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高

（湖南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湖南 永州 425100）

一、別業(yè)時尚與別業(yè)游賞賦詩

（一）別業(yè)時尚

別業(yè)又稱別墅、別館、郊館、山莊、山池、林亭、草堂等，儲光羲則稱之“田家”。初盛唐經(jīng)濟較繁榮，官員待遇優(yōu)厚，占田享有很多特權(quán)?！缎绿茣な池浿尽份d：“自王公以下，皆有永業(yè)田?！弊畹偷膹木牌饭賳T也有兩頃，而百姓卻只有20畝永業(yè)田。“凡諸州及都護府官人”，還有職分田，最低的九品也有1頃50畝。[1]又，九品以上官員皆免課稅徭役，在職期間除享有規(guī)定的祿米外，還有食料、庶仆（六品以下）、防閣（五品以上）、雜用等收入。官員憑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任意擴大田莊，違法買賣口分永業(yè)田，以致在朝京官都擁有田莊。因之，田莊制成為唐朝普遍的土地經(jīng)營單位。田莊制進而逐漸取代均田制，為別業(yè)興起提供契機。外任“州縣官人，多有任所寄莊”，連最低的九品校書郎也有自己的別業(yè)或山池。[2]又，從中宗到玄宗還常命侍臣及百僚每旬暇日于公主王公大臣別業(yè)，尋勝宴樂，“仍賜錢，令有司供帳造食”。這些使別業(yè)購置釀成風氣。

西京長安從初唐楊師道、韋嗣立山莊，中宗長寧、安樂公主山莊，到盛唐玄宗兄弟與宰相的別業(yè)，大多規(guī)制宏大，《舊唐書》本傳載：被玄宗誅殺的太平公主，“田園遍于近甸膏腴……籍其家，侔于御府……數(shù)年征斂不盡”。[1]2292寧王“憲于勝業(yè)東南角置宅，申王撝、岐王范于安興坊東南賜宅，薛王業(yè)于勝業(yè)西北角賜宅，邸第相望，環(huán)于宮側(cè)。玄宗于興慶宮西南置樓”。[1]1807工部尚書盧從愿“廣占良田，至有百余頃”，上擇宰相，或薦之，“上曰：‘從愿廣占田園，是不廉也?！熘共挥谩?。[1]1945汾陽王郭子儀“其宅在親仁里，居其四分之一，中通永巷……名園甲館”。[1]2171元載亦“城中開二甲第，室宇宏麗，冠絕當時……城南膏腴別墅，連疆接畛，凡數(shù)十所”。[1]2132尤著者楊貴妃姊虢國夫人“于宣義里構(gòu)連甲第，土木披綈繡，棟宇之盛，兩都莫比”。[1]2026長安別業(yè)風氣之濃，宋人張舜民《畫墁錄》言“公卿近郭皆有園池，以至樊杜數(shù)十里間泉石占據(jù)，布滿川陸”，所謂“邸店園宅遍滿海內(nèi)”（《太平廣記》卷 495）。

高宗武后時別業(yè)選址轉(zhuǎn)向洛陽，這里有洛水、伊水、運渠，又近黃河，百余里外有中岳嵩山，山水佳勝，交通條件優(yōu)越，許多朝臣構(gòu)宅于此。如韋嗣立北溪別業(yè)、姚（崇）開府山池、裴迥東溪別業(yè)等。洛陽別業(yè)盛況李格非《洛陽名園記》稱“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邸”。同時，長江與運河沿岸的文人士子別業(yè)也不少，自西向東有杜甫成都草堂、成都章梓州水亭、孟浩然漢南園素產(chǎn)、儲光羲建業(yè)園林、劉長卿常州碧澗別業(yè)等。李浩《唐代園林別業(yè)考》[3]從兩《唐書》《太平廣記》等資料中輯錄463處唐代私園。后吳宏歧《唐代園林別業(yè)補考》從唐宋筆記小說等處又檢得11處別業(yè)。

別業(yè)選址臨近長安或洛陽有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重要條件。又氣候適宜：王邨《中原地區(qū)歷史旱澇氣候研究與預(yù)測》（氣象出版社 1992）載：盛唐處于中國歷史上第三個溫暖期（公元600-1000年）。這一時期（630-800年）又是溫濕多雨期。年均氣溫 5.9-15.7攝氏度，平均氣溫高于現(xiàn)代 1至2攝氏度。兩京及周圍地區(qū)冬無嚴寒，夏無酷熱，兼有南北自然生態(tài)的青山綠水（參見王志清《盛唐生態(tài)詩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第15頁）。

盛唐一般文人別業(yè)擇其要者有：王維輞川、李頎東川、儲光羲建業(yè)、高適淇上、祖詠汝墳、劉長卿碧澗、張諲濠州、薛據(jù)南山、綦毋潛洛陽、韋應(yīng)物灃上、錢起藍溪。還有孟浩然漢南園、崔興宗林亭、杜甫偃師故廬、元丹丘潁陽山居等。邊塞詩人岑參更有終南、陸渾、杜陵等七八處別業(yè)，僅從其詩題看便有：《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yè)》。別業(yè)成為文人士子歸依自然的精神家園，孟浩然自慰道“弊廬在郭外，素業(yè)惟田園”（《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杜甫數(shù)游何氏山林后欣羨曰“何日沾微祿，歸山買薄田”（《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李頎更言“男兒在世無產(chǎn)業(yè)，行子出門如轉(zhuǎn)蓬”（《欲之新鄉(xiāng)答崔顥綦毋潛》）！

（二）游賞賦詩

君臣唱和，以文會友的別業(yè)游賞，“促進了以莊園為主要吟詠對象的山水詩”[2]82的發(fā)展。自武后朝起特別是自中宗至玄宗，君臣喜游賞別業(yè)亭閣并賦詩紀盛。“凡天子饗會游豫，惟宰相及學士得從。春幸梨園并渭水祓除……夏宴蒲萄園……秋登慈恩寺浮圖……冬幸新豐……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歆羨”（《新唐書·李適傳》）。以景龍二年（709）為例，中宗率臣游賞別業(yè)賦詩：正月晦日幸長寧公主莊，相隨者上官婉兒及景龍館學士，共賦詩34首。[4]4478月3日率游安樂公主西莊，隨行宗楚客、李嶠等15大臣各賦七律，中宗制序。旋游安樂公主山亭，李日知賦詩。[4]45210月8日游安樂公主金城坊新宅，宗楚客、沈佺期、武平一等賦詩。[4]45612月14日幸韋嗣立山莊，親制序賦詩，封韋為“逍遙公”，崔湜、李嶠、張說等10位大臣賦五排、七絕各一首，張說作《東山記》紀其事。僅此4次游賞的別業(yè)山水詩多達75首。

同時，“十日一休沐”，為下層文士游賞創(chuàng)造了機會。李頎《裴尹東溪別業(yè)》說：“舊交與群從，十日一攜手?！眱怍苏f：“公府傳休沐，私庭效陸沉。”（《同張侍御鼎和蕭兵曹華歲晚南園》）“十日一攜手”、“休沐”，即十日里有一天休假，官員有休閑游賞的時間。再加上元節(jié)、上巳節(jié)、清明寒食等歲時節(jié)假日，文士便游賞有暇。如王維《同盧拾遺過韋給事東山別業(yè)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巳陪游……》，詩題直接點出創(chuàng)作時間是“首春休沐”前后?！懂嬡洝费浴疤凭┦∪敕?，三日一開印。公卿近郭皆有園池，以致樊杜數(shù)十里間，泉石占勝，布滿川陸，至今基地尚在。省寺皆有山池，曲江各置船舫，以擬歲時游賞”。

“別業(yè)聞新制，同聲和者多”（孟浩然《同張明府碧溪贈答》）；“以文長會友，唯德自成鄰”（祖詠《清明宴司勛劉郎中別業(yè)》）。別業(yè)成為士人以文會友的游賞佳處。此種佳會擇其著者一是崔興宗終南山林亭賦詠。天寶三載（744）年，王維、盧象、王縉、裴迪同過崔氏林亭，4人及主人分別有詩：《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其他三首詩題大致相同），崔興宗也作《酬王維盧象見過林亭》。二是輞川唱和。王維裴迪為至交，王邀裴玩賞輞川山水：“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儵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之后各有《輞川集》20首。其三天寶十三載杜甫數(shù)次與鄭文廣游長安南郊“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的何氏山林，先后作《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

以文會友的別業(yè)游賞詩，僅看詩題還有：岑參《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錢起《和人秋歸終南山別業(yè)》，韋應(yīng)物《題樊川杜相公別業(yè)》、李白《題元丹丘潁陽山居》，李頎《題綦毋校書別業(yè)》，綦毋潛《題沈東美員外山池》等。還有業(yè)主自賞或者欣賞他人別業(yè)的詩。如“雨中草色綠堪染，山上桃花紅欲然”的王維《輞川別業(yè)》；“依依西山下，別業(yè)桑林邊”的高適《淇上別業(yè)》；“樹交花兩色，溪合水同流”的岑參《南溪別業(yè)》；“鳥雀垂窗柳，虹霓出澗云”的祖詠《汝墳別業(yè)》；“野橋經(jīng)雨斷，澗水向田分”的劉長卿《碧澗別墅》等。尋訪并欣賞他人別業(yè)如：王維《韋侍郎山居》、孟浩然《尋菊花潭主人不遇》、岑參《尋鞏縣李處士別業(yè)》、李白《過崔八丈水亭》、王昌齡《宿裴氏山莊》等?？傊?，別業(yè)時尚與君上豫游、文人尋訪問，相互影響，由此引發(fā)的別業(yè)游賞成為盛唐山水詩的重要題材之一。

二、別業(yè)題材山水詩的環(huán)境生態(tài)美

（一）“驪山枕灞川”，“同在帝城邊”：靠都近城、依山臨水的地理生態(tài)美

盛唐別業(yè)以西都、東都為軸心。西都南靠終南山，瀕臨灞水、渭川，特別是南郊的杜陵與東郊灞陵、驪山，稍遠終南山、藍田，都是別業(yè)構(gòu)置的首選位置。洛陽及近鄰嵩山、陸渾山、淇上、汝潁，也是選址佳處。下邊三詩集中描狀韋氏山莊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關(guān)塞臨洢水，驪山枕灞川。俱臨隱路側(cè)，同在帝城邊”（崔泰之《奉酬韋嗣立祭酒偶游龍門北溪忽懷驪山別業(yè)因以言志》）；“臺階好赤松，別業(yè)對青峰。茅室承三顧，花源接九重。龍旗縈秀木，鳳輦拂疏筇。徑直千官擁，溪長萬騎容。水堂開禹膳，山閣獻堯鐘”（沈佺期《陪幸韋嗣立山莊》）。張說《扈從幸韋嗣立山莊應(yīng)制并序》說：“嵐氣入野，榛煙出谷。魚潭竹岸，松齋藥畹。虹泉電射，云木虛吟?；秀币蓧簦g關(guān)忘術(shù)。茲所謂丘壑夔龍，衣冠巢許也”?！芭R洢水”“枕灞川”，分別指韋氏洛陽龍門與長安驪山別業(yè)。選址所以“同在帝城邊”，為的是“承三顧”、“接九重”，又仕隱得兼。正如張說序曰“丘壑夔龍”，“衣冠巢許”。近都近城是初盛唐官宦別業(yè)首選位置。他如“主第簪裾出，王畿春照華。山亭一以眺，城闕帶晚霞”（解琬《晦日宴高氏林亭》）；“舊居在南山，夙駕自城闕。榛莽相蔽虧，去爾漸超忽……弱年好棲隱，煉藥在巖窟”（薛據(jù)《出青門往南山下別業(yè)》）。一般仕人別業(yè)選址城郊稍遠“王畿春照華”、“夙駕自城闕”的終南山下。東都洛陽選址情況亦如此，“公才廓廟器，官亞河南守。別業(yè)臨都門，驚湍激前后”（李頎《裴尹東溪別業(yè)》）；“聞君息陰地，東郭柳林間。左右瀍澗水，門庭緱氏山”（孟浩然《題李十四莊兼贈綦毋校書》）。裴尹“別業(yè)臨都門”，李頎別業(yè)在洛陽東郊，“左右瀍澗水，門庭緱氏山”。

背山便是風景，臨水便生魅力。此蘊含著環(huán)境生態(tài)學原理。盛唐別業(yè)依山臨水，環(huán)境優(yōu)雅?！敖Y(jié)宇依青嶂，開門對綠疇。樹交花兩色，溪合水同流”（岑參《南溪別業(yè)》）；“南山當戶牖，灃水映園林。屋復(fù)經(jīng)冬雪，庭昏未夕陰”（祖詠《蘇氏別業(yè)》）；“門對青山近。汀牽綠草長。寒深抱晚橘，風緊落垂楊”（周禹《潘司馬別業(yè)》）；“十室對河岸，漁樵只在茲。青郊香杜若，白水映茅茨”（李頎《不調(diào)歸東川別業(yè)》）。前三詩“結(jié)宇依青嶂”，“南山當戶牖”，“門對青山近”，都是狀別業(yè)依山。又都面水或面野，“開門對綠疇”，“灃水映園林”，“溪合水同流”，“汀牽綠草長”。下邊兩詩寫郁島或江邊別業(yè)：“郁島藏深竹，前溪對舞樓。更聞書即事，云物是清秋”（孟浩然《宴張郎中海園》）；“結(jié)茅聞楚客，卜筑漢江邊。日落數(shù)歸鳥，夜深聞扣舷”（岑參《漢上題韋氏莊》）。

（二）“卜筑因自然”的布局美

別業(yè)結(jié)構(gòu)布局呈“水勢隨階轉(zhuǎn)，峰形對路開”（范朝《寧王山池》），“內(nèi)傾水木趣，筑室依舊山”（盧僎《初出京邑有懷舊林》）的自然生趣，較少開山造池的人工做作。布局的自然疏朗且看王維輞川別業(yè)，《陜西通志》載：輞川“去縣8里，川口為兩山之峽，隨山鑿石……四顧山巒掩映，似若無路，環(huán)轉(zhuǎn)而南，凡13區(qū)，其美愈奇……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20余景?！彪S山鑿石，尊重自然，不損害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這是文人的自覺追求?！安分蜃匀唬聪桓?。園廬二友接，水竹數(shù)家連。直與南山對，非關(guān)取地偏”（孟浩然《冬至后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汪生面北阜，池館清且幽……隨山起館宇，鑿石營池臺”（李白《過汪氏別業(yè)》）；“蠶罷里閭晏，麥秋田野喧。澗聲連枕簟，峰勢入階軒”（蕭穎士《山莊月夜作》）；“南郭處士宅，門外羅群峰……山廚竹里爨，野碓藤間舂”（岑參《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絕岸臨西野，曠然塵事遠。清川下邐迤，茅棟上岹峣”（韋應(yīng)物《灃上西齋寄諸友》）；“宗賢開別業(yè)，形勝代希偶。竹繞清渭濱，泉流白渠口”（王灣《晚夏馬升卿叔池亭》）等。上述詩里，吳張別業(yè)天造地設(shè)，水竹相連，與南山對；汪氏隨山起館，鑿石營池；蕭氏山莊澗聲連枕，峰勢入階；元處士別業(yè)門外群峰，竹里山廚；韋氏灃上別業(yè)，絕立西野，視野空曠，清川邐迤；馬氏別業(yè)竹繞清渭，泉流白渠。

別業(yè)憑依山勢水態(tài)，因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孟浩然《過故人莊》），山光水色，一并入懷。李白《題元丹丘潁陽山居并序》曰：“丹丘家于潁陽，新卜別業(yè)。其地北倚馬嶺，連峰嵩丘。南瞻鹿臺，極目汝海。云巖映郁，有佳致焉。”佳致何在？“舉跡倚松石……拂衣灑江濆?！狈叛蹌e業(yè)，“大壑隨階轉(zhuǎn)，群山入戶登。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王維《韋給事山居》）；“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鑿窗對山月，褰裳拂澗霓。游魚逆水上，宿鳥向風棲”（殷遙《友人山亭》）；“鳥吟當戶竹，花繞池旁山。水氣侵階冷，松陰覆座閑”（祖詠《題韓少府水亭》）；“落花開戶入，啼鳥隔窗聞。池凈春流水，山明斂霽云”（張謂《題故人別業(yè)》）；“仙郎偏好道，鑿沼象瀛洲。魚樂隨情性，船行任去留”（綦毋潛《題沈東美員外山池》）；“晚晴搖水態(tài)，遲景蕩山光。浦爭漁船遠，花飛樵路香。自然成野趣，都使俗情忘”（韋述《春日山莊》）。上述7詩中別業(yè)山居或庖廚出竹，印綬隔藤；或松間明月，石上流泉；或窗對山月，褰拂澗霓；或鳥鳴當戶，花繞池山；或落花入戶；或山池瀛洲，滿目水態(tài)山光。正如崔湜詩“云卷千峰色，泉和萬籟鳴”（奉和幸韋嗣立山莊侍宴），萬千氣象盡收眼底。如果將韋嗣立別業(yè)的“嵐氣入野，榛煙出谷”，與中唐李德裕平泉莊“周圍十余里，有虛檻引泉水縈回穿鑿，像巴峽洞庭十二峰九派，迄于海門”；“四方奇花異草與松石，靡不置其后，怪石名品甚眾”（《唐語林》卷 7）相較，可知盛唐追求的是“自然成野趣”的環(huán)境生態(tài)美，與中唐別業(yè)的繁麗與奢侈迥然不同。

（三）“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的自然生態(tài)美

“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保ǘ鸥Α断囊箛@》），盛唐別業(yè)山水詩體現(xiàn)著自然萬物的盎然生機與動人魅力。見于王維詩：“嫩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渡頭漁火起，處處采菱歸”（山居即事》）；“柳條拂地不須折，松樹梢云縱更長。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yǎng)麝香”（《戲題輞川別業(yè)》）。見于杜甫詩：“旁舍連高竹，疏籬帶晚花”（《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野寺垂楊里，春畦亂水間。美花多映竹，好鳥不歸山”（《奉陪鄭駙馬韋曲》）。見于李白詩：“池開照膽鏡，林吐破顏花。綠水藏春日，青軒秘晚霞”（《宴陶氏亭子》）；“好鳥迎春歌后院，飛花送酒舞前檐”（《題東溪公幽亭》）。他如“竹林深筍稚，藤架引梢長。燕覓巢窠處，蜂來造蜜房”（孟浩然《夏日辨玉法師茅齋》）；“結(jié)茅書閣儉，帶水槿籬斜。古樹生春蘚，新荷卷落花”（錢起《酬盧十一過宿》）；“東園長新筍，映日復(fù)穿籬。并出依青嶂，攢生伴綠池”（李頎《籬筍》）等。這些詩中的嫩竹、紅蓮、猱子、麝香、高竹、晚花、垂楊、亂水、池開照鏡、林吐早花、好鳥迎春、飛花送酒、竹林稚筍、藤架引梢、古樹生蘚、新荷卷花、新筍穿籬等，自然萬物，生機勃勃，各具情性，各呈其美。

赤橙黃綠青藍紫，大自然紛紅駭綠，別業(yè)山水詩充分再現(xiàn)大自然色彩、聲響與芳香之美。斑斕的色彩：“結(jié)宇依青嶂，開門對綠疇”（岑參《南溪別業(yè)》）；“白沙留月色，綠竹助歌聲”（李白《題宛溪館》）；“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王維《輞川六言》）；“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杜甫《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這些詩里色彩紛呈，又各成美妙對仗：青嶂綠疇、白沙綠竹、桃紅柳綠、綠垂紅綻、藍水玉山等。又有潺湲、風吹泉水聲、灘聲鐘聲、雞鳴犬吠等美妙音響：“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檐楹掛星斗，枕席響風水”（李白《宿清溪主人》）；“草色帶朝雨，灘聲兼夜鐘”（岑參《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桑榆清暮景，雞犬遙相應(yīng)”（蕭穎士《山莊月夜作》）等。自然萬物有色有聲，還清香撲鼻，如芹菜香、嫩竹香、荷花杜若山花香等：“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杜甫《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綠竹半含籜……風吹細細香”（《嚴鄭公宅同詠竹》）；“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青郊香杜若，白水映茅茨”（李頎《不調(diào)歸東川別業(yè)》）；“野竹池亭氣，村花澗谷香”（趙彥昭《奉和幸韋嗣立山莊》）等。

日本畫家東山魁夷說“風景是心靈的鏡子”。別業(yè)所在，山水稱人意，人情寄山水，物情人意相融互美。“澗影見松竹，潭香聞芰荷。野童扶醉柳，山鳥助酣歌”（孟浩然《夏日浮舟過陳大水亭》），“犬迎曾宿客，鴉撤落巢兒；翡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杜甫《重過何氏五首》）；“迎晨起飯牛，雙駕耕東菑。蚯蚓土中出，田烏隨我飛”（儲光羲《田家即事》）；“問人尋野筍，留客饋家蔬。古柳依沙發(fā)，春苗帶雨鋤”（劉長卿《過鸚鵡洲王處士別業(yè)》）；“滿庭多種藥，入里作山家……海鷗過竹嶼，門柳拂江沙”（李嘉祐《題王十九茅堂》）。上述詩中，童扶醉柳、鳥助酣歌、犬迎宿客、鴉撤巢兒、蚯蚓出土、烏隨我飛、問人野筍、滿庭種藥、門柳拂江，物情人情，相得益彰。錢穆曾言盛唐別業(yè)山莊：“這是把自然山水風物遷移到城市家宅中來了，好讓……人們時時有親近自然的機會，隨時隨地得與花草蟲魚為友，隨時得有山水風云蕩滌胸襟。只要家宅有一畝半畝空地，便可堆山鑿池。喬木森林，蕭然有出世之意?！盵5]

（四）“地合心俱靜”靜心息慮的恬淡心性美

“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孟浩然《澗南即事貽皎上人》）；“漸老知身累，初寒曝背眠……猿護窗前樹，泉澆谷后田”（劉長卿《初到碧澗招明契上人》）；“野徑到門盡，山窗連竹陰……物外凌云操，誰能繼此心”（錢起《和人秋歸終南山別業(yè)》）；“積雨時物變，夏綠滿園新……守此幽棲地，自是忘機人”（韋應(yīng)物《園亭覽物》）；“禽雀知我閑，翔集依我廬，所愿在優(yōu)游，州縣莫相呼”（儲光羲《田家雜興八首》）；“荊扉帶郊郭，稼穡滿東菑。倚杖寒山暮，鳴梭秋葉時……澹泊真吾事，清風別自茲”（李頎《晚歸東園》）；“草色帶朝雨，灘聲兼夜鐘。愛茲清俗慮，何事老塵容？”（岑參《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浦爭漁船遠，花飛樵路香。偶逢池竹處，便會江湖心”（韋述《春日山莊）。這些詩都體現(xiàn)出業(yè)主遠市喧，清俗慮，守幽棲，忘機巧，而釣竿樵唱，物外情濃，山水意深。

業(yè)主或訪者率性而為，恬然自在?！伴茱w宛溪水，窗落敬亭云……閑隨白鶴云，沙上自為群”（李白《過崔八丈水亭》）?！傍B雀垂窗柳，虹霓出澗云。山中無外事，樵唱有時聞”（祖詠《汝墳別業(yè)》）；田家地翁“鬢白未曾記日月，山青每到識春時。門前種柳深成巷，野欲流泉添入池……巖際窟中藏鼴鼠，潭邊竹里隱鸕鶿”（高適《寄宿田家》）；“山雞鳴菌閣，水霧入衡門。東嶺或舒嘯，北窗或討論”（儲光羲《題崔山人別業(yè)》）。詩人情隨白鶴，耳聞樵唱，不記日月，與鼴鼠鸕鶿為伴，舒嘯或高論，不染半點塵俗。

王維終生禮佛，亦仕亦隱，先隱淇上、終南，晚年得宋之問藍田別業(yè)，略加修葺成輞川別業(yè)，其寧靜幽寂境界在盛唐別業(yè)詩中別具一格?！爸袣q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人興來獨往，水窮處看云；松風吹帶，山月下彈琴；倚杖柴門，秋風里聽蟬，而世間“勝事”，人生“窮通”，悠悠萬事，概不縈懷！詩佛無欲無念，幽棲，寧靜，心如止水。其《戲贈張五弟諲》言“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徒然萬象多，澹爾太虛緬。一知與物平，自顧為人淺”；“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云霞成伴侶，虛白待衣巾”?！耙恢c物平”，“動息自遺身”，詩人追求人與自然同一，人與萬物同化的境界。所以“鳥聲閑”、“虎心善”、“獸相親”、“云成伴”。難怪錢穆說：“王維的輞川別業(yè)，是要把他的日常器具和他的詩畫境界乃至全部的哲理人生境界融凝一致的?！盵5]

[1]劉昫.舊唐書[M].長沙： 岳麓書社, 1997： 1114.

[2]葛曉音.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94.

[3]李浩.唐代園林別業(yè)考[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 1998： 25.

[4]陶敏, 傅璇琮.唐代文學編年史：初盛唐卷[M].沈陽：遼海出版社, 1998： 447.

[5]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 2000： 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