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叢叢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錦帶橋位于日本山口縣巖國市,架于流經(jīng)該縣的錦川之上,距離出海口不到10公里。它與富山縣黑部川上架設的愛本橋、山梨縣桂川上架設的猿橋,并稱日本“三大奇橋”。愛本橋創(chuàng)建于1662年,現(xiàn)已不復存在,1891年被一座工業(yè)化木拱橋取代。猿橋創(chuàng)建于1676年,在1984年的落架大修中,主要結構用材采用了內(nèi)部工字鋼、外部包木板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風格性復建,之后成為了該縣重要的旅游資源。而創(chuàng)建于1673年的錦帶橋在歷經(jīng)多次重建之后,除橋墩替換成混凝土外,橋身基本上保持了原來的風貌[注]現(xiàn)在的錦帶橋在2003~2005年進行了重修,木結構部分參考目前保存的最早的古圖——元祿圖進行了重新設計。而橋墩內(nèi)部則在昭和時代(1952)重修時由石砌變?yōu)榛炷翝仓?,外部仍砌筑石材,以求和歷史風貌保持一致。。1960年,錦帶橋的下游建立了公路橋,它的交通功能被弱化,成為了該縣重要的旅游資源。
這三座奇橋的初創(chuàng)適逢江戶時代日本國道建設的熱潮,被稱為奇橋,主要是因為它們在當時所達到的工程成就。這三座橋均以木材為主要材料,其中愛本橋橋長61.4米;猿橋橋長30.9米,距離水面30多米,這兩座木橋結構上都屬于伸臂橋梁,是一種日本傳統(tǒng)橋梁類型,日語稱為“刎橋”[注]“刎ねる”是動詞,通“跳ねる”,有跳躍之意?!柏貥颉本褪浅鎏臉虻囊馑?,即伸臂橋。伸臂橋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木橋類型,在世界各地都能見到類似結構的傳統(tǒng)木橋。。錦帶橋與這兩座木橋都不相同,采用了石橋墩上架連續(xù)木橋的形式,兩端是簡支梁橋,中間三跨是拱橋,單個拱跨跨距達到35米以上,不論是連續(xù)跨還是用木材形成拱,此前都沒有在日本出現(xiàn)過(三座奇橋的結構示意簡圖參見圖1)。這樣一座獨特的橋梁,在當時當?shù)厥侨绾伪辉O計建造出來的?歷經(jīng)那么多次修理和重建,它又是如何延續(xù)至今的?這是本文主要關注的兩個問題。
關于錦帶橋的技術源流,日本學術界最早的討論見于早稻田大學建筑系平澤鄉(xiāng)勇的學位論文《關于巖國錦帶橋》,1927年該論文發(fā)表于《建筑雜志》。平澤記錄了當?shù)匾恍╆P于錦帶橋起源的傳說,例如巖國城城主觀察煎餅在烹飪過程中的起翹獲得了拱的靈感以及木工用船槳拼搭得出設計靈感等,他還嘗試通過分析總結日本傳統(tǒng)橋梁的類型結構,推出錦帶橋可能的設計來源,并提到了錦帶橋可以通過拆解一根材料就致使全橋崩塌的軍事上的考慮(也是出于傳說)[1]。時年23歲的平澤對這些傳說的考據(jù)以及對于橋梁類型發(fā)展的探討雖說未能達到十分扎實可信的程度,卻由此引出了若干重要的問題。20世紀70年代太田靜六通過史料中巖國城主和中國渡來僧交往的記載,以及《清明上河圖》所呈現(xiàn)的宋以來中國即有發(fā)達木造拱橋的事實,提出了錦帶橋木拱橋技術來源于中國的理論[2]。太田發(fā)掘了新的史料,對造橋技術中國傳來說深信不疑,但對于中國木拱橋的發(fā)展技術并沒有太多考察。2000年之后,或在“申遺熱”的影響之下,錦帶橋在橋梁史中的日本性、唯一性價值被突出強調(diào),渡邊浩和松村(2010)專門考察了泰順地區(qū)的編木拱橋和侗族的風雨橋,指出了錦帶橋技術和上述橋梁的不同[3],本田泰寬(2011)比較了錦帶橋與歐美的木橋,指出錦帶橋是日本本土工匠在沒有拱的結構概念下通過高超技能獨自完成的木拱橋[4]。
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筆者嘗試批判性地看待某些結論,重新梳理并擴大材料范圍,得出新的觀點。關于錦帶橋技術傳承的問題,相關研究較少,筆者基于2011~2015年間對承擔錦帶橋平成落架大修設計任務的中村雅一工匠數(shù)次的訪談,以及對留存古圖和工具的調(diào)查,結合相關修繕報告,嘗試做出一些討論。
錦帶橋的構造與已知的前工業(yè)時代建造出的任何橋梁都不同,關于這點已有很多學者進行過論證。圖1中,筆者將錦帶橋拱橋的構造與其他兩座伸臂梁結構的日本“奇橋”,以及中國和歐洲兩座有結構代表性的木造橋進行了比較,能明顯看出它們的差異。
錦帶橋拱橋由五組拱肋組成,拱肋之間由橫梁拉接,輔以X狀支撐,其上鋪設橋面。單看每片拱肋構造的一側(cè)(見圖2[5],下文構件名稱使用日語原稱,加以引號),由11根“桁”出挑構成,“桁”的前端由“鼻梁”拉接,后端抵在梯形的“后詰”上,并由“后梁”拉接,“桁”之間略微張開角度以形成折線,張開的空隙由三角形“楔”填充,再由扒釘和鐵箍整體綁扎。拱肋在當心處合龍,鑲?cè)氪笮 皸澞尽?,結構體成形。結構體之上鋪“平均木”找圓,再鋪設橋面材料——包括階梯部位的“橋板段板”和坡面部分的“橋板敷板”。另外在結構體兩側(cè)還會釘上作為輔助加強材料的“鞍木”和“助木”。
施工時,五組拱肋同時從兩側(cè)石墩中開始自下而上進行組裝,組裝順序基本是“桁”“楔”“鼻梁”“后梁”,其中“鼻梁”從5組“桁”的前端貫入,“后梁”從“桁”的上方向下嵌入。兩邊的10根“桁”架好以后,將大“棟木”從上方向下安裝,再加上“11番桁”(番表示序號)和“小棟木”,接下來進行扒釘連綴和鐵箍綁扎,再安裝“后詰”。完成到一步,結構體基本形成,拱可以成立,原支撐于下方的鷹架撤除。最后是輔助用材、拱肋之間水平支撐材以及橋面材料的安裝。
圖1 傳統(tǒng)木橋結構示意簡圖
圖2 現(xiàn)代錦帶橋結構及樹種示意圖
可以看出,錦帶橋的結構類型與伸臂橋梁有淵源,但是其結構思維及施工方式與拱橋頗類似,對木材的使用近似一種現(xiàn)代膠合材的思維。在2002年平成落架大修中,借錦帶橋完全拆解的機會,東京大學的坂本功研究室對錦帶橋進行了一系列結構實驗并解析,也表明錦帶橋的確具有拱的力學性質(zhì)[6],鞍木和助木對于整體剛性有很大支持[7]等。
錦帶橋的拱橋使用了大量不規(guī)則材料和金屬構件完成了設計,結構上十分冗余,造價也比較昂貴,很難想象其技術在一般民生建筑中推廣[注]事實上,歷史上有過一座仿造錦帶橋建成的單跨木造橋,在愛媛縣松山市內(nèi),叫做立花橋,1817年建造,存在過一段時間后被拆除。只有一張關于此橋的繪畫留存,規(guī)模較錦帶橋小許多,細節(jié)無法看清。有記載表明是建橋的和尚特意指派工匠去巖國市學習的。。日本學者小林一郎就指出錦帶橋是政治與軍事要求催生的產(chǎn)物,并非一般的民生設施[8]。關原之戰(zhàn)(1600)天下二分,巖國城易主,歸順德川家康,1615年,德川幕府頒布了“一城一國”律令,使得錦川西側(cè)的巖國城作為城堡的政治功能喪失,行政中心轉(zhuǎn)移至東側(cè)的錦見地區(qū)。然而,戰(zhàn)亂甫定,對巖國來說,建立一座連接兩岸的永久橋非常有必要,一旦戰(zhàn)事再起,城下町的武士和居民可以迅速退至巖國城,據(jù)城防守等待身后西軍的支援。前文提到的錦帶橋可以迅速拆解以防敵人進犯的傳說也與這一歷史背景有關。建橋的愿望從第一代城主吉川廣家萌生,直到第三代城主吉川廣嘉終于實現(xiàn)。
盡管說錦帶橋的起源是一種有別于民生營造傳統(tǒng)的權力意志要求下特殊的建造,但它的設計也并非從一張白紙開始,當時的外界環(huán)境具有一些可能給予其影響的建造技術與審美要求,下文僅從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相對于世界其他地區(qū),日本缺乏建造拱的傳統(tǒng),宮本等學者的論文專門分析了拱結構建造傳入日本的歷史,指出石拱橋在17世紀才由中國傳入九州地區(qū)[9]。最早的一座石拱橋——長崎的眼鏡橋(1634)由流亡到日本的僧人如定主持建造。明亡前期大量知識分子為了躲避清政府的統(tǒng)治流亡到日本,而德川幕府也在這一時期開始了閉關鎖國政策,只允許中國與荷蘭與其進行貿(mào)易,反而增加了與中國的聯(lián)系,正是來自中國的僧侶和工匠一道傳播了石拱橋的技術[1]。眼鏡橋建造之后,在中島川(河流名)之上又密集地建成了10座石橋,贊助人多為中國移民,之后石拱橋技術輻射到了九州的其他地區(qū),卻一直沒有進入日本本州(傳統(tǒng)社會下)。
長崎距離巖國市并不遠,吉川廣嘉身患慢性疾病,曾召見當時旅居長崎已頗具醫(yī)名的僧人獨立性易為其治病[注]獨立性易(1596~1672),浙江人,精通醫(yī)術與儒學,明朝入仕,后為避魏忠賢之亂在長水語溪(今浙江嘉興市桐鄉(xiāng))隱居行醫(yī)。明亡后,為躲避清政府的統(tǒng)治逃亡日本長崎,在興福寺引渡成為臨濟宗黃檗派的禪僧。在日本廣傳其書法、水墨畫和篆刻,結交名流并四處行腳行醫(yī),據(jù)傳擅長治療水痘。。獨立原名戴笠,杭州人,同樣是流亡僧。地方志史料“御用所日記”寬文十二年(1672)的記載表明在獨立的授意下,吉川命令日后成為錦帶橋主要設計者的工匠兒玉前往長崎買藥,并逗留了一個多月之久([5],112頁)。雖然沒有更多的記載說明兒玉在長崎的所見所聞以及和錦帶橋的關系,但是兒玉去長崎的同年,中島川上的一座石拱橋——東新橋正在施工([10],54頁),深知主人造橋心愿的兒玉很有可能親眼目睹了石拱橋的施工過程,或者至少有機會考察多座已經(jīng)建成的石拱橋。
插圖3來自《長崎古今集覽名勝圖繪》[注]《長崎古今集覽》一書由熟悉長崎歷史的當?shù)匚娜怂善謻|谿(まつうらとうけい :1752~1820)創(chuàng)作,于1811年出版。1841年,長崎派繪師石崎 融思(いしざき ゆうし、1768~1846年)在它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長崎古今集覽名勝圖繪》系列版畫并出版成書。,是一本江戶晚期出版的反映長崎歷史風貌的繪本[11],從中可以看到中島川上某座石拱橋正在鑲?cè)牍靶氖氖┕鼍?。橋底的鷹架還沒拆除,眾人在橋上分列兩排,正在合力用繩索拉起重物(似乎是一塊扁石),站在大木桶上利用高度勢能向下敲擊成排的拱心石[注]重物的兩側(cè)豎立著小樹般的枝條,或許有某種儀式的意味。,使它們嵌入石拱橋的正中。錦帶橋也有類似拱心石的構件——棟木,同樣是在鷹架未拆除之時從上向下安裝,也伴有儀式。長崎石拱橋和錦帶橋?qū)靶氖?木在結構上的認識是很類似的。筆者推測,工匠兒玉在觀察了石拱橋?qū)嵗踔潦┕がF(xiàn)場以后,可能對于石塊受擠壓成拱的力學原理有了感性的認識,而這對錦帶橋的設計影響深遠。細觀錦帶橋的構造(圖2),每根懸挑的“桁”的尾部都抵在被稱為“后詰”的梯形木塊上,“后詰”之間也相互擠壓,最后傳力到兩邊橋墩,再通過一系列扒釘和金屬帶的綁扎,使拱肋具有整體性,最后兩側(cè)釘上輔助構件的鞍木與助木,進一步加強了整體剛性。這種構造擁有相當大的結構冗余,但應該可以看作是拱思維的影響。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后詰這一構件在最早的古圖中由兩部分組成(圖4),在之后的重修過程中得到改進變成一塊較大截面的構件,以便更好地承受來自桁條的壓力。
圖3 石橋架設圖
曲線的木橋在日本非常流行,常見的平梁橋通常也會被建造的微微拱起帶有弧度,日語中這樣的橋被稱為反橋。日本土木史學者松村(2003)的研究表明,江戶時期承擔重要交通功能的反橋矢跨比多在4%以下[12],這樣比較方便行人通過。還存在一種曲度非??鋸埖哪玖簶?,日語中稱作太鼓橋,字面意思就是像一面圓鼓般的橋,常見于園林和宗教建筑中。
關于這種類型的橋是如何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筆者計劃另行撰文,在此作簡要說明。11世紀佛教的末法思想在日本流行開來,體現(xiàn)凈土世界的凈土庭院大興建造,水池、小島和連接二者的或直或曲的橋梁(有時是兩者皆有)構成了凈土庭院的母題之一。此后可以看到這一母題被借用到了神道教建筑中,鐮倉時代(13世紀)的著名畫卷《一遍圣繪》中最早可以看到在神社前面出現(xiàn)了湖心島和曲線橋。
截至錦帶橋開始建設的17世紀,太鼓橋的存在已經(jīng)比較普遍。曲線橋的審美對錦帶橋的設計有很大影響,在對工匠的訪談和對錦帶橋古圖的調(diào)查中,我們也證實了錦帶橋結構體之上明顯的圓弧形狀。表1中列出了與錦帶橋相近時代建設的太鼓橋和同年建設的東新橋的矢跨比[注]矢跨比,拱橋的凈矢高與凈跨徑之比,又稱矢度。用于表征拱的坦陡程度。的信息,與太鼓橋相比,錦帶橋的矢跨比還算比較平緩,可以說在拱結構成立的基礎上,兼顧了審美和步道橋的實用性。
表1 日本代表性反橋/太鼓橋矢跨比一覽(16世紀后半到17世紀建設)
錦帶橋的設計受啟發(fā)于西湖十景之蘇堤六橋的說法十分流行,這一說法同樣出自吉川與獨立的交往,史料顯示來自杭州的獨立給吉川展示過《西湖游覽志》[13]。吉川非常欣賞卷首關于蘇堤六橋的插繪,還命人抄繪了下來,此抄繪圖目前還保存在當?shù)夭┪镳^中,成為蘇堤六橋啟發(fā)錦帶橋設計的重要證據(jù),太田(1978)最早對此有所論述[2]。
然而不難發(fā)現(xiàn)蘇堤六橋和錦帶橋的設計還是很不一樣的。蘇堤是一條全長2.8公里的土堤,為了保證內(nèi)湖與外湖的水域聯(lián)通,六座石拱橋分布其間,它們的規(guī)模都不太大(單孔凈跨不超過10米)。楊舒淇與進士五十八的研究指出,早在10世紀,關于西湖的文學就傳入日本,17世紀左右日本人對西湖景觀的認識開始普及,并運用到造園設計中[14]。筆者推測錦帶橋的設計來源于蘇堤六橋的說法應該是在這樣一個對西湖景觀附會的大背景中產(chǎn)生的,并持續(xù)至今。
錦帶橋雖然不一定直接來源于蘇堤六橋,但是水中建石墩、上架木橋的技術思路筆者認為還是很有可能來源于中國的。在中國的浙江、福建省,自宋起,在河中立石墩,其上做結構的多跨的橋梁類型大量存在,石墩之上的結構有木梁、石梁、伸臂木梁、編木結構,不一而足。從石墩的形狀來看,錦帶橋兩端尖尖的分水形狀也能在中國找到不少先例。另外,錦帶橋石墩的木樁基礎在中國也有技術源流[15]。
上文提到的都是設計思想的來源,如果本土的固有技術不具備,縱使有石橋墩建木拱橋的構思,錦帶橋的上部結構也無法實現(xiàn)。本節(jié)主要分析日本木造傳統(tǒng)中固有的技術。以下小節(jié)的主標題采用了日語的術語,破折號之后是筆者的解釋。
簡單來說,木割術是確定一座構造物中各構件大小尺寸和相關比例的方法,用文字和數(shù)字將這些尺寸和比例表現(xiàn)出來的文書被稱作木割書;規(guī)矩術是用圓規(guī)和曲尺作圖的技術。在錦帶橋留世的最早的圖紙中(繪制于元祿年1699,下文開始稱元祿圖),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這兩種木工基本技術的體現(xiàn)。
從元祿圖的木割書可以看到,錦帶橋的大部分構造用材都采用了6寸正方形截面,僅是受力較大的第一根和第二根懸臂桁條以及拱心的棟木,采用了1.2尺×6寸截面的材料(標準材的兩倍)。黑川的研究表明,6寸方的材料是當時柱材上常用的一種尺寸,也是一種市場上流通的規(guī)格材料[16]。使用小徑的規(guī)格材,一方面采買簡單、施工容易,另一方面也降低了設計中的變量要素。
錦帶橋的古圖共留存有12張,都是關于一品拱肋的側(cè)樣圖,比例是1∶10,皆有4米多長,非常精細。濱島正士的研究指出17世紀以來,隨著工程組織日趨復雜化,使用毛筆繪制精細圖紙的專業(yè)人士從木匠行業(yè)中分化出來,繪制精細的圖紙成為習慣,多方都能看懂,也兼具表現(xiàn)的功能[17]。
關于錦帶橋的曲線如何作圖求出,從元祿古圖上來看,橋板下方是有一條圓弧線的。日本的拱形橋梁無論是太鼓橋還是長崎石拱橋,采用的都是圓弧(中國石拱較為復雜的雙心圓或三心圓在日本也未出現(xiàn)過)。另外一個可以補充的材料是18世紀出版的木工專業(yè)書《方圓順度》[18]也記載了圓弧設計橋梁的辦法。
工匠中村雅一通過研究元祿圖,復原了圓弧的設計思路并應用到平成落架大修的橋梁設計中,中村相信錦帶橋采用了半徑等于跨度(即60度)的圓弧線,筆者認為是符合審美經(jīng)驗以及木工圓弧作圖傳統(tǒng)的。
圖4 元祿圖(局部)下方文字是其木割書。1699,和紙拼貼墨線繪制,87.0×387.0cm(原大小)。(來源 :巖國博物館)
由于最初的設計圖的缺失,我們不知道原初錦帶橋的樹種是怎樣的,但是從元祿圖的木割書可以看出,大部分的結構用材都是松木,只是在重要的位置——上節(jié)提到的第一和第二根懸臂桁條以及棟木——使用的是櫸木(Zelkova serrata)。這種在強度要求高的部位特別使用櫸木的做法也是日本木造的一個傳統(tǒng),我們在愛本橋中發(fā)現(xiàn)了一樣的做法,最下面的一根懸挑梁使用了櫸木,其他構件則使用杉木。
錦帶橋的拱肋由層層桁條經(jīng)扒釘連綴、鐵箍綁扎而成,這種由小材料拼成大材料,特別是在柱子上的應用,在東亞木建筑里經(jīng)??吹剑照Z稱這種辦法為組立。特別是日本近世以來大斷面材料逐漸匱乏,這樣的應用增多起來。17世紀以來慶長度、寬文度的出云大社、方廣寺大佛殿、松江天守城、東大寺大佛殿等都采用過組立柱的辦法。
以上的例子中,慶長的出云大社、大佛殿和松江城的建造都與堀尾吉晴(Horio Yoshiharu)有關。在關原之戰(zhàn)(1600)之后,堀尾出任了出云、隱岐的太守,建起了松江城,而同時遷出此地的太守正是吉川廣家,兩家可以說在松江城完成過一次權力交接。松江城的組立柱和錦帶橋拱肋的綁扎方式非常接近,都是用扒釘固定,加鐵箍捆扎(見圖5)。錦帶橋的組立技術會不會是從出云傳來的呢?這值得進一步探索。
圖5 松江城的組立柱(來源 :藤本貴之拍攝,2015)
圖6[5]可以看到,錦帶橋拱肋兩側(cè)都釘有X狀的加固材料,被稱為鞍木。鞍木的內(nèi)側(cè)還有一根沿著拱曲線布置的構件被稱作助木。這兩種構件目前還沒有在任何其他的結構中見過。從它們的名字中能看出些許來源的端倪。元祿圖中的鞍木多是倒V型(從寬保圖開始鞍木變成X型,并持續(xù)至今),與馬鞍形狀類似;而助是幫助之意,大概是說該構件可以幫助加固拱肋。這兩個部件在元祿圖中均有明確表現(xiàn),但是否是原初的設計無法考證,地方志史料《巖邑年代記》天和二年(1682)的記載表明這兩個部件可能是當年添加的([5],131頁),很有可能是為了應對整體剛性不足的補救措施。實驗表明這兩個部件對錦帶橋形成拱的整體性結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另外,助木的內(nèi)側(cè)需要留出扒釘和鐵箍的位置,鞍木的內(nèi)側(cè)需要留出與助木咬合的位置,這些在作圖之初就要考慮,再次體現(xiàn)了精確作圖的必要性。
從橋下往上看可以看到水平方向X狀的材料,它們的存在是為了加強橋梁水平方向的剛性,這種做法也是比較傳統(tǒng)的做法,在愛本橋古圖紙中也有類似構件。
圖6 錦帶橋拱肋側(cè)面的加強材料——鞍木和助木
從1673年創(chuàng)建到2003~2005年最后一次落架大修,342年間,有42年的時間錦帶橋進行了落架大修,如果算上橋板替換的修理,則有77年。在有著架替?zhèn)鹘y(tǒng)[注]“架替”是一個日語復合詞,由“架ける”和“替える”兩個動詞復合而成,“架ける”是架設、敷設的意思,專指橋梁、梯子等具有聯(lián)結功能之物的建設,“替える”是替換的意思,兩個詞連起來字面上看就是重新建造的意思。的日本木造文化中,對于錦帶橋這樣一座沒有遮蔽物、使用頻繁的橋梁,架橋之初就一定預設了通過重修來維持其壽命。通過文獻調(diào)查我們知道錦帶橋的重修一直掌握在當?shù)貛讉€工匠家族手中[19],世代的工匠之間通過什么方式傳承架橋技術是本小節(jié)關注的問題。
1∶10的圖紙是最佳記錄設計的辦法,錦帶橋留存了12幅古圖,針對同一個對象留存這么多古圖在日本也算罕見。一個問題很容易被問出 :為什么不使用同一張圖紙?然而細觀每一幅古圖,細節(jié)處還是多有變化,有些是為了改良結構做出了調(diào)整(比如“后詰”的一體化),有些是因為材料的尺寸發(fā)生了變化(日本的架替?zhèn)鹘y(tǒng)通常會盡可能的利用舊材料,舊材料如果因為部分腐朽而被裁小,就會導致尺寸改變)。筆者認為,每次重新繪制圖紙也是一種技術依賴,從1∶10側(cè)樣設計圖開始,放樣到型板然后再根據(jù)型板對實際材料進行加工,是一套固定化的工作流程。每次重新繪圖也可以說是培訓工匠的一個辦法,盡管耗費著不小的人力。在平成的落架大修中,也能看到一樣的傳統(tǒng),工匠中村雅一負責了設計圖的繪制。作為年輕的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木工,他使用了Auto CAD來完成工作,但他并不是此次重修的工匠頭領(日語稱為棟梁,棟梁由老資歷的海老崎擔任),中村雅一于是成為下任棟梁的不二人選。
1∶10的設計圖放樣到1∶1大小的型板上,再根據(jù)型板加工實際構件,原大尺寸型板的使用可以解決很多更精細的問題,比如木構件之間、木構件與金屬構件之間的避讓等。參照型板來加工木構件是針對復雜形態(tài)(特別是曲線)和特殊細節(jié)的一種常用的木工方法,這種辦法雖然精確但是比較費事,所以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日本,在大木建造中一般只會應用在個別構件上,比如駝峰(日語稱作蟇股)之類。像錦帶橋這樣一品拱肋全部的構件都在型板上表現(xiàn)出來實屬罕見,這凸顯了錦帶橋拱橋結構的復雜和傳承的不易。
在施工中,還有一套校對的尺竿被使用,這套尺竿的使用方法已經(jīng)失傳。2014年我們在舊料倉庫中發(fā)現(xiàn)了部分并完成了整套尺竿的復原,該發(fā)現(xiàn)已發(fā)表[20](見圖7),尺竿上記錄的尺寸與第二張古圖(繪制于寬保元年,1741年,下稱寬保圖)開始記錄在其后每一張古圖上的水平、垂直尺寸相符。細觀這組數(shù)字,零零整整,未有一定規(guī)律,應該是寬保架替前一次的橋梁的測繪結果,之后的圖紙縱使細節(jié)有所改變,還是忠實抄錄這套尺寸,說明它們在實際應用時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圖7 尺竿組裝復原圖
(注 :實線表示找到的部分,虛線是推測復原的部分。這套尺竿由橫板、縱板和連接用斜板組成。板與板之間通過榫卯嵌合。橫板上是水平尺寸,縱板上是垂直尺寸。分正反面使用,錦帶橋三座拱橋的水平垂直尺寸各不相同,因此有三套尺寸。正面標識一套尺寸,反面標識另兩套尺寸。縱板按照日語いろは歌謠編號。)
這套尺竿用來確定每一根出挑懸臂桁條最高點的位置,不僅要確定高度位置,還要確定水平出挑位置,因為錦帶橋的懸臂桁條是斜著向上出挑,必須借助二維的尺寸在空間進行定位,這是應對特殊結構的一種非常實際的辦法。
尺竿上所記載水平垂直尺寸從寬保圖以后才開始出現(xiàn),可以推測這個辦法也并非原初就有,而是后來的重修中應對實際問題開發(fā)出來的。這體現(xiàn)了錦帶橋造橋技術在重修之際的不斷更新。尺竿上有“昭和二年五月(1927)”的字樣,根據(jù)錦帶橋的修繕記錄,昭和4年進行過一次重修,應該是為那次重修制作的。而在最近兩次重修——昭和27年(1952)和平成(2003~2005)中,隨著新技術新工具的使用,這套尺竿就被忘記了。
有一些尺寸仍然依賴口頭傳承,比如在對中村的訪談中我們得知345(3尺4寸5分)這樣一個口訣,這個尺寸是拱肋之間的水平距離,而這一尺寸恰好是圖紙沒有傳達的(圖紙只是一個側(cè)樣,沒有拱肋之間的距離)。
身體技能指木匠通過長期訓練習得的一些經(jīng)驗技能。例如,用手敲打木材表面聽聲音判斷內(nèi)部腐朽狀況;肉眼觀測木材紋理判斷它未來可能的彎曲方向,從而把它用在合適的位置不至于導致將來較大的變形等等。這類技能需要言傳身教,難于形成量化標準,在日本的現(xiàn)代木工教育之中,仍然很重視這些身體技能的培養(yǎng)。當然這些技能不只存在于錦帶橋的匠人之間,它們屬于普遍的基本功。
在前文提到的42年/次的落架大修中,有的年間五跨橋同時翻修,有的年間只維修一跨橋。如果我們將五跨橋全部翻修一遍算作一次完全的重修,那么錦帶橋自創(chuàng)建經(jīng)歷過16次完全重修,平均下來差不多20年更新一次。20年的時間對于人才培育非常合理,如果一名未來的棟梁在20歲左右的時候開始參與重修工程,20年之后他就有可能成長為下一任棟梁,時間上來說與人的工作壽命是相契合的。
然而事實上并沒有那么理想,例如財政危機就會導致維修間隔時間延長,錦帶橋的架替歷史上有過兩次時間較長的空白。長時間沒有進行大修工程對一些技術手段的傳承是不利的,第一次長時間間隔后,圖面上出現(xiàn)了參與校對的水平垂直尺寸,可能是忘卻了原初幾何作圖的規(guī)律方法,而擔心結構不能成立于是刻意記錄老橋桁條的空間位置,第二次又導致這套尺寸用法的遺忘。然而我們也可以視此為技術更新和制度改良的機會,在第一次長時間工程空白后,出現(xiàn)后詰一體化,錦帶橋也一改從前五座橋一次性重修的辦法,變?yōu)橐粯蛞粯虻男藿?,對于傳承這無疑是制度上的改良,未來錦帶橋的重修也在考慮恢復這樣的制度。
錦帶橋是一座連接巖國境內(nèi)、錦川兩岸城堡與城下町的永久橋梁,它的創(chuàng)建有著濃重的政治軍事色彩。錦川寬度200米以上又接近入海口,洪水頻發(fā),任何以往的造橋經(jīng)驗在此都不適用。在來自中國的技術和思維的影響下,日本工匠采取傳統(tǒng)木工技術,以木仿石,在懸臂橋的基礎上采用金屬捆扎的辦法建造出了這座石橋墩多跨木橋,并在此后的300多年間,通過不斷地重修維持著使用。造橋技術一直掌握在本地工匠團體中,通過圖紙、口訣、專用工具等,遵從一定的重修體制傳承了下來。
從結構理性角度來評價錦帶橋,它并不優(yōu)秀 :構造不甚合理,施工復雜,造價昂貴,其技術難于推廣也反證了這一點。但是在當時當?shù)氐臈l件下,錦帶橋確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技術方案,并能持續(xù)重建至今。筆者感興趣的是何以在日本傳統(tǒng)木造文化中誕生了錦帶橋這樣的營造技術和傳承辦法,試總結如下。
首先,日本傳統(tǒng)木結構營造文化有強大的接受和消化能力,從飛鳥時代的佛寺到鐮倉時代的天竺樣、禪宗樣,歷史上不同時期,都有從大陸傳來的營造技術空降到日本,得到很好的消化與吸收并能夠形成各自的“小傳統(tǒng)[注]筆者在這里討論的小傳統(tǒng),雖然借用了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對復雜社會大小傳統(tǒng)的二元分析的框架,但內(nèi)涵不盡相同?!薄H毡靖鞯氐臓I造“小傳統(tǒng)”通常圍繞特定建筑物的營造和維護展開,從初創(chuàng)開始,建筑物和營造技術就被封裝在一個獨立系統(tǒng)中并能持續(xù)發(fā)展,最出名的例子莫過于578年初創(chuàng)的四天王寺和它的締造、傳承組織(金剛組),傳承40余代并延續(xù)至現(xiàn)代社會。
其次,日本傳統(tǒng)木構營造有強大的學習和創(chuàng)造能力,這與江戶時代高度發(fā)展的木工技術以及發(fā)達完善的木材市場有關。大比例的繪圖、放樣和精細的材料加工形成了有效的工作鏈,加上市場上容易采買到各種規(guī)格的建材,使得他們能夠?qū)崿F(xiàn)非常規(guī)的、復雜的構思。在伸臂橋梁的基礎上,做出太鼓橋般的弧線造型,在力學性能上還能宛如石拱橋一般,這是對木工技術的高度考驗。另外,日本的木結構營造缺乏一種范式的約束,換言之缺乏“規(guī)矩”[注]原初的意思來源于作圖時使用的規(guī)與矩,與日語的“規(guī)矩術”來源相同,但在中國木匠的語匯里,“規(guī)矩”一詞有更豐富的含義,它指代專業(yè)的行業(yè)規(guī)范,既包含各類樣式的規(guī)定也包含行業(yè)內(nèi)部的一些隱性知識。后來這個詞的用法延伸到一般的生活用語。,這與中國很不同。中國的各類營造往往被籠罩在官式營造的“大傳統(tǒng)”規(guī)則之下,民間營造也受其影響,很難出現(xiàn)逾矩的建造。
最后,錦帶橋能夠持續(xù)300年的建造體現(xiàn)了地區(qū)政治單位對于建橋高度的自治權。一方面,通過對領域內(nèi)全體士民定期征收建橋稅金,保證了維修重建的資金[21];另一方面,工匠地位很高,從歷代主持重建的匠人名簿可以看到他們都具有武士級別的身份,隸屬家臣,對錦帶橋的重建有話語權,保證了原初的設計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