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娥
(長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32)
蕭紅的《呼蘭河傳》1937年動筆于上海,1940年完成于香港并連載。這部回憶童年故鄉(xiāng)生活的長篇小說是蕭紅在人生末期疾病纏身的情況下完成的。蕭紅19歲逃婚離開家鄉(xiāng)呼蘭,逃亡、流亡十幾年后客死他鄉(xiāng)。顛沛流離中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遙遠,蕭紅只有憑借回憶夢游故鄉(xiāng),回到那令她魂牽夢縈的呼蘭河。
蕭紅一生短暫、窮困、飽經(jīng)磨難,坎坷曲折的經(jīng)歷使她對人生的悲涼深有體悟。然而蕭紅在回憶性小說《呼蘭河傳》中并沒有沉溺于個人的憂患,而是將個人憂患擴展到社會層面。她以自己的人生體驗和悲天憫人的情懷關(guān)注著社會最底層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苦難生活,尤其是關(guān)注女性的不幸,對她們的悲慘命運寄予極大同情?!逗籼m河傳》通過描寫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不幸遭遇,不僅反映出小城人們愚昧、麻木、混沌的生存狀態(tài)和悲涼的人生況味,而且體現(xiàn)出作者強烈的女性意識,抒發(fā)了一個遠方游子對故鄉(xiāng)的真摯眷戀之情。
蕭紅飽蘸著思鄉(xiāng)情感,以散文詩筆調(diào)娓娓道來的《呼蘭河傳》,被茅盾先生稱贊為“一首優(yōu)美的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俗畫,一串凄涼的歌謠”[1]9。蕭紅對呼蘭小城人和事的真實描寫,宛如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畫卷,昭示著現(xiàn)實人生的慘淡,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所謂女性意識,是指建立在女性的性別之上的,有別于男性的情感和意識,它涵蓋女性對歷史、自身命運的反思以及價值實現(xiàn)的體驗與感悟,表現(xiàn)出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guān)注、對女性心理情感的審視、對女性生命體驗的感悟,以及對女性族群的人性關(guān)懷和悲憫。
蕭紅的《呼蘭河傳》描寫20世紀20年代東北呼蘭河畔一個具有中國意味的小城。這里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生活著社會最底層的勞苦民眾,如農(nóng)人、婦女和童養(yǎng)媳等等。他們按著自己的想法平庸地生活,按著自己的想法為人處事,是底層大眾中最普通、卑微、苦難的一群人。他們沒有進步的思想,只是固守一些舊俗,麻木地一時一分地活著,生與死的意義對他們來說都沒有顏色。究竟是什么樣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這樣一群甘于平庸的愚夫愚婦?作者用細膩的筆墨描繪出小城特有的自然風(fēng)貌、風(fēng)土人情、民俗生活。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是惡劣的:冬天天寒地凍,把大地凍裂出一道道大口子;夏日雨水積滿街上的大坑,造成雞淹狗死,交通不暢;遇到干旱又會車陷馬翻,忙于施救。然而沒有一個人提出改造大泥坑的想法,相反,人們沉浸在不良交通生態(tài)導(dǎo)致的事故之中并一次次上演著施救成功的“壯舉”。
小城的風(fēng)土人情中最熱鬧的精神盛舉是看野臺子戲,它牽動著小城所有的男男女女,釀造出許多悲歡離合的不幸故事。小說描繪出一幅呼蘭小城的社會生態(tài)民生圖,展現(xiàn)出古老而傳統(tǒng)的婚姻民俗:子女不在場,“只要兩家雙親有媒人從中溝通,就能把親事定了。也有喝酒作樂的隨便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人家。也有的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了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2]538。如果女方后來家里變窮,男方就可以不娶;“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給‘妨’窮了,又不嫁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無法,只得嫁過去”[2]539??傊?,無論哪一家窮了,吃虧的都是女性。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環(huán)境下,女性嫁與不嫁只能聽天由命,女性的卑微可見一斑。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向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而后才上娘娘廟去?!盵2]545這種上廟燒香求子的舉動,反映了中國民間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
蕭紅的一生都在追求愛、尋找愛,爭取女性自由的空間。但是她從一出生就被刻上了女性的標識。家人不喜歡,只因為她是女孩,她一生的悲劇便從此開始。年輕時蕭紅不甘心被家庭包辦婚姻,選擇離家出走。這次逃離只是她苦難的開始,后來她一次又一次地追求自由,卻始終沒能逃脫社會生活環(huán)境,特別是來自男權(quán)社會男女不平等的歧視和傷害。
蕭紅《呼蘭河傳》中的女性不被人們關(guān)注,任人擺布甚至被肆意踐踏,命運是可憐又可悲的。她們的人生飽含苦難,然而造成她們?nèi)松瘎〉闹饕虿皇撬齻兊男愿?,不是因為她們的一時過失和錯誤,而只因為她們是女性。蕭紅曾經(jīng)無奈地嘆息:“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蕭紅在短暫的一生中飽受來自男性世界的傷害,她臨終前哀嘆:“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卻是因為我是個女人”[3]152。
生育是“神圣的創(chuàng)造,值得永遠謳歌的創(chuàng)造”[4]272。生育對于一個女人而言是極為神圣的,也能給她們帶來無盡的喜悅和快樂。在生育過程中,女人是堅強而又脆弱的,是最需要關(guān)愛和關(guān)懷的。《呼蘭河傳》中那個從前因為長得好、能干活而人見人夸的王大姐,只因沒經(jīng)媒人介紹便嫁給了馮歪嘴子而遭人詬罵。嚴冬里剛生產(chǎn)的王大姐竟被安置在天寒地凍的露天草棚里,只能躺在與外邊一樣溫度的碾房里坐月子,甚至還要忍受掌柜女人的謾罵,最后活活凍病而死,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和一個學(xué)步的孩子,呈現(xiàn)出不盡苦難中最為悲慘的一幕。蕭紅對女性產(chǎn)后痛苦生活的描寫,無疑強化了女性生存的悲劇意蘊。蕭紅一生生育兩次,一次是在哈爾濱遭前夫拋棄,被蕭軍解救后送進醫(yī)院,生下孩子無力撫養(yǎng)不久便送了人,饑寒交迫中的蕭紅在蕭軍幫助下勉強活了下來;另一次是在逃難途中生下蕭軍的孩子,身邊沒有相伴的愛人(蕭軍已經(jīng)離她遠去延安),孩子出生不久即夭折,虛弱中的蕭紅在朋友的救助下才得以生存。生育的苦難經(jīng)歷對蕭紅而言可謂刻骨銘心、痛徹心扉,這也是她早在《生死場》中以“刑罰的日子”為題專章書寫女性生產(chǎn)的痛苦場面的原因。蕭紅對女性生育苦難的描寫,是現(xiàn)實社會和歷史悲劇命運的真實反映,表達出她對女性族群深切同情的悲憫情懷。
蕭紅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性,接觸的許多新鮮事物讓她首先覺醒起來。清醒的自我意識使她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女性意識也是自覺而清醒的。從《王阿嫂之死》《生死場》到《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她一直致力于救贖處于水深火熱苦難之中的女性,探索她們悲劇根源的同時以反諷手法反思她們的弱點并進行救贖之路的探索。
“女性意識作為女性從事一切社會活動的內(nèi)在動因,是婦女解放過程中的深層心理因素,是女性在擴展政治生存空間過程中對自我價值的肯定、自我解放的認識與追求”[5]。女性意識是對女性族群的人性關(guān)懷,從不同視角考慮到她們被愛、被關(guān)懷的需要,描寫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和精神世界。蕭紅《呼蘭河傳》中描寫的女性已經(jīng)在封建傳統(tǒng)束縛下失去了靈魂而淪為大環(huán)境的囚徒,她們并沒有認識到自己正處于命運的悲劇之中,反而能自得其樂。面對苦難,她們總能自我麻醉、自欺欺人。她們可以把瘟豬肉說成淹死的豬肉,對多人摸過的油污污的麻花說句“真干凈”而照樣吃得心安理得。她們像所有中國人那樣喜歡圍觀,愛好湊熱鬧。不管是看投河而死的女人還是看跳大神、小團圓媳婦洗澡,她們都興奮不已,一番評論之后又接著期待下次“熱鬧”的圍觀。她們在別人的不幸遭遇中尋求自身的快感,殊不知她們的痛苦也將成為別人的談資。這是一個無止休的輪回過程,可是沒有人想過如何使自己擺脫被“欣賞”的苦難命運,也沒有人能讓那些麻木、無知的圍觀者停止圍觀。她們永遠簡單地理解著生死,愚昧麻木、隱忍茫然。她們?nèi)缤惺呷?,沒有群體意識,也毫無自我意識可言。她們身上表現(xiàn)的自欺欺人、自以為是的精神勝利法若得不到祛除,她們便注定無法擺脫苦難的束縛,也難以得到救贖。
阿Q精神勝利法是魯迅批判的中國人固有的國民劣根性。對于這種國民劣根性,蕭紅是清醒的。她承繼魯迅改造國民性、啟蒙民眾靈魂這一使命,懷著悲憫情懷把她們的愚昧行徑呈現(xiàn)出來,勇敢地揭示女性麻木、愚昧的“病根”,供人們反思,意在喚醒麻木的靈魂,實現(xiàn)了她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創(chuàng)作目的,反映出蕭紅作為覺醒者啟迪女性的靈魂、改造女性自身根性的自我救贖。
蕭紅《呼蘭河傳》關(guān)注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敘寫女性的苦難,悲憫女性的不幸命運,喚醒女性麻木的靈魂,是其女性意識的主要內(nèi)涵。女性意識也正是她對生命的體驗、對命運頑強抗爭的體現(xiàn),寄托著她對廣大受壓迫女性同胞獲得生命尊嚴和人生價值的渴望。
[1]王觀泉.懷念蕭紅[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
[2]蕭紅著,郭俊峰,王金亭.蕭紅小說全集[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6.
[3]葛浩文.蕭紅評傳[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
[4]西蒙娜·波伏娃.女人是什么[M].王友琴,譯.北京:中國文藝出版公司,1998.
[5]彭皎娣.女性意識在家具設(shè)計中的體現(xiàn)和應(yīng)用[D].成都:西南交通大學(xué),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