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累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晚上被一輛汽車撞昏迷的,醫(yī)生說就算他醒過來,情況也并不樂觀,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得知他住院的消息,我馬上向醫(yī)院趕去。在醫(yī)院里,我見到了馬累的父親和他的弟弟馬全。馬全告訴我那輛車逃逸了,因為是在晚上,要想找到那輛肇事車或目擊者恐怕很難。馬累撿了一條命,也算是萬幸。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首先想到這是一起人為的車禍,因為他得罪了很多人。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被對手算計是很正常的事。
馬累的父親坐在走廊的連椅上,眼睛看著對面的那面斑駁的墻壁。我不知道馬累的父親在看什么,在這個時候我找不到妥帖的詞語來安慰他,只好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根。他接過我送上的煙,點上火,突然站起身來。馬全問他要干什么。他說去廁所,馬累被送進搶救室后他一直待在走廊里,整整一天沒有去過廁所。
我問馬全能不能見見馬累,他說不能,醫(yī)生不同意,因為馬累還沒過危險期,這個時候誰也不能見他。
馬全剛收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為這事我還去他家喝過酒,他的父親一臉歡喜,但酒喝得不多,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他們的家境不怎么好,為了給馬累的母親看病,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債。馬全考上大學(xué),這對一個拮據(jù)的家庭來說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去馬累家喝酒,我沒有帶錢,而是帶去了一把芬達吉他。馬累說馬全一直都想買一把吉他,他答應(yīng)過馬全,只要馬全考上大學(xué),一定會買一把吉他送他。馬全是個靦腆的小伙子,個子比馬累高,不喜歡說話。我把吉他送給他時,他激動得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只在那里一個勁兒地說謝謝。我知道送一把吉他有點兒華而不實,他們需要的不是一把吉他,而是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錢。我想在馬全去北京時送他一筆錢,數(shù)目當(dāng)然不會太小,誰知時隔不久馬累出事了,這對他們的家庭來說比雪上加霜還要嚴(yán)重。
馬累的父親順著走廊朝東走去,過了不久,他腳步很快地向我們走來。我問馬全什么時候去北京。他愣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我說,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他點點頭。我說,你放心地去就是了,錢的事我來解決。他還是搖了搖頭。馬累的父親回來后沒有坐下,而是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很痛苦地說沒有找到廁所。我站起身,說我陪你去。
廁所在三樓,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進了電梯。說實話,這家醫(yī)院實在是糟糕透了,為了撒個尿還得上三樓。進了電梯后,那個開電梯的女人卻說三樓不停,要么上四樓,要么出去。我有些生氣,說什么態(tài)度!不停也得停!馬累的父親暗中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說我能忍受,不急的。
電梯上到四樓,我們只好從四樓再下到三樓。也許是那泡尿憋得太久了,他下樓梯時小心翼翼的,一只手甚至捂在肚子上。人有三急,對他來說這是最為現(xiàn)實的問題。
在廁所小便時,我對他說,馬全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
他站在骯臟的小便池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對我的話沒有作出反應(yīng)。廁所里臭氣熏天,幾乎讓人窒息。在這么一個令人作嘔的地方說話有點兒不合適宜。他站在那里,一臉痛苦的表情,足足過了十分鐘才把問題解決掉。他說他的前列腺有問題,很煩人。從廁所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輕松了許多。我又說,馬全上學(xué)的事你們不要擔(dān)心,我那里有錢。
我上輩子作了什么孽?。∷麌@了一口氣,低下頭去。
我說,你不要擔(dān)心,馬累不會有事的。
他看我一眼,囁嚅道,他那是活該!
下樓時我們沒有乘坐電梯。我不想再看到那個開電梯的女人。
見我們回來,馬全說,醫(yī)院要我們交押金,馬上交。
我不知道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對他的父親說。
我說,錢的事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的。
馬累的父親嘴巴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我說,我和馬累是兄弟,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他救過我的命,我就是賣血也要救他。
我去和院方交涉,得到的回答卻是醫(yī)院不是福利院,如果不馬上交錢,他們就放棄救人。他們說話的口氣一點兒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在那一刻我惱火極了,差點兒抓起桌子上的那個玻璃杯摔過去。為了躺在急救室里的馬累,我把升騰起的怒火壓了下去。在這個時候我不想得罪他們。
從醫(yī)院出來,我開車回家取錢。其實,只要我打個電話,馬上就會有人把錢送來,但我沒有那樣做。
回到家,我取了六萬塊錢現(xiàn)金,都是呱呱新的鈔票,連封條也沒拆??吹轿?guī)淼腻X,馬累的父親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我把錢交給馬全,要他去交押金。等他走后,我問馬累的父親餓不餓,他囁嚅說他和馬全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馬全回來后,我們離開醫(yī)院去吃飯。馬累的父親灰頭土臉,看不到悲傷或緊張的表情。他走在我和馬全的前面,不時地左右張望,看樣子是在尋找滿意的飯店。他上身穿了一件圓頭汗衫,下身是大褲衩,腳上趿拉了一雙拖鞋。后來他停下來,指著一家門面不大的飯店問我們行不行。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情講究什么飯店,只要有個地方坐下來,填飽肚子就行。我說就這家吧。
在飯店里坐下后,我問馬累的父親要不要喝點兒酒,他沒有表態(tài)。我說,多少喝點兒,解解乏。
那就喝點兒。馬累的父親說,要了一瓶“尖裝”,是那種塑料瓶的。在這之前,我從未喝過這種酒。
我給馬累的父親倒上一杯,又給馬全倒上一杯。馬累的父親盯著酒杯,沒有看我,突然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我要馬全也喝點兒,他只抿了一小口,接著咳嗽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說他不會喝酒。我說,馬累的酒量很大,喝酒也痛快。馬累的父親說,他就知道吃喝,對這個家從來不管不問。
馬累和他的父親一直都不和,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勾當(dāng),經(jīng)常訓(xùn)斥他,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早晚得進監(jiān)獄。對馬全,老馬總是另眼相看,特別是在馬全考上大學(xué)后,他整天樂呵呵的,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馬全金榜題名,這對老馬來說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只是想不到是福兮禍所伏,在家里需要錢的時候馬累出事了。
我又給老馬的杯子倒?jié)M酒,這次他沒有一口喝干,而是看著我,說死生有命,他死了,那是他罪有應(yīng)得。他不死,那是他命大。我們沒有必要為他提心吊膽。
也許老馬說的是氣話,馬累再怎么不爭氣,他還是老馬的兒子??粗约旱膬鹤铀赖艋蜃兂芍参锶?,作為一個父親,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那么說也是言不由衷。我問他馬累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聽后一愣,接著嘆了口氣。
馬全不喝酒,也不說話,坐在那里發(fā)呆。
我說,你們不要誤會馬累,他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其實,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要不然他不會救我。
他一輩子就做了這一件好事。說完這話,老馬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嘴巴發(fā)出嘶嘶啦啦的聲音。我又給他的杯子倒?jié)M酒,他看了一眼說,馬全,你上你的學(xué)去,就是砸鍋賣鐵我也會供你讀完大學(xué)的。你不要擔(dān)心那個畜生,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他不值得你牽掛。
馬全說,爸!他是我哥,我不能不管他。
聽馬全這么說,老馬打了個激靈,突然端起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一刻我愣住了。這是我頭一次看到老馬發(fā)火。老馬也愣了。我想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摔酒杯,而且是在飯店里,又當(dāng)著我這個外人的面。平時的老馬可是唯唯諾諾,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我沒有說什么,叫飯店的老板娘又拿來一個酒杯。老馬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那樣看著我,說他們會不會要我們賠錢。我說不會,一個酒杯值不了幾個錢。老馬不好意思地說,馬累有你這么一個朋友我很高興,但是那個畜生根本不值得大家為他擔(dān)驚受怕。他死了,并不是什么壞事。再說了他那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老馬怎么可以這么說呢?馬累是他的兒子,就算馬累罪大惡極,作為父親,他也不能希望自己的兒子死掉。在我看來馬累還是非常孝順的,他每次賺了錢都會給他父親買煙買酒。老馬為什么對馬累這種態(tài)度?
我問老馬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說馬累是自找的。在我再三追問下,他嘆了口氣,拿起桌子上的煙盒,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他的手在抖,打火機吐出的火苗也在抖,點了幾次都沒把煙點著。我只好把火送了過去。他同時把嘴上的煙湊過來,嘴巴一癟,使勁吸了一口。
老馬在周炳輝的公司工作,收入不是很高。馬累呢,沒有職業(yè),喜歡打架,經(jīng)常做一些替別人要債的事。有時他也帶上我,口袋里裝著刀子或其他的什么兇器。他從不拿刀子威脅欠債人,而是把刀尖對準(zhǔn)自己的胳膊,眼睛看著欠債人。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威脅,比拿著刀子對著別人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馬累做這種事從來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他只盯著欠債人,手中的刀子慢慢地劃開皮肉,像犁鏵翻開土地,頃刻間鮮紅的血液便會噴涌而出。這辦法很靈,他這么做,十有八九會成功。要一次債,他的手臂上便會多一條刀疤。那些刀疤有長有短,縱橫交錯,如同一條條面目猙獰的蜈蚣在他的手臂上蠢蠢欲動。人都是怕死的。馬累怕死嗎?我想他也怕。在石橋區(qū),大家都知道馬累,知道他是一個小混混,一個亡命徒,但從本質(zhì)上說他并不壞,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心懷憐憫的人。從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可以窺見一斑,只是他從不流露出來,他怕傷了我的自尊心。他沒有因為我是個殘疾人而處處照顧我,他總把我當(dāng)成一個正常人,一個和他一樣健康的人來對待,即使是在我跟著他去要債時。作為我唯一而且又救過我性命的朋友,我沒有理由不幫他,在危難之際不拉他一把。
馬累不知道周炳輝是我的父親,他曾問過我的家庭情況,我搪塞說父母是做小買賣的。如果我實話實說,我會失去馬累這個朋友,所以對他,我必須有所隱瞞。后來我才知道老馬在周炳輝的公司工作,活兒不累,屬于打雜人員。作為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非常在乎自己的工作,可以說是一個做事認(rèn)真、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員工。
那天,老馬下班回家,臉色不怎么好看,吃飯的時候毫無食欲。在飯桌上,馬累問他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老馬不說話,胡亂吃了幾口便回房間睡覺去了。馬累和他父親之間隔膜很厚,平時很少交談,即使是在飯桌上,也是各人吃各人的,吃完后各自做各自的事。到了夜里,正在睡覺的馬累突然被一陣嗚咽聲給驚醒了,他爬起來,向父親的房間走去。透過門玻璃,他看見父親正趴在桌子上哭泣。馬累推開門,問怎么了。老馬沒有抬頭,而是慌忙擦掉淚水,說沒什么。馬累說,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告訴我是誰,我會為你出氣的!老馬呵斥道,睡覺去!不關(guān)你的事。
回到床上,馬累再也睡不著了,他了解自己的父親,在家里是一個樣子,出門后是另一個樣子。在外面,特別是在他上班的公司,他總是忍氣吞聲,默默地干著自己的工作,從沒和誰發(fā)生過爭執(zhí)。馬累知道父親一個人在半夜里哭肯定受了委屈,而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到了第二天,他找到和他父親在一起工作的老劉,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劉吞吐不說,支吾著,最后被馬累問急了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的。
老馬在半夜里哭與周炳輝有關(guān)。
老劉說周炳輝侮辱了老馬。
老劉說當(dāng)時老馬在打掃走廊,手中拎著個拖把,正巧周炳輝走過來,他手中的拖把弄臟了周炳輝的皮鞋。周炳輝非常惱火,大吼著,問老馬的眼睛長哪兒去了。老馬唯唯諾諾,彎腰去擦周炳輝鞋上的水漬。周炳輝沒有要他擦,而是怒氣沖沖地說要他用舌頭舔干凈他的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老馬居然真的趴下身,像狗一樣去舔周炳輝的鞋,但周炳輝卻抽回腳走了。老馬趴在地板上,他看到的周炳輝又高又大,如同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老馬趴在地上,沒有人知道他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周炳輝走后,他才爬起來,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是我不好,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周圍很靜,那些目睹這一幕的人,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對這種事似乎是見怪不怪了。
老劉說,馬累,周總那是在和你爸開玩笑呢。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周總喜歡開玩笑,你爸也知道的。
回到家,馬累問他的父親。老馬支吾半天,說哪有的事。
馬累說,你不用再瞞我了,我都知道了。
老馬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
馬累說,你是我爸。
老馬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老馬知道馬累的脾氣,他是那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人,所以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到了他這個年紀(jì),能有一個工作、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不是容易的事。在他的心目中,周炳輝雖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可他從不拖欠工資,因此老馬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
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晚上,馬累懷揣了一把刀子走出家門。周炳輝侮辱了他的父親,對此周炳輝是要付出代價的。馬累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沒有人知道。他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我覺得馬累會那么做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父親的尊嚴(yán)被人踐踏,即使那個人是周炳輝,是他父親的上司。我了解馬累的脾氣,他不是那種恃強凌弱的人,所以說就算周炳輝是石頭,他也敢拿雞蛋去碰。馬累所帶的那把刀子從沒有傷害過他人,他帶著它去為別人要賬,經(jīng)常以自虐的方式來達到目的。
老馬追出門去,大喊著要馬累回來。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工作,因為他清楚倘若馬累和周炳輝弄僵了,那他肯定會失去這個工作的。在馬全考上大學(xué)、家里正需要錢之際,他需要工作,即使那份工作的報酬少得可憐。他知道馬累這一去肯定會得罪周炳輝,說不定還會闖禍。知子莫如父,馬累的脾氣一點兒都不隨老馬,他是屬炮仗的,一點就著。但老馬管不住馬累,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在那個細雨飄灑的夜晚,懷揣了一把刀子的馬累走得很快,對老馬的呼喊,他聽而不聞。老馬知道馬累這一去會闖大禍的,可他阻止不了馬累。在馬累出門的時候,老馬拽了他的胳膊,可他只是甩了一下,就把老馬弄了一個趔趄。馬累五大三粗,哪是老馬能拽得住的。老馬在絕望中看著那個在細雨中走遠的背影,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喊在細雨中飄蕩,但是馬累沒有回頭。
老馬說,他執(zhí)意要去,我有什么辦法?,F(xiàn)在,他是死是活都是他咎由自取。要是他聽我的,哪會出這種事?從小他就讓大人不省心。我這是上輩子欠他的?。?/p>
老馬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甚至打起了呼嚕。飯店里到處是蒼蠅,它們飛來飛去,嗡嗡地叫個不停。我沒有想到馬累的遭遇居然與我的父親周炳輝有關(guān),周炳輝侮辱了馬累的父親,他要去為他的父親出口氣,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晚上走出家門。他走在去周炳輝公司的路上,一輛車把他撞了。那輛肇事車呢?我覺得應(yīng)該打聽一下,如果當(dāng)時有人在場,也許那個人會看到肇事車的車牌號。我懷疑那輛車是周炳輝的車,或者是他策劃了那起交通事故。如果真的是周炳輝干的,那馬累在去找他的路上,肯定給他打過電話。于是,周炳輝指使手下的人制造了那起車禍。
我和馬全把老馬攙出酒店,他的雙腿拖在地上,如同一只斷了氣的鴨子。我們幾乎是把他拖到醫(yī)院的。打發(fā)老馬在醫(yī)院走廊的連椅上躺下后,我出去買了三瓶礦泉水。我回來時,老馬正坐在連椅上抽煙,見到我后,說我是不是出洋相了?你不要笑話我啊。
我說,不會的,人喝多了都這樣。
老馬的雙手交叉在一起,聽我那么說,他才尷尬地笑了笑。
馬全不在。我問老馬馬全去哪兒了。
他說,不知道。我一喝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準(zhǔn)確地說八月六日那天晚上,周炳輝正在廣州,他的一個情人在廣州。他經(jīng)常天南地北地飛來飛去,與他的某一個情人共度良宵。他給那個女人買車,買房子,每個月都飛往他情人那里。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也不想見。周炳輝的情人很多,大概不下七個,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但那些女人對周炳輝來說毫無意義,她們不可能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因為周炳輝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被人踢了下身一腳,從那以后他就成了一個廢人。周炳輝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我,但我總是讓他失望,因為那條腿的緣故,我灰心失望,過著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他不止一次哀求我,要我振作起來,將來好把他的公司交給我,而我對他的公司和上億資產(chǎn)毫無興趣。人各有活法,他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馬累出事后的第五天周炳輝才回到王城市?;貋砗笏恢痹诩依锼X,從中午睡到下午,如果不是我回家,他會睡到第二天早晨的。
周炳輝睜開眼睛,看到我后,他打了一個哈欠,然后才起身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我坐在他的對面,點上一根煙,沒有說話。周炳輝也點上一根煙,抽一口,過了很久才吐出來,說你想好了嗎?什么時候去公司干?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他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說公司是我的,也是你的,你不去鍛煉鍛煉,將來我把公司交給你,你會把公司搞垮的。
我說,沒錯,我會把公司搞垮的。
他說,我送你去美國上學(xué)吧,英國也行,只要你喜歡,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我笑了,說你最好把我送到火星上去,那樣你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他又嘆了一口氣,說你需要錢嗎?需要的話你說一聲。
我需要錢嗎?一個內(nèi)心充滿了幻滅感的人,錢對我來說毫無意義??芍鼙x熱愛錢,他喜歡數(shù)鈔票,把手中嶄新的鈔票摔得啪啪作響。土豪都這樣嗎?這個靠不擇手段致富的男人,在我眼里只是一個被閹了的男人。
聽他那么說,我冷笑道,我需要一條腿,我過去的那條腿。你能給我嗎?你能把我那條腿找回來嗎?他扭動了一下屁股,如坐針氈,雙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不再說話。我拖著那條咯吱作響的假腿,在客廳的地板上走來走去。我厭惡這條假肢,只要我不出門,我都會把它卸下來,扔得遠遠的。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沖著它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怒,把它扔到樓下,或者干脆摔斷它。周炳輝為我準(zhǔn)備了二十多條假肢,那都是他帶我去美國定做的,價錢昂貴,但那不是我的腿,就算一條假肢值十萬二十萬與我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周炳輝終于低下頭去,雙手抱緊腦袋,手指插進頭發(fā)里。他低聲哀求道,你不要走來走去好不好,你這樣做還不如打斷我的一條腿呢。一聽到你的腿發(fā)出的咯吱聲,我比死還難受,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戳我的心。
周炳輝抬起頭來,氣息虛弱地說,你想吃什么?我們很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
我說,我想睡覺。
周炳輝說,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把我的腿送給你,只要你振作起來,我情愿把雙腿送給你。
但那不是我的腿。我說這話的時候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周炳輝突然萎縮了許多,如同一個被扎了一針的氣球,在一點兒點兒變小。我不想和他多談,和一個把我的一生給毀掉的人交談只會激起我對他的仇恨。他買車給我、買名牌衣服給我,但我并不領(lǐng)情。我就是要折磨他,讓他的良心不得安寧,讓他天天生活在自我的譴責(zé)中。在生意場上他是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一旦回到家里他就無精打采了。這是上天對這個暴發(fā)戶的報應(yīng)嗎?一個過去的煤販子。一個現(xiàn)在的房地產(chǎn)大亨。一個經(jīng)常在媒體上拋頭露面的私營企業(yè)家。對他,我從不引以為榮。
我坐下來,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馬朝陽。
周炳輝說,不認(rèn)識。
我說,你手下的一個員工,確切的說是一個在你公司打雜的人。
周炳輝搖著頭,說公司里那么多人,你突然這么問,我還真的想不起來。
我說,那個被你侮辱過的人。
周炳輝懵懂地看著我,忽然一拍腦袋,說你說的是老馬??!我什么時候侮辱過他?沒有??!我對手下的員工都是很好的?,F(xiàn)在不是時興人性化管理嗎,我怎么會侮辱自己的員工呢?
我說,你讓他舔你鞋上的水漬。
周炳輝說,我那是開玩笑呢。
我說,你不覺得你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嗎?
周炳輝聽后哈哈大笑,說我當(dāng)初創(chuàng)業(yè)時也舔過別人的鞋。那有什么,當(dāng)年韓信不也從別人的胯下鉆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嘛。
我說,你侮辱了馬累的父親,你侮辱了一個老實而善良的人。
周炳輝又哈哈大笑,說那算是侮辱嗎?那種人也真是可憐,窮得只剩下一點兒做人的尊嚴(yán)了。你說尊嚴(yán)能當(dāng)飯吃嗎?不能,我要是像他,恐怕這輩子也只能做一個窮人了。你要想在生意場上混,就得把什么尊嚴(yán)、人格扔到一邊去。我當(dāng)年受的侮辱多了,可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生存就是屈從。他在我手下干,那他就得屈從于我,除非他自己當(dāng)老板去。說輕松點兒,人生就是一場游戲,誰較真兒,誰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聰明人是不會較真兒的,只有那些傻子才會認(rèn)死理,把自己的尊嚴(yán)當(dāng)回事。
我說,馬朝陽的兒子出事了,他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出事的。
周炳輝說,你不會懷疑是我干的吧?
我說,這種事還要你親自干嗎?
周炳輝說,我做事從來都是光明磊落的,從不暗中下手。
我說,鬼才相信你的話。
周炳輝說,我知道老馬家的情況,他是公司的員工,我不會袖手旁觀的。我會幫他的,給他幾萬塊錢幫他們渡過難關(guān)。
我說,他們不會要你的錢的。
周炳輝說,為什么?我相信他們會要的,要不然我們打賭。
我說,賭什么?
周炳輝說,你要是輸了,那你就去公司。
我點點頭,說你要是輸了呢?
周炳輝說,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
我說,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要你給馬累的父親道歉。
周炳輝說,可以。只要你振作起來,無論什么條件我都會答應(yīng)的。
馬累脫離了危險期,醫(yī)生卻說馬累的情況不容樂觀,就算出院他十有八九也是個植物人,除非奇跡發(fā)生。馬累從車輪下?lián)炝艘粭l命,但他的記憶喪失了,不能考慮問題,不能說話,而且沒有知覺。從急救室到重癥監(jiān)護室,最后到普通病房,他不知道這個世界都發(fā)生了什么事。老馬說這樣也好,以后他就不會為非作歹、惹是生非了。馬累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目光癡呆地看著天花板。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老馬和馬全坐在床的另一側(cè)。躺在床上的馬累對我們所說的話毫無反應(yīng),他似乎比過去胖了許多,也白了,那樣子看上去有點兒陌生。這是一間七人病房,六號床的那個人在昨天死掉了。死掉的那個人是個姑娘,早晨還有說有笑,可到了下午她就死了。我不喜歡待在醫(yī)院里,特別是長時間待在病房里。我走出病房,在走廊的連椅上坐下,掏出煙來剛要抽,老馬也出了病房。他在我的身邊坐下,說要出院,馬累已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再住下去他真的要砸鍋賣鐵了。
我問他是不是沒有錢了,他說,有也不多了,馬全還要上大學(xué),要是把錢都花光了,那馬全怎么去北京上大學(xué)?
老馬說得不無道理。
我說我那里有錢,馬全上大學(xué)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
老馬說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再說好了。
如果周炳輝送錢給老馬,他會拒絕嗎?我心里沒底。以老馬的脾氣和性格,他也許會拒絕,當(dāng)然這要看周炳輝以什么樣的方式送錢了。我希望老馬接受周炳輝的錢,那樣的話馬全就可以去北京上大學(xué)了。有了錢,馬累家的生活就無后顧之憂了。周炳輝說他最近很忙,只要有時間,他一定會去醫(yī)院。他沒有說送給老馬多少錢,我覺得那不會是一個小數(shù)目。
馬累出院那天,周炳輝開車來到了醫(yī)院。他是一個人來的,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此呗返淖藙荩抑滥前镅b的錢不會太少。當(dāng)時我正和老馬商量馬累出院的事,看到朝我們走過來的周炳輝后,老馬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周炳輝腳步鏗鏘,看到我和老馬時,他笑了笑。我知道他那是在對我笑。周炳輝走過來,把手中的包交給我,然后握住了老馬的手,滿懷歉意地說,老馬,我來遲了。家里發(fā)生了這種事,你應(yīng)該告訴我一聲。老馬的身子抖了一下,因為激動說不出話來。我看見他的眼圈紅了,有淚在打轉(zhuǎn)。周炳輝拍了拍老馬的肩膀,看我一眼,說老馬,你放心,我們不會坐視不管的。你的困難就是公司的困難,你的事就是我周炳輝的事。老馬受寵若驚,不知道要說什么。周炳輝說,把包打開。
我拉開皮包的拉鏈,吃了一驚。包里躺著兩捆鈔票,都是嶄新的百元鈔,剛從銀行取來的。周炳輝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說他一定會收下的,人窮志短,沒有哪一個人不會見錢眼開。周炳輝把手伸進包里,掏出那兩捆鈔票,說老馬,這是大家的一點兒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老馬后退一步,好像那兩捆鈔票會咬人似的。他驚恐地看著周炳輝,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我想老馬一輩子也賺不來這么多錢,說不定連見都沒有見過。
周炳輝笑了笑,說錢是大伙兒的,你一定要收下。你要不收,我沒法向大伙兒交代。
老馬雙手哆嗦,慢慢地朝那兩捆鈔票伸過手去。我看著他,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他縮回手去拒絕周炳輝??伤麤]有,他接受了,而且雙膝一軟,在周炳輝的膝下跪下了。在那一刻我聽見我的那條假肢發(fā)出喀嚓一聲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瞬間碎掉了。是什么碎掉了?我說不清楚。周炳輝看我一眼,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笑容,他攙扶起老馬,說老馬,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樣做不是折我的陽壽嘛??炱饋?,快起來。
老馬抬起頭來,我看見他流淚了。
周炳輝拍著老馬的肩膀,說老馬,家里有困難盡管說。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
老馬點著頭,哽咽道,謝謝周總,謝謝周總。
周炳輝看著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記住我們打的賭。
我沒有說話。周炳輝又把老馬侮辱了一次,只是方式不同,而我也參與了,做了他的同謀。這個出乎我意料的結(jié)果讓我痛苦不堪。
周炳輝走后,老馬突然問我是不是認(rèn)識周炳輝,我搖了搖頭說不認(rèn)識。老馬脫下上衣,把周炳輝送來的錢包好了,說要去吃飯,他請客。馬全去為馬累辦理了出院手續(xù)。老馬低聲交代我,不要把周炳輝送錢的事告訴馬全。我說知道。等馬全回來后,我和他把馬累抱到輪椅上,老馬推著他,我們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老馬說那輛輪椅是馬累的母親生前坐過的,想不到走了一個坐輪椅的,又輪上一個。老馬無奈地搖著頭。馬累坐在輪椅上,耷拉著頭。馬全把他的頭扶正,手剛松開,他的頭又耷拉下來。馬全說看到他哥哥這個樣子他真的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我說,上大學(xué)是你一輩子的事,你走了,馬累不會怪你的。馬全說,那天晚上我沒有在家,要是我在,我哥是不會出事的。老馬說,我不是說過了,他這是罪有應(yīng)得。馬累表情木然,目光空洞地看著我們,對我們所說的話毫無反應(yīng)。
這次我們?nèi)サ哪羌揖频瓯壬洗稳サ哪羌乙?,干凈不說,菜也可口。老馬要了兩瓶“瀏陽河”,他的意思是為了馬累的事我跑前跑后很是辛苦,應(yīng)該好好地謝謝我。菜是老馬點的,比上次豐盛。馬累坐在我和馬全中間,不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這讓我的心里感到有些難受。我們剛認(rèn)識那天,喝的也是“瀏陽河”,馬累掏錢請的我。他說為了給我壓驚,理應(yīng)他請。如果我想請,來日方長。如果那天不是馬累把我從南沙河救上來,我已死去一年多了。馬累水性不錯,我剛跳進河里,他隨后也跳了下去。他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拖到岸上,很響亮地抽了我兩個大嘴巴。他下手很重,抽得我腮幫子火辣辣地疼。我耷拉著頭,被他打得蒙頭轉(zhuǎn)向。后來我們?nèi)チ艘患揖频辏潞笏艈栁覟槭裁刺?。我告訴他不想活了。他聽后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他說,兄弟,好死不如賴活著,以后有什么事用得著我,你吱一聲就是。后來我問他為什么下手那么重,他說我是要你記住不能死,要活下去。他那兩巴掌把我打得疼了好幾天。
此刻的馬累卻如同泥塑木雕,不吃也不喝。老馬說,別管他,我們吃我們的。我卻沒有胃口,我不是在為馬累難過,真正為馬累難過的是馬全,他給馬累夾菜,給馬累水喝,可馬累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老馬說,不要管他,我們喝我們的。老馬滋溜喝干杯里的酒,倒上,又喝干。見我沒有喝,他說,喝??!愣著干嘛?我看一眼馬累,又看一眼老馬。我看見老馬的眼睛濕了。我知道他心里難受,他又吃又喝,只不過是做給我和馬全看的。
馬全又提還錢的事,我說你安心讀書,錢的事不要多想。他說等他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工作后,一定會把錢還給我。我說,別提錢,提錢傷感情,我們喝酒。馬全酒量不大,只喝了兩杯便臉紅脖子粗了。馬累的酒量很大,我們在一起喝酒,經(jīng)常是一人一瓶,各自對著瓶子吹,誰也不勸誰。因為心情不好,我喝了不到半斤酒便感覺頭暈?zāi)垦A?,想吐,卻吐不出來。
從酒店出來,白花花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我蹲下身來,要老馬和馬全先走。老馬說,那怎么行,讓馬全送你回家。我不同意馬全送我,就說搭車回去。馬全為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然后又把我攙上車去。老馬雙手緊緊抱著他的包了鈔票的上衣,朝我點了點頭。坐上車后,我看見馬全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來,然后繞到司機那邊,他想付車錢。我對司機說,開車!給我開車!司機說,你帶錢了嗎?你可別說你連半毛錢也沒有!我說,少廢話,老子還少了你的車錢!他啟動了車,然后腳踩油門。
我說,去輝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司機聽我這么說,一愣,說你這樣子,保安不會讓你進的。我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又掏出一張,我不停地掏著,司機看傻眼了,說夠了,夠了,用不了這么多的。我說,保安會不會讓我進門?他笑瞇瞇地說,當(dāng)然讓你進門了。我說,你知道周炳輝嗎?我是他兒子!他啊了一聲,說你是周總的公子?我說那還有假!你不知道周炳輝的兒子是個瘸子嗎?他點了點頭,馬上又搖了搖頭,說紅領(lǐng)出租車公司就是周總手下的一個公司,周總是一個干大事的人。你有這么一個好父親真是你的福氣。我對他所說的那些毫無興趣,而他滔滔不絕,滿臉生輝地說著,好像周炳輝是他的干爹一樣。
我感到心口堵得難受,呼吸困難,而那個司機還在喋喋不休,甚至越說越興奮。他在討好我,奉承我。言多必失,從這個饒舌的家伙口中,我捕捉到一個重要的信息,心里不禁暗自歡喜起來。我想,接下來這個家伙會說出真相的。
這是我第一次去周炳輝的公司,門口的那兩個保安不認(rèn)識我,他們見我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其中一個保安擋住了我??赡芸次乙律啦徽麤]好氣地說叫我滾開。另一個保安也走過來,黑著一張臉,推了我一下。我被他們推搡得晃來晃去,不得已只好坐下來,對他們破口大罵。他們火了,一個保安揮舞著手中的橡皮棍在我頭上晃了兩晃。我不屑地說,有種就打?。樆Ul呢。今天你要是不打,你就是狗日的!他被我的話激怒了,手中的橡皮膏落下來,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沒有躲閃,任憑他們把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肩膀上。我蜷縮在地上,沒有因為疼痛而發(fā)出一聲呻吟。后來他們打累了,停下手來,說滾吧!不要讓我們再見到你。我坐起身,慢慢地卷起褲管,然后卸下了我的那條假肢。在我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那兩個保安愣住了。也許他們沒有想到自己打的人是個殘疾人,我看到一個保安面露愧色,不安地搓著手。另一個保安則點上一根煙,手卻抖個不停。我雙手抱住那條被我卸下來的假肢,慢慢地站起來,然后朝他們走過去。一個保安說,你要干什么?我輕蔑地笑了笑,說你說呢?另一個保安說,你不要亂來。我揮舞著那條假肢朝他們打去,他們害怕了,可以說被我的突然舉動給嚇呆了,居然沒有跑。我用那條假肢打他們的臉,把他們打得鬼哭狼嚎。他們沒有還手,而是哀求我,要我停下手。我累了,氣喘著,像一只袋鼠那樣跳著,朝周炳輝的辦公室走去。周炳輝不在,他開車出去了,我在他的老板椅上坐下,把假肢擱在了他那張航空母艦般的老板桌上。
一個女人推開門走進來,看到我后,她吃驚地說,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我說,我是周總?。≡趺?,你不認(rèn)識我?
女人看到我擱在桌子上的那條假肢后,突然發(fā)出啊的一聲,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我說,你有事嗎?女人還沉浸在恐懼中,對我的話沒有作出反應(yīng)。我說,你怎么不說話?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可要解雇你了。女人聲音哆嗦地說,你怎么坐到周總的椅子上了?告訴你,要是你不馬上離開,我可要打電話報警了。我說,你打?。〗o你電話。女人看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是周總的兒子吧?
我說,周總是誰?
女人說,你是周山?
我不置可否。
女人終于向我走過來,殷勤地說,你想喝什么?
我搖了搖頭。
我坐在周炳輝的位置上,但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快樂,那種高高在上、對手下人呼來喚去的快樂。我不說話,那個女人只好佇立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我。我離開屁股下的椅子,扛了那條假肢,一步一跳,朝那扇半掩的門走去。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那個女人跟在我的身后,問我去哪兒。我說,你說呢?女人搖著頭,一臉迷茫的表情。她當(dāng)然不知道我要去哪兒,連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那兩個保安已從地上爬起來了,他們見到我后,說就是他,我們就是被他打的。那個女人說,作死啊!他是周總的公子。你們兩個不長眼的家伙真該打。那兩個保安頓時嚇傻了眼,他們面色蒼白,同時掄起巴掌,一下又一下,打自己的嘴巴。他們把自己的嘴巴打出了血,可他們沒有停下來。我拎著那條假肢,像一只袋鼠那樣,往前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他們還在打自己的嘴巴,這個樣子打下去,他們的嘴巴會被打腫的。
好了,別打了!我說。來到門外,置身在陽光下。在那一刻我原諒了他們,也寬恕了自己。
我給周炳輝打電話,說有事要和他說。周炳輝聽到我的聲音,說在電話里說吧。我說,不行,我們見面說。他說,你輸了,你可不能食言啊。我說,我沒有輸,因為我已知道是誰指使了那輛肇事車。聽我這么說,周炳輝的呼吸變得粗重了許多,他說,你知道什么?那些天我不在王城。我說,你回來了,馬累在去找你的路上曾給你打過電話,他在電話里威脅你,所以你就派人制造了那起車禍。周炳輝說,誰說的?你說是誰說的?我說,你不要急,沒有人告訴我,我是在你的電話記錄里查到的。馬累往你的辦公室打過電話,我一查就查到了。周炳輝說,你聽我解釋。我說,我不聽!你要真想對我解釋清楚這事,那你就去南沙河,我在那里等你。
其實,我沒有查周炳輝的通話記錄,我是從送我來的那個出租車司機那里得知的。那個司機是一個饒舌的家伙,一路上不停地說,他說周炳輝出手如何大方,跟著他干不會吃虧。我問他周炳輝大方到什么程度。他說不能說,因為他答應(yīng)過周炳輝。我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不是讓你去害人了?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你不是外人,說也無妨。我說,周炳輝給了你多少錢?你要是把實情告訴我,我給你翻一番,然后你帶上錢離開王城。我把銀行卡掏出來讓他看,說卡上有十萬塊錢。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接過了那張銀行卡。在他把那張銀行卡裝進口袋后,他對我說出了實情。
那天晚上,馬累沒有直接去周炳輝的公司,他在路上給周炳輝打了個電話。馬累說他是馬朝陽的兒子,他要和周炳輝談?wù)?,如果周炳輝有膽量,還是一個男人,那就去藍天酒吧。聽馬累那么說,周炳輝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年輕時同樣混社會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馬累對于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無論馬累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小兒科。周炳輝想擺平馬累,不費吹灰之力。周炳輝在不在王城無關(guān)緊要,只要他一句話,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
馬累帶著刀子,但他沒有要對周炳輝行兇的意思,他只想要周炳輝向他道歉,像周炳輝侮辱馬朝陽那樣趴下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藍天酒吧在順得路,我和馬累曾在那里喝過酒。
馬累走在去藍天酒吧的路上,他沒有坐出租車。當(dāng)他走到平安路的路口向順得路走去時,一輛出租車突然從他的背后撞過來。在馬累被撞飛的瞬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這是周炳輝指使人干的。肇事車輛調(diào)轉(zhuǎn)車頭,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個路口,沒安裝監(jiān)控,只有一盞路燈,光線昏暗。
那天晚上一直下著雨,雨不大,是那種毛毛細雨,剛剛能打濕人的頭發(fā)。老馬說他是在半夜里得知馬累出事的,打來電話的是一個男人。那個打電話的人只是一個路人,他不止給老馬打了電話,還打了120。后來,老馬對我說如果找到那個打電話的人,他會好好感謝他的。在老馬眼里,就算馬累是一個人渣,可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這種血濃于水的情感是不可替代的。
在認(rèn)識馬累前我很少出門,經(jīng)常是把門反鎖了,拉上窗簾,關(guān)掉手機,一個人坐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抽煙。我每天的生活都是這樣度過的,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每次出門我都是要化裝的,因為我不想讓別人認(rèn)出我是周炳輝的兒子,我會戴上一頂帽子、一副墨鏡,嘴巴上貼上兩撇小胡子。當(dāng)我站在鏡子前,連我都認(rèn)不出自己了。鏡子里的那個人是個陌生人,與我——那個叫周山的人——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
有一次,李媽看到我那副打扮后嚇壞了,她以為家里進了強盜,面色蒼白,語不成調(diào)地說你要干什么?你不要亂來啊,我會報警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過之后,李媽心有余悸地說,周山!你這是干什么?你可把我嚇?biāo)懒?。我擦掉眼角的淚,問她是不是真的沒有認(rèn)出我來。她的一只手在胸前畫著十字,不停地說阿門!阿門!李媽是個基督徒,整天禱告、懺悔。她都是一個老太太了,有什么好懺悔的。我討厭她絮絮叨叨地做禱告,什么上帝啊,罪過啊,好像她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上帝在哪兒?在天上嗎?我不能回答。也許李媽知道,但我不想和她討論上帝。李媽是個寡婦,從年輕時就信仰上帝,她丈夫死時她正身懷六甲,因為悲傷過度,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周炳輝把這個又老又丑的寡婦弄家里來用意何在,他是不是要我也信仰上帝,做一個基督徒?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從不與周炳輝打照面。我厭惡他,厭惡他那副小人得志、頤指氣使的暴發(fā)戶嘴臉。我裝神弄鬼,可以瞞得過李媽,但卻無法瞞過周炳輝,知子莫如父,不管我如何喬裝打扮,他都能一眼認(rèn)出我。我厭惡他的那雙比鷹隼還要銳利的眼睛,那是一雙貪婪的、對金錢永不滿足的眼睛。他不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在王城,對于他的發(fā)家史,或者說他的奮斗歷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對他,我不想多談,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變成一個瘸子了!是他毀了我的一生??伤麉s說,你要不是丟了一條腿,那就不會有今天。你付出一條腿的代價,得到的卻是奔馳、寶馬,過著錦衣玉食、皇帝般生活,想要什么有什么……這就是一個父親說的話,他大言不慚,居然還振振有詞。只要他在家,我就會在他面前不停地晃來晃去,故意把那條假肢弄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個時候他會一臉的痛苦,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面部的肌肉也跟著痙攣不已。接下來他會哀求一般地說,別走了好不好,你干嘛讓我難受呢?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你不能總是這樣折磨我啊。那個時候我會開心地大笑,連眼淚都會笑出來。
后來周炳輝給我弄來一個女人,他想用那個女人來改變我、拯救我,讓我振作起來。那個女人叫姜海霞,二十歲,比我小一歲。她一口一個周總,說周總?cè)嗽趺春?,能被周總看中是她今生的福分。我說什么周總!他只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姜海霞愕然地看著我,說你不要這么說,你有這么一個好父親……我打斷她的話,厭惡地說,你怎么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她像吃飯時被噎住了一樣半天沒說話。我說我不用你照顧,你走吧。她說我答應(yīng)過周總的,要照顧你一輩子。什么意思?照顧我一輩子。我看著她的眼睛,而她羞赧地低下了頭,臉紅得厲害。我掀開蓋在身上的毛巾被,說你看到我的腿了嗎?這都是周炳輝把我害成這樣的。她抬頭看了一眼,臉更紅了。我以為他看到我的那條去了半截的腿后會驚叫一聲的,可她卻臉紅了,還把頭扭了過去。原來我什么也沒穿,我掀開毛巾被,把赤裸的身體完全暴露了出來。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怎么什么也沒穿,我的衣服呢?她說我給你洗了。
這個身材窈窕、長相漂亮的女孩要照顧我一輩子。她什么意思,是想做我的老婆嗎?我覺得她和周炳輝肯定訂了什么契約,要不然那么漂亮的一個女孩是不會來照顧我一輩子的。說不定她和周炳輝訂了賣身契。為了錢什么事都是可以發(fā)生的。難道錢對她就那么重要嗎?我知道她只是照顧我,決不會愛上我,連我自己都不愛自己,怎么會有一個漂亮女孩愛上我。她照顧我,對我毫無感情可言,而且還要對我故作熱情,在心里她肯定十分厭惡我,出了門就詛咒我死掉。我閉上眼睛,說你太漂亮了,如果你和我一樣,也許我會答應(yīng)你照顧我一輩子。她說,我做事是從不反悔的,既然我答應(yīng)了周總,那我會說到做到的。我笑了笑,說你答應(yīng)的是周炳輝,而不是我。她說,那你要怎么樣才會相信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我說,你不要開口一個照顧閉口一個照顧,我是個殘疾人,但我還沒有殘疾到要別人照顧的地步。除非你把自己的一條腿砍下來,變成和我一樣,那我也許會答應(yīng)你。她看著我,突然轉(zhuǎn)過身,哭著跑出了房間的門。但過了半個小時她又回來了,因為哭過,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紅腫。
外面的天氣很好,我想出去走一走,就對她說把我的腿拿過來。她茫然地看著我,說你的腿?我說是的!我的腿。
我的那些假肢全都被我放在了書櫥里。她初來乍到,當(dāng)然不會知道那些假肢放在哪里。我指著那個書櫥,說在書櫥里。她打開書櫥,接著害怕似的后退一步,聲音顫抖地說,你要我拿哪一條腿?我說,隨便你,哪一條都可以 。
我安上那條假肢,穿上褲子,然后走出門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問要不要攙扶我。我說,不用!
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兒,之后走出了大門。她跟在我的身后,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去哪兒還要向你請示嗎?她尷尬地說,我沒有那個意思。我說,我去見一個朋友,你不要跟著我。
我從口袋里掏出墨鏡戴上,然后又把假胡子粘在嘴唇上。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等我化裝完,回過頭去。她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說你……你……我都認(rèn)不出你了。我說,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她懵懂地搖了搖頭。我說,我不想讓別人認(rèn)出我是周炳輝的兒子,做他的兒子只會讓我感到恥辱。
周炳輝害得我失去了一條腿,現(xiàn)在又拿一個女人來討好我,但我不會原諒他,更不會感激他。有的人為了尊嚴(yán)而活著,有的人為了活著而活者,有的人為了錢而活著,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有一句話不是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嗎,那我呢?我是為了仇恨而活著的。我恨周炳輝,他道貌岸然,無情無意,根本不配做我的父親。
對一個心灰意懶、看不到希望的人來說,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于是,那天,我離開家門,一個人向南沙河走去。周炳輝送給我一個女人,想用那個女人來改變我,但他想錯了。一個女人怎么能改變我呢?除非那個女人是我母親,她死而復(fù)生,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周炳輝為今天的輝煌所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先是讓我失去了一條腿,后來又讓我失去了我的母親,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我向南沙河走去。在南沙河我遇到了馬累。在我死過一次后我和馬累成了朋友,并開始了另一種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經(jīng)常跟著馬累混跡于這個城市的街頭巷尾,吃地攤、喝扎啤、泡酒吧。馬累就像一個大哥,處處照顧我。這種逍遙快活的生活,是過去我所不能理解的。
現(xiàn)在馬累出事了,變成了一個植物人,他活著,但他已不能感知這個世界。對他的遭遇,我不知道是該為之慶幸還是為之惋惜。一個人耳目閉塞、沒有痛苦地活在世上也許是一件好事。
馬累的父親背對著我,他把一條毛巾浸到水盆里,兩只手揉搓著那條毛巾,之后把毛巾拎出水盆,擰干。坐在輪椅上的馬累看到我了,我以為他會和我打招呼或者對我笑一笑,可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目光是呆滯的。我咳嗽一聲,老馬回過頭來,指著一個馬扎要我坐下。
我坐在馬扎上,看老馬給馬累擦拭身體。老馬說天熱,如果不經(jīng)常擦一擦,馬累會發(fā)臭的。老馬手中的毛巾擦過馬累的臉,又擦他的脖子,擦得很仔細。我點上一根煙,問馬全去哪兒了。老馬說到商店買衣服去了,馬全快要去北京了,出門在外,而且又是在北京,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讓人看著寒酸。老馬脫下馬累的褲子,開始給他擦拭下身。當(dāng)他手中的毛巾擦過他的腹部向下移動時,他的手停下了。馬累比我大,按他的年齡來說早該娶妻生子了。過去馬累曾對我說他喜歡過一個女孩,可那個女孩看到他胳膊上的那些刀疤后就和他分手了。后來馬累又去找過那個女孩,問她為什么和他分手,女孩說他害怕那些刀疤。那個女孩離開馬累,僅僅因為她害怕那些刀疤。馬累很痛苦,從那以后他很少光膀子,即使酷暑難耐他也穿著長袖衫。在給馬累擦拭身體的過程中老馬始終沒有說話,他彎著腰,低著頭,有時忽然停下來,怕冷似的打個激靈。等他給馬累擦洗完,我抽掉了六根香煙。
老馬的房子在棚戶區(qū),他住底層,有個小院子。鐵籠子里養(yǎng)了六七只雞,院子里彌漫著臭烘烘的雞糞味。他說一會兒他殺一只雞,再燉一條魚,中午一起喝喝。
我對老馬說要帶馬累出去走一走,他點了點頭,要我早點兒回來吃午飯。
在我推著輪椅上的馬累走出門時,馬全回來了,他的手中拎著一個紙袋。我問他什么時候去北京,他說三天后動身。
我說,到那天我會去送你的。
他說,我走后你要常來看看我哥,他只有你一個知己朋友。
我說,知道,你放心好了。
去南沙河的路不遠,我們卻走了一個多小時。馬累坐在輪椅車上,我推著他,邊走邊和他說著什么。一路上其實只是我一個人在說。
我說,馬累,你就要見到周炳輝了。
我說,馬累,我是周炳輝的兒子。
我說,馬累,周炳輝侮辱了你父親,你想怎么懲罰他?要他向你父親道歉嗎?
我說,馬累還記得你救我那天的情景嗎?如果不是你,我早喂魚蝦了。
我說,馬累,你在聽我說嗎?
一只水鳥貼著河面飛去,羽毛是藍色的,不是全部的藍,只有一部分是藍色的。那是一只翠鳥嗎?我把輪椅停在岸上,然后坐下來。我看著水氣氤氳的河面,看著河水緩緩地流去,點上一根煙,等待著周炳輝的到來。在我望著河對岸的村莊和山脈發(fā)呆時,周炳輝來了。我聽見他的奔馳車發(fā)出嘟嘟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周炳輝正打開車門鉆出來。我站起身,向他揮了揮手。他也揮了揮手,然后朝我們走過來。周炳輝沒有帶他的保鏢,他是一個人來的,邊走邊說,你要我來這里想說什么?你有話對我說,我們可以找個茶館或酒吧說。
我說,不是我有話要對你說,是我的朋友找你。
周炳輝笑了笑,并不吃驚,他看著馬累的后背,說是他?
我點點頭,說他是馬累。
周炳輝說,馬朝陽的兒子?
我說,是!
周炳輝說,周山,你不要和我玩兒游戲了,跟我去公司吧。
我說,馬累,他就是那個侮辱了你父親的人,你們之間作個了斷吧。
我說,馬累,你怎么還不動手?
周炳輝說,你和這個廢人啰唆什么?
我說,他不是廢人。他是我的恩人,他救過我的命。
周炳輝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的笑激怒了我。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緊緊握在手中,然后慢慢地站起來。周炳輝后退一步,說周山,你要干什么?
我說,你不要害怕,我不干什么,只是想砍下你的一條腿。
周炳輝說,你瘋了?
我說,我瘋了。
周炳輝說,如果你真的瘋了,那你來砍就是了。
我瘋了嗎?我沒有瘋。瘋了的人應(yīng)該是周炳輝。我慢慢地接近周炳輝,感覺血液流得比平時歡暢起來。太陽在我的頭上鐃鈸似的作響,天并不熱,可我的汗水卻下來了。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看到的事物變得影影綽綽。我使勁甩了一下頭,甩掉了頭上的汗水和太陽。周炳輝一步一步地后退,臉色變得恐懼起來。在他的身后就是那條南沙河,他已無路可退。這一天的陽光真好,好得無可挑剔??梢钥吹酱蠖浯蠖涞陌自埔约罢克{的天。仿佛時光返回,我孩提時代的記憶在瞬間復(fù)活。我記得小時候周炳輝曾帶我來這里釣過魚。那個時候他還在一個破敗的廠子里上班,因為效益不好,廠里管理混亂,他上班點個名,就帶著漁具去釣魚。有時,我會跟著他去,在河里摸龍蝦。河還是那條河,只是現(xiàn)在的水質(zhì)變得很差了。暗綠色的河水散發(fā)出一陣陣臭味。
我說,你也知道害怕?如果你不想死,那你就給馬累跪下!
我不知道如果周炳輝不跪,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我會把手中的匕首刺進他的心臟嗎?如果他不跪,我想我會的。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周身的血液發(fā)出呼嘯的聲音。我和他對峙著,我看見他鷹隼一樣的眼睛銳氣全無,仿佛罩上了一層霧氣。他躲在那層霧氣里,面孔模糊,就像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回憶中。
讓我想不到的是周炳輝跪下了,在他的膝蓋著地時發(fā)出撲通一聲響。我看見他的頭慢慢垂下去,就像一只被扭斷了脖頸的鴨子。我狂跳的心臟在那一刻凝固了,歡騰的血液也同時凍結(jié)了,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周炳輝跪在那里,身后是那條緩緩流去的南沙河。這個男人是我父親嗎?他跪在那里,淚水一顆顆掉下來。那是一個老年人的淚水。其實,他并不老,只有五十多歲,可我卻發(fā)覺他老了,老得不堪一擊,似乎只要我嘆一口氣,他就會倒下,化為齏粉。他跪在那里流淚,旁若無人地流著眼淚,對我的存在毫不在意。眼淚能說明什么?他是在以流淚的方式表達內(nèi)心的絕望嗎?一個揮金如土、在生意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居然也會流眼淚。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冷血動物,想不到他也會流眼淚,而且看上去是那么可憐兮兮??粗従徚魅サ暮铀业膬?nèi)心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想哭的沖動。
大地很靜,那條河也很靜。我扔掉手中的匕首,看著它雪亮的影子朝河面飛去,像一條躍出水面又墜入河水的魚那樣一閃而逝。我不是為了周炳輝侮辱了馬累的父親而去做這一切的,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失去的那條腿,為了因為失去了那條腿而被改變了的人生。
那只飛去的水鳥又飛了回來,它落在一根蘆葦上,啁啾地叫著。那根承載著它身體重量的蘆葦在風(fēng)中輕輕地晃動。我看見遠處有人正朝河邊走過來,那個人一點兒點兒地接近,最后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那個人是馬累的父親。周炳輝還跪在那里,我看他一眼,朝馬累的父親走過去,我聽見我的那條假肢發(fā)出嘎巴一聲響。馬累的父親會把周炳輝攙起來嗎?我回過頭去,我不愿看到的一幕還是發(fā)生了。馬累的父親果然攙起了周炳輝,還彎下腰為他拍打著褲子上的灰塵。他拍打得很小心,好像怕拍疼了周炳輝,動作很輕,之后還盯著周炳輝的褲子看了半天。在他為周炳輝拍打褲子時,那只水鳥又飛走了,我悵然地看著它越飛越遠的身影,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F(xiàn)在我想起來了,那只飛走的水鳥是一只翠鳥,馬累曾對我說過,翠鳥是很機靈的,極難捉住。
周炳輝轉(zhuǎn)過身來,點上一根煙,看著我。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看到了吧,你又輸了。我知道我又輸給了周炳輝,不止是我,還有馬累的父親。在這場賭局中馬累和他的父親是無辜的。我不知道我和周炳輝到底誰是贏家。他站在那里,好像在等我向他走過去。在他的注視下,我居然向他走了過去。等我走到他的身前,他不無揶揄地笑了笑。
馬累的父親已知道我和周炳輝的關(guān)系了,這個木訥、逆來順受的男人,不停地說著,馬累能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我真的非常高興。
周炳輝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我們走吧。
周炳輝要我坐他的奔馳車,說我已不是一個小孩了,做事不能太任性。人總要長大的,娶妻生子,承擔(dān)責(zé)任。他說先找個地方吃飯,然后帶我去他的公司。我答應(yīng)了他,因為我決定再和他賭一次。等他把公司交給我,我想我會把他的公司搞垮的,到那時輸?shù)娜司褪侵鼙x了。
在我準(zhǔn)備鉆進周炳輝的奔馳車時,我看見一個人朝我們這邊走過來。那個人的個子高高的,很瘦,戴著一副眼鏡。他朝著我們走來,因為陽光刺眼,他把一只手搭在了額頭上。我站在車旁,一只手扶在車門上。周炳輝問我那個人是誰。我沒有回答他。
那個朝我們走過來的人是馬全,他走路的姿勢讓我想到了仙鶴。他又高又瘦,步子邁得很大。老馬也看到了馬全,他先是一愣,之后揮動著雙手。馬全沒有理睬他的父親,而是徑直朝我和周炳輝走過來。他面無表情,鏡片后的那雙眼睛看上去遙遠而深邃,似乎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馬全。他的到來讓我感到詫異,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他不應(yīng)該摻和進來,但是他意外地出現(xiàn)了,而且右手拎著一把刀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是沖著周炳輝來的,我必須阻止他,但是此刻已經(jīng)沒有時間,我只能以身體阻止他做傻事。于是,我向前跨出一步,擋住了馬全的去路。這一切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我感到腹部一熱,身體晃了兩晃,我看見太陽在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我說,馬全,你怎么來了,你來干什么?他沒有回答我,也許回答了,我沒有聽見,因為我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兩下。我這么做不是為代周炳輝受過,我只是想不能因為馬全的魯莽而毀了他的前程。
馬全愣了一下,然后抱住我即將倒下的身體,在那一刻我看到他扭曲的臉龐閃過一絲愕然的表情,我的舉動同樣讓他始料未及。馬全把我抱得很緊,我感覺都快要窒息了,可他沒有松開我的意思。似乎在一瞬間,天黑了下來,毫無預(yù)兆地黑了下來。我聽見一聲又一聲呼喊,在細雨飄飛中,呼喊著我的名字。是誰在呼喊我?是周炳輝還是馬全,抑或是我死去多年的母親。如同在一個夢境里,我被那個聲音召喚著,我看見頭頂?shù)奶炜?,是那么高、那么藍,于是我睜開了眼睛。就像在襁褓中,我感覺自己在一點點變小,我看見的這個世界陽光燦爛。多么安靜,那個呼喊我的聲音不遠,似乎就在我的耳畔。我尋找著那個呼喊我的人,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看見馬累正抬頭看著我,他的嘴巴在一張一合。是他在呼喊我嗎?我看見他對我笑了笑,我看見他抬起手臂,對我招了招手。
現(xiàn)在,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張可旺: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經(jīng)在《陽光》《山花》《小說界》《作品》《北方文學(xué)》《綠洲》《當(dāng)代小說》《山東文學(xué)》《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等發(fā)表過小說、詩歌。有詩入選《山東三十年詩選》《2001中國新詩年鑒》《冊頁山東十年詩選》《2001年度最佳詩歌》,有小說獲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