。

我也就沒去。

會散了,支書對我說:“人家咬出來,不去一趟還不行了,你就跑一趟給寫一下?!庇终f,“說他在身上捋蟣子吃,那是抬杠話,屈大志大方著哩,喜好待個客?!?/p>

我說:“我明天就去吧?!?/p>

支書說:“你自己看,哪天想去了去,這又不是啥政治任務(wù)?!?/p>

又說:“也不急,壓他兩天,給他個舌頭,他還想上肚子哩?!?/p>

過了兩天,下了場雨,山山峁峁溝溝谷谷綠得一塌糊涂,像是鋪了綠色地毯,我去找支書,支書笑了說:“你自己做主,你來是勞動改造的,又不是監(jiān)督改造的,就跟社員一樣,不用啥都請求匯報(bào)的?!?/p>

我笑笑說:“凡事請求你,心里安定么。”

“拉個稱手的家伙,對了,你還沒置下稱手的家伙?!敝鴱拈T背后拉出一根一頭打磨得非常尖銳的鐵棍,遞給我,“把火帶上,遇上野東西就點(diǎn)火?!?/p>

我出門時,支書又說:“去了住上兩天,別日急慌忙往回趕,千萬別走夜路。”

蒼榆扶疏谷空靜,黃鸝啼鳴秋色深。初秋的山野,山丹、菊花和不知名的野花搖曳著媚艷的花朵,大地呈現(xiàn)出褐紅、墨綠、青蒼、水粉的色彩,像油畫一樣。高一點(diǎn)的山坡浮著青靄淡嵐渺渺茫茫。羊群在坡谷散落,就像散落的珍珠。山野總是有風(fēng),貼著地皮刮過,草發(fā)出瑟瑟的聲音。路就在山坡溝谷間穿行,溝谷里的風(fēng)很刁野。不時有野東西像個魅影遁去,看不清是什么東西,還真有些膽怯。

峁頭的山更密,既不挺拔,也不峻峭,就像蒸籠里的饅頭,看似獨(dú)立,卻又相連。這是典型的黃土高原丘陵地帶。生產(chǎn)隊(duì)的核心區(qū)有二十幾戶人家,倚著一道山梁,在半坡上挖窯洞而居。一入村巷,有幾個老人閑靠著墻,兩個老人戴著白帽,我就明白這是一個回漢混居的村子。在這一帶,有不少回族,回漢混居的村子很多。他們告訴我隊(duì)長領(lǐng)著社員在地里干活,一位老人指一個娃說:“叫去?!?/p>

一孩子撒腿就跑,帶起淡淡的塵埃,就像卷過一股小旋風(fēng):“來干部了,來干部了?!?/p>

他們也不問我是干啥的,卻看出來我的與眾不同,看來我的肉色還不是烏乎一帶人的膚色。我初到草鞋鎮(zhèn)公社,在一家車馬店里住了一晚上,一孔箍窯一條大炕,住六個人。我一進(jìn)去,他們一眼就認(rèn)出我是個讀書人。我問他們是咋看出來的,他們說你這肉色就不是受苦人的肉色,是讀書人的肉色。他們捏著我胳膊上的肉往起提,說你這肉軟沓沓的,沒勁。他們攥著拳頭把胳膊一蜷,胳膊上立刻隆起肌肉疙瘩,他們說捏捏。我一捏,硬如石頭。

很快屈大志掮著鍬來了。屈大志個不高,但結(jié)實(shí),說話嗡聲嗡氣的。

“來了,來了好?!彼罩业氖?,扭頭喊,“穆薩,讓你大趕緊宰只羊,拾掇出來。”

一個腦頂留著一坨黑發(fā)的孩子,也撒腿就跑,我忙說:“別宰羊了……”

屈大志說:“你來了,咋能不宰羊?!?/p>

我想或許他不清楚我是來勞改的,就說:“我不是干部,是來勞改的。”

“我知道,我們不管喔,你是來寫標(biāo)語語錄的,我們就認(rèn)這個么?!彼趾?,“穆薩,穆薩,狗日的像旋旋風(fēng)一樣,眼睛一擠不見了,五福,追穆薩,給說宰羯羊?!?/p>

五福是個和穆薩一模一樣的娃娃,又撒腿跑去,一坨黑發(fā)撲閃撲閃。

生產(chǎn)隊(duì)在一孔窯洞辦公,一張桌子,兩條長凳。桌上有幾張報(bào)紙,擺著一個墨水瓶,瓶中插著一個蘸筆,再就什么沒有了??坏故峭Υ?,能睡十幾個人。

進(jìn)來一個漢子,手提著刀子,頭戴白帽,想必是穆薩的父親,他說:“干部好。”

我忙說:“不是干部。”

“來我們峁頭的都叫干部,”他嘿嘿一笑,“你長得就是個干部樣樣子?!?/p>

屈大志說:“白成貴,生產(chǎn)隊(duì)會計(jì)?!?/p>

“咋吃?”白成貴問。

“三吃,件子肉煮硬點(diǎn),主食羊燜肚飯?!鼻笾菊f。

白成貴看看窯外說:“時辰剛好,擦黑上桌,干部沒啥忌口的吧,芫荽、蔥蒜、辣椒吃不?”

我說:“吃?!?/p>

屈大志說:“肉煮出來留些,干部在隊(duì)上住三天?!?/p>

回族做牛羊肉,那可是沒得說。三吃就是一羊三吃,羊排煮成手抓,一吃;件子肉就是大塊羊肉,把腿和脖子卸成大塊煮,一吃;羊頭羊蹄燎后清蒸,一吃。羊燜肚飯更是一道美味,羊肚洗出來后,選羊后腿肉切成拇指蓋那么大,用調(diào)料拌過腌漬一會兒,然后用淘凈的米拌勻,塞入羊肚內(nèi),用線縫扎后下鍋內(nèi)烹煮。待肚包發(fā)鼓時,用筷子在上面扎幾個眼,以免水汽脹破羊肚。熟透后撈出,待涼一點(diǎn),切片再上籠蒸熱,或直接加醋或蒜泥或辣椒油涼拌,肉香、爛軟,鮮美無比。

因?yàn)樯降恼谘诤嫱?,還不到六點(diǎn),莊子就暗下來,老白又掮來一張桌子,與那張桌子并了,屈大志說:“怕把你家炕坐塌了?”

“你們不是還喝酒么?”老白看看我說,“我們這一教人禁酒忌煙,人該講究的要講究呢么?!?/p>

我說:“那是,那是?!?/p>

酒是米酒,是由粘小米和黃米釀成,度數(shù)不高,入口易,但要醉了,可比燒酒厲害。

幾個隊(duì)干部都上了炕,圍著炕桌坐定。喝酒用陶制小碗。喝過一碗米酒,屈大志掏了兩個羊腰子放到我碗里,這是尊貴的客人才享用的。我忙說:“你吃,你吃?!?/p>

屈大志說:“你謙讓啥,你一謙讓就不好弄咧噻,放開,放開?!?/p>

一罐黃酒喝過,羊頭端上來,屈大志又把兩只眼睛摳出來放到我的碗里,我說:“你吃?!?/p>

“半夜煮羊頭,就為了兩個眼珠子。你是客。你們讀書人,眼睛都不濟(jì)事,吃啥補(bǔ)啥?!鼻笾菊f,“常來我們生產(chǎn)隊(duì)走走,以前來改造的,都愛來我們這里走走。我們生產(chǎn)隊(duì)不大,但羊多,一千多只,‘割尾巴家家不讓多養(yǎng)羊,社員都賣羊,集市上羊便宜得跟送人一樣,便宜了別人還不如便宜自己,生產(chǎn)隊(duì)全收了,咱峁頭山多溝深,就是養(yǎng)羊的地方么。”

吃喝抬杠,不覺就喝多了,連羊肚燜飯都沒吃到,我就睡著在酒桌上。

第二日早晨起來,屈大志在搗罐罐茶,嘿嘿一笑說:“你這啥酒量,米酒都把你喝醉了?!?/p>

我笑笑說:“這東西厲害。”

屈大志叫聲穆薩,穆薩進(jìn)來,屈大志說:“醒了?!?/p>

穆薩出去,一會兒端進(jìn)一盤油香,一碗奶,屈大志說:“羊奶,老回回家里喂奶羊,喝得慣不?”

我說:“還行,你不喝?”

“我喝不慣,膻氣,我搗罐罐?!?/p>

吃過后,屈大志帶著我村里走,能寫標(biāo)語的也就幾道墻,墻上的標(biāo)語都脫落得缺胳膊少腿的。我說:“隊(duì)上……再沒有識字人?”

“有一個,去年讓牛牴死了。要說吧照貓畫虎的有幾個人也能寫,可寫得丑得沒眼看么?!鼻笾菊f,“其實(shí)寫不寫有啥,可不寫就是把我們不當(dāng)回事么,我們離宋家堡六七里路,都有親戚,再說官路從咱峁頭穿過,來來往往的,讓人家咋看咋說?”

三天,我把能寫標(biāo)語的墻都寫了,屈大志說:“你看這紅朗朗多喜慶。”

三天羊肉吃得上了火,嘴角爛了,屈大志說:“你還沒吃服,才吃幾天羊肉就上火成這樣?!彼藖硪煌霛{水,“喝過么?”

我說:“喝過,這東西好?!?/p>

喝了后我就上路了。屈大志說:“讓人送送你吧?!?/p>

我笑著說:“不用,不用?!?/p>

山野總是有風(fēng),今兒風(fēng)不大,徐徐刮著,真爽快。到了米川子,爬一道山梁時看到遠(yuǎn)處有一個人在揚(yáng)土,我想這家伙心慌揚(yáng)土耍哩,我也揚(yáng)了兩把土,繼續(xù)走自己的路。走了一截路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他還在揚(yáng)土,我又揚(yáng)了兩把,繼續(xù)走。上了山頭,坐下歇緩,看他還在沖我揚(yáng)土,我心里有些緊張,是不是被狼還是豹子尾隨上了。我四下看看,沒見什么東西??此疫@走,我就躺在坡上歇息等他。近了,認(rèn)出是木匠的小兒子崇智。

他喘著氣說:“你這人,給你揚(yáng)土,你也揚(yáng)土,就是不停下來。”

我說:“我以為你揚(yáng)土耍哩?!?/p>

他說:“揚(yáng)土耍,你是不是當(dāng)我瘋著哩?!?/p>

我笑了,烏乎有句俗話:跟著瘋子揚(yáng)土。我說:“隔那么遠(yuǎn),誰認(rèn)出是你。”

“以后見有人揚(yáng)土,你得站下,揚(yáng)土是跟你打招呼,不是捎話,就是同行,搭個伴兒。”

“那你咋不喊?”

“風(fēng)往我這邊吹,我喊你聽得見?”

我拍拍腦袋,揚(yáng)土可不比喊科學(xué),遠(yuǎn)了,遇上個逆風(fēng),能聽見?揚(yáng)土當(dāng)然看得見了。

進(jìn)了一道山谷,眼前出現(xiàn)一條路,伸向一個溝口,仿佛是大寫意不經(jīng)意的一筆,崇智說:“去單干戶家浪(串)個門子?!?/p>

“誰家?”

“單干戶家,就在這山溝里住著,你不知道,沒見過?!?/p>

“他不來大隊(duì)?”

“他單干哩,怕人咬他,從來都不來,隊(duì)上人怕都把他忘了。”

“都是大集體,他咋還單干?”

“稀罕吧,他手里捏著東西哩?!?/p>

“啥東西?這么厲害。”

“紅軍的借條。那年咱們?yōu)鹾踹^紅軍,在他家借過糧,他手里有借據(jù)?!背缰钦f,“那年上頭來人專門收紅軍留下的東西,給他還糧他不要,他提了個要求,說他家口大,勞力少,在隊(duì)上掙工分養(yǎng)活不住,自己種點(diǎn)地,能養(yǎng)活住?!?/p>

我說:“就同意了?”

“來的一個干部,官老大,說那字條上落的就是他們團(tuán)長的名字,當(dāng)場就交待了,讓他單干養(yǎng)家糊口,而且還說讓單干戶有事到省里找他,現(xiàn)在那干部在省上做大官,誰敢動他?!背缰钦f,“咱們?nèi)グ?,看看,去了?zhǔn)能吃上飯?!?/p>

我說:“我還不餓?!?/p>

“誰餓了,我是說去他家準(zhǔn)能吃上飯?!背缰钦f,“這老漢是個人精,只要村上人去了他家,不管到?jīng)]到飯口,都會招待吃飯,哎呀,等會你看,日子過得可扎實(shí)了?!?/p>

這是一個小盆地,糜、谷、蕎、胡麻、麻子,莊稼樣樣長得茁壯,就像油畫。

崇智說:“銀川川,金窩窩,你看這地,不是川就是窩,全是好地。”

院落坐在山坡,一排九孔窯洞,還有三孔箍窯,院子、園子好闊綽,菜蔬成蔭,果木扶疏。麥場上有三個大麥摞,像小山。坡上雞群、羊群就像花朵。

兩只狗一黑一白,遠(yuǎn)遠(yuǎn)就撲過來,非常兇猛。好在我們手里都有稱手的家伙。

一個小孩子抹一下鼻涕高叫:“爺,來人了?!?/p>

園子旁就是莊稼地,走出一個老漢,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崇智說:“不認(rèn)識了?烏乎的崇智?!?/p>

老漢笑笑,崇智說:“這是大隊(duì)寫標(biāo)語的老右,來看你這要寫標(biāo)語嗎?”

我心里說這家伙腦子好使。

老漢說:“沒有一截光堂的墻,疙瘩拌湯的……”

“你看能寫么?”崇智邊說邊給我擠眼睛。

我說:“那寫不了?!?/p>

崇智說:“那算了?!?/p>

老漢用一個柳條編的笸籃盛了些麻子端上來說:“先嗑麻子啖啖嘴。”

崇智抓了麻子丟進(jìn)嘴里嗑,我捏捏麻子,還是沒好意思丟進(jìn)嘴里。

“咋,不會嗑?還沒學(xué)會?”崇智說。

我點(diǎn)點(diǎn)頭。

麻子是烏乎人一種最好的零食。街巷里靠著墻根抬杠,下棋掀牛(掀牛是一種牌的玩法),做針線拉閑,聽書看戲看電影,烏乎人麻子是不離嘴的。就是出門上路,烏乎人都會在兜里裝上麻子,說嗑麻子上路不心慌,路途也就短了。家里來了人,他們會端出一小笸籃麻子放在炕上說先啖啖嘴。人們一邊嗑麻子,一邊說說家長里短,灶火里已經(jīng)搭火,飯開始做了。在閑散的時光里,烏乎人嗑麻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第一次見麻子,是在火車站,不知為何物,打聽后知是麻子??此麄冟镜媚檬郑操I了點(diǎn)去嗑,結(jié)果全嚼了。因?yàn)槿藗冟韭樽?,麻子也便是?jīng)濟(jì)作物,在集市、車站、戲場上常有賣麻子的。

麻是五谷之首。麻子可以長到一人多高,雨水好的年份,麻子枝繁葉茂,杈頭上掛滿了鈴鐺一樣的麻子,仲秋成熟,枝梢被壓得披掛下來??诚聛碓衫?,豎于場院,日曬風(fēng)干后,不能像打其它莊稼一樣上磙子碾,因?yàn)槁樽悠づc仁是分離的,上了磙子就碾碎了,只能拌(摔),架起一根木椽,捏著麻稈摔在木椽上,麻籽就拌出來,因此烏乎人叫“拌麻子”。麻子殼上包裹著一層薄薄的絕色包衣叫麻衣,拌出來后要再揉搓一番,包衣脫落,用簸箕簸去麻衣,再曬一曬,干透就可以了。因此,秋九月,經(jīng)??匆娕俗趫鲈海谂婧娴那镪栂?,一揚(yáng)一揚(yáng)地拌麻子,麻子“唰唰唰”地脫落,就像風(fēng)掠過原野。男人是不做這活的,因?yàn)槟腥耸謩糯?,麻子會濺得很遠(yuǎn)。女人們拌麻子會唱起來,什么《繡金匾》《小金蓮》。

麻子比綠豆還小,磕麻子手、眼都是幫不上忙的,丟進(jìn)嘴里要嗑出仁來,那可不是一般的技術(shù)活兒。烏乎人不是一顆一顆往嘴里丟嗑,而是抓半把一把丟進(jìn)嘴里,嗑時只見嘴唇嚅動,聽不見動靜,不像嗑瓜子會嗑得“噼啪”“咔嚓”有聲,而且一把麻子嗑完了,麻子殼密密麻麻黏在嘴唇四周,蜂窩一般,一個殼兒都不會掉到地上。一把麻子嗑完,他們用手一抹,把殼兒丟進(jìn)火盆,不像嗑瓜子把瓜子皮“呸”出來,他們說“呸呸呸”的費(fèi)氣。更神奇的是一把麻子在嘴里,卻一點(diǎn)不影響他們抬杠,拉閑說家常。

麻子是讀書最好的佐物,捧一本書,嗑著麻子,比起抽煙、嗑瓜子都要美妙、健康得多。即使不讀書,在漫長的時光里,嗑麻子是一種最好的消遣。因此,我一直想學(xué)會嗑麻子,我練過,始終不得竅門,抓了麻子丟進(jìn)嘴里,鼓搗半天,咬下去殼兒碎了,與仁就黏在一起。三五顆后便沒了耐性,連殼嚼了。抓半把麻子丟在嘴里大嚼,在烏乎人看來太野蠻了,惹他們笑話,而且麻子也經(jīng)不起這么嚼著吃,太奢侈了。然而,向人請教,又羞于啟齒,至今不會。

崇智把嘴里麻子嗑完,捏了一粒麻子,丟進(jìn)嘴里大張著嘴說:“你看,用舌尖兒輕輕兒地將麻子頂在上下門牙中間,將棱棱兒立起,咬住棱棱兒,輕輕兒一嗑,咯嘣,殼兒就開了,仁仁兒就出來了。輕輕兒地,用的是個巧勁兒,千萬別像嚼豆子,麻子抗不住那么用力的?!?/p>

我試試,還是不行,“這樣,這樣……”崇智繼續(xù)給我示范,老漢笑瞇瞇看我,我忙說:“等以后你再教我?!?/p>

老漢出去了,崇智說:“這有啥難么。你們這些來改造的太笨了,前面來的幾個也都是學(xué)了好久?!?/p>

老漢說:“你嚼著吃,也挺香的?!?/p>

我忙說:“謝謝謝謝?!?/p>

老漢端進(jìn)兩杯茶水,還端來一碗漿水?!翱锤刹孔旖菭€得,上火了,喝一碗敗敗火?!庇謫柍缰牵澳愫炔??”

崇智說:“喝?!?/p>

老漢又端來一碗:“你們喝著歇著?!比缓蟪鲩T去了。

我忙說:“別做飯?!?/p>

老漢說:“到門上了咋能不吃頓飯?!?/p>

我說:“飽著哩?!?/p>

老漢說:“出門上路,不說飽話?!?/p>

老漢走了,崇智說:“你看懂事不?話說得多好!”

我點(diǎn)點(diǎn)頭。懂事在這里就是會來事。

崇智抓一把麻子丟進(jìn)嘴里,出了窯門。一出窯門,便是園子,園子外便是莊稼地,一塊一塊的莊稼長勢喜人。我們站在麥場上,眼前的整個山谷展著媚眼的綠意,風(fēng)都是綠的。

“真是個好地方,像桃花源?!蔽艺f。

“這不叫桃花源,叫簸箕掌,你看三面都是山坡,一面開口,像不像簸箕?”崇智拍著一個麥摞說,“你看這麥摞多大,三個麥摞,頂?shù)冒雮€生產(chǎn)隊(duì)哩,他們一家人一年連一個麥摞都吃不了,你看他家日子囊不囊,一家人都胖乎乎的吧,一堆娃?!?/p>

烏乎人所說的“囊”是“好”“滿足”的意思,而且比這更深一些,舒服說成“囊哉”,很舒服說“囊囊兒的”。

我笑笑,就見了老漢和一個小娃,再沒見什么人。“他家人口很多?”我問。

“光兒就六個,都結(jié)婚了,孫子不知道有多少,上學(xué)都在公社念書哩,兩個兒在公社蓋了房子做買賣,那張借條比圣旨還管用哩。”崇智說,“這么下去過不了幾年,他家就能成個生產(chǎn)隊(duì)哩?!彼钢黄樽拥卣f:“你看他種了多少麻子,長得多好,比你還高,那都是錢,到了集上,搟杖胖一拃高的紙筒筒,一筒筒麻子就賣五分錢哩?!?/p>

飯很快端上來了,雞蛋面,碗里臥著三個雞蛋。

我請老漢上炕吃飯,老漢說:“才吃過,你們快吃?!闭f罷就出去了。

顯然他是不愿和人多說話的。

我吃了兩碗,崇智卻吃了四碗。

臨走,老漢給我們一人裝了一衣篼(口袋)麻子:“路上嗑,上路嗑麻子,路短半截子?!?/p>

我們往山上爬,崇智說:“你看這人多懂事,多周到,走時還給咱們一人裝一衣篼麻子,唉,誰讓我單干,我叫他爺都行。”又說,“悶肚子財(cái)主,藏著哩,我估摸他家窯里全埋的糧食?!?/p>

“啥時候能像那狗日的一樣,”上了山頭,崇智回頭看著單干戶家,說,“我就想單干,過這樣的日子?!?/p>

“集體勞動不好么?”

“好個錘子,一個個出工不出力,你看干活咋干著哩,腰來腿不來的,一泡尿都尿一頓飯的工夫,女人邊干活邊納鞋底,把人往死里磨哩。要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戶,你看吧,一個比一個干得歪(厲害)?!背缰钦f,“你說國家是咋想的,把地分到各家各戶種,保險(xiǎn)比集體種收成好,單干那幾年就是例子?!?/p>

我沒有說話,崇智唱起來:

早知道干妹子呀心變者了

我他娘的吃不下飯了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子呀嫁人者了

我他娘的睡不著覺了是做啥呢?

我把麻子掏出來往崇智衣篼里裝,我說:“我不會嗑,糟蹋了?!?/p>

崇智說:“咋能說糟蹋了,你嚼著吃,仁仁子就是油,再說你得學(xué),學(xué)會嗑麻子,能解心慌,你看,我教你。得有耐性,像姑娘繡花,用的是個巧勁,不是婆娘納鞋底,把吃奶的勁都鼓上了。”

我說:“改天,趕路?!?/p>

到了大煙川,崇智說:“還早,咱們坐下歇歇?!?/p>

坐下,點(diǎn)了根煙。

崇智說:“老右,跟你商量個事?!?/p>

我說:“有啥事直接說,還啥商量?!?/p>

“隊(duì)上給你分的自留地,你準(zhǔn)備咋種?”

在大煙川是一道寬闊平坦的谷地,是烏乎最好的地塊。曾經(jīng)種過大煙。歷史記載,烏乎種大煙從咸豐年間就開始了?,F(xiàn)在,大煙川是烏乎生產(chǎn)隊(duì)的自留地。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啥都不會種?!?/p>

“這么,反正你也不會務(wù)勞,我租種,你看行不。”

“啥租不租的,反正我也不會種,給你種去?!?/p>

“那不行,自古種地都是要交租子的,我給你交租子,這么,收成一半一半。”

“這不行,那成了我剝削你了?!?/p>

崇智撓撓頭說:“對,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把咱倆都害了?!?/p>

“咱們朋到一起種,我跟著你干活,就說你幫我種著,咱們給誰都不說?!?/p>

“行,咱們?nèi)N麻子。”他以拳頭捶地說,“人人都嗑麻子,集市上一小筒筒就一毛錢哩,你看單干戶種了多少麻子,哪樣莊稼用一拃高的紙筒筒賣?種啥都比種莊稼強(qiáng)。”

“那咱們就種麻子。”

“那說定了。”

“就你知我知?!?/p>

第二日,木匠來了?!袄嫌?,自留地你不要跟崇智朋著種。”

我說:“為啥,他挺有想法的?!?/p>

“他能想個錘子,啥世道都看不明,說上還不聽?!蹦窘称财沧煺f,“種地的事你不懂,我給你說大煙川種麻子,一分收成都沒有?!?/p>

“為啥?”

“以后你會知道的,我只是勸你別跟上瘋子揚(yáng)土?!?/p>

“為啥,你倒說說噻?!?/p>

“現(xiàn)在我不說,我等著看他娃的笑話哩?!?/p>

我那幾畝自留地是生荒地,從開荒打耱到上糞下種,崇智是下了大苦,我也跟著下苦,像做自己的活一樣做。崇智說:“你這樣下苦,說的分成不算數(shù)了,下來我不會虧你的?!?/p>

我說:“就按說好的分成?!?/p>

麻子種上,就來了一場及時雨,幾日后,麻子便出來了,打磨得平整的黃土地上就像寫滿了字,又過幾日,麻子打出了一朵朵小傘,崇智興奮地對我說:“麻子主要看捉苗,苗捉住了,就等于有一半收成了?!边@年雨水雖不多,但都寫在時節(jié)上,麻子長得確實(shí)不錯,楓葉一樣的葉片有巴掌大,墨綠墨綠。崇智興奮地說:“你看長得多俊,老天爺看見咱們想啥哩,你說這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咱們該有個好收成?!?/p>

然而,麻子結(jié)籽后,問題隨之而來,大煙川全是自留地,家家都種麥子。麥子是烏乎產(chǎn)量最高的糧食作物,抗旱,屬于有把握莊稼,五年倒一回茬,種一年糜子或者洋芋。今年大家都種麥子,唯獨(dú)我們種了麻子。麥死中伏,中伏麥子便收了。而這時間的麻子正灌漿,便成了巧兒(麻雀)的一口食。烏乎的巧兒那可是了得,一群有上萬只,尤其是秋莊稼成熟時節(jié),小巧兒出窩,漫山遍野都是巧兒,加上十幾種別的鳥兒,飛起就像烏云突起,遮天蔽日的。巧兒最愛嗑麻子,站在高高的麻穗上,邊嗑邊蕩秋千,開心得嘰嘰喳喳地叫唱。麻子殼硬一點(diǎn)的時候,巧兒嗑麻子的聲音“嚓嚓嚓”的像風(fēng)掠過玉米地,像螞蚱吃糜稈。它們成群落在糜谷麻子地里,起落之間,穗子籽實(shí)就只剩下空殼了,巧兒過后,垂下的穗頭就飄乎乎起來了。

在烏乎防巧兒是田間管理的大事,他們有自己的方式——放鷂子。烏乎一帶專門有鷂子客,以放鷂子驅(qū)鳥為生。鷂子經(jīng)過熬鷹式訓(xùn)練后,是不會輕易離開鷂子客的,達(dá)到收放自如的境界。鷂子客把鷂子擎在手臂上,到莊稼地?fù)P手放開,鷂子撲入鳥群,每次都能抓到巧兒,但鷂子不會吃掉巧兒,而是銜回。鷂子客就像獎賞似的給它一塊鹽水腌過的巧兒肉。一個生產(chǎn)隊(duì)的秋莊稼,請兩到三個鷂子客就全看過來了。

崇智家的自留地加上我的自留地一共十來畝地,請鷂子客是不合算的,只能提個破洋瓷臉盆敲打追攆。巧兒對這“哐哐哐”聲很熟悉,它們是不怕的,至于那些草人,它們敢落在上面拉屎。人攆巧兒那得累死人的,這頭追起,那頭落下,那么輕松,人哪能一起一落那樣輕巧。巧兒還會耍你,等到你攆到一步之遙了才“嘩”起飛,丟下一片“喳喳喳”嘲笑聲。專門去擋巧兒得纏一個勞力,不勞動掙不上工分不說,還要扣工分,里出外進(jìn)虧大了。而崇智兩個孩子,一個已經(jīng)上學(xué),一個還小。

折騰了一段時日,看看麻子枝枝梢梢都朝天空乍著,只好放棄了。崇智無奈地說:“毛主席真英明,說狗日的巧兒是‘四害,真英明。”

到了收獲的時候,只砍回些麻稈,崇智給我拉些麻稈來說:“今年虧的我以后會給你補(bǔ)上的?!?/p>

我說:“有這麻稈就是收成。”

自留地一年就這么白種了,木匠卻開心得不行,崇智垂頭喪氣,木匠就罵:“整天戳著個臉,春氣一樣,給誰看?!?/p>

崇智說:“那你能得很,來給我送一送么?!?/p>

“春氣”是迷信之邪,是癘疫之氣,惡穢之氣。烏乎人要是頭疼眼熱,渾身乏力,神思恍惚,失語胡說,就會認(rèn)為被鬼沖撞著了,著了邪道,攬了春氣,一定要攘解,盛一碗清水,拿三根筷子,從逝去的親人到村里的亡人,還有孤魂野鬼,念叨他們的名字,筷子在水碗中直直站住,就知道是沖撞著誰了,燒一道黃表,在病人頭上繞三圈,額前劃個十字,“呸”幾口,端了水碗送到十字路口,燒點(diǎn)紙錢,將水潑掉,碗倒扣在大門外旮旯,就算是將春氣送走了,這叫“送春氣”。因此在烏乎你會常看到有碗倒扣在大門外旮旯,在十字路口看到一攤濕紙灰——之所以在十字路口燒紙潑水,說來來往往的人踩踏了會把春氣帶走——行路人在濕紙灰上會跺幾腳,說辟邪。

“比你日能的人都趴著哩,你還能翻了天?迷瞎了眼似的看不明?就憑你也想單干……”木匠完全是一副嘲笑的口吻。

崇智說:“我就想當(dāng)個單干戶,咋咧?你眼睛明亮么,隔山瞭著兔哩,咱家住過紅軍,你咋沒讓他們留個字據(jù),留個字據(jù),咱不也能占座山頭單干?”

木匠扳下鞋底就砸到兒子頭上了:“你個狗日的,說話嘴上沒個把門的,這話要讓別人聽見就是反動話,捆你狗日的,判你狗日的,你想把一家人都害了?!庇终f,“過紅軍那會兒,誰家沒住過紅軍?誰家留過字據(jù)?”

崇智把他爹的鞋奪過來扔出門去,走了。

木匠吼著說:“要由自個兒,老子還想種大煙哩。”

木匠撿回鞋,咧著大嘴笑:“大煙川家家種麥子,你們種麻子,不是給巧兒留口食?不到十畝地,巧兒一起一落就沒了?!?/p>

我說:“你這就不對了,早知道巧兒嗑麻子,咋不提醒他呢?”

“我為啥要提醒他?我豁出去自留地一年沒收成,就想讓狗日的撞一回南墻,才知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嘿嘿一笑說,“我還怕你們有個好收成哩?!?/p>

“這……你……”

木匠長嘆一聲:“天下老,向著小,老疙瘩(最?。┟?,生下來他爺他奶都八十多了,哎呀慣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頂在頭上怕嚇了,要腳不敢給手,誰都不能說,干啥都由著性子,沒大沒小的,說不聽,擋不住,你看說話胡吹冒料(吹牛)的,不讓他娃跌個跟頭,他還當(dāng)這世界是平的,不這么弄狗日的一回,我怕以后闖禍哩?!?/p>

木匠很開心,他唱起來:

一不的吹牛二不喧,

我家輩輩做大官;

我爺見過皇上的面,

我婆跟娘娘吃過飯;

我爸穿過是黃馬褂,

我媽穿的是綾羅緞;

出門不走坐軟轎,

回來捶背有丫鬟;

吃飯端的是玉石碗,

尿盆上鑲著五彩藍(lán);

……

他瞇著眼睛,靠著墻根,蹺著二郎腿,那般愜意。

“你這年虧損的,我會補(bǔ)給你的?!蹦窘痴f。

我說:“快別提這話頭,傳出去麻達(dá)(麻煩),你知道我不靠那。”

晚上,支書過來,說:“你跟他朋種啥地,那娃不切實(shí)際,再說上面要說起來,惹事哩。你的自留地明年跟隊(duì)長朋著種?!?/p>

放 狗

支書去省里開會回來送我一本精裝《毛主席詩詞選》:“會上發(fā)的,你說咱肚里有多少點(diǎn)墨水水子,讀得了這么高深的東西,一句都卸不開,給你你讀去?!?/p>

烏乎人把讀不懂說卸不開,用得準(zhǔn)確,就像拆卸一件東西一樣。

“形勢越來越嚴(yán)重了,斗爭殘酷得很哩,省長都挨斗了,游行,五花大綁的,那么大的領(lǐng)導(dǎo),讓紅衛(wèi)兵剃了頭,扎得像個棕子,大頭皮鞋踢,看得我肉酥哩。”支書嘖嘖嘖咂著嘴唇,“你真是申請下來改造的?”我嗯了一聲,他豎個大拇指,“你不是個一般人,看得遠(yuǎn)哩,吃一啥長一啥來者?”

“吃一塹,長一智。”

“好些人吃十塹,都長不了一智,你這一智長得好,你走得快,要在城里,這陣怕在街上挨斗,就難過了。那種斗可不像咱烏乎這樣斗,押到臺上喊喊口號?!彼o我一條煙,“會上發(fā)票買的,不然還買不上哩?!?/p>

我說:“你留著吃……”

“我吃不過癮?!?/p>

我笑笑說:“你吃這東西有派頭,就更像支書了?!?/p>

“有進(jìn)步,學(xué)會抬杠了?!彼f,“?,那個挨斗的省長,就用煙鍋?zhàn)映詿?,讓紅衛(wèi)兵一把奪了,一煙鍋就把頭打爛了,還把煙桿折成兩截。”

看看我,他說:“過兩天,唐彥斌就要回烏乎來了?!?/p>

“回來調(diào)研?蹲點(diǎn)?”

“改造。”

“他、他咋了?”

“犯錯誤了,從省上開會回來,路過地區(qū),我去看他了,他親口給我說的,讓我把地方給收拾一下?!敝f,“你說這世事兇險(xiǎn)得,就像天旱了打‘露水閃,一閃一閃的?!?/p>

烏乎有兩個人物寫進(jìn)了地區(qū)志,唐彥斌就是之一。

在烏乎,唐彥斌那可是聲名顯赫的人物。要說唐彥斌的故事,需先講烏乎的地理與歷史。

西海固這片土地以六盤山為界,“南有秦漢,北有強(qiáng)胡”,北部地區(qū)兩千余年間先后生活過義渠、烏氏戎、鮮卑、敕勒、柔然、氐、匈奴、羌、吐蕃、女真、黨項(xiàng)、蒙古、吐蕃等游牧民族,秣馬厲兵,伺機(jī)挺進(jìn)中原,而經(jīng)濟(jì)走廊絲綢之路就從這片土地穿過,這片土地歷來為中原王朝與游牧民族爭奪的焦點(diǎn)地帶。春秋時秦昭王就在這里修筑長城,其后軍事設(shè)施建設(shè)歷朝歷代未曾間斷。去往烏乎,沿途烽燧遍布,關(guān)隘相望,地名多以城、關(guān)、營、堡、寨命名,大營城、養(yǎng)馬城、三關(guān)、制勝關(guān)、府營、新營、定川寨、三川寨、瓦亭寨、城川堡、石門堡、黃鐸堡……這片土地為王朝承載了過多的戰(zhàn)爭,王朝爭霸戰(zhàn)爭的硝煙散盡,作為中原王朝與游牧民族爭奪的邊緣地帶,摩擦、掠奪,拉鋸式小戰(zhàn)事紛亂而漫長。

更漫長的是匪患。這片土地干旱頻繁,災(zāi)荒連綿,左宗棠去新疆經(jīng)過這里,給朝廷奏折中用“貧瘠甲天下”來形容。遭遇災(zāi)荒年,或有戰(zhàn)事,社會動蕩,就起土匪。而烏乎一帶的大山深溝就成了天然匪穴,歷史上多土匪盤踞。這就不難理解這一帶的村莊都坐落在遠(yuǎn)離出行方便的官路隱蔽在偏僻的山旮旯,家中男子自小練刀槍棍棒,多出刀客。為逃避戰(zhàn)亂、災(zāi)害、兵禍、匪患,許多人鉆山做土匪以自保,土匪是不搶土匪的,像當(dāng)兵吃糧是一條生路。為防匪賊,大戶們于險(xiǎn)要的山頭修筑堡寨,在村莊里挖窨子洞,與窯洞相連,綿延數(shù)十里,直通往隱蔽溝壑山谷,像地下兵道。鬧土匪時,山上點(diǎn)起火,村里人看到就往堡子里跑,或通過窨子逃至山溝避禍。

清末至民國,更朝換代,軍閥混戰(zhàn),日寇侵略,國共內(nèi)戰(zhàn),社會一直動蕩不寧,抓兵拔丁,籌餉征糧,又受大煙禍害——烏乎的大煙川便是因種大煙而名——軍隊(duì)政府都曾提倡種植大煙,販賣、吸食者甚多,一個小小縣城,煙館就二三十家,民間更是“十室九燈”;民國九年(1920年)發(fā)生了人類有記載以來世界第三大地震——海原大地震,死亡人口二十七萬多;民國十八年(1928年)又遭百年不遇大旱,大饑荒造成陜甘五六百萬人死亡……災(zāi)難頻仍,民不聊生,解放之初,烏乎一帶土匪有幾十股,剿匪長達(dá)一年之久。

那年,烏乎被土匪洗劫兩次。奇怪的是烏乎唐姓大戶皆遭遇搶劫,尚姓大戶卻沒任何損失。烏乎人都明白,因?yàn)樯屑页隽藗€尚東正,已是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副。唐彥斌家不僅財(cái)產(chǎn)損失慘重,而且與土匪打斗中唐彥斌的二哥被土匪打死。

唐佑順對兒子唐彥斌說:“鉆山拉桿子去吧。”

鉆山拉桿子就是做土匪。唐佑順舍一個兒子鉆山,烏乎人并不覺稀奇,為保家業(yè),家有土匪也是一種自保,有被土匪搶劫和給土匪上貢的錢財(cái),還不如自己家出個土匪,而拉起桿子,就是官府也給面子,各路土匪多在官府中都有照應(yīng)關(guān)系。烏乎人想不明白的是,唐佑順六個兒子,都拜過刀客師傅,練就一身功夫,六個兒子性格中帶著匪性的也有幾個,唐彥斌書念得最好,性格又綿柔,“朝里沒人,百事不順”,聽唐佑順平時的口氣,將來是要仰仗唐彥斌更換門庭的,為啥偏選唐彥斌鉆山拉桿子。

烏乎人哪里明白唐佑順的心思。舍一個兒子鉆山,看似為了自保,實(shí)際上更是寄托著他更換門庭的夢想。富了這幾年,唐佑順充分感受到了朝里沒人,什么事你都能攤上,什么虧你都得吃,他需要培養(yǎng)出一個“朝里人”支撐門戶,打點(diǎn)種田以外的事。他在唐彥斌身上寄托了更換門庭的想法,然而,軍閥爭地盤,日本鬼子侵略,戰(zhàn)事不斷,社會動蕩,國家亂了,他越來越看不到憑念書入仕更換門庭的希望,倒看出做土匪是一條捷徑。唐佑順做過十幾年腳戶,經(jīng)歷過各種各樣的災(zāi)難,最大的災(zāi)難不是風(fēng)雨霜雪,洪水猛獸,而是匪患,亂世,一路上該有匪的地方都有匪了,跑一趟腳倘若主家有官府背景,一路上平安無事,倘若主家沒有官府背景,你富可抵國土匪都敢搶,而那些搶過他們的土匪后來都被招安后,搖身一變成了官府的人,反過來耀武揚(yáng)威地為他們護(hù)腳,而有些干脆是亦官亦匪。兒子拉起桿子,就可以走招安之路,從而進(jìn)入官府,實(shí)現(xiàn)“朝里有人”的愿望。做個土匪能打能殺就行了,但要帶起一支桿子實(shí)現(xiàn)招安,就需要頭腦,不是只憑義氣做事的土豹子干得了的,跑腳那些年,有一個腳戶能說書,說過不少斗智斗勇的故事,而烏乎方圓盤踞的土匪中,好幾個土匪頭都是讀書人。六個兒子只有唐彥斌擔(dān)此重任。土匪當(dāng)然做不了一輩子,世道太平了官府都會剿匪,歷朝歷代無不如此,土匪再強(qiáng)大也不是官府的對手,因此他拿出這些年的積蓄,要唐彥斌盡快拉起桿子。

唐佑順的選擇沒錯,唐彥斌鉆山一年間就拉起了桿子,幾年間吞并了周邊七八股土匪,隊(duì)伍越拉越大,國軍剿過,卻越剿越大,到了抗戰(zhàn)結(jié)束,國共失和,都爭相拉唐彥斌入軍,唐彥斌加入了國軍。國民黨越打越敗,唐彥斌舉兵起事,加入人民解放軍,一直打到全國解放,又參加大剿匪、抗美援朝,后來轉(zhuǎn)到地委,“當(dāng)了大官”,到底是個啥官,烏乎人說不明白?!耙蝗说玫?,雞犬升天,自古而然,兄弟姐妹都吃皇糧,不看老天爺臉色吃飯,在城里享福哩。”烏乎人這樣說。

烏乎關(guān)于唐彥斌的傳說很多,說得很細(xì)。對仇家對頭,抓到就點(diǎn)天燈。說把人扒光,用麻布包裹,放進(jìn)油缸浸泡,在人腦頂鉆個洞,倒入燈油,將人捆在高高的木桿上,天色黑盡,從腳上點(diǎn)燃,直至人燒死。說二頭目造反,就讓唐彥斌在燈盞山點(diǎn)了天燈,著了三天三夜。有人表示了懷疑,一個人點(diǎn)天燈怎么會著上三天三夜,一時半會兒就燒成灰了。有人立刻說你見過燈眼子燒成灰過?不斷添油,人就是燈捻子。吞并的土匪歸順的一率赦免收編,不歸順的一率下油鍋。綁來了票,執(zhí)行三毒。說唐彥斌專門建了蜂巢、蛇窟、蝎穴,養(yǎng)著蜂、蛇、蝎。通過蜂蜇、蛇蛟、蝎叮來逼迫票頭交待財(cái)產(chǎn)或讓家人來贖。說唐彥斌殺人從不用槍,而用刀。這說法烏乎人是認(rèn)可的,因?yàn)樘茝┍蟾^刀客師傅,練的就是刀,尤其飛刀好生厲害。說唐彥斌殺人聽音,聽到跟人體有關(guān)的詞包括諧音,就從那個地方下刀,還說唐彥斌喜好取人的眼耳鼻舌指皮等器官。最殘忍的傳說是唐彥斌以人心肝下酒,說唐彥斌說人膽泡酒比蛇膽更好,還說他最喜吃人的腳后跟,說有嚼頭。等等。吃人肉烏乎人是不信的,“從小仁義,又念成了秀才,咋會殘忍到吃人,再說他沒肉吃了?”

關(guān)于唐彥斌的種種血腥傳說,烏乎除了唐家人——唐家人的說法是尚家人在背后壞唐彥斌的名聲——其余的人除了吃人肉基本上是相信的,也表示能理解。封神榜上那些封了神的,還有關(guān)公、秦瓊、敬德、岑彭、馬武……神仙不都是殺人建功立業(yè)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當(dāng)土匪哪能不殺人,何況還是土匪頭頭,不殘忍點(diǎn)怎么帶得了那些殺人如麻的土匪?

關(guān)于唐彥斌還有神奇的傳說,說唐彥斌遇一老道,給開了光,練就護(hù)體神功,成了不死之身,所以吞并那么多土匪,又打了那么些年仗,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毫發(fā)未傷。據(jù)此烏乎人認(rèn)為唐彥斌就是天上的星宿,那老道就是天上的神仙。也都感嘆戰(zhàn)爭結(jié)束得早了,要再打上兩三年,唐彥斌會進(jìn)北京,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唐彥斌生活方面的傳說也很多,說唐彥斌過的是皇上的日子,天天像過年,歌舞升平的,三妻四妾算啥,天天入洞房,夜夜當(dāng)新郎,看上的女子就搶上山來,自己享受夠了,分配給小頭目。他喜歡上的女子要發(fā)現(xiàn)不忠,就讓土匪一級一級玩夠了,扒光衣服,執(zhí)行三毒。說他的壓寨夫人是一位上過新學(xué)的女子,美若天仙,身上金銀珠寶有好幾斤。關(guān)于唐彥斌現(xiàn)在的生活,他們說天天大酒大肉,上車下車有警衛(wèi)開門關(guān)門,走哪都有警衛(wèi)跟隨,辦公室、家門口都有警衛(wèi)站崗,站得比松樹還端直,見到唐彥斌就“啪啪啪”敬禮。

總之,在烏乎唐彥斌已經(jīng)只是一個傳說,只留下了院墻像城墻一般的唐家大院,堡子似的,人都叫唐家大院。五間房雖然蒙著黑烏陰郁的滄桑之色,但依舊顯得霸氣十足。

傳說中的唐彥斌回來了。四口人,父親、老婆、孫子和他,還有一只狗。他們是坐北京吉普進(jìn)的烏乎,一輛卡車?yán)麄兊臇|西。人們都聚焦在村巷里看,嘰嘰喳喳地感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說這話時掃我一眼,我明白他們的意思,都是來勞動改造的,差別就這么大。

唐彥斌說:“支書,早就讓你把這院落分了去,還沒分,咋做事的嘛,給我留上兩間帶個伙房就行了,其余房屋和窯洞都分了?!?/p>

支書說:“專員,分啥,你就住著。”

唐彥斌說:“分了吧,我就這四口人,住不了那么多,屋不住自舊?!?/p>

支書說:“專員,再說吧?!?/p>

“分了,你咋這么黏糊。”唐彥斌說,“還有,以后別叫專員,叫老唐?!?/p>

支書說:“這有啥,再說我管得了人家叫啥?”

唐彥斌說:“開個大會,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不是專員了,是來改造的。”

支書說:“改造不改造的,咱烏乎人不管那些,該叫啥還叫啥,你看幾個老支書、大隊(duì)長不干了,人們還是叫老支書、大隊(duì)長,要說他們也是犯了錯誤的?!?/p>

唐彥斌說:“咋沒看出來你這么黏糊,我在城里,多少人叫我專員,不差你們叫我專員,跟你說叫得我煩煩的,有些人表面上叫得親切得就像我是他先人,背后拿宰豬刀捅哩?!?/p>

唐彥斌的家竟然分不出去,讓誰搬來住誰不來住。唐彥斌說:“我活臭了,沒人跟我做鄰居,讓老右住一間?!?/p>

我搬到唐家大院的當(dāng)晚,唐彥斌趿著鞋進(jìn)來了,我忙說:“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

“錘子,大領(lǐng)導(dǎo)?!彼咏o我兩條煙。

我說:“我抽旱煙了?!?/p>

“旱煙勁大,嗆得厲害,你抽不慣,以后煙我給你管了?!?/p>

他從懷里掏出一瓶茅臺:“偷出來,老漢把酒當(dāng)命地看著,就要喝好酒?!?/p>

一會兒,唐彥斌老婆送進(jìn)兩個菜。喝著,他說:“來烏乎咋樣?他們待你還好吧?”

我說:“好好好?!?/p>

“說實(shí)話?!?/p>

“真的是好,你看我臉色,過年稱豬的時候,把我掛到秤上稱了,比來時重了五斤,一個月長一斤,要在城里怕瘦五斤還擋不住哩?!?/p>

“烏乎人多數(shù)還是憨厚、寬容的,階級斗爭主要在兩大姓之間,不過斗起來也狠著哩?!?/p>

“兩姓斗得也不兇……”

“我壓制著哩,不然能翻天,歷史上斗得失過幾次人命,有一次兩個家族大械斗,死了五個人,三個是打死的,兩個是槍斃的,還判刑四個人。支書這人咋樣?”

“真是個好人。”

“我欣賞這狗日的,家庭成分的麻煩人人看出來了,他還是娶了地主的女兒,喜歡上了,愛上了,敢作為,有擔(dān)當(dāng),跟你說過嗎?”

“說過。”

“唐、尚兩姓爭天下,都想占風(fēng)頭把持烏乎的政權(quán)。以前我說唐、尚兩姓組成班子共同執(zhí)政,斗得不行,我說那就唐、尚兩姓輪著執(zhí)政,還是斗得不行,壓制都壓制不住,那年他們捉奸,把支書給抬掉了,唐家來了一幫人找我,其中有我的幾個叔伯,我連門都沒讓進(jìn),說滾回去,一個個都是攉事頭,不攉出人命來不罷休。哎呀,戶族大了,有攉事頭哩,攉攪得唯恐天下不亂。我給縣上打招呼,烏乎的班子配第三姓,支書是我點(diǎn)了名的。他們把唐、尚兩大姓之外的雜姓叫第三姓。”他說,“支書他娘是個居士,行了一輩子善,她養(yǎng)出來的兒子處世做事心有顧忌,現(xiàn)在多少人沒顧忌?!?/p>

第二天,他抱過來一只大木箱?!斑@箱東西估計(jì)是你眼下最缺的東西?!贝蜷_木箱,全是書,他感慨地說:“沒書讀了吧,癮壞了吧。能有書讀,人生第一大幸事?!彼揭恍┩鈬膶W(xué),“這些書就是在城里你也看不到,禁書么,我們還是能看到的,參考資料,偷偷攢下的,現(xiàn)在書也寂寞,沒有讀書人么?!?/p>

烏乎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可惜我沒書讀,許多書不敢?guī)?,帶來的書都讀完了。

“我當(dāng)土匪倒是好好讀了幾年書,呆在山里,多數(shù)時候無事可做,就讀書么,專門搶過幾回書,后來他們出去,總會搶些書回來?!?/p>

一瓶酒喝光,他說:“還喝不?”

我說:“酒飲微醺,花看半開?!?/p>

我們躺在炕上,他說:“聽到關(guān)于我的傳說了?”我笑笑,給他講,他說:“你別講,我給你講。”

他講得跟我聽到的一模一樣,我笑了說:“你都知道啊,還這么細(xì)?!?/p>

他笑著說:“能不知道,別看我遠(yuǎn)離烏乎,知道的不比在烏乎的人知道的少,時時都有人給我通風(fēng)報(bào)信似的,罵都罵不退,唐家人說尚家人如何如何說我,有些是唐家人添鹽加醋加的?!彼f:“都是說書的套路,一個英雄的事跡由多少人的事跡組成,一個土匪的事跡就由許多個土匪的事跡組成,人言就是這么可畏啊。就殺過一個人,就是他們說的二頭目馬三炮。”

唐彥斌舉起酒瓶控了半天,控出一杯酒潑到地上。烏乎人喝酒時說到死去的人,都會往地上潑一杯酒,算是敬了死者。唐彥斌點(diǎn)根煙說:“馬三炮原是大拉子溝的土匪頭子,那股土匪勢力大,有百十號人,我打過幾次,就歸順了我,那是我吞并的最大的一股土匪。百十號土匪歸順簡單,可要真正收服他們需要時間和過程,這就需要馬三炮,我讓馬三炮坐了第二把交椅。這家伙歸順是帶有目的的,打不過我,就想通過歸順,伺機(jī)取我而代之,反過來吞并我。馬三炮這狗日的殘忍,背著太多的人命,曾屠殺過一個村莊二十幾口人,關(guān)于我的那些傳說中,有許多倒符合那狗日的。這種人在土匪中容易形成氣候,都怕他,死心塌地的跟著他。等他開始在背地活動時,歸順的土匪我已感化控制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給收拾了。是我親自下的手,我練過刀,可連只雞都沒宰過,還點(diǎn)天燈,點(diǎn)個錘子,一槍就要了命,不過多開了幾槍,殺雞儆猴,殺給別的土匪看么,哎呀,有半年時間老夢見那狗日的。

“說我壓寨婦人貌美如仙,你見到了,娶到手就這個,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不要說現(xiàn)在老了,單眼皮,柿餅?zāi)槪瓦@基礎(chǔ),能看出來當(dāng)年貌美如仙?不是有幾件城里女人的衣裳,跟村上的女人有啥不同?上過新學(xué),斗大的字識不得半升,到現(xiàn)在連名字都寫不周正。神功護(hù)體,身經(jīng)百戰(zhàn),刀槍不入,咋不說撒豆成兵?都是說書的口吻么。剛開始是打過仗,主要跟土匪打,土匪搶土匪,也是一條生路。披一條沙氈,戴頂氈帽,就是山羊毛搟的那種,打仗前在水里浸透,這東西厲害,不要說裝鐵珠、鐵砂的土槍打不進(jìn)去,就是真正的軍槍,遠(yuǎn)一點(diǎn)也打不透,不過沒有幾支軍槍,都是土槍。打完仗,一抖鐵砂、子彈落一地。后來土匪隊(duì)伍大了,咱又跟官府勾搭著,想打個仗都沒處打去。道士倒是有因的。我們盤踞的那座山叫燈盞山,山上有一座廟,就一個道士。我經(jīng)常去。亂世么,香火幾乎沒有進(jìn)項(xiàng),我常布施。他當(dāng)然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后來也就吃肉喝酒,我說你這可犯大忌。他說與吃肉喝酒相比,接受你的布施我的罪行要大得多了。

“天天大酒大肉像過年,鉆山當(dāng)土匪的除了為自保,多數(shù)都是像當(dāng)兵吃糧一樣,當(dāng)成養(yǎng)家糊口討生活的一條生路,時間長不給他們發(fā)錢物,他們生活就沒著落了,很快就散了。說到搶吧,百姓有啥搶的,三年一大旱,五年一小旱,大饑荒,大地震,加上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國民黨圍剿共產(chǎn)黨,戰(zhàn)事就一直沒消停過,百姓可憐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常發(fā)生土匪讓百姓搶了的事,大戶搶過幾次都逃難一樣遷走了,守下來的都是有勢力自保的,主要目標(biāo)是商隊(duì)、集市、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的一些衙門、大戶,那得有實(shí)力。土匪日子也不好混?!?/p>

我說:“不過你挺厲害的,幾年能夠拉起一支隊(duì)伍,而且把那么多土匪吞并了,可不是一般智謀?!?/p>

“鉆山后,我大(父親)催逼得緊,一方面他是讓土匪搶了兩次,給弄昏了頭,他把毒種到了尚家人身上,甚至認(rèn)為是尚家人聯(lián)絡(luò)了土匪來搶唐家的,唐家人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另一方面是因?yàn)樯袞|正已經(jīng)做了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分明是壓了我們唐家人一頭。按我大的意思,把家剮了,也要很快拉起人馬,短時間內(nèi)做大,等待招安。他哪里知道,就我家那份家業(yè),拉起十幾個人的桿子家里就吃緊了,能做大到哪里。”

他搖晃搖晃酒瓶,說:“等等,我再搞一瓶去。”

我說:“我這兒有?!?/p>

他說:“有羊肉不吃雞么?!?/p>

他又提來一瓶說:“我大給的,我說你是大知識分子,他崇敬知識分子?!?/p>

開了酒瓶,斟滿酒,和我碰一下說:“思來想去我開始打土匪的主意,打土匪的主意得有實(shí)力或者靠山,能靠上政府最好,我想到了尚東正?!彼臀遗鲆槐普f,“尚東正知道吧,他們肯定說了,說我肯定要提到尚東正,說尚東正是死在我手里,是不?”

我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烏乎人說到唐彥斌肯定說到尚東正。尚東正是烏乎寫入地區(qū)志的另一人。不過地區(qū)志中記載尚東正的幾條都只提到了名字,只有一條這樣講述:國民黨當(dāng)局成立東九縣聯(lián)防指揮部,整合東九縣地方武裝組成老虎團(tuán),尚東正任團(tuán)長。半月后,尚東正便急不可耐率老虎團(tuán)進(jìn)犯東部革命根據(jù)地,被打得屁滾尿流,鎩羽而歸。

烏乎過隊(duì)伍那年,尚東正跟著隊(duì)伍走了。當(dāng)尚東正再次出現(xiàn),已是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副了。關(guān)于尚東正的榮升,烏乎人是這樣傳說的,說尚東正救了縣長,又說救的是縣長太太,也有說是縣長的小老婆,還有說是縣長的兒子讓土匪綁票,尚東正帶人把匪巢給端了,把縣長的兒子救了回來。尚東正之死,烏乎有兩種說法,都與唐彥斌扯著關(guān)系:一是在縣城解放戰(zhàn)役中,唐彥斌帶兵攻打,尚東正率“老虎團(tuán)”拼死抵抗,唐彥斌在城下喊話勸降,尚東正在城頭反罵唐彥斌,唐彥斌一槍就擊斃了尚東正,唐彥斌的槍法可是百步穿楊;又說唐彥斌攻打縣城前,曾潛入城中去勸尚東正起義,尚東正不干,唐彥斌就地打死了尚東正。一是縣城解放后,尚東正鉆山做了土匪。唐彥斌帶兵剿匪時,想活捉尚東正開公判大會,然后槍決,殺雞儆猴,尚東正很難剿,唐彥斌做說客去勸降,尚東正不降,唐彥斌用飛刀結(jié)果了尚東正,唐彥斌的飛刀好生厲害;又說是給捉住了,秘密槍斃的,因?yàn)樯袞|正訓(xùn)練了一支敢死隊(duì),都是拈香兄弟,怕劫法場。等等。

不過,對尚東正的講述,聽得出他們還是充滿了贊譽(yù)與敬佩,比如說尚東正做了老虎團(tuán)團(tuán)長,土匪聽到名字,都夾不住尿。比如說尚東正剿匪有一次肚子被打爛了,腸子掉出來了,往里一塞接著打?!澳鞘莻€人物?!边@是他們唯一的一句評價。

對于尚東正,烏乎人津津樂道的是尚東正的爺爺去世時,縣長送了幛子。初聽到“幛子”,我以為是帳篷一類的東西,后來才知道是指挽幛。在烏乎人的心目中,縣長送幛子是無上的榮耀,沒有比這更光宗耀祖的了。說到“幛子”,人們還會說唐佑順百年了(去世了),縣長肯定送幛子,唐彥斌百年了,不知多大的人物給送幛子,中央領(lǐng)導(dǎo)唐彥斌都認(rèn)得好幾個。

唐彥斌說:“其實(shí)我和尚東正的關(guān)系他們都不清楚……”

我說:“那你也別給我說。”

他說:“你怕個?,你的情況我是了解的,我問過支書,大革命一開始你就申請下放改造,就知道你是個已經(jīng)改造明白了會避禍的人,再說我不也改造了么。”

我說:“是因?yàn)樯袞|正……”

“派性斗爭,查三代,誰沒有問題,都開始查五代,我說查?去,我還不陪了,也跟你學(xué),申請下放回老家改造去。”他說,“那年——哪一年記不清了——烏乎過隊(duì)伍,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是西北軍、馬家軍還是中央軍,亂么,分不清。那時候我家很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常要到山上去剜野菜。一天,我和東正在坡上剜野菜砍草,一支隊(duì)伍從過風(fēng)嶺過來沿著山根子走。東正說我們當(dāng)兵吃糧去吧。那年我們十四歲,不過個頭都躥起來了,我們說我們十六了,那時候西北軍、馬家軍都有娃娃兵。我們就跟著隊(duì)伍走了。到了草鞋鎮(zhèn),遇上了我舅,我舅是個豬販子,在賣豬娃子。我舅帶我們?nèi)ヰ^子里吃了面,讓我給他看著娃,他去要個賬。隊(duì)伍只是在草鞋鎮(zhèn)稍做停留就開拔了。二十幾個豬娃,我不敢離開,我對東正說你先跟著走,我追得上你們。東正說你一定要跟上來啊。我等啊等啊,舅舅不見回來,二十幾個豬娃不能撂了呀,一直守到天快黑了,我舅才回來,一根繩子把我跟驢拴在一起送回了家。我舅看出名堂來了,他怕阻擋我,隊(duì)伍上的人找麻煩,就躲在一堵墻后一直盯著我。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dāng)兵,何況那時候正打仗。我被我大狂揍一頓。第二年,我家生活有了個轉(zhuǎn)機(jī),我爺被唐天慶打死了。唐天慶是我出了五服的一個爺爺,我爺給他家拉長工。這老漢也是苦出身,莊稼活做得地道,一般人做活他看不進(jìn)眼里,脾氣倔,人都叫三根筋。我爺也是個火性子,農(nóng)活做得行武,很自信,弟兄倆常常因?yàn)樽龌钫l做得好而拌嘴。一日,為了一件活,爭齁(急)了,唐天慶一拳打去,我爺甩頭一躲,就打在了太陽穴,我爺死了。唐天慶跟人打過官司,家業(yè)折了一半,再不想打官司,便給了我家五十畝地,坡地窩子地各一半。我大會扒家(持家),趕上那幾年上面讓種大煙,幾年間家業(yè)就發(fā)展起來。家業(yè)大了,苛捐雜稅重,吏治又黑暗腐敗,各種事也就來了,我大說朝里沒人,百事不順,就想培養(yǎng)個公家人,他請了先生,辦起了私塾。我們弟兄都進(jìn)了私塾,我?guī)讉€哥哥都大了,哪有心思讀書,我卻愛讀書。讀了幾年書,那年縣上成立了新學(xué),父親送我去讀新學(xué)。新學(xué)畢業(yè)時,我拿到了優(yōu)異的成績,打算去省城讀書,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半個中國,地方上軍閥爭地盤,世道亂成一鍋粥,土匪起來了,我大就讓我鉆山去了。

“尚東正跟著隊(duì)伍也沒走多遠(yuǎn),他得了一場病,就落在了一個村子里,給人拉長工。尚東正是怎么起來的呢?尚東正的父親是個刀客,尚東正自小就跟著練把式。大了點(diǎn)就給一家大戶做護(hù)院。那年給東家派了一個兵役,東家當(dāng)然舍不得送兒去,就給了尚東正一筆錢,尚東正便頂了兵。后來做了縣長警衛(wèi)員,兼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副,大規(guī)模剿匪那年,他做了縣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亂世,土匪太多了,民怨沸騰,可靠一個縣保安團(tuán)剿匪,怎么可能呢?尚東正要剿匪,我們就達(dá)成協(xié)議,聯(lián)合起來做,他助我吃掉一股股土匪,然后再收編我。要不然哪有那么快就形成氣候。后來我們被國民黨收編,也是尚東正牽線。吞并了那些土匪后,有了些積蓄,等著招安收編那段時日,真是一段逍遙的日子,開荒種菜,坐在坡上讀書觀景,騎馬帶狗圍獵,清風(fēng)如扇云如傘,一聲小曲過萬山,我都想就帶著土匪開荒種地,過個耕讀傳家的日子,說個不合時宜的話,真懷念那段日子。

“尚東正的死,是他手下做的。東正為人正直,做事正派,對下面人管得嚴(yán),做事雷厲風(fēng)行,得罪的人多,也擋了一些人的財(cái)路,尤其是到了內(nèi)戰(zhàn),大官小吏都在榨油撈財(cái)。我跟著共產(chǎn)黨走的時候,去找過他,他有后顧之憂,因?yàn)樗?jīng)剿過共產(chǎn)黨,抓過共產(chǎn)黨?!?/p>

尚東正的父親在批斗中被打斷了脊椎,癱在炕上,盡管兒女孝順,接屎倒尿的,可自身的罪得受,老漢疼痛難忍,常常喊叫出聲來。唐彥斌去看望時,老漢說彥斌侄兒,你要在我跟前行好,就給我弄點(diǎn)六六粉(就是六六六粉,烏乎人叫六六粉,用來滅虱),疼死我了。唐彥斌說你吃了六六粉,兒女子孫這輩子還能抬起頭來,你還讓他們活人不?老漢說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快疼死了。唐彥斌專門給老漢開了藥,老漢吃了就不喊叫了。老漢說這么好的藥,留著你吃吧。唐彥斌說咒我啊,我這身體用得著吃藥。從此,老漢的藥就由唐彥斌供著。

這天,正和唐彥斌諞閑(說閑話),支書來說:“紅衛(wèi)兵要來烏乎革命,說開辟新根據(jù)地,咋辦?”

唐彥斌說:“紅衛(wèi)兵咋跑到烏乎來鬧革命來了?自身不干凈,鬼才會上身,一定有人招惹才來的?!?/p>

支書說:“要不要組織民兵擋擋……”

唐彥斌說:“紅衛(wèi)兵來革命,應(yīng)該歡迎,你憑啥擋?”

支書說:“我、我見過他們斗人,厲害著哩,看得人……他們在上莊斗死一個人哩?!?/p>

“擋是擋不住的,那是一股驚濤拍岸的洪流?!碧茝┍笸nD了一下,“烏乎現(xiàn)在有多少只狗?”

支書說:“沒統(tǒng)計(jì)過,不過家家都喂狗,不會少?!?/p>

“人是擋不住的,狗能擋得住。你讓家家把狗喂好,尤其是給狗隊(duì)長家人說,要喂好,紅衛(wèi)兵一進(jìn)村就放狗,我當(dāng)土匪養(yǎng)過百余條狗,那可是一支英勇無敵的部隊(duì)?!碧茝┍笳f,“誰家的狗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

“就是跟你一個級別,狗支書,一點(diǎn)幽默感都沒有?!碧茝┍笮π?,“村莊也是狗的村莊,狗經(jīng)過撕咬搏斗,也形成了自己的組織,有支書、大隊(duì)長什么的?!?/p>

我笑笑說:“支書可是幽默得很,抬杠沒人抬過,杠頭,他是見了你拘束?!?/p>

“拘束,小時候趴在樹上往我嘴里尿尿咋不拘束。”

支書笑著說:“你睡覺把個嘴張了個大……”

“這家伙是個瞎慫,筋都壞斷了,”唐彥斌說,“狗支書是誰家的狗?你家的?”

“老瓜頭家的黑豹子,”支書說,“專員……”

唐彥斌打斷說:“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叫專員?!?/p>

支書嘿嘿一笑說:“沒外人么?!?/p>

“沒外人也不行,你這樣叫就是想斗我,”唐彥斌說,“你都當(dāng)了支書,狗咋還不歪?”

“狗就是狗么,有眼不識泰山么?!敝f,“你家的狗歪不?”

“歪個錘子,城里的狗都不是狗,就會搖尾乞憐討好人,你沒看回來讓狗欺負(fù)得,尾巴夾在溝壕子就沒乍起過?!碧茝┍笳f,“讓人把黑豹子喂好一點(diǎn)?!?/p>

支書說:“黑豹子咬過不少人,牙縫里鉆上人血了,見人就發(fā)狠,紅衛(wèi)兵來不會……”

唐彥斌說:“連只狗都對付不了,還鬧革命哩,在戰(zhàn)場上要吃槍子的?!?/p>

第二天,紅衛(wèi)兵一過過風(fēng)嶺,狗就警醒了,紅衛(wèi)兵才入村口,幾只狗狂吠起來,就像是吹響了集結(jié)號,狗群撲向紅衛(wèi)兵,三十幾個紅衛(wèi)兵哪見過這陣勢,四散奔逃,哭爹叫娘,潰不成軍。狗群一直把紅衛(wèi)兵追過了官印山。

星期六,那個叫陳鵬遠(yuǎn)的紅衛(wèi)兵回來,一進(jìn)村巷,就讓陳大個子一個砍脖子打出門來,陳鵬遠(yuǎn)在前面跑,陳大個子在后面追,吼著:“你個驢日下的,再把你那些先人往這招惹,老子扒了你的皮摱鼓?!?/p>

換頭親

烏乎地里最后一茬莊稼是洋芋,洋芋挖回去窖好,已是深秋了,霜一場一場落下來,風(fēng)刮來就很硬,早晨起來地皮都凍硬了,踩下去咯嚓咯嚓。唐彥輝提著繩和砍刀,問我去不去砍柴。我背了背篼和砍刀,唐彥輝說:“背篼能背多少,拿根繩子?!?/p>

我說:“還沒有置辦下繩子?!?/p>

他回家取來一根麻繩,扔給我說:“人一輩子得準(zhǔn)備兩根繩,一根背柴,一根上吊。”我笑笑,他說,“你別笑,以前的日子就是這樣的?!?/p>

出了村,風(fēng)很大,直往衣服里鉆,我把麻繩往腰里系,唐彥輝說:“別系,別系?!?/p>

我說:“系上,這風(fēng)張(大)得,小心涼著了。”

“麻繩勒不得,”唐彥輝拔了幾根芨芨草,擰了一根繩子遞給我,“只有死了人才勒麻繩,披麻戴孝你不知道?”

在官印山腳遇見兩個孩子,他們背著書包,風(fēng)張得就像時刻要起飛的小鳥。

唐彥輝說:“兩個狗日的又逃學(xué)了?!?/p>

“不是,我們?nèi)フ一@球。”

“籃球又滾丟咧?”

“滾得不見咧?!?/p>

唐彥輝又拔芨芨草擰了兩根繩,系在兩個娃腰里,“這么大的風(fēng)讓你們行(尋)籃球,明兒風(fēng)小了再行去?!?/p>

“怕風(fēng)吹跑,野狐子、獾、黃鼠狼見著了也會滾走哩?!?/p>

兩個孩子一蹦一跳走了,唐彥輝說:“廟改成學(xué)校好是好,就是籃球跳出院子找一回難腸(難),那回掉進(jìn)了胡洞里,兩個娃娃找了一天?!庇终f,“遲早得想辦法搬下來,山上日日有風(fēng),早早都給吹成大骨拐,成瘸子了?!?/p>

憨憨莽莽的風(fēng)過嶺長滿了低矮的灌木,母豬刺、老虎刺、狗芽刺、牛板筋刺、喳喳刺,還有栒子、六股桐、野漆樹,都一兩米高,成墩生長,極茂盛,春夏秋三季枝葉是羊的好飼草。至初冬,葉落盡,只剩刺桿,極硬,西北風(fēng)肆虐,將蒿草枝桿壓折卷走,刺桿卻鐵骨錚錚,乍于風(fēng)中,將風(fēng)割裂,發(fā)出吱吱嗚嗚的聲音。刺桿可以編耱、笆斗、笆籬,而且耐燒,是上好的硬柴火,煮肉是最好的。

我是第一次砍柴,從刺桿半腰就砍了,唐彥輝說:“你這樣等于砍了些梢子,不耐燒,糟蹋了,砍刀得插進(jìn)地皮三四寸砍,翻年新刺也出得快?!?/p>

“我怕傷著根?!?/p>

“傷不了根,別看這些刺長得不高,比你我年歲都大,根比一般的樹扎得深,盤得大,不然,遇上個旱年早死光了。”

風(fēng)很刁野,一呼兒一呼兒地打來,就像一個壯漢撲你,撲得你后退??诚麓虠U就圍著刺墩放著,不然就被風(fēng)帶走了。

這些枝桿上全是尖銳的刺,不小心手就扎破了。扎過幾次,有些刺折在肉里,又疼又癢。唐彥輝嘆口氣說:“要說改造說得也沒錯,你說你這手哪里是砍柴的手么,這是做錦繡文章的手么,你看我這手,上了一層盔甲,狗日的刺想扎進(jìn)去,扎折了都扎不進(jìn)去,你別砍了,找個避風(fēng)彎彎吃煙去,一個人能燒多少柴么,用不了一會兒我就給咱倆砍夠了?!?/p>

我還堅(jiān)持砍,唐彥輝說:“刺都有毒的,會發(fā)的,尤其是漆樹,中了毒會死人的?!币还娠L(fēng)刮來,我們躬起腰頂著,風(fēng)頭過去,唐彥輝說:“這狗日的風(fēng),越刮越不像話了,這還沒立冬,到了冬日你好好刮么,怕沒時間刮了,你別砍了,避避風(fēng)去,我們砍慣了,你抗不過,別著了陰寒?!?/p>

我說:“咱們都避避風(fēng),吃個煙再砍。”

“我干活不喜歡拖拖拉拉的,一口氣干完?!?/p>

這時就見志玉老漢從坡下爬上來,唐彥輝說:“你個老慫,穿這么單,風(fēng)這么大,不怕著禍?!?/p>

老漢說:“還沒立冬,穿皮襖人家笑話。”

我們都到崖下,點(diǎn)了根煙,唐彥輝說:“來砍柴,不帶繩不帶刀?”

老漢的青鼻涕像水一樣,他擤一把青鼻涕說:“我不砍柴?!?/p>

“不砍柴,這么大的風(fēng),爬過風(fēng)嶺吸風(fēng)耙屁?”

我說:“有事吧?”

老漢去過我那里幾趟,每次都問支書沒來?我說沒來,他就走了。我覺得他是找我有事,找支書不一定要到我這里找,我說有事你就說,他說算了,算了。

老漢說:“攆了你幾趟,你在支書不在,看到你和隊(duì)長砍柴,就攆來了,隊(duì)長在也一樣?!?/p>

我說:“啥事么還非要支書、隊(duì)長在?”

老漢撓著頭看看唐彥輝,唐彥輝說:“娶媳婦子朋錢吧?”

我大張著嘴說:“他娶媳婦子,他老婆……”

唐彥輝“噗”地笑了說:“他這年齡娶媳婦?你改造得還沒見成效么,連這都沒分清,媳婦是自己的婆姨,媳婦子是兒子的婆姨,別看這一個‘子,弄岔了丟大人哩?!?/p>

我笑笑,老漢說:“就轉(zhuǎn)個手,事一過收的禮錢就能給你還了?!蔽覇柕枚嗌??老漢說:“有了你給我朋上一百,要不朋五十也行,我給你背兩個利。”

我笑笑說:“你讓我剝削你?”

唐彥輝說:“老右的錢也是閑錢,在咱烏乎想花也沒處花?!?/p>

我說:“朋錢你直接說就行了,還非得支書、隊(duì)長在。”

老漢說:“一百塊錢不是小數(shù)哩,他們做個見證,你也放心?!?/p>

吃完一根煙,老漢提了我的砍刀去砍柴,我說:“你忙去,我能砍?!?/p>

老漢一笑說:“你哪里是砍柴的,多大一會兒了,你才砍了一股股子柴?!?/p>

“有福人不用忙,沒福人苦斷腸,”唐彥輝說,“從這上看來你這人命好哩,你看,你砍回柴還有人專門來幫你?!?/p>

吃了兩根煙,老漢就砍了一堆刺,又拔些芨芨草,鋪墊在靠背的一面把刺捆好說:“這樣背上刺就不扎人了。”

唐彥輝說:“過事日子定下了?”

“定下了,錢朋夠了這就去陳莊堡給送日子去哩?!?/p>

烏乎人把許多字詞用出了十分貼切卻又意味深長的含義。比如把紅白事、滿月宴、壽誕宴統(tǒng)稱為“過事”,意思是“事”就在日子必經(jīng)的路上,你必須“過”它。

老漢頂著風(fēng)走了,唐彥輝說:“老漢命夠苦的,七個兒,只大兒二兒娶了媳婦,三兒倒插門,剩下四個兒,四兒眼望過三十了。女人不會生么,一口氣撲里撲騰生了七個兒,才生了個丫頭。要多生上幾個丫頭,日子也不會這么恓惶(窘困)么。多虧還生了個丫頭,又遇上這么好的茬口,老天爺眼睛還是睜著哩,你說遇不上這么個好茬口,老漢的日子咋往下過,我都替他發(fā)愁哩,兩個兒子不知要打多少年光棍哩,一個女兒換兩個媳婦子,事一過,老漢的頭能好好輕一下。”長吁一口氣又說,“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要說老漢的幾個兒子都能下苦,可有力氣沒處掙錢去么,死死箍在生產(chǎn)隊(duì)里,工分掙得再多,能有多少收入?”

這是一門讓人恓惶的換頭親。換頭親就是兩家將女兒互換為雙方兒媳,多數(shù)情況是兒子因各種原因找不上媳婦,就以女兒換媳婦子,省錢省事,又相互牽扯,婚姻穩(wěn)定,在烏乎一帶這并不鮮見。可這門換頭親很有些不同。陳莊堡老顧有六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兒子長義小時候騎馬,馬驚了撂下來,摔后就腦子不機(jī)明了,像個智障。經(jīng)人說媒,志玉老漢的女兒珍子嫁給長義,長義的一姐一妹嫁給珍子的四哥五哥。

“珍子這娃懂事得很,你想一堆干頭兒子就這么一個女兒,一家人有多慣,老漢疼這個女兒,也沒白疼,一般女娃不要說念了那么多書,就是不念書也不知尋死覓活地咋鬧一場哩,這娃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應(yīng)承了。”唐彥輝說,“也是沒辦法,沒辦法呀,都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苦死掙活不頂用,生到那個家就是她的命,不同意有啥辦法呢,唉,苦(可惜)了個好丫頭了,你說書念到高中畢業(yè),有啥用呢,到頭來嫁個半癡不傻的人,你說這一輩子……換頭親互相勾聯(lián)牽扯,以后想不開走歪路也走不了?!?/p>

“珍子才從學(xué)?;貋?,年齡不大吧?!?/p>

“也不小了,十七了吧。解放了國家規(guī)定了,不然十四五都有嫁人的?!?/p>

“那連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不上……”

“先把婚宴辦了,到了年紀(jì)再領(lǐng)么,抱著娃娃領(lǐng)結(jié)婚證,不稀罕?!?/p>

第二天,支書跟我下棋——象棋是我?guī)У綖鹾鮼淼?,支書正跟我學(xué)棋——志玉老漢來了,坐在一邊看,支書說:“看得懂?”老漢直撓腦袋,支書說:“有屁就放,不怕把你自己撓腫了?!?/p>

老漢說:“想跟大隊(duì)朋只羊?!?/p>

支書說:“羊也朋?沒個掌握,難怪你把自己往腫里摳?!?/p>

老漢說:“咋不能朋?隊(duì)上的羊就是大家的羊么,也有我家一份哩?!?/p>

“那你婆娘也是隊(duì)上的社員,我朋你給朋不?”支書說,“咋就還差一只羊?”

老漢說:“彩禮里面說兩只羊,親家體諒我沒說啥,要按這也夠了,可我思來想去兩只羊不合適,我家老大老二娶媳婦,每個彩禮里都有兩只羊,你說娶人家兩個女兒,兩只羊咋也說不過去,親家不說啥,人多嘴雜,有人會說的,我得給親家長個臉,就想給上四只羊?!?/p>

支書說:“四只羊,你家羊也夠呀。”

“三宗事一起過,置辦這置辦那的,沒別的來錢路,就是個賣羊么,席也不能太薄了,宰兩頭豬,總還得宰三只羊,還剩下兩只羊,懷身大肚的,眼望著要下了,老萬給我朋了一只羊,還差一只羊?!?/p>

“隊(duì)上的羊都朋開了,那成啥了,隊(duì)上的羊咋能朋給你,開了這個口子,幾天不把隊(duì)上的羊朋光了?!敝f,“你弄這么急做啥,把人逼得東朋西朋的,老五媳婦明年再娶么。”

老漢說:“本來也是這么打算的,可我娘瘋了這么多年了,這些日子一下子不瘋了,就像明白過來了,說我爹來接她了,我奶來叫她了,我弟來找她了,全說的是去世了的人,我怕我娘活不過明年,明年要走了,現(xiàn)在說老人去世三年不過事是個話,一年你咋也不能過事,后年又是我大的三周年,怕夜長夢多的拖出個事來。”

志玉娘是那年跑土匪瘋了的。那年土匪來了,人都從窨子洞逃出,在山溝崖下躲避,土匪經(jīng)過時,志玉的弟弟忽然啼哭起來,她娘用皮襖裹住兒子,等土匪過去,才發(fā)現(xiàn)兒子被捂死了,志玉娘自此瘋了,經(jīng)常叫著兒子的名字在山野奔跑,人都叫瘋婆婆。

支書說:“這樣的話,那還是一起辦了好?!?/p>

我說:“羊我朋給你一只,你找全成拉去?!?/p>

老漢搓著手說:“這咋成,光盯著你一個人朋,你已經(jīng)朋了我一百塊錢了。”

我說:“我又不急用?!?/p>

支書說:“你就拉去吧,老右沒啥負(fù)擔(dān),不靠羊救急。”

支書掏出五十塊錢遞給老漢,老漢說:“錢差不多夠了?!?/p>

支書說:“媳婦子到門前,還得個老牛錢,不見眼道的錢多,拿著救個急。大隊(duì)給你救濟(jì)上兩口袋麥子?!?/p>

我看老漢的眼淚流出來了,他忙轉(zhuǎn)身說:“那我走了。”

“這幾年光老人抬埋了四個,爺爺、奶奶、父親、還有個二爺。這老漢背重得很,二爺沒兒沒女,也在他跟前托老,死了送埋跟爺爺奶奶一樣,也是四六的老房子(棺材),四個吹鼓手,八個陰陽,三晝夜的經(jīng),多少人就是親老子都做不到。要不然,日子也沒這么難腸?!敝鴵现^說,“你說這日子連羊都朋開了。要說咱烏乎山大溝深,養(yǎng)殖業(yè)才是生活的根本,種地吃肚子,養(yǎng)羊過日子,咱烏乎人過日子大小事情都仰仗著羊哩。以前一家有一群羊,哪年一家子不吃幾個羊羔子,現(xiàn)在一口人只能養(yǎng)一只羊,這割尾巴割得,不符合實(shí)際么?!?/p>

烏乎這片土地志書中記載:“畜牧耕稼膏腴,人力精壯,出產(chǎn)良馬”、“牛馬銜尾,群羊塞道”,自古以來,一直是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的牧場。

“老右,走,馬上吃飯了?!标惔髠€子來叫我。

“明兒添箱,我明早去吧。”我說。

烏乎人嫁女兒叫添箱。烏乎人家里再窮,也要給女兒陪嫁一對描龍繪鳳的大紅木箱,親戚朋友隨情陪嫁的衣服、鏡子、被面、繡枕、鞋襪、香皂、雪花膏等都裝進(jìn)箱子里。到了男方家,新娘家會有一個小孩坐在箱子上,叫“壓箱子”。男方要給壓箱錢,給得少了,孩子不會輕易下來,交出鑰匙。男方婚禮上典禮有一個項(xiàng)叫擺陪房,親戚朋友隨情陪嫁的東西都會擺出來,主持人會以說唱的形式一件一件報(bào)與賓客們。

“沒請你幫忙?”陳大個子問。

我說:“請了?!?/p>

我能幫什么忙呢?記禮、寫紅帖。到烏乎我已跟過幾次事了,都是記禮、寫紅帖。紅帖包括對聯(lián)、“喜”字,家院里所有的門包括羊圈、豬圈、物品圈門上都要寫對聯(lián),磨盤、碾子、磙子、樹、窖、井、墻頭、草摞……只要在新人經(jīng)過的路上,上面都要貼“喜”字。貼了“喜”字就不會被沖著了。記禮還要給捎禮的人回謝帖,給添箱的人寫喜單,這里面有豐富的文化傳承,全是古詞古語古格式,學(xué)問大哩,我全然不知,還是向陰陽討教的。還要給三歲以下的娃娃眉心點(diǎn)胭脂——這只能先生做——就像是活佛給人摸頂,意思當(dāng)然是將來能讀書當(dāng)官。支書笑我說:“你要是烏乎出去的秀才,人會罵你夫子門上白站了,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狈蜃泳褪强追蜃?。

“過事這幾天都在主東家吃,這是規(guī)矩,你不去,還得麻煩人來請你,”陳大個子說,“過事過事,過得個人事,圖個熱鬧?!?/p>

我鎖了門和陳大個子往志玉老漢家來了。

一進(jìn)大門,靠墻排著一排人,捧著碗呼嚕呼嚕吃床子面。

烏乎一帶,但凡過事,一頓床子面是少不了的,客人來后,先是端上油餅、饅頭,倒茶,這叫“傳茶”,吃喝一點(diǎn),稍后就是床子面,叫“喝湯”,至中午“坐席”。床子面是蕎面做的,許多地方叫饸饹面。床子是木頭制成,分床模和壓杠兩部分,床模中間掏旋出胳膊粗細(xì)的木洞,洞底釘一塊打了圓孔的鐵皮,像篩子底,壓杠上有木椎。蕎面活好搋過,不用餳,直接揪成圓柱體的面劑子,塞進(jìn)床洞壓就可以了。蕎面易熟,水滾過一次,加點(diǎn)冷水,水第二次滾后撈出,澆上臊子湯就可吃了。臊子湯是蘿卜、土豆、豬肉切成丁烹炒而成。

烏乎人家過事,莊子上大人小孩都要來坐席的,沒來的要一趟趟去請,病在家里的、行動不便的,要給端吃端喝。吃席不喝湯,回來再補(bǔ)上。意思是說吃席是吃不飽的,不喝湯回到家還得再吃飯。不要說大人,就是十三四的孩子,每個都能吃三四碗。因此做床子面是個重活計(jì),需要幾個精干女人專門和面,幾個精壯小伙專門壓面,幾個精干女人專門炒臊子,幾個精干女人專門撈面澆湯,幾個小青年端盤上飯。

我沒“傳茶”,直接“喝湯”,端了碗也靠墻根和他們湊在一起吃,他們都笑:“你咋也狗蹲子蹲著吃?你們這些人該坐在桌前四平八穩(wěn)地吃。站要有個站相,吃要有個吃相,夫子不是這么教你們的?”

我吃了三碗,他們又端來一碗,我說:“飽了,飽了?!?/p>

“像你這么大漢子,再咥(吃)兩碗合適?!?/p>

“就是,你能再咥兩碗,就說明改造扎實(shí)了?!?/p>

又咥了一碗,我說:“快撐破了。”

“寡婦不扛夜,蕎面不扛餓,沒事,蕎面消化得快?!?/p>

“老右,你過來一下。”柳三變叫我。

柳三變是大懂,也就是總管,既要懂紅白喜事的各種規(guī)矩,又要有總攬全局的能耐,還要有發(fā)號施令人人皆聽的威信,所以烏乎人叫大懂。

我過去,柳三變說:“珍子早上哭到現(xiàn)在了,門都叫不開,臉不洗,眉不修,頭發(fā)也不收拾,天眼見就黑了,明兒賓客來了,攪擾多,來不及,一個黃毛丫頭——在烏乎,丫頭不到結(jié)婚時是不能洗臉修眉,因此叫黃毛丫頭——咋見人,你去勸勸,終歸是念過書的,聽先生的話?!庇謮旱吐曇粽f,“人要這么哭,越哭越迷糊,會招惹鬼怪的,我怕會哭出事來的,你好好勸勸?!?/p>

我來到珍子所在的窯門前,圍著一些人在談?wù)摚?/p>

“咋就不知道認(rèn)命呢?生到這個家里了,你嚎就能把命改了,要那樣,我也嚎呢。”

“念的書多,生的蛆多,都是書念壞了,心眼眼子念開了?!?/p>

“志玉也是,非讓念書,還一直念了高中,現(xiàn)在狀元都不考了,不要說女娃,男娃念書都沒用么,老右你說是不?”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哭了一天了,哭得人心里麻煩的,老右,快進(jìn)去勸勸?!?/p>

幾個女人端著碗,拿三根筷子,在門口鼓搗,我知道她們要講迷信。

我說:“沒啥事,不會有事。”

她們說:“給送送(驅(qū)鬼),平時挺明理的個娃娃,怕是攬了個春氣?!?/p>

“過事呢么,人來鬼也來呢。”

“你說你的,我們送我們的?!?/p>

箍窯門從里面閂著,我隔著門縫喊:“珍子,開門,是我,老右?!?/p>

過了一會兒,門吱扭扭開了,我進(jìn)了門,珍子又把門閂上了。窯洞黑如夜晚,我掏出打火機(jī),珍子已點(diǎn)了燈。我坐在炕頭上,珍子打著哭嗝抹眼淚,我說:“珍子,你……”我真不知道如何說。

“您別說了,沒事,我沒事,”珍子說,“我認(rèn)命,我不認(rèn)命世上早沒我這個人了,死有啥難的?!?/p>

我嘆口氣說:“那就不要哭了……”

“我就是堵不住眼淚,你聽他們咋說,都拿讀書說我,好像我讀書讀錯了,嗚嗚嗚……”

“那就痛痛快快再哭一陣吧?!?/p>

珍子止住哭聲說:“您說我是不是念書念錯了。”

“念書沒錯,一點(diǎn)錯都沒有,你要是我女兒……”我不知道如何往下說,就說,“人這輩子不念書,就如同暗夜行路?!?/p>

珍子說:“這話我記一輩子?!?/p>

她拿出一雙鞋,塞到我手里:“這是明天要謝我大的,我給您,不給他,我端詳了,你跟我大腳大小差不多,能穿?!?/p>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鞋,這雙鞋的寓意是女兒嫁人了,爹娘要常去看望。

我說:“這不行,你得給你大……”

“我一直感念他供我讀書,可今兒連他也說后悔供我讀書,我再不給他做鞋了?!?/p>

我說:“珍子,你……”

“你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把它塞炕洞里燒了?!?/p>

我實(shí)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摸出煙來,點(diǎn)煙時我說:“你吃根煙吧。”

珍子哭著笑了,她長嘆一聲說:“謝謝您……”

我說:“珍了,聽我一句話,你大也難……”

珍子哽咽著說:“我知道,婚事定了,他就沒咋睡過覺,我知道他有多疼我,他一肚子眼淚,哭不出來……嗚嗚……”

“那就面對吧,再別哭了?!蔽野研畔?,“以后你給我做一雙鞋吧?!?/p>

珍子抹干凈臉上的淚水,我說:“既然認(rèn)命了,那就該收拾了?!?/p>

“有啥收拾的?!?/p>

我說:“既然認(rèn)命了,該收拾還要收拾,而且要好好收拾一番?!?/p>

珍子把我送出窯洞,幾個女人還在那里扶三根筷子,我說:“別送了,沒事了,快進(jìn)去幫珍子收拾吧。”

珍子說:“讓送吧,好好送送。”

我把紅榜——就是分工,例如誰壓面誰候客什么的——寫好貼到墻上,唐彥斌來了,看看榜說:“柳大懂,給我派啥活?”

柳三變嘿嘿笑著說:“你這么大的人物來了,就是天大的喜事,還敢你給派活?我得找?guī)讉€人服侍你,你挑吧?!?/p>

“你個錘子,”唐彥斌說,“還人物,改造哩?!?/p>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哩,這經(jīng)咱念得來。”

唐彥斌一把叼了柳三變的帽子,一下一下往上撂,人們就笑說:“這人一點(diǎn)官架子都沒。”

唐彥斌把帽子按在柳三變頭上說:“真有啥活我也干干,也是個鍛煉么?!?/p>

“騰空肚子咥么。”

“人家日日大魚大肉的,把你這席稀罕的?!?/p>

“你們?nèi)杖斩汲酝胝粞蛉獍?。?/p>

唐彥斌說:“還吃碗蒸人肉哩?!?/p>

人們嘩地笑了。

“真想干,”柳三變說,“你就跟老右一起坐著,收禮?!?/p>

柳三變說:“進(jìn)屋,先傳茶?!?/p>

唐彥斌說:“直接咥床子面?!?/p>

唐彥斌吃了三碗,吃根煙,又吃了一碗,說:“還是老家過事這床子面地道?!?/p>

開春的一天,唐彥斌說:“咱們?nèi)リ惽f堡,看看珍子吧,這娃命苦得栽到蜜罐里都不甜?!?/p>

小晌午我們到了珍子家,家里沒人,都下地勞動去了。我們里里外外看看,院落打掃得干凈,園子收拾得齊爽,看得出珍子是過上日子了。我們坐在樹下,珍子回來了,唐彥斌說:“沒散工你咋回來了?”

珍子說:“我在地里瞭見你們來了?!?/p>

珍子做飯,唐彥斌問:“你男人呢?”

“飲羊去了?!?/p>

“能飲羊么?”

“啥活都能干,就是腦子不靈光?!?/p>

雖說初夏了,窯里還太陰,有些寒涼,窯洞就這好處,冬暖夏涼。我們在院里吃煙,幾只羊回來了,長義跟在羊后面,背著水桶。他把羊趕進(jìn)圈里,看了我們兩眼,進(jìn)窯去時,唐彥斌說:“長義,給我添水。”

長義接過杯子,進(jìn)窯去,添了水,端出來遞給唐彥斌。唐彥斌說:“給我捉只雞來?!?/p>

長義看珍子,珍子說:“叔叫你捉雞哩,捉那只老公雞。”

長義挺利索,一把就捉住了老公雞,公雞啄人,他從草摞上抽了一根麥草,把雞嘴捆了,把雞給唐彥斌,珍子一把接過雞說:“捉雞不宰給客人?”

唐彥斌說:“宰啥雞,我看他聽話不?!?/p>

珍子要宰雞,唐彥斌說:“你要宰雞,我們起身就走?!?/p>

珍子咬咬嘴唇,把雞放了。

珍子鍋灶麻利,不一會兒,韭苔咸肉、韭菜雞蛋炒好,端上來,油涮餅子也端上來,還上了一瓶酒。唐彥斌說:“我一看見餅子,就想大蔥,那時候抗美援朝,東北兵多,天天都餅子卷大蔥,長義,去給我挖幾棵蔥來。”

長義就拿了鏟子出去,不一會兒拿著剝好的大蔥放到盤里。

“這不啥都能干么,”唐彥斌說,“長義,過來坐下,喝兩杯?!?/p>

長義直搖頭,珍子說:“他不會喝酒。”

唐彥斌說:“那就坐桌前來吃飯?!?/p>

長義就坐在炕邊,也和我們一樣餅子卷著大蔥吃,唐彥斌把一杯酒遞過去說:“喝一杯?!?/p>

長義嗯嗯地直搖頭,珍子說:“是毒藥呀,叔給你你不喝。”

長義喝了,直吐舌頭,再給就不喝了。

吃過飯,唐彥斌說:“長義平時不說話嗎?”

珍子說:“話少,跟我還能說幾句。”

告辭出來,長義竟然挖了兩捆蔥,塞給我們一人一捆。

過了一些時日,珍子和長義便進(jìn)了縣毛紡廠,我說:“當(dāng)官挺好的,官還是要當(dāng)呢么?!?/p>

“我也覺得當(dāng)官挺好的?!碧茝┍蟛[著眼睛看太陽,“珍子念了那么多書么,心里就更委屈了?!?/p>

多年后,我回烏乎,到縣城去看珍子,珍子已經(jīng)當(dāng)了就業(yè)局局長,請我吃飯,就我和她,我說:“把你男人叫來?!?/p>

“不在,出門了,”她說,“不是那個了,換了?!?/p>

我呃了一聲,她一笑說:“長義走了,光榮哩,著火了,搶救革命財(cái)產(chǎn),燒死了?!?/p>

告 神

烏乎只有一口井,在韭菜臺。幾乎烏乎所有低凹的谷川地上,都打過井,沒打出水來,只在韭菜臺打出了水。

“你給烏乎多給上兩口井,怕把你的老命要了。”烏乎人敬老天爺,也罵老天爺。

這口井井水不旺,不死不活,打一馱水得一個小時左右。烏乎人吃水,并不仰仗這口井,都吃窖水。每戶都有兩個窖,夠一家人和羊牲口一年攪銷(開銷)。下過雨時,得操心往窖里收水。烏乎的雨季在六七八月,是收水的季節(jié),倘若立秋了,窖里還沒收上水,那韭菜臺就熱鬧了。

這年眼看立秋了,人們就開始去井上打水。要說家家窖里還有點(diǎn)水,可窖里的水是不能吃完的,一是要養(yǎng)窖,水干了,窖會塌,窖壁上糊著的膠泥也會脫落,裝上水就滲掉了;一是得留點(diǎn)水化雪。窖里除了收水,還要收雪,窖里沒水,雪是不容易化的。

福田去馱水,改子也在井上打水,福田就把驢拴在樁上等著。改子搖轆轤,腰身一起一伏,屁股就一撅一撅的。改子的屁股圓丟丟,福田嘻嘻笑著在改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改子踢了福田一腳說你變驢呀,又去搖轆轤,福田嘻嘻笑著又拍了一把。改子把一桶水打上來灌進(jìn)驢背上的馱桶,又踢了福田一腳,把水桶往福田手里一擩,說:“給我打水,白拍了?”

福田說:“那得再拍一下?!?/p>

改子說:“你要變驢啊,小心我翻臉。”

福田邊搖轆轤邊說:“你要覺得吃虧,也拍我屁股?!?/p>

改子就踢福田,福田邊搖轆轤邊唱:耳聽得大路上腳步響,一舌頭舔破兩層窗。

這是韭菜臺常見的情景,還有為爭誰先打水男女摔跤的。

可今天這一情景被峁坡上改子的公公黃大炮看了個一清二楚,他掮著鍬撲到井臺上,羞先人道亡人地罵開了。黃大炮炮聲炮氣,罵起人來,單怕人聽不見,山梁溝谷間便盡是他吼罵的回聲。本是兩個人耍的事,給黃大炮上綱上線的一罵,福田給弄了個大紅臉,改子羞臊得連嚎帶哭地跑開了。

福田打滿一馱水趕著驢回到家,才把馱桶從驢背上揭下,水倒進(jìn)缸里,馬勺和前山來了,兩個啥話不說,抽下腰里的繩子就扎福田,福田喊:“咋了,我咋了?!?/p>

馬勺嘿嘿一笑說:“?頭子闖禍了,還裝?!?/p>

前山說:“你把改子耍了,黃大炮把你告下了?!?/p>

兩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福田扎了,押到了大隊(duì)部。

大隊(duì)部已聚了十幾個人,支書去了大寨,大隊(duì)長六喜主事。

六喜問:“你摸了?”

福田說:“不是摸,是拍。”

黃大炮說:“你是摸。”

福田說:“我咋摸的?連個拍和摸都分不清?”

黃大炮說:“你就是摸,摸了。”

“你看見我把手?jǐn)J到改子衣服里去了?隔著衣服拍叫摸?那要算摸,誰沒摸過?你在井上打水沒摸過人家的屁股?”福田說,“你還拍過我娘的屁股哩?!?/p>

黃大炮說:“我們那是耍呢么?!?/p>

福田說:“誰不是耍呢?!”

黃大炮急了說:“你就是摸了,我看得一清二楚的。”

“大隊(duì)長,你光聽他胡嚼,就讓人把我扎了?你把改子傳來?!备L镎f。

六喜不說話,吃煙。

“你把迎人(丟人)的事做下了,還聲高氣壯地有理得不成咧,”黃大炮說,“把改子傳來,她讓你糟蹋了,哭得山上發(fā)洪水哩,她讓你逼得活不了人了。”

“我、我糟蹋她咧,我咋把她糟蹋咧,”福田說,“她哭了,為啥哭?讓你罵哭的,你聽你罵的那話,有公公這么罵兒媳的?”

黃大炮說:“我沒楔(捶)她一頓算便宜她了?!?/p>

福田說:“你想咋胡嚼就咋胡嚼?你把改子傳來,你由著性子胡嚼?”

黃大炮說:“你還要聽她咋說,她說你調(diào)戲她,強(qiáng)奸她?!?/p>

這時間駐隊(duì)工作組的組長老田來了,翻了福田兩眼:“帶到我窯里來。”

福田被帶進(jìn)老田的窯里,老田對圍在門口的人說:“還不都散了,等著挨扎?”

老田當(dāng)兵出身,脾氣老大的,愛扎人,三句話說不對,吼一聲扎了,就把人扎了。老田扎人是一把好手,表演過,一分鐘能扎三個人,個個扎得結(jié)實(shí),而且繩是活扣,越掙扎越緊。

人們就都慌忙散了。

老田對馬勺說:“解開他?!瘪R勺解開福田,老田又對干部小王說:“做好記錄。”干部小王就拿出本子,老田說:“你摸了?”

福田說:“不是摸,是拍?!?/p>

“還狡辯!”

“咋是狡辯,拍不是摸,拍咋是摸?”福田邊說邊在自己屁股上又拍又摸地演示。

“老實(shí)點(diǎn),我告訴你這事問題可大了。”

“摸就是摸,拍就是拍么?!?/p>

“那你說摸和拍有啥不同?!?/p>

“你想么?!?/p>

老田一拍桌子說:“講!”

“摸到肉上那才叫摸,隔著衣服那叫摸?”

福田成份是貧農(nóng),成份好就膽正,再加上年輕,不怯這陣勢。

“你還沒有認(rèn)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摸也好,拍也好,那是軍屬的屁股?!?/p>

福田“噗”地笑了說:“軍屬的屁股又不是老虎屁股,還摸不得了。”

“那你承認(rèn)是摸了。”

“你別亂咬噻?!?/p>

老田拍著桌子說:“你說我亂咬,你罵我是狗?”

“我說你是狗咧?我說你別亂咬字眼,你這人咋老是聽不明白人話?!?/p>

老田一腳踢翻凳子,“嚯”地說起來,提高了聲音說:“多長時間了?”

“啥多長時間了。”

“裝糊涂是不?”

“我就拍了兩下。”

“我問你們兩個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你說啥話哩,在一起多長時間了,我又不是沒媳婦。”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p>

“這我知道,大會小會、廣播上天天說哩,我又不是犯人,還老實(shí)交待?!?/p>

老田大喝一聲說:“不用審了,給他定個破壞軍婚罪。”

黃大炮大張著嘴半天說:“還有破壞軍婚這條罪,這罪有多大?”

老田沒有理會黃大炮。

福田給定了個破壞軍婚罪,先是在村里進(jìn)行了批斗,接著就往公社送。黃大炮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了,他沒想著要把福田咋樣,也知道福田和改子啥事都沒有,就是耍呢,他只是想敲敲警鐘,打黑牛驚黃牛。兒子在外當(dāng)兵,一年回不了一趟,怕媳婦耳根子軟,讓人家?guī)拙浜迷捔谭?。按說這是婆婆的事,可婆姨命短,就是他的事了。送公社可不是個好兆頭,許多扎捆了送到公社的人結(jié)果都勞改了。

黃大炮找老田說:“重了,重了,往公社押啥,在大隊(duì)批斗批斗就算了。”

老田說:“不但要往公社押,還要判他刑哩。”

“你別胡弄了,這就放了去,我不告了。”

老田一拍桌子說:“不告了,現(xiàn)在這事已經(jīng)不是你的事了?!?/p>

“咋不是我的事,明明就是我的事,就是兩個娃耍的事?!?/p>

老田又一拍桌子說:“不告了,由了你不成,你把我當(dāng)成啥了?”

黃大炮也拍桌子說:“你咋這號人,做個啥事都上綱上線的,沒事都讓你弄成有事了。”

老田吼道:“滾出去?!?/p>

黃大炮說:“早知道我就不弄這事了?!?/p>

福田給押送到了公社,黃大炮跟到公社,找誰誰都說不屬于他管,他只能又回來找老田,說:“兩個娃就是耍的事,你給領(lǐng)回來,我給你宰只羊?!?/p>

老田說:“我給你說,破壞軍婚罪是個大罪,人交上去了,現(xiàn)在我也管不了了?!?/p>

福田又被送到了縣上,事越弄越嚇人了,黃大炮急了,怕把福田的成份給壞了,那就等于遭了幾輩的孽,他氣咻咻去找老田說:“你想抓人向上邀功,也不能往我頭上栽贓,讓我背黑鍋。”

老田甩了黃大炮一個耳光說:“不看你是貧下中農(nóng),老子把你也扎了送縣上?!?/p>

這段時間,黃大炮可是把路跑了,他一趟一趟跑公社,跑縣里。黃大炮求支書,支書說:“這時候了還有個?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了?!敝嵝阉フ艺姨茝┍蟆?/p>

唐彥斌在老家勞動改造了一年,又被關(guān)進(jìn)了麻黃梁“牛棚”。黃大炮去了麻黃梁,人家不讓進(jìn),說正隔離審查哩,他沒見上唐彥斌。

接著福田給判了十年刑,福田媳婦繡花也抱著娃走了。黃大炮心里裝上了事,毫無頭緒在村子里晃蕩,人一下子頹廢萎靡了。

“攉事頭狗日的,這回把自己攉進(jìn)去了,好好整整,看以后還攉事不。”

對于黃大炮的遭遇,烏乎沒人同情,反而當(dāng)笑話看。

烏乎人把愛挑撥矛盾,添油加醋,煽風(fēng)點(diǎn)火,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叫攉事頭。烏乎老話說:攉倒不管,打捶咧遠(yuǎn)。意思是說攉攪得人家罵仗打捶,他在一邊看熱鬧,事鬧得不可收拾了,他則溜之大吉。黃大炮就是個攉事頭,尤其是來了運(yùn)動,跳彈得兇,告狀整人,他倒不是喜歡看熱鬧,而是帶有目的性的,“無利不起早,想渾水摸魚哩?!彼孢^好幾個人。他告過馬原。一天下了一場白雨(暴雨),把幾條路沖斷了,修路時,馬原看到畫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jìn)”畫的那面墻要倒了,一急說快快快,毛主席要倒了。黃大炮捉住了話題找支書告狀,馬原說我是說墻要倒了。黃大炮說你說毛主席要倒了。支書罵黃大炮:“你是點(diǎn)炸藥包子日下的?!”烏乎人把唱戲不叫唱戲,而叫演大戲。王順感嘆說多久沒演大戲了,啥時間好好演一場大戲,過一過癮。黃大炮便咬住話題說演樣板戲不算演,不過癮?王順原不接話茬,起身就走。黃大炮沒找支書告,直接給隊(duì)上住著工作組告了,結(jié)果把王順告上了批斗臺,王順說:“你驢日的就等著報(bào)應(yīng)吧,老天爺也秋后算賬哩?!秉S大炮也撈到了好處,兒子當(dāng)了兵。當(dāng)兵在那時候是一條光明大道,在烏乎當(dāng)過兵的都改變了命運(yùn),成了公家人,想當(dāng)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黃大炮就黃四壯一個兒子,他給了兒子一條光明大道。兒子當(dāng)兵以后,黃大炮再沒告過人。但人的名聲壞了是不會輕易好起來的。黃大炮被人們孤立了,我到烏乎,黃大炮是想靠近我,支書就提醒我,那是個攉事頭,在他跟前說話,要小心。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是黃大炮遠(yuǎn)沒料到的。然而,事情還沒了,才開了個頭。

黃四壯從部隊(duì)回來了,堅(jiān)決要離婚,黃大炮說:“改子是個好女人,懂事、顧家、賢惠、守婦道?!?/p>

“賢惠守婦道就讓人家摸屁股?”黃四壯說。

“是拍不是摸,你在井上打水沒拍過人家女人屁股,拍你嫂子的屁股就像拍泥團(tuán)哩?!秉S四壯不說話,黃大炮接著說,“改子沒干見不得人的事?!?/p>

“沒事你就別這么弄,現(xiàn)在弄成啥了?”黃四壯說,“人都知道了,沒有都是有了?!?/p>

“罵架沒好口,打捶沒好手,老子這不是打黑牛驚黃牛,給你看家里。”

黃四壯不說話了,黃大炮長出一口氣,心想兒子總算把話聽進(jìn)去了。

天黑了,睡覺的時候,黃大炮知道兒子急得猴上樹哩,也就沒聽墻根。

第二日一早,黃大炮去野地里拾糞,還跟我有說有笑的一扭頭,見改子背了包袱出門,他叫了聲“瞎茬了(壞了)”,跟頭流星跑過去攔改子。改子的臉和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黃大炮沖院里吼罵:“四壯,我把你個驢日下的?!彼纸o改子做思想工作,“你這娃,罵架沒好口,打捶沒好手,氣頭上誰都把事冒了呢,女人么得忍受。”

“我是個賣貨么,你還留啥?”

改子說著就走,黃大炮攔住說:“你見怪個啥么?就當(dāng)大放了個屁么,你是啥人大還不知道?!你就當(dāng)個虧吃么?!?/p>

“你兒當(dāng)兵出息大著哩,還怕打下光棍,挑著揀著娶哩?!?/p>

改子往前走,黃大炮就像個跳鼠在前面一跳一跳攔擋說:“改子,聽大話,頭一口飯好吃?!边@話讓改子顫抖了一下,站住了。

這時黃四壯出來說:“你下賤不下賤?讓她走!”掉頭進(jìn)門時又跟了一句,“你要用你就留下?!?/p>

改子轉(zhuǎn)身就走了,丟下一句:“你兒子早嫌棄我土了。”

“你個驢日的啊,羞你八輩先人了……”黃大炮長息一聲便無語了,事他已收攬不住了。

幾天后,黃四壯和改子離了婚。

改子回到娘家,生下一個兒子,黃大炮給黃四壯打電報(bào),讓請假回來去看看改子,看看娃,下個話復(fù)婚。黃四壯回電報(bào):好馬不吃回頭草。黃大炮再打電報(bào):不管你吃不吃回頭草,把孫子給我要回來。黃四壯回電報(bào):那是個野種。黃四壯再打電報(bào):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掂不來,虧人也不能沒個底底子。

改子出月,黃大炮去了一趟改子家,親家連唾帶罵,把他推搡了好幾個跟頭,他忍了,賠著笑臉說:“咱們自小就一起拉長工,多少年關(guān)系了?!?/p>

“那關(guān)系讓狗吃了?!?/p>

親家硬沒讓他進(jìn)門。聽到孫子“哇哇哇”地哭,黃大炮跳著跳著從墻頭往里看,看不見,哀求說:“讓我看一眼我孫子噻?!?/p>

“你孫子,你們黃家墳里把驢埋下了,后輩都這么不要臉?”親家呸了一口說,“你兒說了,這娃是嫖客日下的,不是你黃家的骨血。”

娃滿百日,黃大炮又去了一趟。他是出了血的,買了五斤掛面、二斤黃糖、兩瓶酒、兩盒煙、一個羊腿子。親家依然沒讓進(jìn)門,黃大炮要見娃,親家不讓見,改子出來了,他忙掏了十塊錢遞給改子,改子沒接說:“你再別來了?!秉S大炮囁嚅了半天,把要接孫子回去的話說出來,改子說:“這娃是福田的,隨福田姓。”

黃大炮說:“改子,人人都把我叫大炮,啥叫大炮,就是撂出去個蛋炸一大片么,你別賭氣噻,爹嘴上沒把門的。”黃大炮扒下鞋底就在自己臉上扇,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樣,可改子一扭身進(jìn)去了,黃大炮說:“改子,讓大看一眼孫子。”

孫子滿歲了,黃大炮找尚銀匠打了長命鎖。到了親家門口,忽然,院里撲出兩只狗,黃大炮手腳還利索,上了麥摞,兩只狗又跳又撲,親家說:“專門為防你養(yǎng)的?!秉S大炮依然連親家的大門都沒進(jìn)去,他把長命鎖扔進(jìn)院子,親家連鎖帶話扔了出來:“娃已經(jīng)戴上了,你自己戴吧?!?/p>

黃四壯轉(zhuǎn)業(yè)到縣衛(wèi)生局當(dāng)了一名司機(jī),領(lǐng)回個女人,晚上竟在一起睡了,黃大炮長嘆一口氣,心里罵:驢日下的,早把變驢的心安下了。不久,黃四壯就娶了護(hù)士柳春風(fēng)。端詳這女子長得也好,還是個頭婚,而且親家還是副局長,這讓黃大炮很有些揚(yáng)眉吐氣,改子離婚這件事這兩年讓他沒少受人嘲弄笑話,他出門抬不起頭。黃大炮為了顯擺,他就經(jīng)常去城里兒子家。人就說:“大炮,去享福呀,搬到城里去么。”他知道這話雖然有嘲笑的意思,但他們還是很羨慕的。然而,讓黃大炮心寒的是柳春風(fēng)見不得他去,他親耳聽到柳春風(fēng)對黃四壯說別讓你大到家里來,臟死了。因此,他一去,兒子就帶他去喝酒,然后帶到辦公室睡覺。這事還是傳回了烏乎,人們還是當(dāng)笑攤看。黃大炮盡管覺得丟人,但他心里是快慰的,有什么能比兒子好讓他更高興的事呢。后來聽說柳春風(fēng)名聲不好,還不止一次刮過娃娃,這黃大炮也能想通,反正兒子也是二婚,就當(dāng)娶了個寡婦。只是他擔(dān)心刮得娃娃多了,萬一刮成個溜胎子,再懷不上可咋辦?還好,一年后護(hù)士柳春風(fēng)懷孕,這就讓黃大炮倍感幸福。柳春風(fēng)生下了一個丫頭,黃大炮還是挺開心的,只要能生就好,孫子就在兒子褲帶上拴著,多解幾次就有了,正年輕么,做娃娃的事還不跟耍一樣。

也就在這一年,我結(jié)束了勞動改造,離開了烏乎。

我第一次重回烏乎,已經(jīng)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沒有見到黃大炮,他去找福田了。這些年,他一直在路上。

我走后事情是這樣發(fā)展的。柳春風(fēng)生了一個女兒,就堅(jiān)決不生了。黃大炮急眼了,跟柳春風(fēng)吵起來,結(jié)果讓柳春風(fēng)推搡了一個跟頭。黃大炮對兒子說離,改子還沒嫁人,離了去把改子接回來。黃四壯其實(shí)也想離,柳春風(fēng)還在繼續(xù)偷人,與改子偷人不同的是改子偷人只是喊出來,柳春風(fēng)偷人是實(shí)打?qū)嵏沙鰜?,更窩囊的是有幾次柳春風(fēng)去偷人,還是他開車送去的??墒橇猴L(fēng)的爹當(dāng)了衛(wèi)生局長,他不敢離,就迷上了喝酒。

黃四壯不離,黃大炮說:“我日你娘,你讓老子斷后呀?!?/p>

黃四壯說:“你有我咋能說斷后,要說斷后的也是我?!?/p>

黃大炮拍著炕頭說:“你大道理都不通,難怪改子不跟你過了?!?/p>

黃四壯說:“你攪黃了一個,又來往黃里攪另一個?!?/p>

黃大炮鼻子壓住了嘴張不開,罵了句“我把你個驢日下的”,黃四壯說:“你到底是罵我還是罵你自己。”

黃大炮一鞋底扇在兒子的臉上說:“日你娘,當(dāng)了一回兵咋把你當(dāng)成這樣了。”

福田坐滿十年牢出來沒回家去找繡花。那年繡花離開烏乎并沒有回娘家,而是帶著兒子一路乞討,一直攆著水走,兩年后她被張全山家收留了,張全山六個兒,光棍著四個。繡花嫁給了老二。那是黃河灌區(qū),烏乎人叫川區(qū)。繡花又生下了兩個女兒。

繡花說:“十年了,我估摸著你該來了?!?/p>

福田說:“你也覺得我和改子有那事?”

繡花說:“沒有?!?/p>

福田說:“那為啥走呢?”

繡花說:“我怕,我爺就是讓批斗死的,砸革命的夯砸折了腰椎,睡在炕上一家人見不得,老喊著要吃老鼠藥,你給押上批斗臺了,判刑了,你是啥成份兒子就成啥成份了,那要害兒子一輩子,我才走了這么遠(yuǎn),我連娘家人都沒說我去哪里。”

兒子已經(jīng)老大了,見了福田一臉認(rèn)生,繡花支走了兒子說:“他不知道你,我還沒給娃說,包產(chǎn)到戶時,水田緊張,不跟人家姓人家不給分地,我把娃的姓給改了?!?/p>

“你做得對哩,你看這地方好的,到處是水,嘩嘩的,你和兒子好,比啥都好?!?/p>

“還小,再過幾年大了,我把家給兒子成了再說,說通了,我給你捎話?!?/p>

“千萬別給娃說,我沒盡一分力,你們也沒兒子,就當(dāng)你們的兒子養(yǎng)吧,兩頭子拉拽娃活不好,讓娃心里沒事地長著,活得好就行?!?/p>

“改子一直沒嫁人,她在等你吧,你們一起過吧?!?/p>

福田回到家,改子帶著兒子來了。改子去找過,沒找到。福田被判刑后,就被送到備戰(zhàn)備荒的工地上去挖地道了。那時間跟蘇聯(lián)老大哥的關(guān)系緊張,軍事設(shè)施就很重要。

福田說:“改子,我害了你了。你看不是我害,你和黃四壯就離不了婚,你現(xiàn)在就是城里人了,陰涼瓦屋坐著,拿紅本本子吃糧,月月有個麥子黃,國家給你們印錢花哩,用下這苦?”

改子說:“你不害我我也過不上那好日子。黃四壯知道我沒偷人,他覺得我配不上他,他嫌棄我,他老說外面的女人這那的,他外面有人了。不說那些了?!?/p>

兩個人就結(jié)了婚,上戶口的時候,兒子隨了福田的姓。

黃大炮急了,就去找黃四壯。黃四壯帶他去喝酒,黃大炮說:“喝你大個?,你心里就沒事?”

黃四壯說:“我心里有啥事?”

“你豬腦殼,你兒子徹底成了福田的兒子了,他隨福田姓了?!?/p>

“我還心里沒認(rèn)他這個兒哩,要我認(rèn)就做DNA?!?/p>

“做你爹個錘子,你驢日下的是個瞎子,和你像一個模子拖出來的,再說你算個?,人家就跟著你去做?”

“讓他狗日的給我養(yǎng)著么,多好?!?/p>

“你驢日的這么沒起色,搗眼窩,改子多好的女人,硬離了娶了個腦殼都不清干的貨。”

“你不是說改子不好么。”

“老子哪說改子不好?”

“偷人跟人的,不是你說的?”

“日你娘去,你半夜吃豌豆把變驢的心安下了,往老子頭上扣屎盆子?!?/p>

黃大炮逼得黃四壯找福田要兒子。黃四壯和福田從小耍到大。福田正在地里撒糞。糞是冬日拉到地里,像墳堆一樣,開春下種的時候撒開,犁、耬一翻,糞就和種子一起落底了。

黃四壯掏了過濾嘴煙叼在嘴上說:“福田,謝謝你替我養(yǎng)兒子?!?/p>

福田繼續(xù)撒自己的糞,故意把糞往高里揚(yáng),黃四壯吃了滿嘴糞。

黃四壯說:“你狗日的這是撒糞,還是揚(yáng)場,你把糞都撒到人家地里去了,給誰干活?”

這福田比黃四壯懂,這么大的風(fēng),應(yīng)該壓得低低地撂開,糞可不是土,他也心疼,可他窩著一肚子氣,就想老子豁出去一車糞吹到人家地里,也要讓你狗日的好好吃糞。

“把我女人搶了去,還要把我兒子霸占了?”黃四壯說。

“放屁都不站在下風(fēng)子?都是你不要的?!?/p>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p>

“你還能把老子的?咬了?一個車把式還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p>

黃四壯帶了幾個人來給福田做工作。大胖子說:“你還挺橫的,這叫霸妻奪子?!?/p>

四眼說:“人得識相,斗得過黃大哥?”

小干頭說:“不怕走著走著背后飛過來一塊磚,腦漿迸裂?”

福田說:“老子坐了十年牢,牢里也是這種情形,就你幾個,老子鏟你們腦瓜子就像鏟葫蘆,一鍬一個,不費(fèi)勁的,當(dāng)老子怕你們這幫狗的?!边@時,改子兒子軍軍提了把砍刀就沖出來了,一刀沖著黃四壯剁過去,幾個人就飛了。

黃四壯就告到了法院。審的時候,法官問改子,改子說:“有我說話的份兒?”

法官說:“你的話最有用?!?/p>

改子說:“大人,娃還在肚里懷著他就不要了,現(xiàn)在來要娃,你說有這個理么?”

“沒這個理?!狈ü僭伊艘诲N子,官司就斷完了。

黃大炮攔在法院門口罵黃四壯:“你把丟人當(dāng)喝涼水哩,一步鄰近的坐了這么多年,告狀打官司,驢日下的,官司是這么打的?”

福田說:“我還當(dāng)你有黃大炮的本事,把老子再送進(jìn)去蹲十年?!?/p>

黃四壯說:“你開個價?”

福田說:“開你大個錘子,你出得起么?”

黃大炮去找村長,話還沒說,村長說:“開個破桑塔納,還把自己當(dāng)了個人物,開個奔馳還不上天了,我當(dāng)村長這些年村上還沒出過一個官司,這是往我臉上潑尿?!?/p>

黃大炮本是請村長帶著他給福田下話道歉,村長這話一說,就不好開口,轉(zhuǎn)過來去找福田,撲通跪下了,福田說:“十年牢沒把我坐死,你現(xiàn)在又想折死我呀,你說你的心有多惡?!?/p>

黃大炮說:“老侄呀,你就把孫子還給我吧,我現(xiàn)在黃土掩到脖子里的人了,你不能看著我斷后,這一門人黑了啊?!?/p>

“黑也是你自己黑了,”福田說,“你怕黑了你這門人,我不怕黑了我這門人?”

黃大炮說:“你有兒子啊……”

福田說:“我兒子在哪里?”

黃大炮說:“我給你找去,找到了你把我孫子還給我?!?/p>

福田以為黃大炮找不見,可黃大炮花了大半年時間,還就找到了。黃大炮回來了,說:“我給你找到了?!?/p>

福田說:“我兒子呢?”

黃大炮說:“那你得去要呀?我是個外人,咋給你要?”

福田說:“我去要,他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算了,我有兒子,又不是沒兒子?!?/p>

黃大炮拿了三萬塊錢來,說:“你去把你兒子買回來?!?/p>

黃四壯說:“要買你去買吧?!秉S大炮真去了,可沒買回來。

雖已計(jì)劃生育了,但按規(guī)定他們還能生一個,結(jié)果生了個女兒,改子說:“再給你生一個兒子吧,罰就讓罰一點(diǎn),咱們多下點(diǎn)苦?!?/p>

福田說:“你的意思軍軍不是我的兒?”

改子說:“我不是那意思,我們倆總得生一個兒么。”

“千萬別說這話,有軍軍就行了,這娃就是給我生的,你看粘我的?!备L镎f。

黃大炮又把三萬塊錢拿來說:“你們能生,罰款我掏,再生個兒子出來?!?/p>

福田說:“我有兒子,為啥還要生,有軍軍就行了,可聰明哩?!?/p>

黃四壯酗上了酒,最后出了車禍,方向盤頂進(jìn)了胸腔,沒搶救過來,柳春風(fēng)直接做主火化,埋進(jìn)了公墓里,連黃大炮都沒有通知。黃大炮打上柳春風(fēng)門去,嚎著說:“我兒要給我暖腳的,你給我化成了一股煙?!?/p>

烏乎人把死后將來有兒孫子埋在腳下稱為暖腳。

黃大炮撲打柳春風(fēng),卻被柳春風(fēng)推搡了幾個跟頭,抓爛了臉。從此,黃大炮就有些瘋癲了。

黃大炮對福田說:“老侄,寧拆十座廟,不黑一門人吶?!?/p>

福田說:“你再去告吧,你們黃家人不是有告人的毛病么,衙門告不進(jìn)去了,你舉上三炷香到廟里去告神,讓神把我收了去?!?/p>

黃大炮就天天來福田家。

軍軍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福田一家進(jìn)城打工了。黃大炮便開始了追逐福田一家之旅。

我第二次回烏乎,說起黃大炮,柳三變說:“黃大炮追著福田進(jìn)城后再沒回來過,福田就像失蹤了,從離開烏乎,誰都沒見過,他哪里能找到福田。”

柳三變把一口煙吹向天空說:“不知黃大炮還活著沒,唉,人就是這樣,一件事就能弄你一輩子。”

我算算說:“黃大炮應(yīng)該有八十了吧。”

柳三變說:“人要是被一件事纏住,這種人反而活得時間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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