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鎮(zhèn)上的姑娘,沒想過要離開。
曾經,家,學校,新華書店,十字路口的百貨商店,上學路上的石頭橋,石頭橋下賣鹵豆干和油墩子的小攤,構成全部的世界。
八個按鍵的鉛筆盒,是最先進的科技成就;三十五塊一件的班尼路,是頂高級的時裝。封面精美的小本子,用來抄寫心愛的詩詞和句子,“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溫熱的臉頰流下一滴冰涼的淚,此生最愛的人是誰?!?/p>
第一次和同學去鎮(zhèn)上新開的KTV,腳下有點飄,這大概就是時尚摩登的生活了吧。拿起話筒,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從沒談過戀愛,卻一廂情愿地認為那些情啊愛啊的流行歌曲都是為自己唱的。時常在風中流淚,然后被呵斥———快淘米燒飯去,都幾點了。
吹啊吹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班上有各種傳言,誰誰喜歡誰誰。上個月收到一張字條,說要跟自己“交朋友”。偷偷撕了。上禮拜書包里塞了一封信,打開一看,沒頭沒腦的,都是些歌詞和古詩詞拼湊的句子。沒理他。昨天做值日時,小豬悄悄把自己拉到一邊,阿棗,你是不是在跟××談戀愛?小豬很生氣,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訴她。她都要哭出來了,啊,肯定是那家伙放出的風聲。害羞,驚慌,苦惱,氣憤,想把信拍到那男生臉上———那張臉,還真有幾分像林志穎的。
她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男生沒考上。本來嘛,男生的成績比她好一點。她幸災樂禍地想,活該,誰讓你心思不放在學習上。想到以后看不見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了,不知為何,心里有一點失落。
平時住校,只在周末回家。幾乎在第一時間,她發(fā)現了自己和城里女孩的區(qū)別———她們更開朗,講話和唱歌更大聲,還敢跟老師頂嘴,當然,打扮也更洋氣。從前她是班主任眼中的寵兒,到了這里,像一下子被淹沒了。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一個周日的傍晚,她背著書包,拎著一大包衣服和水果,在鎮(zhèn)上的公交站等車。她看見了他,那個四處宣揚跟自己“交朋友”的男生,跟一群狐朋狗友走在一起。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吃驚地看著她,似乎想躲開。朋友們哄笑起來,推搡著,把他押到她面前。他紅著臉,抓耳撓腮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從沒見他這么驚惶失措過,忍不住笑出聲。
笑完了她問,你還好吧?
嗯……還好吧。他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中考失利后,他進了鎮(zhèn)上的普通高中。
然后他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城里怎么樣?
這個問題難倒了她。城里很好,可她喜歡不起來。她也知道,自己不屬于那個鋼筋水泥搭建起來的繽紛天堂。如果一定要回答,那只能說“城里不一樣”吧。
他們在街頭揮手告別。90年代末的小鎮(zhèn),房屋灰暗,街上沒什么車。她想,要是他再表白一次,說不定自己會答應的。
她坐在去縣城的公交車上,搖搖晃晃,想著自己的將來。
將來呢,將來還是會回到小鎮(zhèn)吧,將來要住鎮(zhèn)上最高級的房子,將來要找鎮(zhèn)上最白凈的男子。每天穿高跟鞋,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里,吃吃零食打打電腦。對了,新華書店那只毛絨大狗,要抱回家。
懵懵懂懂的,她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大學。那里有大河一樣寬闊的馬路,和晝夜奔騰不息的車流。她每天去學校的機房,看八卦新聞,寫QQ空間,跟陌生人聊天,網名叫“雨做的云”。她戀愛了,網戀。那個人約了幾次見面,被她用各種理由拒絕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終于,約定的時間,他的頭像不再亮起。她在日記里寫,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我失戀了,找不到可以哭的地方。
她想起了小時候的兒童節(jié),作為合唱團的一員,參加鎮(zhèn)上的文藝會演。她穿上白襯衫和藍裙子,頭上扎著大紅色的蝴蝶結,手里捧著塑料花,在后臺排好了隊,忐忑不安地等待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