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永潔
(山東旅游職業(yè)學院,濟南 250200)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人心不古,諸侯之間爭權(quán)奪利,混戰(zhàn)不斷,從政治制度到個體精神都陷入極大的危機之中,先秦諸子雖側(cè)重點不同,但無不以濟世救人為己任,顯示出強烈的人文精神。其中,道家以迥異于其他各家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出獨到的見解。
一般認為,道家思想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第一階段以楊朱為代表,觀點散見于先秦的部分典籍之中;第二階段以老子為代表,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老子》一書中;第三階段主要體現(xiàn)在莊子及莊子后學所著的《莊子》一書中。對于楊朱的思想現(xiàn)已難見全貌,但從當時或稍后散在的記載和評價來看,貶多于褒。《韓非子》說他“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孟子》說他“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說他“貴己重生”。其實,結(jié)合當時思想水平和時代背景來看,這恰恰反襯出當時的主流思想對個體生存境遇的忽視,這也恰恰是楊朱思想的可貴之處,同時也是道家思想最初的立足點。
中國人的死亡意識出現(xiàn)得特別早,春秋戰(zhàn)國之際,人們已漸漸走出了殷商鬼神文化的籠罩,先秦各家的思想呈現(xiàn)出極強的理性精神,它鏟去了人們腳下宗教信仰的土壤,把人一下子拋在一個動蕩不安、生命朝不保夕的漩渦之中,如何“茍全性命于亂世”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對于死亡帶來的心理負荷,各家都有自己的感悟??鬃诱f的“未知生,焉知死”,不是說他不懂死亡,恰恰是因為太過明白,否則,他就不會面對流水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喟嘆!《呂氏春秋》中的《孟春紀·重己》中說:“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所以面臨血流漂杵、“殊死者相枕”“刑戮者相望”的社會現(xiàn)狀,保全性命是第一位的。當然,楊朱的選擇是逃避,這不足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也不足以使道家在百家爭鳴的思想海洋中立足,它還需要提升,需要一個更為根本且更為牢靠的接近于信仰的支撐點,這個任務(wù)由《老子》來完成。
據(jù)說,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曾經(jīng)做過周的史官,《老子》一書集中體現(xiàn)了老子的思想?!独献印访鞔_提出了“道”這一形而上的、極具統(tǒng)攝性的概念,把道家思想提升到哲學高度。而且從一開始老子就把人文精神深嵌入“道”中,為政治制度和人的行為準則確立了根本性的依據(jù)?!疤斓赜兴拇?,而人居其一焉?!边@個“人”上至君王下至平民,在“道”面前都是平等的。同時,《老子》的道是一種不可言說或者難以言說的存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二十五章》)、“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四十一章》)都是對“道”的超概念性和超言越意特征的描述。
《莊子》繼承了《老子》對“道”的理解和規(guī)定,又對其加以發(fā)展。首先,它進一步突出了“道”的體驗內(nèi)涵,明確提出了“體道”。其次,《莊子》從人對“道”的感覺入手,突出了個體體驗在達于道境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真正賦予“道”以美的內(nèi)涵,從而使“體道”成為一種審美體驗。同時,它還用一個“游”字來描述得“道”的快樂和自由體驗,將美感體驗、快樂、自由融為一體。再者,《莊子》雖然認為“道”依賴萬物和人的本真心靈狀態(tài)來顯現(xiàn)它的存在,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它同時作為一種信仰性存在這一發(fā)端于《老子》的觀念。為了幫助生存?zhèn)€體擺脫現(xiàn)實的苦難帶來的不自由狀態(tài),道家不排斥對“道”的狂熱追求。在某種程度上,《莊子》將《老子》之“道”完善發(fā)展為一種集純真、至善、大美于一身的“道”就是為了增強“道”的統(tǒng)攝力度,從而加強人們對它的信仰力度。
“體道”出自《莊子·知北游》:
妸荷甘與神農(nóng)同學于老龍吉。神農(nóng)隱幾闔戶晝瞑,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nóng)隱幾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誕,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fā)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于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p>
其實,“體道”不是莊子的創(chuàng)造,它仍然來源于《老子》,只不過老子沒有明確這一提法而已。“老莊所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他們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與道為一體,亦即是所謂‘體道’,因而形成‘道的人生觀’,抱著道的生活態(tài)度,以安頓現(xiàn)實的生活。”[1]如前所述,《老子》的“道”不是外在于萬物的存在,它就在萬物之中,所以人可以通過萬物的變化感覺到“道”,通過觀察體驗進入“道”的境界之中。雖未明確提出,但細究起來《老子》的“道”是需要體驗來獲致的。《老子》文中生動細致地向我們描述了“道”如何,而不是從定義的角度說明“道”是什么。它是從主體體驗的角度來向我們展示“道”的特點的?!肮胖茷榈勒撸⒚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十五章》)完全是從主體感覺和體驗的視角展示“道”,并希望求道者也從體驗的角度接近“道”。
在《老子》的基礎(chǔ)上,《莊子》明確提出了“體道”,并生發(fā)出無窮的魅力,成為一種大美境界,力圖為當時的人們找出一條理想的生存途徑。
對于“體道”,后人一般理解為“體悟”,其實,它還有體驗的一方面,而且在《莊子》這里,這是需要著重強調(diào)的方面,它關(guān)乎在悟得“道”之后,人的精神能不能進一步提升,能不能達到審美化的生存。首先,“體”表示體道者要把自己身上的道性挖掘出來,然后涵泳其中。因為道并不外在于人,所以這個過程是一個摒棄、剝離的過程。其次,“體”還表明要通過體道者的精神風貌將自身“道性”呈現(xiàn)出來,并在這種呈現(xiàn)中獲得徹底的精神滿足感。
關(guān)于“體道”,在《莊子》中還有相關(guān)的描述。
《應(yīng)帝王》中的“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無窮”在這兒是對“道”存在空間的一種描述)、《天地》篇中借孔子之口評價漢陰丈人的“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性”在此指“道”性,也即人的素樸純凈、自然無為的本性),以及《刻意》中的“能體純素,謂之真人”(“純素” 是對“道”一種特征描述,因而也是指的“道”。),都直接或間接提到過對“道”的體驗。此外,《莊子》還用一個“游”字來表示體悟體驗到道的大快樂、大自由、大解放??鬃訂栍诶像踉唬骸罢垎栍问??”老聃回答說:“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田子方》)對于“游”是什么,老聃不是給以概念性的總結(jié),而是從個體的感覺和體驗的角度,回答“游”就是人的一種至美至樂的生命感覺。
那么,為什么要“體道”呢?最直接的答案就是濟世救人。這在《莊子》中主要通過兩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一種是“坐忘”;一種是“物化”或者“與物委蛇”。
先來看“坐忘”。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彼諒鸵姡唬骸盎匾嬉??!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彼諒鸵姡?:“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 此謂坐忘?!敝倌嵩唬骸巴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坐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白钡年P(guān)鍵在“忘”,“坐”只是為了給“忘”提供更有利的外部條件。首先,要忘掉“仁義”,這里的仁義主要是指儒家的仁義(在這里,仁義可以泛指一切身外之物)。在《莊子》看來,仁義是外在于人的,且已過時,儒家是在給成年人勉強穿一件孩子的外衣。這是絕對不可行的。相對于仁義而言,儒家禮樂教化由外而內(nèi),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精神,所以想忘掉要艱難一些,這是坐忘的第二層境界。其次,“墮肢體,黜聰明”,忘掉肉體的有限存在,忘掉耳目得來的感知,進入一種悠然的精神境界,這里無生無死,無情無欲,無是無不是,得到的全然是一種“忘適之適”。
除此,《莊子》的“忘”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忘言忘意。如果說在《老子》那里,老子還企助于人君來拯救人性的“失道”狀態(tài)的話,《莊子》中卻主要依據(jù)于生存?zhèn)€體的心靈超越。道家的主要目的就是以“道”濟人,但在當時的情況看來,要引導人們進行“道”之體驗,還必須說明“道”是什么,雖然道家最擔心的就是人們執(zhí)著于對“道”的言談和意致而止步于此,因為這恰恰背離了“道”,也不能獲得精神的解放。所以不管是《老子》還是《莊子》都極力強調(diào)“道”的超言越意,不能靠“言”“意”來獲致。輪扁老而仍斫輪不輟,一則是因為他的斫輪之道不能靠語言傳授給弟子,他的弟子也不能靠言語的意義來獲得,“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外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輪扁在“不徐不疾”“得心應(yīng)手”之中體驗到了“與道徘徊”的自由境界吧。
進入道境的途徑除了離形去知,自我感悟之外,還有一個就是觀物隨化,即“物化”?!拔锘背鲎浴洱R物論》,成就了的“莊周夢蝶”,展現(xiàn)出一幅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生存情境。翩翩飛舞的蝴蝶是快樂自由的,恰能體現(xiàn)人的精神追求,同時莊周與蝴蝶不辨你我也符合“道生萬物”的法則,由化為蝴蝶體驗到道性和自性。蝴蝶是自由快樂的,這是蝴蝶的本性,人同蝴蝶一樣,本性也如此,所以夢為蝴蝶就是向自我本性的回歸,也就是向“道”的回歸。誰說莊子不希望成為“濠梁觀魚”中的魚呢?
那么《莊子》希望通過“體道”把人拯救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首先,以“長生”為目的,超越死亡的人。
“死”這個字眼,在《莊子》中出現(xiàn)的頻率特別高,幾乎篇篇都有,而且還具體談及了不下幾十個人的死亡。著名的有“莊子妻死”“老聃死”“雁默先烹”“神龜之死”以及“髑髏談死”等,觸目驚心又耐人尋味。
概而言之,就死亡而言,《莊子》力圖從三個層面引導拯救人。第一,要盡量長久地活著。長久地活著,第一緊要就是摒棄能夠擾亂心性、危害生命的一切,達到“才全”。在《德充符》篇中魯哀公問孔子什么是“才全”,孔子曰: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p>
“才全”,一般理解為才智完備,天性完美。的確,生死存亡、富貴榮辱、名利欲望是每個人必須真實面對又很難取舍的,在《莊子》看來,這只有一個標準,就是“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不懼怕死亡、不在意貧窮、不刻意追求賢明、不在乎詆毀,使這些外在東西不掛心、不走心,就能更長久地安頓。
第二,面對死亡的降臨不要遁天倍情,要安時處順,使哀樂不入于心。老聃死,秦失去吊唁,看到眾人痛哭的情景,近乎冷漠地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崩像踉谠搧淼臅r候來到這個世界上,該離開的時候就離開了,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同樣,面對亡去的妻子,莊子駁斥了惠子的指責。他認為他的妻子由無生無形無氣變?yōu)橛袣庥行味猩?,后來去世了,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自然。莊子因此被斥為“無情”。其實,回到原文,莊子是在告訴人們?nèi)绾纬接H人離世帶來的苦痛?!笆瞧涫妓酪玻要毢文軣o概然!”莊子說剛看到妻子去世的時候,他也很難過,但逝者已逝,活著的人要超越這種痛苦,保持心靈的和諧(“心和”)。“一般而言,先秦諸子大多把目光投向了政治秩序的重建,而無暇顧及亂世中個人生命所受到的壓力。莊子是一位特殊的‘例外者’,以其敏銳的感受接觸到了這一‘盲點’,他的哲學可以說是一首關(guān)于亂世中個人生命的悲歌。”[2]其實,這恰恰是《莊子》的深情所在。
上述兩點是以“道”為根本,引導人們超越生死的。但對于常人而言,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莊子》還提出了第三點,即死亡未必就是可怕的事。在《至樂》篇中,有一則著名的寓言: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摈求t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鼻f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對于不能“體道”的蕓蕓眾生,莊子也沒有放棄,他借髑髏之口告訴人們,面對人生不能跨越的各種障礙,死亡就是一種解脫,甚至是一種快樂,“莊子的死亡觀給人許多聯(lián)想,他遵循的無疑是一種樂死的價值取向”[3]。莊子知道,在理性精神流行的時代,人們?nèi)匀幌M心呐率且桓静輥砭徑馍踔两獬龑λ劳龅目謶?。這則寓言看似戲謔不經(jīng),其實用心良苦。不止于此,《莊子》對那些有生理缺陷的、相貌丑陋的人,仍然以“道”為依據(jù),引導他們走向精神的自由。在《德充符》中有五個人物形象發(fā)人深省。遭受刖刑分別被砍掉一只腳的王駘、申圖嘉、叔山無趾,相貌丑陋的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脤,這些人從不膠著于自己的缺陷,從未感受到自己的缺損,整日與物為春、與道徘徊,安時處順,以精神暢游天地之間,很好地詮釋了道家齊萬物、尚精神的思想。
其次,以游為目的,以審美的方式存在的人。
《莊子》認為,人更長久地存在不是最終的目的,還要注重生命的質(zhì)量,而這種質(zhì)量的保證就是自由和快樂。而自由和快樂在《莊子》那里是以“游”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的?!坝巍弊衷熳种跏侵胳浩焐狭魈K的流動,發(fā)展到《莊子》這里已然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意思了。《莊子》一書,“游”字出現(xiàn)的頻率特別高,不包括雜篇在內(nèi),總共有七十處之多。除了少數(shù)“游”字是指游水、游樂、游宦、游戲之外,其他的都與“道”有關(guān),有的直接指“體道”或“游于道中”,有的指得道之人無拘無束地“浮游”或精神暢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逍遙游》)
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
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應(yīng)帝王》)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聯(lián)。盡其所受乎天,而見無得,亦虛而已。(《應(yīng)帝王》)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民能以此矣。(《馬蹄》)
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在宥》)
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天地》)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天運》)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山木》)
孔子曰: “請問游是? ” 老聃曰: “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田子方》)
這些引文中,“游”的主體有三:一是“鼓腹而游”的古代先民;二是“神人”“真人”“至人”;三是生在塵世中正在努力超越或已經(jīng)超越的有道之人。前兩種人或生來就在道中,或已完全超越,逍遙、自由、快樂就是他們的常態(tài)?!肚f子》著力要做的就是引導塵世中為“倒懸”之民成為第三種人甚至第二種人。要成為這兩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體道”“游心”于道,哪怕這種感覺不恒常,不豐富,但起碼是走在通向自由的路上。從這一點來看,《莊子》有著極強的入世精神。生命有限、世事難料,《莊子》能做的就是引導人們在精神境界里盡量拉長生命的緯度,并以快樂自由來填充,而“游”是最好的狀態(tài),也是最圓滿的目的。
再次,以道為根本,有信仰的人。
自《老子》把“道”設(shè)定為至高無上的存在始,到《莊子》這里,“道”慢慢的具象起來,于是完美體現(xiàn)“道”的神人、真人出現(xiàn)了。除此,《莊子》還杜撰或借用了一些古代神話中的人物形象,比如西王母、東王公、鄭國的神巫季咸,傳說中住在崆峒山上的廣成子、鴻蒙、北海若、天根等。他們洞悉天下、熟諳大道、來去自由,具有無窮的魅力。究其原因,這首先可能與莊子是楚人有關(guān),他思想中不可避免地帶有楚地巫風的印記。其次則因為莊子所追求的“是一種情態(tài)的自由,一種理想的情感性的心境,它本身缺乏具體的、用來做界定的理論概念,而難以得到更明確的表述和深入的揭示。在這種情況下,借助神話形象的鮮明和表象的具體來描繪、表達出‘道’的思想觀念和‘逍遙’的精神境界的高遠、幽邃,則是非常自然的了?!盵4]這固然不錯,但僅止于此嗎?僅僅是為了把自己的學說闡述得更清楚嗎?是不是《莊子》在有意無意地確立某種信仰,以求更好或更完善地建構(gòu)濟世救人的精神系統(tǒng)呢?
一說到信仰,人們就會自然地想到西方宗教中的“上帝”,其實信仰與“上帝”無關(guān),信仰也不只與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它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精神力量,它的目標可以是一種信念,也可以是類似于上帝的人格,更可以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的天地大“道”。這個目標對信仰者有震懾性、誘惑性,引導信仰者虔誠地、執(zhí)著地向它靠近或回歸?!肚f子》中有不少逆“道”者亡的事例或寓言。關(guān)龍逢、比干雖以賢能廣得民心,但不懂與暴君相處的迂回之道,太過注重賢名被殺;楚國的神龜雖死后受到很高的禮遇,但卻以失去生命為代價;宋國荊氏地方的楸樹、柏樹、桑樹因為長得好而過早遭受刀砍斧斫;伯樂出現(xiàn)以后,以人治馬,不但使馬“死者過半”,還最終導致馬的“介倪、闉扼、鷙曼、詭街、竊轡”等反抗(《馬蹄》);雖出于好意,但倏、忽不遵循“自然無為”的法則,為混沌“日鑿一竅”而混沌致死。這些事例都極具震懾性,使人不得不對“道”產(chǎn)生某種敬畏之心。
此外,得道的“神人”“真人”“至人”是完全自由快樂的體現(xiàn)者、擁有者,對凡人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同游于塵世的得道之人不同,這些人生活在遠離凡塵的地方,不受歲月侵蝕,無生無死,不食五谷,吸風飲露,騰云駕霧,在天地之外遨游,因而他們或多或少的有某種神性,這無疑加重了他們對塵世眾人誘惑的力度,甚至想慢慢地力圖成為他們。可以說,不管與后來興起的道教有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就對“道”的推崇而言,《莊子》確實是把它作為一種信仰來追隨的。這似乎有點類似于西方基督教對“上帝”的設(shè)定,只不過西方的“上帝”更多的是一種外在的設(shè)定,而“道”是存在于人的心性之中的,相比較而言,它更容易“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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