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常常有這么個怪現(xiàn)象:做過的夢,過了不久,便就實現(xiàn)了。今天冒了大雪,從城里去秦嶺辦事,半夜在山根下了火車,走了十幾里路,黎明的時候,趕到這村口。雪是不下了,卻覺得這兒好眼熟!想來想去,驀地記得這似乎是我一個月前夢里去過的地方呢。
那夢里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月亮,沒有星星,落了葉的樹,黑了枝的線條,睡了的房子,黑墻的三角和斜面,除此都是雪白的了。夜,不是黑的概念了,白得朦朧,白得迷離,是一個古老的童話,一個單純和樸素的木刻版畫。
這使我十分害怕了,不知道這是有了什么神鬼作祟,還是所謂的生物電感應所致呢?我裹緊了衣服,再不敢想那夢的事,也不敢在這野外多待一會兒,急匆匆要走進村去,尋一戶人家。
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只狗咬。從巷道里過去,雪落得很深,一腳踩下去,沒了小腿,卻沒有一點聲息。走進一家,院子里靜靜的,一直走近門口,門被雪封了半邊,只看見那黑色的門環(huán),一動未動,像畫上的一般。輕輕一推,門關著,我只好又退出來。反身看去,那腳印卻消失了。
再往巷子深處走,兩邊墻上的雪堆偶爾掉下來,直埋了我的大腿。繞進一家籬笆,腳下依然無聲無息,那門又是被雪封了,嚴嚴實實的,推也無法推了。
我退在了巷道里,聽見了自己打的嗝兒;倏忽間,頭發(fā)根根豎起來了:這個山村要被大雪埋掉了!天黎明了,山民們還這么沉睡不醒,是他們的懶惰,還是雪的溫暖使他們失去了在黎明醒來的本能,而遭了如此的不幸嗎?
我無目的地向巷道的一頭跑去了,感到了孤獨,感到了寂寞,感到了恐懼,想這一場大雪,是天上云朵的脫落嗎?這么個地方,為什么就要有這么個村莊,這么個村莊為什么偏要住了人呢?
可憐的人啊,在大自然面前,多么無能為力!我深深地后悔這次夜行,我狠命地跑,步子卻邁不開去,似乎誰在拉扯著我的衣襟,我預感到我已是電影里死前那種慢鏡頭,很快就要倒下去,埋在雪底,然后是一個平靜的雪景……
突然,鈴響了。很響的鈴聲。整個村莊似乎都顫抖了一下,我兀自站住了,不清楚怎么會有了鈴聲。我覓著鈴的聲音,跑了過去。
巷口的那邊,一個高地,飄著一絲鈴的余韻。跑近去,是一座院落,院前一株老樹。門開著,樹上垂一根繩索,繩索頂端是一口鈴,繩還在搖著,人卻是沒影的。
我疑惑著,四面看時,就見樹遠去五米的地上,一個黑色的窟窿邊,正彎腰站著一個人,一個很老的人。
“大伯!”我叫著,聲音有些發(fā)抖了,“鈴是你敲的?”
“學校的鈴,我敲了十幾年了。”
“快,大伯!”我說,“你知道嗎,村里家家的門被雪封了,人要捂死在里邊了?!?/p>
老人卻哈哈地笑起來了:“你是外地人吧,雪怎么會捂死人呢?每年冬天都有這天氣,大雪下來,常要埋了門窗,人們覺得暖和,就會誤了起床。虧得我住得高,在風頭上,雪是落不住的。這就是我們這里的白夜??!”
“白夜?”
“是的,白天的黑夜,黑夜的白天?!?/p>
這真是詩意的語言,奇妙的山地。我心松了下來,卻還驚惑不解?;赝@白夜下的山村,心有余悸地說:“這雪太可怕了,把什么都埋住了?!?/p>
“那不見得,你瞧這井,不管多大的雪,它能蓋住嗎?”
老人直起腰來,卻提了一桶水,原來那黑色的窟窿竟是一口水井,井并不深,用手就可以拔繩打水了。我走近去,在白夜里,井上騰著絲絲的熱氣,竟在那井壁口上,看得見長著一個小小的竹筍。
我說:“這種白夜,會有多少天呢?”
老人說:“斷斷續(xù)續(xù)一個月吧?!?/p>
“一個月?那人凍不壞嗎?”
“不,凍死的只是細菌,只是脆弱的生命。這白夜要是哪年少了,春上人才要害病呢。你知道嗎,這個村里人都長壽到八十多歲哩?!?/p>
“可這地方,畢竟是太寂寞了?!?/p>
“耐過寂寞的,才是偉大哩,同志!”
老人對他的教學的語言,似乎很得意了,吊著眼詭笑了一下,提了水桶,就蹣跚地向校門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