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早霞
摘 要:《傷逝》中的愛情悲劇,源于涓生和子君彼此深深的隔膜,面對生活的壓力和生存的困境,他們本可以更深入地學習了解和認識彼此,但期待和幻想讓他們隔閡,他們?nèi)狈鄣哪芰?,其追求的幸福生活也迷失在無愛的現(xiàn)實中。
關鍵詞:隔膜 理解 愛的能力
愛是人類永恒的主題,人們渴望愛、呼喚愛,為各種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神魂顛倒,人們追求愛,期盼在愛中獲得永恒的幸福。但很多人又無法愛,無數(shù)浪漫唯美的愛情往往以失敗而告終。人們尋找愛情失敗的原因,最后歸結(jié)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婚姻替逝去的愛作了替罪羊。沒有比愛更容易的,也沒有比愛更難的了。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說:“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么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眥1}愛情中最重要的是愛的能力,但大多數(shù)人并不具備這種能力,所以魯迅說我們是“無愛的人間”。涓生和子君的愛情在“無愛的人間”死滅,這就是《傷逝》給我們看到的愛的真實的現(xiàn)實處境。
涓生和子君,從戀愛到同居,短短一年的時間,兩人的關系就走向破裂。他們需要愛,卻無法愛;他們因愛結(jié)合,卻因為缺乏深入的了解和認識最終背離了愛。“我只有客觀地認識一個人,我才能在愛中了解他的真正本質(zhì)。”{2}無法認識和理解,也就無法愛。同居后,涓生認為自己以前認識的子君并不是子君真實的面目,而現(xiàn)在的子君才是真實的子君。以前的子君,是獨立、自信,充滿驕傲、充滿力量的新女性,她沖破舊思想的束縛,追求個性的自由、獨立。但現(xiàn)在的子君,是什么樣的呢?
她不愛花,喜歡養(yǎng)小動物,養(yǎng)小雞,養(yǎng)狗,忙著煮飯,“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③。子君變得越來越瑣碎也越來越庸俗,為小油雞與小官太太“暗斗”;失去了先前的清純、脫俗和敏感,“短發(fā)都黏到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凹词乖谧薪o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涓生對子君越來越不滿,埋怨、批評、指責,直到最后的離棄。在涓生看來,子君沒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她“早已什么書都不看”,樂此不疲地沉醉于現(xiàn)實生活和家庭瑣事,“她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
子君,從一個追求自由、獨立的女性迅速淪落為依附、平庸的家庭主婦,涓生始終無法理解,涓生說:“我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变干詾樽约毫私庾泳瑓s發(fā)現(xiàn)以前的了解是誤解,現(xiàn)在的子君才是真實的子君。其實,涓生不知道,現(xiàn)在他對子君的認識同樣是誤解,他仍然不了解子君,更談不上理解和體諒子君。子君發(fā)出勇敢宣言,是為了愛;整日忙著操持家務,也是源于對涓生的愛,照顧涓生日常的飲食起居則是這愛的體現(xiàn)。愛情喚醒了子君的自我意識和精神追求。如果說,戀愛時這追求表現(xiàn)為努力爭取個性獨立和婚姻自由,那么,結(jié)婚后,女性應追求什么?當子君這樣的新女性接受了新思想的啟蒙后,卻并沒有明確的出路等著她。子君需要面對的是,家庭的建立,使她的身份地位角色發(fā)生了變化,她已不是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少女,而是涓生的妻子,女性天然的身份地位決定了她必須承擔照顧家庭的責任;另外,她沒有工作,家庭以外的社會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她無法找到新的出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要求就是依附家庭,對于所有的中國女性來說,這是不需要學習的安放身心的恰當之所,于是,子君在家庭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涓生、家成為她絕對的依賴和精神追求,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只不過,這樣的精神追求,涓生并不認同也不理解,涓生既無法理解子君女性身份地位帶來的困境,更難理解子君在找不到出路時的墮入舊女性的順從和懦弱。
子君眼中的涓生,也越來越陌生。子君心甘情愿放棄所有,主動承擔全部的日?,嵤聛碚疹欎干?。涓生卻說:“我不吃,到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弊泳械臒崆?、依賴、付出在涓生看來全是無意義和無價值,“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她不辯駁、不改變,因為她不知道涓生需要什么。涓生希望與她有更多的精神交流,希望她能多讀書,彼此之間多交流多溝通,子君卻認為生活不過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世俗追求,她不理解涓生富于理想色彩的精神追求。隨著涓生的失業(yè),他們的生存危機日益嚴峻,在涓生的抗爭下,他們吃掉了油雞,丟掉了阿隨,子君越來越頹唐,神色凄慘,對涓生也越來越冷漠,涓生說:“我終于從她的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jīng)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变干黠@地意識到子君的不滿,雖然她沒有抱怨,但她對涓生疏遠、冷漠的態(tài)度,是涓生無法忍受的。子君之所以對涓生有誤解,是因為她并不理解涓生面對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無奈、無力。涓生作為家庭里唯一的經(jīng)濟支柱,有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和義務,然而現(xiàn)實境況是,涓生無法給子君提供好的物質(zhì)條件和舒適的生活,造成了子君的憂心和勞累;而殘忍地吃掉油雞和扔掉阿隨,更顯示了涓生在現(xiàn)實困境下的無能為力。此時,子君本應理解涓生,給涓生更多的鼓勵和支持,然后一起共同面對生活的困難,但子君卻如此“淺薄”,為無關緊要的事埋怨、疏遠和冷落涓生。
涓生和子君產(chǎn)生隔膜,是由于他們對彼此的了解是表面的、淺層次的,他們自認為是懂得,其實是自己想象或期待的,是假面,不是真實的彼此。弗洛姆認為,缺乏深入的了解和認識,就不可能愛,“作為愛情要素之一的了解是要深入事物的內(nèi)部,而不是滿足于一知半解。我只有用他人的眼光看待他人,而把自己的興趣退居二位,我才能了解對方”④。涓生和子君無法放棄各自的立場和期待來認識彼此,他們陷入各自的困境,無法從對方角度去認識對方,也就無從理解和體諒對方了。
涓生不愿看見子君面臨的困境,一味從自己角度表達對子君的不滿,要求子君作出改變,根本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涓生希望子君獨立、勇敢,充滿活力,是希望子君給自己沉滯的生活帶來歡樂、生機、希望和勇氣。戀愛前,涓生的生活是“寂靜和空虛的”;戀愛后,他單調(diào)、乏味、潦倒、了無生趣的生活因為子君有了豐富的色彩和生動的音符,子君是他的拯救者。但同居后,子君卻并不是戀愛時的樣子,她沉浸于日常瑣事,忙碌于鄰里爭斗,涓生的生活不僅沒有改變和提高,更因為有了家庭的負累顯得日益單調(diào)和無聊,“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戀愛時,子君勇敢、無畏,面對外界風雨,“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子君卻能“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這樣的大無畏精神是涓生沒有的,更是涓生向往和追求的;同居后,特別是面對失業(yè)的打擊,子君卻表現(xiàn)得尤其怯弱,讓本就孱弱的涓生更顯畏懼。涓生希望依靠子君的勇敢增強自己的勇氣和力量來共同對抗沉重的生活,他視子君為改變生活、改變現(xiàn)實的救命稻草,他甚至認為在子君身上寄托了社會改革的理想,“知道中國的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涓生將自己人生的期待和希望,安放在子君身上,一旦面對并不如意的生活現(xiàn)實,自然而然,子君就難辭其咎。
子君作為被涓生啟蒙的對象,對涓生充滿了崇拜和依賴。戀愛時,涓生與她交流,“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同居后,她成為涓生的妻子,沒有任何要求和強迫,她主動承擔了全部家務照顧涓生。她眼中的涓生,是丈夫,是導師,更是權威,她把涓生當成生活的唯一。她精神上的停滯和依附,是源于她對涓生絕對的依賴。仰望的姿態(tài)使她看不清涓生真實的生存困境,及至遇到生活的打擊,涓生還沒有辦法開辟一條新路時,她失望、悲苦繼而絕望,她變得冷漠,親手將涓生從身邊推開。當然,推開涓生,她也無法繼續(xù)存活,她全部的生存希望就是涓生。
克里斯多?!っ险f,每段親密關系都會飽含著期待和希望,我們希望理想的伴侶能夠幫助我們解決所有的人生困境,但“期望就是通往地獄之路。因為期望會把接受和讓人自由等充滿愛意的感覺擋在門外”⑤。當期待不被滿足時,失望、不滿、抱怨、批評、指責等負面情緒遲早會將愛變成不愛,繼而變成憤恨。涓生和子君,面對生活的壓力和生存的困境,本可以更深入地學習認識和了解彼此,學習愛人,學習愛己,但期待和幻想讓他們彼此隔閡,他們難以愛,最終也難以幸福。
{1}{2}④ 〔美〕弗洛姆:《愛的藝術》,李健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第29頁,第27頁。
③ 魯迅:《魯迅全集·傷逝》,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33頁。
⑤ 〔加拿大〕克里斯多?!っ希骸队H密關系》,張德芬、余慧玲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