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政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自上個世紀80年代國內哲學界對教科書哲學進行深刻反省以來,國內哲學界對哲學的理解中,尤其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中形成了眾多成果,這些成果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形成了哲學意義上的“后教科書時代”。而這其中,孫正聿的“前提批判哲學”是代表性著作之一。《哲學:思想的前提批判》(以下簡稱《前提批判》)這部著作中集中論證了一個問題——哲學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因此,這部著作所建構的哲學體系可以概括為“前提批判哲學”。對于前提批判哲學,至少包括以下三重哲學致思取向。
縱觀哲學史和當代國內外學者對哲學的基本理解,有眾多說法。比如,哲學就是本體論,哲學就是世界觀,哲學就是方法論,哲學就是辯證法,哲學就是認識論,哲學就是實踐論,哲學就是人生觀,哲學就是形而上學,哲學就是終極關懷的學問,等等。孫正聿則提出了不同的獨特的對哲學的理解,這就是“哲學是思想的前提批判”。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哲學研究的最大的理論成就在我看來,莫過于對“什么是哲學”這一問題的清理。這是一次當代中國哲學觀重新確立及其實現(xiàn)的哲學觀變革的重大事件。該事件是伴隨對傳統(tǒng)蘇聯(lián)教科書哲學的反省和批判開始的。按照傳統(tǒng)的教科書對哲學的定義,“哲學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科學”[1](P22),“哲學是關于人類社會、自然界和思維的普遍規(guī)律的學說”[1](緒論P2)。針對這種對哲學的權威性定位,自上個世紀80年代,國內哲學界開始重新反思蘇式教科書哲學的本質。在眾多有關傳統(tǒng)教科書哲學的反思和批判中,孫正聿的《哲學通論》無疑是教科書哲學批判以來的當代中國哲學觀變革的標志性成果,以至于我們可以認為,《哲學通論》集中回答了一個問題,這就是:哲學不是科學。教科書哲學是在“知識論立場”上來理解哲學的根本性質的,正如《哲學通論》在“當代哲學觀概覽”一部分中,首先將其概括為“普遍規(guī)律說”[2](P27)。這是一種知識論立場的哲學觀。在這種教科書的知識論立場的哲學觀影響下,當代中國對這種哲學觀從未提出過質疑,以至于很長時間以來,哲學界并沒有按照哲學的本性理解哲學,尤其是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而《哲學通論》的問世,顯然構成了“后教科書時代”哲學觀的一次重大變革。它確立了“哲學不是科學”這一超越知識論立場的“哲學觀”,從而在當代中國哲學界,尤其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根本性質的理解上,開辟了一個新的“后教科書時代”。
如果說《哲學通論》是在教科書批判的背景下給出了一個哲學觀變革的消極界定的話,那么,《前提批判》則第一次系統(tǒng)而完整地建構了后教科書時代的積極的哲學觀。前者主要論證了“哲學不是科學”,而后者則主要論證了“哲學是思想的前提批判”。顯然,《哲學通論》更側重于給出“哲學不是什么”的消極規(guī)定,而《哲學:思想的前提批判》則更側重于給出了“哲學是什么”的積極規(guī)定。實際上,“哲學是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這一哲學觀在《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當中已經被作為主題給予討論。但與《前提批判》作以詳細的比較,單純從其著眼點來看,《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主要是在對馬克思的辯證法的批判本性的意義上理解哲學根本性質的。而《前提批判》則在對哲學本性的理解上直接系統(tǒng)化地構建了前提批判哲學的原理體系。顯然,后者是對前者的繼承和發(fā)展。簡而言之,前提批判哲學觀的確立,第一次突破了“哲學是科學”的知識論立場,作出了“讓哲學以哲學的方式存在”的思想努力。由此判定,前提批判的哲學觀是“使哲學回到哲學本身”的一次哲學自省的思想觀念的重大變革。
“思想的前提批判”是一種哲學觀。什么是哲學?按照孫正聿的理解,恩格斯在哲學觀上的幾處論述,一直構成了“思想的前提批判”這一哲學觀的決定性根據(jù)。其核心要義在于,如果沒有對思想的前提批判,哲學就是不存在的。哲學只是對于那“構成思想”的“前提”的“反思”。哲學如果不是科學,哲學如果不是其他的一切把握世界的方式,那么哲學就一定是思想的前提批判。人類的一切思想活動,都是從某種“前提”出發(fā)的,這一“前提”是隱匿性的,但它從來都是已經存在的。它支配著人類的一切思想活動,但卻是“看不見的手”。因此,說到底,前提批判是要把那只“看不見的手”顯現(xiàn)出來。與哲學不同的是,其他所有的思想活動,都是在直接地構成著思想,而唯獨哲學特殊,它特殊就特殊在:唯有哲學才對一切構成思想的“前提”進行反思和批判。所以,如果沒有對思想的前提進行反思和追問,就沒有哲學。因此,前提批判是哲學區(qū)別于其他一切思想活動的本質性規(guī)定。也正是因為這一本質性規(guī)定,前提批判才構成了孫正聿所理解的獨特的“哲學觀”。
從“思想的前提批判”來看,它首先是一種哲學觀?;蛘哒f當人們把哲學只是思考為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區(qū)別和對立的時候,或者當人們眾說紛紜地討論唯心主義是錯誤的、而唯物主義是正確的時候,這些對哲學的常識性的理解,實際上已經使哲學消失在非反思的科學思維當中去了。因此,在這種傳統(tǒng)的哲學觀中,哲學實質上已經不存在了。而只有當哲學家去自覺地提出“究竟什么是哲學”“究竟什么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候,哲學才第一次以哲學的方式得以重新顯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思想的前提批判”作為一種哲學觀,把哲學從蘇式教科書哲學思維方式的束縛下拯救了出來,仿佛人們才第一次驚覺地追問:什么是哲學?我們甚至與哲學還未曾謀面!在這個意義上,《前提批判》作為一種哲學觀,應該是后教科書時代中國哲學界哲學觀上的一次重大變革,它的提出迫使人們重新回到中國哲學、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文本中,尋找“哲學之謂哲學”的秘密。如果沒有這一哲學觀的自覺,人們便無法真正在哲學的意義上討論哲學問題。哲學觀的變革引導了一次哲學界的理論自覺,從而開啟了“后教科書時代”的“以問題意識為中心”的哲學追問方式,而這才有了哲學自身的一次思想解放。直到當代,中國哲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取得的一系列重大研究成果——這些成果不僅突破了教科書哲學的限制,而且甚至在“回到馬克思”“走進馬克思”“重讀馬克思”的意義上,更為接近真實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都應該說是哲學觀變革的直接性的理論產物。沒有哲學觀變革,無法實現(xiàn)哲學研究的理論進展。然而,前提批判作為一種哲學觀的意義并不止于此哲學觀變革,而且也深深影響了對“哲學基本問題”的重新理解。從哲學基本問題的角度,前提批判哲學也提出了其特有的理解哲學基本問題的反思的思維方式。
如果說哲學是思想的前提批判,那么,這里所說的“前提”究竟是什么?“批判”又是什么?任何真正的哲學思想的形成都是在哲學史的思想鏈條當中發(fā)生的。孫正聿將“思想的前提批判”這一基本的哲學本質的規(guī)定追溯到了恩格斯的著名論斷:“我們的主觀的思想和客觀的世界服從于同樣的規(guī)律,因而,兩者在自己的結果中不能相互矛盾,而必須彼此一致,這個事實絕對地統(tǒng)治著我們的整個理論思維。它是我們的理論思維的不自覺的和無條件的前提?!雹偎季S和存在的同一性問題構成了人類全部理論思維的“無條件的前提”,而這一前提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就是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問題。所以,恩格斯也把這一問題稱其為全部哲學的“基本問題”。那么,什么是批判呢?所謂“批判”,就是哲學家對作為哲學的思想構成自己的這一“無條件前提”的理論自覺的思辨活動。在前提批判哲學看來,哲學家唯一的任務就是從事前提批判,亦即使構成思想的前提達到自我澄明的理論自覺。
按照前提批判哲學的觀點,“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是全部哲學的基本問題。在國內學術界,有關“哲學基本問題”的爭論至今未有定論。人們甚至否定哲學有所謂的“基本問題”?;蛘撸幢愠姓J哲學有基本問題,但在不同的哲學家那里,哲學基本問題是不同的。但無論如何,在前提批判哲學當中,哲學基本問題是確定的,這就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我們可以做出一個三段論推論:如果說“哲學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大前提),而思想的前提只是“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即“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小前提),那么,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是全部哲學的“哲學基本問題”(結論)。對此,前提批判哲學給出的論證是這樣的。
根據(jù)前提批判哲學,哲學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科學”,乃是因為唯有哲學才在“反思”的意義上去“構成思想”。哲學以外的其他科學都只是直接地“構成思想”的活動,而哲學則是以“反思思想”的方式完成構成思想的活動。“‘思維和存在的關系’一般可以歸結為兩個最基本的維度:一是‘構成思想’的維度,也就是思維以人的認識活動和實踐活動為中介而實現(xiàn)思維與存在相統(tǒng)一的維度;二是‘反思思想’的維度,也就是思維把‘思維和存在的關系’當作‘問題’而予以‘反思’的維度。”[3](導論P6)如果哲學是以經驗的事物為對象,哲學就是尋求事物的本質,亦即其概念。在這個意義上,哲學一定是本質主義的。沒有不能被哲學所思考的對象。所以,哲學才是“四海為家”的,哲學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特定的對象。這讓人們感覺似乎哲學不知道是以什么為對象了。但是,既然哲學可以把一切事物都作為自己思考的對象,那么哲學又不同于一切其他的科學,那么究竟哲學是什么呢?哲學和其他科學的差別,顯然不是因為對象的不同而與其他學科區(qū)別開來的。也就是說,哲學與其他科學的差別,本質上不是由對象、事物所決定的。因此,我們就只能從認識者的主體方面去探索哲學和其他學科的差別了。
同樣是以某一自然物為對象,但哲學與科學的差別就顯現(xiàn)出來了。前提批判哲學認為,科學以“知性的思維”去尋求客觀自然物所服從的規(guī)律;哲學則以“反思的思維”去從任何一個層面或角度去追問自然事物的“概念”。這一點顯然是受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影響。黑格爾就明確指出:“哲學是以思想、范疇,或更確切地說,是以概念去代替表象?!盵4](導言P40)由此孫正聿認為,哲學與其他科學的差別,抽掉所面對經驗對象的質料,就只剩下認識者的思維方式上的差別了。說到底就是認識主體以怎樣的思維方式去思考經驗對象的問題了。那么,哲學的本質,哲學是什么,就是通過它所獨特具有的思維方式,即“反思的思維方式”所決定的。因此,哲學就是一種反思的認識活動。但是,這也僅僅是從作為哲學特有的“思維形式的方面”來界定哲學的,而不是從“思想內容的方面”來界定哲學的。如果從內容的方面來界定,哲學就是對事物的本質的認識?!氨举|”就是哲學的對象。所以,一切哲學就都是研究事物的本質的。而且,這個事物的本質是什么呢?就是事物的“概念”?,F(xiàn)在,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下,就哲學的思維方式的規(guī)定,即反思的意義來進一步理解前提批判哲學的本質。
“反思”是最能夠表明哲學之為哲學的特定的思維形式的規(guī)定。“反思,在其最直接的意義上,就是指思想以自身為對象反過來而思之,也就是黑格爾通常所說的‘對思想的思想’?!盵3](導論P5)但究竟什么是反思?這需要對反思這一概念的使用進行區(qū)分。反思應該包括經驗的反思、知性的反思和思辨的反思三個層次。經驗的反思是對經驗事物所以可能的諸條件的因果回溯,它按照因果律來追問事物的原因。但這一原因絕不是事物的絕對的原因。當一個人做錯了事情,我們就會說“你反思反思,究竟錯在哪了?”這話的意思是,讓你從你自己的身上即主觀的方面去尋找錯誤行為的原因。在經驗的反思中,所找到的事物的原因也都是某種特殊的質料,因此,經驗的反思還沒有上升到把質料抽掉而進入到單純的事物的“形式”的高度。正因為這種反思沒有達到事物的形式的原因,而仍然是質料性的原因,所以,這種反思就是經驗的反思。
對事物的進一步的反思,就是超出事物的質料的層面,進入到關于事物的“形式”方面去了。對于一個事物,我們以知性的方式去加以認識,獲得的是科學的規(guī)律,這是自然科學的知性思維方式。但是,如果對事物加以反思,這就是對事物的“概念”的認識,也就是事物所以為該事物的“本質”。②這樣的反思就上升到了概念的反思。在概念的反思階段,還是與事物的質料有關系的形式,概念是形式,是本質。但這種本質如果是最高的抽象,那就是事物都是“存在”。所以,如果以“存在”為對象進行的反思,就達到了擺脫一切質料的純粹形式的反思,這就應該是純粹的反思。純粹的反思是與絕對本質相關聯(lián)的,因而它是哲學所關注的最高的對象。而如果說存在一種最為純粹的哲學的話,就僅僅剩下關于存在者之為存在的那個“存在”的反思了。這在前提批判哲學中被看做是“構成思想的基本觀念的前提批判”[3](P166)中的首要部分。到此為止,哲學最根本的對象就是存在。因此,哲學就是存在論。而在這一關于存在的認識中,我們再也不能使用知性這一思維形式,而只能使用反思的思維形式了。那么,總體來說,如果說哲學中有最高層次的與質料完全脫離的形式的科學,就是關于存在的反思的認識了。
從上述對反思概念的規(guī)定可知,前提批判哲學認為,哲學就是反思。或者是對經驗事物的本質的反思,或者是對存在的反思。因此,哲學就要區(qū)分為不同級次。純粹的哲學就是純反思,以存在為對象的反思,形成關于存在的知識。但是,因為存在是最抽象的本體知識,所以,它是沒有經驗的質料的。這樣,關于存在的知識就只剩下邏輯了。正如康德所說的:“普泛邏輯抽去一切知識內容,即抽去一切知識與對象間之關系,而僅考慮知識間相互關系之邏輯方式?!盵5](P75)存在就是邏輯。那么,有關存在論就要通過邏輯學的方式來完成。但是,其他的對于經驗事物的反思性的思考所獲得的思想也可以被稱為是哲學。在與經驗事物相關聯(lián)的哲學中,首先是對自然事物的反思,其次是對和人相關聯(lián)的事物的反思。這樣,就出現(xiàn)了自然哲學和倫理學。自從古希臘開始,哲學就被劃分為邏輯學、物理學和倫理學。這在亞里斯多德的哲學體系中就是如此。而如果說哲學就是形而上學的話,在形而上學的體系中,就應該劃分為存在論、自然形而上學和倫理形而上學了。比如,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和《法的形而上學》實際上構成了倫理形而上學的兩個部分。但是最為純粹的形而上學就是邏輯學。可見,哲學作為反思的認識就是要認識存在了。
前提批判哲學認為,唯有進入“反思的思維”才會出現(xiàn)“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哲學是存在論,揭示存在自身。但是存在是最抽象的,沒有經驗質料的。那么,存在如果作為內容,其結果就是精神本身成為存在的質料,或存在的質料就是精神。這里,為了去認識存在這一對象,就回到了對認識者認識活動的規(guī)律的考察,這就是邏輯學的主觀方面。一般把邏輯學作為認識論轉向的結果,其實不然。因為客觀的邏輯是存在自身的顯現(xiàn)。當然,如果從認識者自身作為認識主體來看,就是思維的規(guī)律。因此就出現(xiàn)了恩格斯所提出的經典命題,為什么客觀的規(guī)律 (作為存在的邏輯),與我們思維所服從的邏輯是同一個邏輯?這正是支撐全部前提批判哲學的重大問題。這樣,在如何理解或者看待邏輯學的問題上,一方面,我們最初把邏輯看做是存在本身;而另一方面,把邏輯看做是思維的規(guī)律。而所謂的認識論轉向,就是要考察思維的規(guī)律的邏輯如何能夠認識作為存在的邏輯,這一般被稱為是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問題,也有人把這一問題看做是全部哲學的“哲學基本問題”了。
那么,就會相應地有以下的做法:第一,不去考察認識者的主觀能力,而直接去斷言存在之為存在,這就是所謂的“獨斷論的本體論”。第二,去考察認識者作為認識主體的能力,這被稱為是“認識論轉向”。當然,在認識論轉向的意義上,才開啟了一次超越經驗的反思的新的反思,即為了形成對存在的知識,我們要反思認識者自身的認識活動。而把認識的對象質料抽掉,就剩下了思維的純形式,因此就有了邏輯學。這種邏輯學顯然還是作為“思維規(guī)律”的邏輯學,這與開始所提到的作為本體的存在自身的顯現(xiàn)的邏輯學,是有不同的涵義的。正是因為有了認識論轉向,才有了對思維的純形式的認識和考察,因此才有了這種思維規(guī)律的邏輯學的出現(xiàn)。因此,邏輯學在這里就是反思的結果。思維開始以思維的規(guī)律為對象,這就是反思。知性的反思,就在這里開始了。
前提批判哲學認為,對思維規(guī)律的反思的第一個層次出現(xiàn)的邏輯學就是形式邏輯,也就是知性思維所服從的思維規(guī)律。黑格爾稱其為“用抽象理智的觀點去把握理性的對象”[4](P95)。當我們對知性思維進行反思的時候,獲得了知性邏輯學。這在總體上是反思的結果,但是,卻不是內在的反思,而是外在的反思,即“思維把思維的規(guī)律作為對象反過來加以認識”,這無疑是反思。前者在前提批判哲學中被稱為是“構成思想”的活動,而后者,則被稱為是“反思思想的活動”。但是,正在做這一反思活動的思維,卻同時就是知性的思維。因此,形式邏輯的考察,就可以被概括為“用知性思維對知性思維規(guī)律的考察”,這就是第一個層次的反思。
進一步,如果我們還要為知性的形式邏輯規(guī)律尋找其最終的理解和解釋,我們就不能繼續(xù)使用知性的思維了,而是要使用思辨的思維。這實際上是黑格爾的重大發(fā)現(xiàn),而前提批判哲學則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對形式邏輯的前提批判。對形式邏輯即知性的思維規(guī)律進行反思,這一反思就構成了超出形式邏輯的更高層級的反思了。前提批判哲學因此把這一活動稱為是“對形式邏輯的前提批判”[3](P77)。而且,唯有這一層次的反思才進入了“絕對的反思”。此前,在知性邏輯的考察中,考察者是在知性思維當中進行的,即是知性對知性自身的考察。所以,從外在的總體上看,就“思維把思維自身當做對象”這一反思結構來說,知性也進入了反思。但這種反思使用的是知性思維,因而是“用知性對知性自身的反思”。如果考察者使用思辨的思維去考察知性的邏輯,那么,就不再是針對知性的思維形式如何與經驗對象發(fā)生關系的問題了,而是:從存在自身出發(fā)(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內在反思的本性),去思辨地考察知性邏輯中的各個思維形式(范疇)之間的本質聯(lián)系。因此,當以這種內在的反思的思維去考察知性范疇在存在中的本質的時候,就構成了思辨邏輯學。這就是黑格爾的思辨邏輯學的本質。所以,現(xiàn)在可以說,是考察者以思辨的思維,從存在出發(fā)來考察知性邏輯的概念和本質。這種徹底的思辨思維構成的反思活動已經在根本上改變了原有知性為基礎的哲學觀。
由于對哲學基本問題的重新理解,自然會導致對哲學史解釋原則的重新理解。哲學史不過是哲學家們圍繞著“哲學基本問題”而展開的思想史。而從前提批判哲學的角度看,對哲學史的解釋原則也必然隨之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
哲學一定是形而上學這項高貴的精神事業(yè)的理論成就?!肚疤崤小愤@部著作是當代中國哲學家在形而上學這座大廈建筑方面的一次奠基性工程。這部著作堅持的一個基本理念是:哲學就是哲學史。這一論斷表明:真正的哲學絕不是憑空產生的,它一定是哲學史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因此,“哲學就是哲學史”的意義就在于:如果不能以哲學家個人的名義,推進形而上學這項人類的高貴事業(yè)而成就獨特的哲學體系,那就無法進入哲學史。哲學就是哲學史這一論斷,是理解《前提批判》這部著作的最為艱難的地方。
全部哲學史包含紛繁復雜的不同問題,但又是諸多哲學家圍繞“同一個哲學問題”所展開的討論。所以,他們又都構成了哲學或者形而上學家族或者哲學共同體中的一個成員。從表面上縱觀哲學史,每一位哲學家對哲學的理解都構成了獨立的哲學體系,我們把這種情況一般稱為“自成一家”。其中,一種哲學所以區(qū)別于另一種哲學,一位哲學家所以區(qū)別于另一位哲學家,一個哲學流派所以區(qū)別于另一個哲學流派,這構成了哲學史中每一位哲學家的獨特的哲學理解。導致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首先,就是哲學家的個體性思想風格。每位哲學家都有他自己對哲學的獨特理解。這就是孫正聿所說的“作為理論形態(tài)的人類自我意識的哲學,既是哲學家以個人的名義講述人類的故事,又是哲學家以人類的名義講述個人的故事”[6]。然而,不同的哲學家所以是哲學家,又是因為他們有著深層次的共同的關切,即他們總是在哲學史所提出和遺留下來的問題上繼續(xù)追問,從而構成了形而上學大廈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哲學中討論的問題看起來紛繁復雜,但總歸起來,哲學家無非都是把形而上學的核心問題作為他們思考的終極關懷。因此,一位哲學家的使命就在于:他要在以往全部哲學史當中,發(fā)現(xiàn)繼續(xù)推動形而上學這項偉大事業(yè)得以繼續(xù)發(fā)展的新的理論問題?;蛘哒f,就是哲學史所提出來的問題,或者是哲學史所遺留下來的問題。那么,不同的哲學家所以不同,首先是因為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不同。但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在哲學史這一整體中,分別處在不同的“邏輯環(huán)節(jié)”當中。如果離開哲學史所提出的問題和遺留的問題,那么就幾乎不會進入哲學史?;蛘哒f,離開了“思想性的歷史”就不會有“歷史性的思想”;反過來,離開了“歷史性的思想”也不會理解“思想性的歷史”。簡言之,哲學家一定是“接著”回答了哲學史所提出的問題,或者是對原有的回答作出了進一步的深化,或者對原有的問題提出了新的解決路徑。比如,同樣關于“實體”這一問題,亞里士多德對實體概念的理解,和近代笛卡爾、斯賓諾沙、萊布尼茲對“實體”范疇的理解,乃至康德和黑格爾對“實體”概念的理解,都是不同的。這是因為,他們在回答什么是實體這一問題上,每一位哲學家都尋找到了他們自己的獨特的思想路徑。而另一種情況是,后來的哲學家總是對從前哲學家所作出的回答,給予進一步的論證,從而推進了同一個問題的回答深度。
總而言之,在哲學史所提出來的哲學基本問題方面,實際的情形是這樣的。其一,真正的哲學家都在探討著哲學中的最基本的問題,這就是形而上學的核心問題。因此,也決定了哲學所以為哲學,是有其共同的“基本問題”的(《前提批判》稱為“異中之同”)。其二,全部哲學史并非是毫不相干的各種觀點的羅列,而每一位哲學家在哲學史上的出現(xiàn)都不是“偶然”的。因為,全部哲學史不過就是各個時代的哲學家,在圍繞同一個“哲學基本問題”所展開的爭論,他們各自所提供的對于同一個哲學基本問題的理解,看起來是各不相同的(《前提批判》稱為是“同中之異”),但卻絕不是“自說自話”,而是因為在他們之間前后相繼的時代中,對同一個哲學基本問題的回答是不同的。但這并不影響哲學史是一個完整的、封閉的整體,而是一個開放的整體。至少在后來的哲學家那里,以往的全部哲學已經構成了一部統(tǒng)一的哲學史。其三,后來的哲學家總是要回答以往哲學家們所提出來的哲學基本問題。而后來的哲學家對待此前哲學家的態(tài)度,則是不同的。要么是根本性的否定;要么是肯定基礎上的理論上的深化或推進。但是,無論是否定了此前哲學家的觀點,還是深化和推進了以往哲學家的觀點,后來的哲學家對哲學基本問題所作出的回答,又都構成了哲學史中的新的構成要素,他們所提出的哲學觀點也就自然被納入到哲學史當中。就否定來說,意味著后來的哲學家對同一個哲學基本問題的回答,與此前哲學家的回答有著根本觀點上的不同。這種分歧導致后來的哲學家一定要尋找到回答同一個問題的新的視角。一般來說,就是哲學解釋原則的變革。對于同一個哲學基本問題,如果哲學家們持有的解釋原則是不同的,那么,回答的結論就一定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觀點。就肯定基礎上的深化和推進,則是后來的哲學家首先認可了此前哲學家的觀點,但是,后來的哲學家是沿著此前哲學家的觀點作出了進一步的思考,因而是邏輯上的推進和深化。
黑格爾認為,哲學史就是絕對精神返回自身的歷史。這一說法是理解哲學史至關重要的一條原則。哲學史是有內在發(fā)展邏輯的,這一邏輯在黑格爾看來,就是“絕對精神”的自我成長的歷史。然而,如果從前提批判哲學的視角看,我們就可以得出類似的判斷:一部哲學史也就是前提批判的思想史。如果承認恩格斯所說的“思維與存在同一性”是一切理論思維的無條件的前提,那么,西方自古希臘以來就已經把思維與存在的關系作為“問題”反過來而思之了。古希臘哲學是一種本體論的獨斷論階段,即“思維”直接地斷言“存在”的階段。而當人們去尋求本體的知識的時候,總是要向這一認識的“前提”挑戰(zhàn),因此,近代以來第一次明確地把“人的認識何以可能”的問題當做了“問題”而加以反思,這被稱為是“認識論轉向”??梢哉f,認識論相對于本體論來說就是一種“前提批判”。因為,本體(存在)是否是可以被認識的,取決于它的“前提”,即人類是否具有認識本體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看,近代的“認識論轉向”是為了解決本體所以可能所進行的一次重大的前提批判。對于這一前提批判,不同的哲學家當然采取了不同的思想路徑。
康德以前的形而上學尤其是近代經驗論和唯理論,都在追問人類知識的必然性究竟起源于何處,因此形成了經驗論的前提批判和唯理論的前提批判。經驗論的前提批判所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知識的起源來自于“直觀經驗”;而唯理論的前提批判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知識的必然性來自于“天賦觀念”。而到康德哲學,則進一步回到了“先驗論”領域,繼續(xù)探討知識的必然性問題。所以,康德哲學作為一種特殊的前提批判,回到了先驗論的領域。他從先驗論領域中尋找人類知識的必然性。他認為,真理性知識的“前提”在于那些“先天條件”。所以,康德的前提批判哲學就表現(xiàn)為“先天綜合判斷是何以可能的”這一核心問題。然而,康德的前提批判哲學顯然是近代的“認識論哲學”的集大成式的發(fā)展,但終究沒有解決形而上學知識的真理性問題。因為他的前提批判哲學得出的結論是:人類無法形成關于本體(理念)的知識。這樣,前提批判哲學在康德的先驗論路徑中走到了他所能夠走出的最遠的地方。至此,形而上學知識的真理性問題,就必須超出先驗論路徑而另尋它路,這才有了后來的從費希特到謝林,再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邏輯學,即思辨哲學意義上的前提批判。
黑格爾的哲學應該說是思辨的前提批判。從前的一切形而上學所展開的前提批判,在一定意義上都是知性思維方式下的前提批判,而黑格爾則回到了絕對精神本身的思辨邏輯當中。因此,只有黑格爾才真正在思辨思維方式下進入了前提批判,這就是絕對精神自己以自己為“前提”的自我批判。黑格爾批判康德那種先驗論哲學是“在岸上學游泳”。康德哲學仍然沒有擺脫形而上學知性思維方式的局限,因此,這種前提批判是外在的。對此,黑格爾則認為,哲學家所從事的形而上學真理的哲學事業(yè),必須堅持絕對理念是先行的。因此,前提批判在黑格爾那里就變成了絕對精神自己返回到自己、自己構成自己的根據(jù)的前提批判。也就是說,絕對精神沒有其他的前提,它自己是它自己的前提。這樣,黑格爾才第一次以思辨邏輯的形式,構建了內在的前提批判哲學。
此后,隨著馬克思哲學的誕生,宣布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哲學史由此發(fā)生了一次重大的革命性變革。這同時也就是哲學在前提批判的意義上所實現(xiàn)的一次重大變革。在馬克思的哲學中,首要的問題是一場哲學觀的變革,學術界一般稱為是“實踐論轉向”。所以,馬克思的前提批判已經不在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意義上展開,而是回到了“現(xiàn)實的人”,對人類生存的“前提”加以批判,這就有了馬克思所說的:人們的思想觀念產生的“前提”,不是人們已經有的觀念,也不是先天的原理,而是人們的現(xiàn)實生產方式。社會存在是思想觀念的前提,而不是相反。所以,對生產方式的批判構成了馬克思前提批判的核心內容。由此衍生出了對資本邏輯的前提批判、對人的類本質的前提批判、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前提批判,等等。比如,馬克思批判古典經濟學,“把應該作為問題的東西,當做了前提”[7](P50),而馬克思本人則恰好是把這些不是問題的問題,重新當作問題去加以反思,這構成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前提批判。
總而言之,從前提批判哲學的視角看,全部哲學史無非就是一部前提批判的思想的歷史。每個時代的哲學家雖然討論的問題不同,但它們構成了哲學自身發(fā)展不斷向著它的“前提”發(fā)出挑戰(zhàn)的思想運動的歷史。這是前提批判哲學所提示給我們理解哲學史的一條基本的解釋原則。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610頁。需要指出的是,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上的這段論述,其中文翻譯分別在1971年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中、1995年版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版第3卷中以及2009年版《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中有不同的譯文,主要是對“不自覺的”這一概念的翻譯,分別翻譯為“不自覺的”“本能的”和“不以意識為轉移的”。本文在這里使用的是第一種翻譯,即“不自覺的”。
②在前提批判哲學中,“本質”即事物所以成為該事物的“前提”。而按照黑格爾的說法,“本質是設定起來的概念”。而所謂“設定”就意味著是事物的“前提”,因此對事物的本質的反思就構成了前提批判哲學的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