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艷,姜樹民
(遼寧中醫(yī)藥大學(xué),沈陽 110032)
消化性潰瘍是一種多發(fā)病,常見病,且易復(fù)發(fā)的消化系統(tǒng)疾病,臨床表現(xiàn)為慢性、節(jié)律性與周期性的上腹疼痛,反酸噯氣,惡心嘔吐,燒心等。內(nèi)窺鏡檢查可明確診斷。中醫(yī)無此病名。根據(jù)病位和癥狀歸“胃脘痛”“嘈雜”“胃瘍”“吐酸”等范疇[1]。姜樹民教授先后師承受業(yè)于首屆李玉奇教授及現(xiàn)任周學(xué)文教授兩位國醫(yī)大師,盡得真?zhèn)?,行醫(yī)30余載,博覽古今,且旁通李杲、葉桂等脾胃學(xué)說之精髓,對中醫(yī)脾胃學(xué)說有獨特的理論建樹及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善習(xí)古人之法、之方,卻師古不泥,靈活變通。吾師承師門“從癰論治”之學(xué)術(shù)思想[2],并拓展到消化性潰瘍疾病中,引中醫(yī)外科瘡瘍內(nèi)治法“消、托、補”之法融入其中, 治以“消癰生肌,平衡中焦”,然不忘整體思想“祛邪兼固本”[3],以達脾胃健運,氣血調(diào)和,承于吳氏“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學(xué)術(shù)思想。吾有幸侍診左右,觀摩見習(xí),受益匪淺,茲將吾師治療消化性潰瘍經(jīng)驗,總結(jié)如下。
“人以水谷為本”,胃乃為五臟六腑之大源,主受納腐熟水谷,脾主運化,脾胃居中屬土,土孕萬物,化生氣血,輸布全身,以灌四旁,為臟腑氣血陰陽升降之樞紐。
1.1 脾胃虛弱為發(fā)病之基 脾主肌肉,潰瘍則為黏膜、肌肉的損害,《黃帝內(nèi)徑》云:“正氣存內(nèi),邪不可干”“脾胃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張仲景云:“四季脾旺不受邪”;李東垣亦言:“百病皆由脾胃衰而起也”,故脾胃虛弱為其發(fā)病之根本。
1.2 “毒熱蘊結(jié)”為病機關(guān)鍵 外邪傷中,或因膽火、或因情志不暢挾肝氣犯脾挾胃,致脾胃氣機升降失職,氣機郁阻,邪氣不解,郁而化熱,即病由毒起,熱由毒化,內(nèi)外合邪,相兼克伐,久之成“毒熱蘊胃證”,熱盛肉腐而成潰瘍[4],故毒熱蘊結(jié),胃絡(luò)瘀阻是發(fā)病關(guān)鍵,《諸病源候論》論癰的病因為“癰者,由六府不合所生也……寒熱不散,故聚積成癰”。
以上諸多因素往往相兼克伐,致脾胃升降失調(diào),氣血凝滯,日久郁而化熱,熱盛血瘀,胃絡(luò)受損,血敗肉腐而成癰,即潰瘍。
癰者,壅也,氣血凝滯乃為毒邪,壅遏于胃,不解成癰,故從癰論之。法以“消癰生肌,平衡中焦”。然吾師極重視胃氣,“人以胃氣為本”,常言“胃氣強則五臟俱盛,胃氣弱則五臟俱衰”,故臨證遣方用藥過程中,遵循“勿傷胃氣”原則,用藥輕靈,糾其偏頗,不致矯枉過正,終使脾胃抵于平和?!饵S帝內(nèi)經(jīng)》中再三強調(diào)“以平為期。”《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謹察陰陽所在而調(diào)之,以平為期?!薄端貑枴と烤藕蛘摗吩唬骸盁o問其病,以平為期。”《素問·湯液醪醴論》曰:“平治于權(quán)衡。”《素問·五禁》曰:“補瀉無過其度”。故掌握治療的“度”,“以平為期,調(diào)和中正”極其重要[5],只有重建平衡,才能使血氣“各守其鄉(xiāng)”,臟腑各司其屬,保持旺盛的生機,方為平人。故后世吳氏有“治中焦如衡,以平為期”為后世治療脾胃病之圭臬。
2.1 初期 氣血失調(diào),氣血壅遏治以消法——脾升胃降,分消有度 脾胃為多氣多血之經(jīng),生化之源,榮衛(wèi)氣血之所自出,“氣乃為血之帥” 氣行則血行,氣滯則血瘀,《本草衍義總敘》言:“夫人之生以氣血為本,人之病,未有不先傷其氣血?!薄镀⑽刚摗吩疲骸帮嬍硠诰胨鶄紴闊嶂小?,致脾之清陽不升,胃之濁陰不降,中焦失衡,血氣運行不暢,營衛(wèi)失和,熱壅血瘀,血敗肉腐成癰,乃為本病的病變特點[6]。潰瘍病初期、活動期鏡下有“紅、腫、膿苔、穢濁之苔覆著”的特點,治以消法為主。消者:消堅積,化瘀血,瀉火毒,使中焦升降相因,條達氣血。
2.1.1 升脾陽降胃濁 《臨證指南醫(yī)案》言:“脾胃之病……升降二字,尤為緊要?!薄夺t(yī)經(jīng)余論》言“脾以健為運,胃以通為補。故治脾以燥藥升之……治胃以潤藥降之”,李東垣以脾胃論治,言升降之理,觀東垣證治,治脾以升,調(diào)胃以降,升其不足,降其有余[7],“內(nèi)傷脾胃,乃傷其氣”,治以甘溫益氣,補中升陽,但“火與元氣不兩立,一勝一負”,致“陰火”內(nèi)生,標(biāo)本兼顧,應(yīng)“瀉火熱而補脾胃中元氣”,即升脾陽時又降胃中陰火,而“瀉火散火以利升陽”使中焦脾胃之氣血陰陽升降平衡[8]。
吾師常以升麻味辛性寒之品,清熱解毒,升舉陽氣,即瀉陽明胃火又生脾胃清陽之氣;黃連清熱燥濕,瀉火解毒味苦性寒,以“苦寒以瀉其火”,或加木香芳香性燥,香亦通氣,辛行苦降,寒熱并用;又以黃芪、白術(shù)等甘溫之品補中升陽;石斛、苦參、黃柏等苦寒之品降胃火,引熱下行,驅(qū)邪外出;吾師常以辛開苦降,寒熱平調(diào)之法并用,辛溫則能開郁,苦寒則瀉熱降濁,寒熱互用則達到平衡狀態(tài)[9],共復(fù)中焦脾胃之功。
2.1.2 疏肝氣調(diào)中焦 本病的發(fā)生和七情過度息息相關(guān),《脾胃論》言:“皆先由喜、怒、憂、悲、恐,為五賊所傷,而后胃氣不行所致”。肝之疏泄功能,為協(xié)調(diào)脾升清和胃降濁平衡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掌握“治肝可以安胃”“忌剛用柔”的原則, 做到疏肝不忘和胃,理氣慎防傷陰[10],故“平”中焦要調(diào)肝化陰[11]。治以理氣、活血、通經(jīng),達中焦疏通。正應(yīng)《素問·至真要大論》云:“疏其氣血,令其條達,而至和平”。
中氣先虛,肝氣乘脾胃者,吾師常用柴胡、白芍以培土泄木。柴胡芳香辛散升陽,走而不守,疏少陽之氣,理肝脾,消痞滿。白芍酸寒收斂,斂津液,護營血,養(yǎng)血柔肝,守而不走,主靜緩急止痛,瀉肝之邪熱,以補脾陰?!侗静萸笳妗费裕骸鞍咨帜苡谕林袨a木”。一氣一血,一散一收,剛?cè)嵯酀ブ破涠潭蛊溟L,共奏疏肝解郁,升陽斂陰之功。
肝旺乘脾胃者,吾師言和中重在理氣, 理氣重在疏肝,常以川楝子、 延胡索同用,以舒肝和胃。川楝子苦寒降泄,疏肝氣,清肝火,瀉郁熱,偏走氣分?!按ㄩ甯危顬槿狁Z剛木之良將 ”,《得配本草》:“川楝子即金鈴子”。延胡索辛散苦泄溫通,善行血中之氣滯,氣中之血滯,專于一身諸痛,偏行血分。《本草綱目》:“ 蓋延胡索活血化氣,第一品藥也”。兩藥合為金鈴子散,用意有二,一者泄其氣分之熱,一者行其血分之滯,氣血并調(diào),共行疏肝理氣,活血止痛之效。肝氣暢,則諸氣行,氣機調(diào)暢,實邪難留,方使中焦安和[12]。
2.1.3 清熱毒消癰腫 火熱邪毒侵襲血絡(luò),腐蝕血肉,發(fā)癰腫瘡瘍,《靈樞·癰疽》曰:“大熱不止,熱盛肉腐為膿……故曰癰” 《圣濟總錄》曰: “ 胃脘癰者,由寒氣隔陽,熱聚胃口,寒熱不調(diào),故血肉腐壞?!薄夺t(yī)宗金鑒·癰疽總論歌》言:“ 癰疽原是火毒生,經(jīng)絡(luò)阻隔氣血凝”。
吾師常以蒲公英、連翹伍用,蒲公英苦以泄降,甘以解毒,寒能清熱,治內(nèi)外熱毒瘡癰諸癥,為清熱解毒,消癰散結(jié)之佳品?!缎滦薇静荨吩疲骸皩V伟b腫、疔毒,亦為通淋妙品”。連翹苦微辛寒,輕清上浮,瀉心火,破血結(jié),散氣聚,消癰腫,利小便,為瘡家圣藥。一降一升,共奏清熱解毒,消腫排膿,利小便,引熱外出之功?;蚣影滋`、敗醬草以增清熱毒,排癰膿,斂瘡生肌之力。以茯苓、薏苡仁同用,茯苓淡滲甘補,藥性平和,上行以清心火,生津液,滋水源,下降利小便,引熱外出,邪去正安。薏苡仁淡滲甘補,性涼而清利濕熱,又排膿消癰。共行清利熱濕,健脾消腫,祛邪扶正之功。以牡蠣、浙貝母同用,牡蠣性寒味咸,軟堅散結(jié),斂瘡生肌,益陰清熱。浙貝母性寒味苦,除熱泄降,又解毒消癰散結(jié)。寒勝熱,苦降泄,咸散結(jié),共行軟堅散結(jié),清熱解毒,斂瘡排膿之效。
2.2 中期 邪郁化熱,熱盛肉腐治以托法——扶益正氣,脫毒外出 中期鏡下相當(dāng)于潰瘍病的靜止期,病情較穩(wěn)定,紅腫不像初期之甚,覆著之苔亦變少變薄,但氣血已耗散,正氣已然不足,無力脫毒外出,故治以托法。托者:扶正氣,托病毒,散瘀血,瀉陽火。陳實功言:“蓋托里則氣血狀而脾胃盛……瘡口自斂”。故“補元氣而托邪外達”,即補益之,養(yǎng)胃氣,助藥力祛邪,邪氣得除,中焦得平,胃氣得保?!锻饪茊⑿费裕骸巴姓?,起也,上也”“ 言補者,治虛之法也,經(jīng)云: 虛者補之”。
吾師常以黃芪、黃連伍用,扶助正氣,托毒外達,消腫生肌。黃芪《珍珠囊》言:“ 黃芪甘溫純陽,其用有五: 補諸虛不足, 一也;益元氣, 二也; 壯脾胃,三也;去肌熱, 四也;排膿止痛,生血活血,內(nèi)托陰疽,為瘡家圣藥,五也” 。取補虛益氣,強脾胃,活血托瘡 ,排膿止痛之功。黃連味苦性寒,清濕熱,瀉胃火,解熱毒,《本草經(jīng)百種錄》云:“ 凡藥能去濕者必增熱,能除熱者,必不能去濕, 唯黃連能以苦燥濕,以寒除熱,一舉兩得,莫神于此”。 黃連配伍黃芪寓意有二: 一者為反佐,防黃連苦寒傷胃; 二者為正佐,黃芪有祛腐生肌,脫毒外出之功,《本草備要》云:“生血,生肌,排膿內(nèi)托,瘡癰圣藥”,入脾則托已潰之癰瘍, 故正佐黃芪達托腐生肌之功[13]。加白及質(zhì)黏味澀,增消癰斂瘡生肌之功,固表護膜,內(nèi)外合治,《本草匯言》云:“白及為消癰之藥也”,黃芪、白及二者合用共奏提高潰瘍愈合之功[14]。
2.3 后期 氣血耗傷,脾胃虛弱治以補法——益氣和血,顧護胃氣 后期相當(dāng)于潰瘍病之瘢痕期,紅腫消退,膿苔盡去,待之生肌長肉,修復(fù)潰瘍,治之以補法,補氣生血,生肌寧絡(luò)護膜,以達以平為期。補者:補氣血,生津液,升脾陽,和胃降,滋其陰精,氣血一充,則毒易盡而瘡自斂矣,恢復(fù)其正氣,助養(yǎng)其新生。然吾師更加重視固護胃氣,正所謂:“諸病易愈者,賴胃氣強盛以御病邪也;諸虛可復(fù)者,賴脾胃健運化源充足也;諸藥可效者,借胃氣以行藥力也; 病后欲臻大痊者,當(dāng)調(diào)脾胃以善其后”。
2.3.1 補胃氣,生新血 氣為血之帥為化生血液的動力,氣能生血,氣旺則血足,血亦能載氣。張景岳云:“凡欲察病者,必須先察胃氣;凡欲治病者,必須常顧胃氣”, 李中梓言:“氣血俱要,而補氣在補血之先”,故補胃氣,腐肉去,生新血, 內(nèi)托外補,生肌固膜。
2.3.2 益胃氣,存津液 氣能生津,津亦能載氣,保胃津,方能保胃氣,胃津不在,胃氣何附? 《靈樞·癰疽》曰:“中焦出氣如露……津液和調(diào),變化而赤為血”,津液和,血液又可相互轉(zhuǎn)化、補充,津液充足亦可化生血液,故稱“津血同源”[15]。
2.3.3 調(diào)胃氣,化瘀血 “久病入絡(luò), 久痛留瘀”,久病氣虛,血行障礙,則血必有瘀,消化性潰瘍病勢纏綿、病程較長符合這一特征[16]?!夺t(yī)林繩墨》言:“血者依附氣之所行也”?!杜R證指南醫(yī)案·胃脘痛》言:“胃痛久而屢發(fā),必有凝痰聚瘀”,故以調(diào)氣活血。吾師亦常言:“補脾勿壅脾,清胃勿傷胃” ,脾以運為補,胃以通為補,非以補為能;過用補藥, 反受其害。吾師常以黃芪、黨參伍用補氣生血,黃芪甘溫升補,補氣生津,脫毒生肌,長于補氣,氣旺以生血,偏于陽而實表;黨參甘溫補中,調(diào)脾胃,促健運,益氣生血,生津液,偏于陰而補中。一陽一陰,其功益彰,共行扶正補氣之力,氣足則生血,行血,生津液,以生肌固膜。
以太子參、山藥伍用健脾氣,滋胃陰,生津液。太子參健脾潤肺,益氣生津,味甘性平,為清補之品,無戀邪之弊。山藥質(zhì)潤液濃,性平不燥,補而不膩,平補氣陰,尤以補脾氣而益胃陰為長。共行健脾益胃,養(yǎng)血生津之功?;蚣邮⑻旎ǚ墼鲅a脾氣,養(yǎng)胃陰,生津液之功。
以三七、丹參伍用,行氣活血化瘀,消腫排膿生肌,三七甘溫微苦,溫通入血,功善止血,又能散瘀,止痛效佳,有止血不留瘀,化瘀不傷正特點,理氣而不破氣,溫而不燥,活血而不動血,遇血而不傷絡(luò)[17],以三七為上,該藥既可化瘀通絡(luò),又可養(yǎng)血補血,有補益之功,一藥而收雙功[18]。丹參味苦性寒,入血分活血止痛,祛瘀生新,作用平和,涼血消癰,生肌長肉。或加砂仁、白豆蔻增健脾行氣之力,扶正固本,防正虛邪戀。健脾益氣、活血化瘀法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了機體抗病祛邪,除舊布新的能力,有效調(diào)節(jié)消化性潰瘍的攻擊因子與保護因子之間的平衡,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19]。
吾師認為,神經(jīng)精神和心理因素與本病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功能,避免精神刺激,調(diào)整心態(tài)十分重要[20],《素問·上古天真論》云: “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研究[21]結(jié)果也表明,急性應(yīng)激可引起消化道潰瘍。故每每囑咐患者切勿急躁,并給予其安慰及信心,令患者心平氣和,肝氣得疏,氣機通暢,從而減少或防止?jié)兊陌l(fā)生,避免形成惡性循環(huán),以使疾病有更好的轉(zhuǎn)歸。
潰瘍病雖有活動期、靜止期、瘢痕期之區(qū)別,但亦不盡然,受外界內(nèi)在因素影響較大,諸如氣候、飲食、情志及藥物等因素的干擾,亦可能影響到對各期的劃分。一般而言,消化性潰瘍,居家自我調(diào)理治療者有之,在社區(qū)治療者亦有之,而來醫(yī)院就治求診者則為急性活動期或久治不愈者居多,因而癥狀多較重,癥情多復(fù)雜。故嚴格的按分期,擬之消或托,或補法處置似有不妥,應(yīng)在臨床之時按具體病證,遣方用藥,或三法并用,有主次之分,或三擇之一二,用之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