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退休的那段時間,黃玉龍可瀟灑了幾天。那時候的他,如同一只在籠子里憋屈了多年的鳥兒,一旦掙開,呼啦啦滿世界亂飛。今天到北山看老鄉(xiāng),明天到南山眊工友,再不了就去公園看人家打撲克、跳舞、唱老歌。可這瀟灑日子沒新鮮了多久,黃玉龍就覺得沒甚意思了。因為不管是老鄉(xiāng)還是工友,人家都是有家口的人,像他這樣的年紀,不是看孫子,就是瞭外甥,哪像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開頭人家還挺熱情,連去上幾回,人家嘴里不說,心里就厭煩了。他又不是苶子、癥子,看不出來。去公園倒是沒人嫌,問題是他自己既不會打撲克,也不懂得下象棋,更不會跳舞、唱歌,只能瓷固固地站在跟前看。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一個真正的廢人。
在家里,其實就是在自己住了多年的單身宿舍里鉆了幾天后,他覺得這也不是個辦法,要是一直鉆在家里,遲早會憋出毛病來。到時候,連個端茶倒水的也沒有。他在電視里看到過這樣的消息,有的孤寡老人在家里死了十來天也沒人知道,要不是尸體臭了,誰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前幾年,和他同住一室的老范活著的時候,他還有個伴,起碼有個說話的。想起老范剛搬進來那會兒,他還嫌棄過人家。他嫌棄人家不是因為別的,是覺知老范這人不正經。
老范年輕時是礦上修繕隊的瓦工,個子大,手藝好,干活利索。有一次局里組織瓦工們比武,十個瓦工每人把一堵墻,看誰砌的塊,砌的好。那天,其他九個瓦工都穿的單位發(fā)的勞動布工作衣,就老范穿一件雪白的長袖襯衣。只見老范左手拿磚,右手拿鏟,歘歘地抹灰,噔噔地放磚。比賽完了,白襯衣上沒有沾上一個灰點點。老范那天不光獲得了陣陣掌聲,還贏得了技術狀元的稱號和一千元的獎金。老范老家離礦上不到一百里,可不知道甚原因,退休后的老范不回去和家人團圓,安度晚年,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繼續(xù)住在單位的單身宿舍。老范常年戴一副寬邊墨鏡,穿的齊齊整整,不是逛歌廳,就是下舞廳,從不去麻將館,也不在馬路邊的撲克攤上打撲克。有一次,他早上回家后用鑰匙開了門,見老范和一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他站著那里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可老范斯條慢理不慌不忙就穿衣裳就說:你咋連門也不敲就悄悄咪咪地進來了?從那以后,黃玉龍回來后不管家里有人沒人,先敲敲門,然后再拿鑰匙開門。不過,老范以后再沒領女人來過他們兩個伙住的宿舍。后來聽人說,老范在煤礦的家屬區(qū)包了個女人。有一回他問老范,老范點頭承認了。并且告訴他,那個女人的男人在坑下出了事,怪可憐的,他每月給人家?guī)装賶K錢。老范又說,那女人待他可好嘞,比老婆還體貼、方便。
他唾了老范一口,罵他老不正經。老范也沒分辯,而是有點惋惜地搖了搖頭,說:黃玉龍啊黃玉龍,你是三更天生下四更天死了,連個咕咕鳴也沒見過的死娃子,活得恓惶煞了。他們那地方說的死娃子,就是指男人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也就是“處男”。
現(xiàn)在,他特別羨慕那些成天坐在撲克攤上打撲克的人。他們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硬紙片片起起來扔下去,有時吆五喝六,有時罵罵咧咧,但更多的時候是眉飛色舞,樂不可支,連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他不知道那有甚的意思。還有那些在麻將館里打麻將的人們,有的連飯也顧不上回去吃,覺也顧不上回去睡,難道他們和他一樣,家里再沒有別人,也沒有要做的營生?
真是不愁自己喝糊糊沒面,而是愁人家吃扁食沒蒜。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說啥也不能再鉆在家里了,得出去,到外邊散散心去。
在樓道門口,碰了個認識的人問他:黃師傅,哪兒去呀。他說:哪兒也不去。他隨口說了一句。那人瞥了他一眼。他覺知自己說的不合適,趕緊補了一句:出去隨便轉轉。
大中午,熱烘烘的,也不怕中了暑。那人就走就說。
一出樓道門,外邊的太陽像燒得正旺的火球,不是黃的,而是白的。白花花的太陽直直地烤在他的身上、頭上,如火一般。他這才感覺自己現(xiàn)在出去的真不是時候。
可已經出來了,再折回去還得爬六層樓。于是,就硬著頭皮繼續(xù)往前走。單身樓就在馬路邊,出了門,見馬路對面有一家正在噼噼啪啪放鞭炮。仔細看,原來是一家旅行社今天開業(yè)。這家旅行社租的是家屬區(qū)的樓房,就在一層?,F(xiàn)在臨近馬路一層的不少住戶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或開飯店,或做診所,還有做美容減肥的。今天開業(yè)的這家旅行社的門口擺著一對花籃,門的上方還有字幕。他走近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一行醒目的紅字:
冷泉溝二日游,看千年冰洞,洗天然溫泉。
看冰洞,洗溫泉,一冷一熱,有意思。他嘿嘿笑著,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身后吱的響了一聲。他打了個愣怔,一扭頭,是和他一起來礦上下坑的老鄉(xiāng)。這個老鄉(xiāng)可油嘞,六十歲了車開的哇哇的。老鄉(xiāng)二十年前提前退休做生意,有了商品房,有了小轎車,聽說還有個小老婆。
老鄉(xiāng)下了車,摘下了眼上的墨鏡,露出了光眉俊眼的臉。不過,那做了美容的臉,怎么看也像是注了水的肉。
看球甚嘞,想去就去轉一圈,我拉你。
去哪兒?
就這上面說的,去千年冰洞,洗天然溫泉。
沒去過。會不會是騙人的?
胡球說。你忘了,剛來礦上還沒分配,咱們幾十號人住在機電隊那個工作房,咱倆床挨床,有天你和我說你在冷泉溝蓋過房,當過協(xié)議工,第二年重新訂協(xié)議的時候,有人把你頂了,要不你還來不了煤礦。
他癡癡地盯看老鄉(xiāng),沒吭氣。
唉,都忘球了?恓惶的。今天跟我走吧,說不定舊地重游還能喚醒你的記憶?!
他還是翻了翻白眼。
上車吧,我正好要去那里辦事。放心吧,完了再把你捎回來。死比老漢了,砍在哪兒也沒人要,又不是人家十七大八的姑娘。
那你等著,我回家拿點東西。他想了想,終于動心了。
快點,啊。
快,快。
他著里八急回到宿舍,一把把墻上掛的那件衣服塞進了無紡布包包里,將唯一的存折裝進了貼身的衣服里,門一碰,打上了保險。
這是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離他的老家三十來公里,屬于一個縣。與四十年前比,這里的變化自然不小。土路變成了柏油路,房子也多了,新了,路邊還出現(xiàn)了幾棟小二樓。老鄉(xiāng)開車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在街上晃悠。路南邊有一處搖搖欲墜的建筑,那是礦上唯一的俱樂部,當年,宣布林彪九·一三事變的消息就是在這里傳達的。那天俱樂部門口把門的是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俱樂部里的氣氛很嚴肅,沒有人大聲說話,甚至連咳嗽也要用手捂著嘴。只是,他現(xiàn)在的腦子如同一張白紙,早把過去忘記得干干凈凈了。
母親是在他到省城那個煤礦當了工人之后的第三年去世的,而父親走的更早,是他到煤礦當工人之前。父親的走與他有關。四十年前,他確實在冷泉溝蓋過房子,蓋的就是礦上的醫(yī)院。當時和礦上定了半年的協(xié)議,他是勞力工,每天的工資是一塊八毛六,屬于三級工。地面建筑天一冷就不能干了,人家正式工不能干這還能干那,就是坐在那里聊天烤火公家也得給發(fā)工資,可他們不行。到了冬天,就各回各家。當然,不給一分錢。
在冷泉溝當了幾個月協(xié)議工后,他第一次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穿上了黑燈芯絨夾克,深藍色毛嗶嘰褲子和煙色翻毛皮鞋。那時候,一塊上班的工友有人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可他每次都是以各種借口婉言拒絕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屁股的冷熱。那時候家家都窮,可他家更窮。從他記事起到他后來到了省城的煤礦,他和母親一共搬過十一次家,從村東頭搬到村西頭。時間長的三年,短的三個月。不過,窮也有窮的好處,搬起家來省事,就幾卷破鋪蓋,幾個缺沿少蓋的瓦甕水缸。至于衣物,是老虎下山一張皮。天氣暖和了,把棉衣的棉花掏出來,當夾衣穿。那年夏天,他洗了背心在外邊晾著,有人叫他出村看戲,他說你先走哇,我有點事。其實,他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是因為在外邊晾著的背心還沒有干出不了門。在村里時,后生們是見了姑娘就追,沒事找事,沒話找話。而他是見了女人就躲。即使躲不開,比如大隊開會時,就坐在背地圪嶗里,迎面碰上了,就裝著看什么東西,把頭扭到了一邊。
因為家窮,除了做夢,他連想也沒有想過要娶媳婦。
第二年就在他翹首盼望續(xù)訂協(xié)議的時候,有人告訴他,他被人家頂替了。頂替他的人公社有人。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坐上隊里拉糧的小平車去縣里找他的外甥。父親的外甥也就是他的表兄在縣里的一個部門工作。
那個春寒料峭的下午,他正在村邊的地里刨糞,大隊的喇叭響了,他聽的真真切切,喇叭里喊著他的名字,說有他的電話。一路上,他猜測有誰會給他打電話,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人來。到了大隊,電話早就掛斷,看電話的老漢告訴他,縣醫(yī)院的人打電話告訴村里,說他的父親病死在了醫(yī)院里,讓家屬去拉尸體。他去隊里拉了平車,就往縣城走。縣城離村里30里路,拉上父親往回走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慘淡的月光下,父親安詳?shù)靥稍谄杰嚿?,看不到一點痛苦。父親死于什么病,醫(yī)院也沒有告訴他,醫(yī)院只是告訴他,他的父親來了醫(yī)院時說是肚里疼,護士聽說他外甥在縣委,就安頓他躺在那里,給他打了一針。也不知道是什么針,反正父親從那時起再沒有說過疼。因為護士們認識他在縣委工作的表兄,才給他父親打了一針。他應該感謝人家??粗稍谄杰嚿系母赣H,他沒有掉一滴淚。父親是本晦澀的讓人看不明白的書。他中等身材,相貌英俊,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可字寫得像模像樣,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家的光景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原來那串兩進院,有石碹窯,有東西廂房,大門可以走車,門口有下馬石,剛剛二十多歲的爺爺是一家金貨鋪的掌柜,從歸化城回來時坐的是轎車。可不知什么原因,臨到土改時,父親已把那處院子和近百畝水地賣的干干凈凈,讓他們變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的好處就是就是不用因為成分高而受歧視,挨批判。不過,無產階級也有一個不好處,就是全家人從此開始竄房檐,借別人的房子住。從縣醫(yī)院拉回來的父親就停在隔壁的那兩家空房子里,因為生產隊與生產隊合并,空的房子沒有了用,他們家就暫住在那里。
父親走后,家里就剩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至于他幾個月后突然成了煤礦工人,而且是正式工,那經過聽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
那個春天的清晨,他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給娘去買藥。衛(wèi)生所和村革委會在同一個院子里,那天,他買上藥從院最里頭的衛(wèi)生所出來,路過革委會時,聽到里邊有兩個人在為什么事爭執(zhí),他不由自主站住聽了聽,一個是他們村革委會的主任,另一個聽不出來是誰,說的是普通話。那人說,主任,你再考慮考慮,能不能通融一下。主任說,不行,也不是我和你過不去。那人說,主任,我要招的這個人是我們礦領導的親戚,辦不了回去不好交待。主任說,你們礦上有的是機會,我外甥跟我說了好幾年了。那人說,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主任說,那你還不給我個順水人情吧。那人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呢,我答應下一次一定給你。主任說,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下一次是什么時候,你知道?那人說,看樣子,是沒有一點余地了?主任說,沒有。那人說,就就讓指標作廢?主任說,作廢就作廢。那人說,弄一個指標也不容易,作廢了怪可惜。主任說,那你說怎么辦?那人說,要不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開門先看見誰,這個指標就是誰的,同意不同意?主任說,行。反正都是我們村的人。
后來,他把這個故事講給人們聽,沒有一個人信他的話。連他自己也不信,天上還真有掉餡餅的事兒?,F(xiàn)在回想起來,也不明白這是老天爺對他的眷顧還是對他的懲罰。
煤礦的工作雖然很苦很累也很危險,但從此以后,他成了有飯吃有衣穿有錢掙的工人階級。那時,他又有了新的理想:蓋房、娶媳婦。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他上班的勁頭十足,一天也不休息,一點兒也不覺得乏,有一個月連加班上了三十三個班,月底開了一百零三塊七毛八。
要不是發(fā)生了那件事,他后來的愿望肯定會實現(xiàn)。
那天,他上夜班。來到了工作面時,打眼工已經打好了炮眼,正在裝火藥。打眼工每天不用參加班前會,到隊部露個面簽上到就直接去澡堂換衣服下井,為的是不耽誤工作。黃玉龍的工作是攉煤,把炮崩下來的煤用大鐵鍬攉到煤溜子上。見打眼工裝好火藥,用木頭炮棍往炮眼里捅碎煤塊,他們就往外撤,等炮響之后再進來攉煤。在溜子巷的木棚邊坐著坐著,他的頭一歪就睡著了。
咚咚咚幾聲過后,他醒了。揉了揉眼,迷迷瞪瞪跟在工友小關后面。奇怪,今天他沒有聞到往常那刺鼻的硝銨火藥味,卻隱隱約約聽了嘩嘩的聲音。舉起頭燈一照,發(fā)現(xiàn)從工作面竄出來亮亮的一片,像一塊閃著白光的大玻璃。這時候,工作面異常地安靜,看不見一個人,巷道里也只有他和小關。水!小關喊了一聲,推了他一把,扭頭就跑。他霍地打了個激靈,慌亂中跌了一跤,爬起來時,水已經離他很近,想跑也來不及了。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了巷道棚頂上掛的電纜,把腿彎曲了起來。不料,水中有根木頭箭一般飛來,不偏不倚正中他兩腿中間的那個地方。
黑暗中,他撕心裂肺的叫了一聲,隨后撲通掉進了混濁的水中。
醒來后,只有小關坐在他的床邊。小關告訴他,他在醫(yī)院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小關還告訴他,這次透水事故,他們班一死一傷。放炮工給水淹死了,那個受傷的自然是他了。透水是由于放炮崩開了“老塘”。小關說的老塘,就是過去小煤窯采過的地方聚積下的水。也就那天晚上,他想小便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那個東西沒了,插的一根塑料管子。
出院之后,他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說不了三句話,一下子仿佛老了十歲。
從那以后,他再沒去過澡堂。
幾天之后,老家的堂弟給他發(fā)來了電報,電報上就四個字:母病,速歸。
他心急火燎地趕回老家,母親早已閉上了眼睛。母親是死在茅房里的。生產隊的房子蓋在村子的邊上,隊里修的茅房要比一般人家的大,茅坑上邊擔的木頭。那幾天下雨,茅坑里積了幾尺深的水,母親上茅房時想不到那木頭給斷了。母親就被淹死在茅坑里。那時天還亮著,堂弟有事去找母親,接連喊了好幾聲“大大”(伯母)也沒有人答應。堂弟有些緊尿,進了那個露天茅房,這才發(fā)現(xiàn)早就咽了氣的“大大”。
母親那年剛好六十。
從那以后,他便沒有了理想。
看看那個破舊的隨時都會坍塌的大禮堂,他搖搖頭離開。從那兒向西走,是一溜慢爬坡。走了一截,路南有幾排南北走向的灰色的平房,房子緊靠馬路的一邊圍著一米來高的圍墻。因為房子建在高處(地的基礎高),所以從路上看起來,高出地面將近兩米。這地方的房子雖在,但是人走房空,鐵皮做的大門銹跡斑斑,兩排平房大都沒有了門窗,張著黑乎乎的空洞的大口,路邊和空曠的地方都是沒了膝蓋的枯草。
這兒其實就是他們當時蓋的醫(yī)院。
醫(yī)院的對面,是一條干涸了的河,河的對面有個孤零零的村子,那個村子的名字叫孤山。
那天晚上,他就住在小鎮(zhèn)路邊的一個私人旅店里。四人間,每張床十五元錢,價錢便宜不說,這家旅店還帶著飯店。他放下隨身攜帶的無紡布提包,來到了一墻之隔的飯店。離吃飯的時間還早,飯店里有四個女人在玩升級。六點鐘,撲克攤散了,老板娘問他吃什么。他說,你們吃什么我吃什么。那天,從他進去到吃飯的時候,也沒見第二個顧客。吃飯時,老板娘的女兒告訴他,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原因是這兒的小煤窯絕大部分都給關了。在小煤窯上干活的都是外地人,沒有他們,誰來消費呢。飯后,他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間。旅店的老板娘對他說, 前幾天這兒住過一個人,好幾天沒有來??礃幼?,今天就你一個人了。他心里說,這也不賴,等于自己花十五元包了個單間。
那天晚上,他出奇地失眠了。他一向睡眠很好,也沒有換了地方就睡不著的毛病。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些許睡意。一合眼,聽的吱唔一聲,房門徐徐打開。那聲音悠長綿纏,在午夜分外刺耳,甚至有點恐怖。但見一個白色的影子飄了進來,緩緩停在他的面前。仔細看,原來是一個身穿白衣白褲的年輕姑娘。姑娘大約二十上下,面目看的不是很清,但有兩只毛汪汪的眼睛。
他顫顫地問:你找誰?
找你。姑娘堅定地回答。
找我?
就找你。
我不認的你。
可我認的你。
你是……
我是那個等著你攢錢娶我的女人。
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急急地問:你是……
姑娘嘿嘿冷笑了幾聲,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她來時如一朵云,走時像一股風。
一睜開眼,天已經大亮,屋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面部隊營盤里傳來的悠揚動聽的號聲,他也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個白衣姑娘對他說的那些話。
在冷泉溝,他是建筑隊的小工,也就是勞力工,搬磚,和灰,拉平車,給礦上蓋醫(yī)院。盡管只是個協(xié)議工,成天灰頭土臉,可畢竟掙的是工資,不再是生產隊的工分了。
工地旁邊,有幾排平房,住著礦上的家屬們。緊挨路邊的那間房子,住著父女二人,據(jù)說男的過去是小煤窯的窯主,姓白,有五十來歲,他姑娘有十六七歲,叫珍珠。珍珠家是冷泉溝北邊孤山村的,她所以住在冷泉溝,是因為她念書的中學在冷泉溝煤礦。
和他們父女認識之后,他在人家家里吃過幾回那兒的特產莜面栲栳栳和山藥蛋。當然,他不能白吃人家的,是端上從食堂里買的饅頭、或者大米肉菜,等于換的吃。
冷泉溝屬于高寒地區(qū),一年的無霜期只有四個月,主要的農作物就是莜麥和山藥蛋。珍珠那年剛剛十六歲,中等個子,長的結結實實,梳兩根半長的辮子,毛汪汪的眼睛,臉上有兩團紅暈,不愛說話,看人時往往用眼角,很少從正面看。
那段時間,準確地說是半年時間,是黃玉龍二十多年里最舒心的時光。
已經醒了的黃玉龍覺知有點緊尿,就披了件衣服,進了衛(wèi)生間。與一般男人不同的是,他小便時不是站在那里,而是圪蹴下或者坐在馬桶上。每每在這個時候,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有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說了句“尿尿掏出指頭來了——窮得連毬也沒嘞了”,他同人家大吵了一頓。其實,人家并不是說他,而他也不是天生就沒有那個東西。
當了煤礦工人之后,他們那個隊采的是三尺煤。說是三尺,其實只有二尺多高,他們在工作面干活時,手腳并用,像動物一樣爬來爬去。當時有一句順口溜說“采煤二隊一大怪,褲衩穿在褲子外”。因為工作環(huán)境的原因,他們隊的勞保用品比別的隊多兩件,就是用帆布做的大褲衩和袖套。三尺煤屬于焦煤,洗澡不容易洗干凈,因此,人們一看到“熊貓眼”,就知道是采煤二隊的工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干活,憋屈得很。比如攉煤,等炮響了之后,人從鐵柱的中間爬進工作面,用手先刨出一個坑,人坐在里面,手握短柄鐵鍬開始攉煤。采煤隊最危險的是放大頂。每當新工作面采完幾個循環(huán)后,一般情況頂板就會自行冒落。如果長時間不塌,會給工作面帶來大的壓力,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用炸藥崩碎頂板,這個叫強行放頂。三尺煤的頂板好,不容易冒落,常有大頂來壓的情況發(fā)生。有一次,大頂來壓時,他就在工作面,眼瞅著煤幫的煤咯噌咯噌變成粉末,一抱粗的木頭柱子咯吱咯吱變得呲牙咧嘴,同時還伴隨著咯嘣咯嘣的煤炮。有人嚇呆了,有人給嚇哭了,還有人嚇的回了老家??伤ба缊猿至讼聛?。因為他沒有退路。
可是沒等他把房子蓋下,娘就走了。是水淹死了母親,是水毀了他的人生,讓他生不如死。
幾個月后,礦上把他安排到設備庫去下夜。他的工作就是天天晚上睡在那個門房里,要是有人來領東西就開開門。
從旅館里出來,他感覺到渾身涼颼颼的,忙返回家中套了一件長袖T恤。掏出手機來看看時間,五點剛過,紅紅的陽婆已經越過山頭,從東方冉冉升起。在旅店門口的臺階上,他清楚地看到,那個站崗的士兵身上竟然穿著一件棉大衣!可不,冷泉溝的海拔超過了三千米,屬于那種“早穿棉衣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地方。
往西走了十幾分鐘,路邊便不見了房子,南邊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北邊是的開闊的河床以及河對面那個孤獨的村子。
他把目光移到北面。
那個村子就是孤山。他在冷泉溝的時候,有天下雨,他們放假,雨停之后,他曾經去過那里。那天,他路過臨街的一處院子。那家的院墻不足一人高,是石頭壘的,院子里有兩棵一摟粗的棗樹,那時候的棗兒已經紅了。那些棗兒如同一串串紅色的瑪瑙掛滿枝頭,讓人看著眼饞。他正抬著頭看時,聽到院里有人“哎”了一聲。一扭頭,原來是珍珠在院里喊他。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珍珠回了村里。
珍珠并沒有邀請他去她家,只是甜甜地跟他笑了笑,取了根竿子打了一捧棗兒,用胖胖的手從墻上給他遞了出來。
他現(xiàn)在很想見見她,跟她說說這些年來自己的遭遇。剛走了一截,前面是一條干涸的河。他記得當年他去珍珠家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路。那時候,河里還有水,不深,剛剛漫過了腳,水清清的,嘩啦嘩啦響著,柔柔的,涼涼的??涩F(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寬闊的河槽里,有的只是白花花的河卵石。
從這里到對面那個村子,頂多也就半個鐘頭的工夫。望著那個越來越近了的村莊,他突然像回到了四十年前,一激動,竟然跑了起來,完全不像個進入花甲之年的老人。跑了幾步,沒注意讓凸起的石塊給絆了一下,展展地爬在了地下。他靜靜地爬在那兒,過了幾分鐘后才扎掙著爬起來,來回扭動了扭動身子,還好,除了膝蓋給蹭了點皮,其它沒有大礙。
這一跤沒有白跌,讓他清醒了許多。
那個村子是她曾經住的地方。但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四十年了,她一定早為人妻,為人母,當上了奶奶,當上了姥娘,不可能還住在那個有兩棵大棗樹的院子里。
還有,即使她還住在那里,他也見到了她,一切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可對于他和她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旅店。旅店的老板娘和女兒正準備吃飯,看他進來就說,快吃飯吧,還當你去了哪兒,喊了幾聲也沒人應承。
早飯是南瓜稀飯兩面饅頭,兩面就是把白面和玉茭面摻在了一起。熱菜是一盤炒山藥絲,還有用茴子白拌的涼菜。
那天的飯桌上沒有別人,就他和老板娘母女倆。吃飯中間,他向老板娘打聽原來在冷泉溝醫(yī)院附近平房里住的那位姓白的窯主。老板娘說,那是俺舅,俺親舅舅,人早就歿了。一聽老板娘和珍珠家沾著親,他就說,我在這兒蓋醫(yī)院時,見他家還有個女的,好像是他姑娘。你說的是珍珠,也死了。死了?他的手一哆嗦,碗啪的掉在桌子上,蹦跶了一下又掉到了地上,叭地打了個粉碎。他急忙站起來,說對不起,對不起。手一滑就把碗給打了。老板娘說沒事,沒事,家里有的是碗,再拿一個不就行了。他說,多少錢,我賠。老板娘的女兒說,不就一個爛碗嘛,還賠甚嘞。說罷離開桌子,從靠墻的柜子里又取了個碗,舀了稀飯,說,老師傅,小心點,打了碗是小事,燙壞人可是大事。他連聲說是是是。埋頭吃了幾口,他抬起頭又問,白師傅家姑娘年紀還不大嘞,得的什么???老板娘唉了一聲,說好好的一個姑娘,不知道因為什么,就給神經了,好像是跟上了什么說的,成天嘴里就念叨: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我等著你。他嘴里喃喃道。
老師傅,不是在等你吧?老板娘的女兒突然問。
胡圪嚼甚哩,沒大沒小的!老板娘虎著臉呵斥自己的女兒。
開個玩笑,人家老師傅還不怕嘞看把你急的。姑娘嘴一撅臉一扭飯也不吃咚咚咚上了樓。
你看看,她倒有了理了,不怕你笑話,現(xiàn)在的娃娃們都慣的沒樣子!老師傅,你可別在意。
沒事,沒事。停了一會兒,他又問老板娘,那姑娘是哪年走的?
走了可年長了。表姐比我大七歲,要是現(xiàn)在活的,六十了,屬羊的,女人屬羊的命苦。唉,不知不覺已經死了整整四十年了,死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胳膊沒有核桃粗。聽說那天黑夜,嘴里念叨著我等著你,我等著你就咽了氣。俺舅舅后來把她埋在了西邊的那座土山上。因為是姑娘,不能進白家的墳地。后來我們過清明節(jié)時去過幾次,那墳孤零零的,光溜溜的,上面連根草也沒有。
上午,他到冷泉溝鎮(zhèn)上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百合。他讓花店的人給他用塑料袋包好,款款地放在了一個紙箱里,帶回了他住的地方。
吃中午飯時還是他們三個人。做飯之前,老板娘問黃玉龍,老師傅,我們中午吃莜麥窩兒,你吃不吃?
他說吃甚也行。老板娘說,你要是不想吃就給你做白面疙瘩。他說就吃莜麥窩哇。
午飯是莜面栲栳栳還有山藥蛋。這是冷泉溝的特產,也是特色。菜是燴菜,燒肉丸子干粉豆角豆腐,干粉是糧食做的,豆腐是自己磨的,菜是院子里種的,胡麻油是村里的油坊榨的。菜一上桌子,他就聞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
吃飯時,老板娘問他:你老家也是這兒的?
我們村離這兒有六七十里路,在平川,屬于十八村水地。
聽說過,那兒是好地方,哎,你們那兒種不種莜麥?老板娘的女兒問。
不種。我還是在冷泉溝當工人時頭一回吃的莜麥面。
你甚時候在這兒當?shù)墓と??老板娘問?/p>
四十年前,林彪出事的那年。
那你現(xiàn)在……老板娘的女兒看了他一眼,問。
退休了。不是在這兒,是在省城的一個煤礦。
閑下了,沒事兒出來轉轉。還是你們有工作的好,退休了還有工資,不用像我們農民,屬雞的命,吃一爪,刨一爪。老板娘羨慕地說。
人家這叫舊地重游。老師傅,對不對?老板娘的女兒朝她娘撇撇嘴。
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大約兩點鐘,黃玉龍胳膊腕里夾著那個裝有鮮花的紙箱子往外走的時候,老板娘母女倆在他的背后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議論甚。
老板娘說的那山其實就是一個大一點的土丘。來到土丘的半中間,果然見有個土堆,光溜溜的,孤零零的,上面連一根草也沒有。那個土堆呈圓錐型,不像一般墓子,后面高前面低,最前邊還有個用石頭壘的供后人祭祀用的鍋撈灶。
這是一個女兒墳。
這個孤獨的墳里埋著一個孤獨的女人。
午后的陽光依然很毒。陽光下,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周圍的草,靜靜的,一動不動。蟲子不叫,鳥兒不鳴,世界一片死寂。
他蹲在土堆前,從紙箱里地取出了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打開,輕輕地拿出了那一束百合花,準備把它擺在了墳的前面。想了想,就把花兒款款地放在一旁,站起來到附近找了三塊石頭,在墳前壘了個簡易的灶,然后將百合花擺在上面。自己蹲在一旁,嘴里喃喃地說:珍珠,我來了……
在墳前坐了好一會兒后,黃玉龍站起身來,在墳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慢騰騰地離開了那里。
剛剛下了土丘,看遠處飛來一只花喜鵲,在那個黃色的土堆上空盤旋了幾圈后,嘰嘰喳喳叫著飛走了。
他急忙返了回去。他覺著那個花喜鵲就是珍珠。珍珠一定是有話要跟他說。他回到土堆前,坐在自己剛才壘的那個簡易灶跟前,突然,感到一陣陣眩暈。
他聽到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
哥,你們走的時候,我去了學校?;貋頃r聽爹說你們走了。我們認識幾個月,可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個鐘頭。那個冬天的晚上,我下學回來,爹不在,又碰上了停電,我一個人有點害怕,這時,你出現(xiàn)了。你過來是吸墨水。看我爹不在,你問我怕不怕?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有點。你說,那我陪你等你爹回來再走。當時,我有點害羞,可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要是在白天,我肯定不會讓你在的。這也許就是命運,要不是那天晚上,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這些事了。
那天,我們談了許多話,比我們認識幾個月加起來的還多。我們甚至談到了理想。雖然我們的理想并不偉大。你說,你去年的理想就是有一件黑色的燈芯絨夾克,有一條深藍色的毛嗶嘰褲子,有一雙煙色翻毛皮鞋。見我笑了,你很認真地解釋,說這是真的。不過,你又告訴我,這個理想已經實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理想就是有一個正式的工作,攢錢蓋房。你那天問我,我說,我的理想就是念到高中畢業(yè),然后回村參加勞動。再然后呢?你問。我說,現(xiàn)在又沒有大學,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你問:哪兩條?我說:除了回村里勞動就是找對象嫁人。
屋里的火爐燒的旺旺的,爐子上坐的茶壺里的水咕嘟咕嘟地響,從壺嘴里冒出的白色氣體在黑暗中飄蕩。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由找對象嫁人談到了娶媳婦的彩禮。咱們兩個村雖然相距五六十里,可風俗差不多。那時候娶媳婦要給女方彩禮,買自行車、縫紉機等等,普普通通滿打滿算下來得八百塊。你算了算就說,像我這一月五十來塊錢的工資,省吃儉用勒緊褲帶也得攢四五年。我脫口而出:那你攢哇么,我等著你。
那年,我十六,你比我大四歲。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爹回來了,我們的談話也就終止了。
黃玉龍睜開眼,周圍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只有白花花的陽光和光禿禿的土堆。
這時,兜里的手機響了。是拉他來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說他的事情辦完了,準備回家,問他走不走?他說,你先回吧,我還有點事,得等幾天。
那個冬夜,屋子里就他和珍珠。他坐在地下的凳子上,珍珠耷拉著腿坐在炕沿邊。珍珠穿著棗紅碎花中式棉襖,海昌藍西式棉褲,家做的棉靴靴。從火爐里映出來的火苗一閃一閃,把珍珠的臉映得紅撲撲的,越發(fā)好看。爐子旁邊烤著兩個玉茭面窩窩,黃愣愣的。說話中間,珍珠款款下了地,取下掛在爐子邊的火炷,在爐子下面的爐灰里撥拉了幾下,勾出一個烤的軟乎乎的山藥蛋,用小嘴呋呋吹了吹,給了他。他推辭說,你吃哇,你還沒吃晚上飯嘞。珍珠說,給你你就吃了吧,那里邊還有兩個,我和爹一人一個,我得等爹回來才能吃飯。
…… ……
幾天之后,單位的人發(fā)現(xiàn),黃玉龍不見了,宿舍的門老鎖著,電話也打不通。
過了一段時間,冷泉溝的人發(fā)現(xiàn),西山那個女兒墳的旁邊冒出了一間房子。房子是用紅磚壘的,不大,頂多六七平米。有人扒在房子的那巴掌大的窗戶上眊過,里邊有一支床,上面放一卷鋪蓋,地下有個木頭箱子,還有個水缸。不過,房子里沒有人,也不知道住的是誰。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當過農民,下過礦井。出版有小說集《尋找那半個圓》《雪兒》,長篇小說《龍宮》,長篇紀實《崞山下的古村落》。小說《尋找那半個圓》、紀實文學《歲月有價》分獲第四屆、第六屆全國煤礦烏金文學獎。近年在《當代》《中國作家·紀實》《中國報告文學》《山西文學》《黃河》《都市》等期刊發(fā)表紀實文學數(shù)十萬字。中篇紀實《煤礦農民工》獲2010-2012年度趙樹理文學獎、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