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武
張屯秀和王高原在田里薅秧。他們家的秧苗已經(jīng)轉(zhuǎn)青,正是狠勁兒吃肥長個的時候。張屯秀和王高原分別站在兩溝秧苗的中間,右腳以左腳為支點,逆時針薅,又順時針薅,所到之處,爛泥翻起來,田水開始變渾,有氣泡從渾水中冒出來,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薅秧是王高原的主意。王高原放棄除草劑而采用人工薅秧,張屯秀以此判斷他是一個吃苦耐勞的人,而且是種莊稼的行家里手,并進而得出他不愿出門打工是明智之舉。
張屯秀和王高原是一年前結(jié)婚的。張屯秀的男人去深圳打工后,捎話來,說不準備在王家壩過了,再回來的時候就和她辦了離婚手續(xù)。王高原的女人也是去沿海打工,打著打著就成了別人的老婆。在“姻緣算”的撮合下,張屯秀和王高原見了面。“姻緣算”是個獨眼龍,都說她用睜著的那只眼把遠遠近近的姻緣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又藏在閉著的那只里面,淡定地等著所求之人。張屯秀問王高原,為啥不跟以前的女人進城呢?王高原扭扭捏捏地回答,農(nóng)村有啥不好的,想吃豆就種豆,想吃瓜就種瓜。就是沖這一句話,張屯秀拉了一下王高原的手,出了“姻緣算”家堂屋門,表示答應(yīng)了。張屯秀和男人離婚的時候,也捫心自問,為什么不跟著他去打工呢?然后自個兒回答了,答案和王高原說的居然完全一樣。
王高原腿長,薅著薅著就沖前了。他有意識地停下來,左瞧瞧右看看,把混雜在秧苗里的稗草扯出來,往公路邊的田坎丟。就這樣,王高原就看到了從鎮(zhèn)上回來的沈姨媽。沈姨媽也看到了草帽下面兩張勤勞的臉。她說:“你家兩個不要太辛苦了,糧食能收不能收還沒準呢?”
張屯秀說:“瞧沈姨媽說的,莫非還有土匪來搶不是?”
跟著沈姨媽一道從鎮(zhèn)上回來的,還有一條擬在王家壩建工業(yè)園區(qū)的消息,土地收儲的草案都出來了。沈姨媽覺得該把這條消息提前告訴張屯秀和王高原,力氣有的是用處,不能白白浪費掉。
沈姨媽平時工作的重點是計劃生育、婦檢、安全套的發(fā)放等有關(guān)男女的事情,突然弄出這么大一個主題,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心里一直在打鼓。傍晚的時候,沈姨媽挨家挨戶轉(zhuǎn)了一圈,征求意見,一個個散淡的目光后面,都是莫衷一是的結(jié)果。她最后去張屯秀家,張屯秀和王高原兩口子已經(jīng)薅完秧回來了。她把希望寄托在王高原的身上,說:“你是王家壩唯一在家的男人了,給個看法?!比绻蕹龓讉€七老八十的老頭和十幾個細娃嫩崽,襠里長鳥的也確實只有王高原了。雖說王家壩的女人平時嘰嘰喳喳,關(guān)鍵時刻還是男人更能說到點子上。
張屯秀接了話:“高原一不當村長,二不當支書,能有什么看法。”又說,“你應(yīng)該問哈娃兒噻?!?/p>
沈姨媽第二天就去了縣城,找在醫(yī)院上班的兒子去了。自從兒子考上大學(xué)后,哪怕是酒后的胡言亂語都被她當成顛撲不破的真理。
因為心急,沈姨媽是坐早班車去兒子家的,顛顛簸簸到達縣城的時候已是中午。做了一上午手術(shù)的兒子問:“土地收儲了用來做什么?”
沈姨媽答:“建工業(yè)園區(qū)。”沈姨媽很有傾向性地把工業(yè)園區(qū)的規(guī)劃描述一番。規(guī)劃圖紙沈姨媽在鎮(zhèn)上工作人員的辦公桌上見過,紅線、綠線勾勒出的都是王家壩美好的未來:錯落有致的高樓矮樓,交相輝映的青山綠水,日照高林,曲徑通幽……
累得不耐煩的兒子反問:“如果家門口修一條高速公路是好事還是壞事?”
沈姨媽說:“當然好了,你回家就方便了嘛。”
兒子說:“有了高速路,出門都有一根橫桿攔著,想過就得交買路錢?!?/p>
沈姨媽跟不上兒子的思路,這也是她最自豪的地方,青出于藍勝于藍嘛。可沈姨媽畢竟也是管著上千村民的領(lǐng)導(dǎo),并沒有被學(xué)富五車的兒子弄昏頭,她說:“那么搞工業(yè)園區(qū)就是不好嘍?!?/p>
兒子說:“這些企業(yè)一進來,跟著來的就是支氣管炎、肝炎、肺炎,接著就是肝癌、肺癌、鼻咽癌?!?/p>
兒子故意把工業(yè)園區(qū)說得很恐怖是有目的的,父親前些年病故了,他在縣城站穩(wěn)腳跟后,想把固執(zhí)的母親接到城里來。
沈姨媽的想法完全被兒子顛覆了。挖機、推土機、碾壓車、大貨車排成長龍挺進王家壩的那天,沈姨媽一改在上級面前唯唯諾諾的形象。她本來是沒有這么大的勇氣的,也就是說她很糾結(jié),不知道該怎么辦。但兒子已經(jīng)說了,工業(yè)園區(qū)來了,癌癥就來了,死亡離大家就不遠了。既然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率先坐在開在最前面的挖機前,說:“你們把王家壩廢了之前,先廢了我吧?!闭f完自己都覺得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
以前王家壩就吃虧在沈姨媽的軟弱上,比如怕超生,結(jié)果是,死的人比出生的人還多,弄得全寨人膽戰(zhàn)心驚。懂點算術(shù)的人都知道,只要時間足夠長,遞減都是有極限的。
沈姨媽豪氣了,村民們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沈姨媽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我們不能再吃虧了?!?/p>
守家的婦女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看不到實質(zhì)性的希望,仍在磨磨蹭蹭。沈姨媽又說:“都是女人,哪有女人害女人的。就算頂不住,一鬧補償款也會多一些。”這話說到女人們的心窩上了,因為沈姨媽怕亂搭亂建,王家壩人的居住面積總比其他村寨小。工業(yè)園區(qū)一建設(shè),就有可能涉及拆遷補償,王家壩人都覺得吃虧大了。
王家壩幾位老弱病殘和一群婦女鬧事的消息,經(jīng)由鎮(zhèn)里上報到縣里。見慣不怪的縣領(lǐng)導(dǎo)聽完匯報后認為是小菜一碟,立即打消了啟用特警的想法,要求鎮(zhèn)上自行解決。鎮(zhèn)上通知所屬中小學(xué)停課一天,教職員工加上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幾倍的人頭堵在王家壩人靜坐的公路兩頭。
沈姨媽知道這是一場消耗戰(zhàn),心想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她哪里知道鎮(zhèn)上采取的是輪換戰(zhàn)術(shù),不到兩天,王家壩人就敗下陣來。先是沈姨媽昏倒了,被鎮(zhèn)上事先準備好的救護車送到了縣醫(yī)院。主心骨不在了,其他人作鳥獸散。
沈姨媽是餓昏的,一瓶葡萄糖從她手背流進體內(nèi)后,恢復(fù)了精神,想著重任在肩,爬起來欲火速趕回。抬頭先看到兒子兒媳,然后就看到了院長。沈姨媽是后來才知道坐在病床前的這個大肚子是院長的,他不是來看望自己,是找她兒子談話,說現(xiàn)在醫(yī)院正在搞輪崗,準備將她兒子換到傳染科去。兒子學(xué)的是外科,轉(zhuǎn)傳染科就有點欺負人了。沈姨媽的兒媳也是醫(yī)院的職工,是護士。院長說,現(xiàn)在有掛點幫扶的名額,準備把這個光榮的名額給她兒媳,這樣,她兒媳就要去鄉(xiāng)下,至少待上一年半載。endprint
沈姨媽當晚去到兒子家,她知道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涉及到兒子一家的前途,她軟弱的性格又暴露出來了。兒子也給了她臺階下,兒子說:“身體都這樣了,先療養(yǎng)觀察一下再說?!辨?zhèn)上以同樣的理由讓她長期休息。
到薅二道秧的時節(jié),工業(yè)園區(qū)已經(jīng)開始建設(shè)了。張屯秀和王高原又去薅秧。
張屯秀說:“薅吧,薅吧,薅一次就少一次了?!?/p>
王高原說:“那就薅吧,當是在田里玩兒?!?/p>
張屯秀家的田有兩畝,薅完后,太陽就落坡了。田的前面還是田,再前面就是王家壩河。夏天到來后,每天做完農(nóng)活或家務(wù),張屯秀和王高原會去河邊,把腳伸進河里。河水涼悠悠的。剛嫁到王家壩的時候,每到熱天,寨上的中青年男人都到河里去游泳,小孩也去河里玩水。現(xiàn)在好了,稍大一些的孩子,要么去鎮(zhèn)上或縣城,讀小學(xué)或中學(xué);要么跟著父母進城,讀打工學(xué)校。稍小一點的孩子,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囑下,被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嚴加看管著,生怕去河邊有個三長兩短。中青年男人呢?年輕一些的,帶著女人雙雙進城;年紀稍大的會保守一些,把家甩給老婆,獨自進城了。張屯秀和王高原很喜歡現(xiàn)在的這種狀況,他倆都不是愛熱鬧的人。夏天的這條河,都歸他倆了。
兩人今天在河邊坐了好長時間,想到即將要被挖掉的兩畝田,心靜不下來。張屯秀提議游泳,說游一次就少一次了。他倆沿河的上游走,河兩邊是垂柳,走到一個小瀑布的地方,是一片斑竹林。水從兩米多高的地方飛落下來,沖出了一個很深的水凼。張屯秀脫掉衣服,王高原也脫掉衣服,張屯秀在前面游,王高原在后面追。王高原一會兒就追著了,張屯秀一用勁,像條魚一樣,滑脫了。王高原打個猛子,鉆進水里,又鉆進張屯秀的兩腿間,往水面扛,張屯秀就被王高原甩在淺水里的鵝卵石上。
兩人正在興頭上,一股渾水拌著大量黃泥“轟”一聲沖下來,正好砸在王高原的屁股上。王高原叫了一聲,張屯秀也叫了一聲,幾只田雞被驚起,它們往驚叫的反方向飛,一會兒又折回來。兩個泥人知道,挖機已經(jīng)挖到上游的河溝邊了。
王高原說:“以后游泳的地方也沒有了?!?/p>
張屯秀聽出了王高原的掃興。以前農(nóng)村有水田,也有旱地。春天,旱地種包谷,水田栽水稻。冬天,旱地栽小麥,把水田里的水放干,種油菜。后來,旱地退耕了,年輕人就進城了。明年連水稻也沒得種了。張屯秀想。
王高原說:“既然王家壩已經(jīng)沒有活可干了,那我還是出去打工吧?!?/p>
張屯秀說:“你不是不喜歡打工嘛?!?/p>
王高原說:“那有什么辦法呢,總不可能一家兩個人都坐在家里吃閑飯吧?!?/p>
沈姨媽重新以村民的身份回到王家壩,已經(jīng)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她剛在懶人崗下車,張姨媽就像是迎接流亡歸來的國王一樣跟過去:“你回來就好了?!?/p>
沈姨媽還不知道張姨媽已經(jīng)是現(xiàn)任村長,說:“我來了有什么好?”
張姨媽說:“村長還是你來當了?!睆堃虌屔先魏蟛胖?,當村長沒有什么搞頭,待遇基本沒有,壓頭的活還不少。
沈姨媽說:“村長是選的,你叫當就能當啊?!?/p>
張姨媽說:“你看這樣行不。我掛名,你來抓實。我當名譽村長,你當執(zhí)行村長?!?/p>
沈姨媽想這還差不多。沈姨媽在兒子家住了三年,就像坐了三年牢,別說指揮人,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幾個。剛開始的時候,偶爾冒幾句,兒子兒媳也沒有說什么,時間長了,剛開口,兒子就打斷,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著也不嫌累!唯一的成就是把孫子帶進初中了。把孫子帶進中學(xué)也宣告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孫子上初一的第一天就不準大人接送,說同學(xué)們都在笑話他。
沈姨媽沿著工業(yè)園區(qū)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表面上看,王家壩好像熱鬧了,房子多了,來來去去的人也多了。實際上,王家壩人生活的空間越來越窄了。王家壩的公路呈東西向,以前,路的北面是田壩和王家壩河,現(xiàn)在是水泥廠、重鈣廠、黃磷廠。河的南面是擦耳巖,王家壩人曾經(jīng)都住在這里。公路修通后,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把在擦耳巖的木房子推倒,在公路兩邊修起了磚混?,F(xiàn)在這里是鋁廠和塑料廠。也就是說,王家壩前前后后的地方都屬于工業(yè)園區(qū),活動的公共區(qū)域就剩一條公路了。沈姨媽還發(fā)現(xiàn),就是這條公路,也不完全屬于王家壩人。每到晚上,公路上就會出現(xiàn)一些陌生的走得懶散、漫無目的的男男女女。
再回到以前的樣子是不可能的了,胳膊擰得過大腿?沈姨媽現(xiàn)實了,唯一擔心的是,在家的空巢女人弄出不好的名聲。可按她的思路,現(xiàn)在的王家壩就像進了保險箱一樣。雖說王高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但僅有的一個中青年男人也進城了,一群女人能弄出什么是非來呢?
可現(xiàn)在突然鉆出這么多年輕男人,他們是工業(yè)園區(qū)的工人、技術(shù)人員,也有進進出出聯(lián)系業(yè)務(wù)的人員,王家壩人統(tǒng)稱為外來人員。沈姨媽預(yù)測,天長日久,這些年輕力壯的外來人員與獨自守在王家壩的年輕媳婦,一定會擦出有傷風化的火花。
沈姨媽在縣城三年,還學(xué)會了一件事,就是跳廣場舞。一臺電視機、一個影碟機就可以團攏一幫人。這兩樣?xùn)|西她家就有。王家壩人把男女做好事稱為表演娛樂節(jié)目。沈姨媽想,用一種娛樂項目轉(zhuǎn)移女人們對其他娛樂項目的興趣,不失為一種好的辦法。
廣場舞的場地設(shè)在懶人崗,這里是中巴車的停靠站,地勢較高,水土流失后成了一塊荒地。提倡全民健身后,鎮(zhèn)上出錢在這里修了籃球場,乒乓球場,還建有健身場。購置了手臂支撐器、坐蹬器、太極揉推器、肩關(guān)節(jié)康復(fù)器、腰背按摩器、伸腰伸背架,等等等等。以王家壩常住人口的現(xiàn)狀,這些花花綠綠的設(shè)施僅僅只是擺設(shè)。
沈姨媽叫人把乒乓球桌搬到籃球場,把家里的電視機和影碟機放到乒乓球桌上,再接上插座,廣場舞的設(shè)施就算齊全了。剛開始幾天,大家還是按視頻里播放的動作做,或甩手,或踢腳,或蹦跳,或雙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跟著音樂節(jié)奏轉(zhuǎn)圈。跳起了廣場舞后,工業(yè)園區(qū)的男男女女在公路上散步時會停下來觀看,然后也是男男女女站在籃球場邊,跟著節(jié)奏跳,但他們不跳廣場舞,而是恬不知恥地男的抱著女的或女的抱著男的跳交際舞。這種舞蹈更吸引王家壩的婦女,她們用竊竊私語和哈哈哈的笑聲拋棄了沈姨媽的良苦用心。endprint
沈姨媽氣不過,準備抓典型,殺雞儆猴。懶人崗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槐樹,沈姨媽沒有費多大勁就發(fā)現(xiàn)了大槐樹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其中一人就是王家壩的高子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自從男人進城后,高子蕊就喜歡穿裙子了,就連冬天,在棉毛衫、棉毛褲外面,她也會套一條毛裙子,讓不足九十斤的身體更加顯得瘦骨嶙峋。沈姨媽以資深過來人的經(jīng)驗判斷,這個高子蕊的內(nèi)心,可能和她裙子上面的大紅牡丹一樣,有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意思。
沈姨媽問高子蕊:“干什么呢?”
高子蕊回答:“跳舞。”
沈姨媽說:“跳舞應(yīng)該在籃球場上跳啊。”
高子蕊說:“在籃球場上跳的是你們的廣場舞?!?/p>
沈姨媽說:“一群人跳還不如兩個人跳?”
讓沈姨媽痛心疾首的是,第二天,幾位婦女興致勃勃去找高子蕊,要她把學(xué)會的交際舞也教她們。跳廣場舞的人一天比一天稀拉,沈姨媽氣憤地把電視機和影碟機搬回家里,再也不拿出來了。
善于總結(jié)的沈姨媽反思失敗的原因,想來想去,想通了,都怪自己引狼入室。但狼來了,得有治狼的辦法,職業(yè)使然,不能聽之任之。經(jīng)過再三權(quán)衡,沈姨媽就開了麻將館,直接取名“拯救娛樂室”。雖然她曾經(jīng)也反對賭博,但是此時是退一步的不得已而為之。她得把下班后精力還很旺盛的工業(yè)園區(qū)的年輕男人團攏來,置于自己的監(jiān)控之下。
事實上,“拯救娛樂室”也沒有拯救到王家壩的年輕媳婦。王家壩的女人耳濡目染,邊看邊練,最終成了麻將桌子上不可或缺的一員。娛樂室的組隊方式是先來后到,這樣,就有可能和外來人員坐在一起,時間久了,熟了,就隨便了。大家坐在綠色桌面的自動麻將機的四個方向展示牌技,也展示身材、帥氣以及說黃段子的才華。沈姨媽是用了心的,她睡在麻將桌旁邊的布沙發(fā)上,裝成很累的樣子,雙手搭在臉上,打著遮擋燈光的幌子,透過故意伸開的手指縫,觀察大家的一言一行。
還是那個高子蕊,她經(jīng)常和重鈣廠的那位工人借著摸牌出牌的間隙眉來眼去,或者故意以換坐姿之名,讓四條大腿羞羞答答地碰到一起。就像干旱太久的森林,哪有不發(fā)生火燒坡的道理。沈姨媽想,要出大事了。高子蕊的男人因為在昆明偷油,不久前被公安帶走了。無奈之下,沈姨媽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yī),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問起她男人的近況,借關(guān)心之名旁敲側(cè)擊。但高子蕊好像聽不出沈姨媽的話中之話,置若罔聞,我行我素。沈姨媽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墮落下去。
有了前車之鑒,沈姨媽開始對其他空巢女人嚴防死守,她認為最有可能步高子蕊后塵的是張屯秀。沈姨媽的拯救分析說到底還是借助數(shù)學(xué)中的統(tǒng)計,通過打麻將,掌握大家的作息規(guī)律,記在一個筆記本上,然后研究適合的拯救對策。她發(fā)現(xiàn),自始至終沒有打過麻將的人,只有一個,她就是張屯秀。一番跟蹤調(diào)查,沈姨媽也發(fā)現(xiàn)了張屯秀與貨車司機朱向前的秘密。朱向前經(jīng)常開著一輛一汽重卡來王家壩的水泥廠拉水泥,等貨的時間偶爾也來娛樂室消磨時光。后來,朱向前不來娛樂室了。沈姨媽心想,朱向前不來是可以理解的,流動人口嘛,但她和張屯秀從來不來娛樂室聯(lián)系起來,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有一天,她終于見到張屯秀坐在朱向前的一汽重卡上,朝著鎮(zhèn)街方向轟隆隆去了。
雖然開娛樂室分身乏術(shù),但與拯救一個女人相比,孰重孰輕?對一個執(zhí)行村長來說,是明擺著的事。她準備把這次拯救任務(wù)交給張屯秀的男人。
沈姨媽用最原始的“一傳十十傳百”的方式把拯救任務(wù)傳給在縣城打工的王高原。這種方式看起來聲勢浩大,傳播卻難以達到更快更遠。王高原聽到的時候,新聞都成舊聞了。那時,他正往一幢正在修建的樓房上挑灰漿,他給工頭請了假,回來了。
沈姨媽在王高原回來的當天就找到他,對他說了肺腑之言。她說:“什么事都能忍,這事能忍?!”
王高原說:“不忍又能怎么樣?總不至于殺人吧。”
沈姨媽說:“萬不得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王高原是不怎么相信張屯秀出軌的。晚上,張屯秀才回到家,王高原為此事多少有些不高興。
張屯秀倒是高興,她問王高原:“怎么就回來了呢?”
王高原去縣城打工后,一般是一個月回來一次。因為他們一個月只有兩天假,來去各半個白天,剩下的就只有一個白天和一個黑夜了。
王高原說:“我就知道你不希望我回來。”
到了睡覺的時候,王高原氣又消了,每次從縣城回來,做一次娛樂節(jié)目是少不了的。
張屯秀說:“這幾天不行?!?/p>
王高原說:“是這幾天不行,還是和我不行?”
張屯秀說:“怎么出去打工的人都變得這么壞呢?!?/p>
王高原說:“是打工的壞,還是在家里的壞,還說不清楚呢。”
張屯秀說:“你什么意思?”
王高原說:“我難得回來一次,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是什么意思?”
張屯秀真生氣了,她說:“我病了,所以不行?!?/p>
王高原說:“整天都不在家是生病?我看你精神抖擻得很呢?!?/p>
張屯秀進了臥室,懶得和他說了。王高原洗漱完去推門,門已經(jīng)拴上。
因為氣憤,王高原很晚才睡著,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張屯秀已經(jīng)出門了。王高原去找沈姨媽,他問:“如果殺人,先殺哪個呢?”
沈姨媽說:“我說的這個殺不是你說的那個殺?!?/p>
王高原說:“怎么個殺法?”
沈姨媽說:“就是要一個效果,讓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女人有個怕懼,也讓那些吃了碗里想鍋里的有個怕懼。”
“那就是嚇一下嘍。”王高原說。遂回家在失去功能的牛圈樓上找出下崗多年的勾刀。
接下來的這天,張屯秀起床后先去刷牙,王高原起床后先去磨刀。他們家的自來水管安裝在院壩的右上角上,張屯秀接了一瓷缸水,把擠上牙膏的牙刷在杯里涮了一下,插進口中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鼓搗起來,白色的牙膏沫沿著她的嘴角流在院壩坎邊。水管旁有一個小木凳,王高原已經(jīng)提前在凳面的中間挖了一個槽,于槽中放了一塊磨刀石。endprint
張屯秀第二次用瓷缸接水的時候,王高原也用右手去接水,水管只有一個,就得分先后,張屯秀的瓷杯還未接滿,王高原的右手已經(jīng)伸到瓷杯的上面,他是故意挑釁。
張屯秀把漱口的水噗地吐掉,說:“我覺得你怪怪的?!?/p>
王高原說:“是有點怪,因為我想殺人了?!?/p>
他把手心里的水抖落在勾刀上,然后站在木凳的后面,把勾刀斜著對著磨石,就像木匠用推刨刨木料那樣,使勁往前推。正面推,又背面推,刀身褪去銹跡,刀口重新有了該有的白光。王高原試試刀口,自言自語:“怕砍骨頭都不用費啥子力了?!?/p>
張屯秀睖了王高原一眼,準備進屋。王高原在空中朝著水泥廠的方向連砍了三下,說:“殺個把人有什么了不起?!?/p>
張屯秀沒有理王高原,又出門了。她沒有像沈姨媽說的那樣有什么懼怕。王高原又去找沈姨媽。娛樂室已經(jīng)有一桌開戰(zhàn)了,馬姨媽、劉姨媽、卓姨媽正埋頭調(diào)兵遣將。沈姨媽是臨時湊角子的,王高原見她抽不開身,也不好當著別人問什么,走了。他想,既然嚇不了張屯秀,就去嚇一嚇朱向前吧。
娛樂室旁邊就是水泥廠,沈姨媽說朱向前每天都來拉水泥。王高原在水泥廠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有找到朱向前的任何蛛絲馬跡,然后又到工業(yè)園區(qū)的其他地方轉(zhuǎn)了一圈?;貋韼滋焓裁词露紱]有干成,王高原對沈姨媽的拯救計劃心灰意冷,準備吃過午飯回工地了。
“車在那里?!逼@時,沈姨媽又出現(xiàn)了。順著沈姨媽手指的方向,王高原就看到了躲在水泥廠背后陰涼處的那輛一汽重卡。
見王高原挪不動腿,沈姨媽說:“還愣著干什么?”
王高原只得去了,去的路上他希望沈姨媽攔他一下。說到底,嚇自己的女人容易一些,真要去嚇別人,他心里沒有底。沈姨媽沒有攔。王高原走到駕駛室邊上,鼓了幾次勇氣想看里面的情況,但他沒敢看。在沈姨媽的注視下,他拿起勾刀對著一汽重卡的前輪一陣亂砍。這事被沈姨媽添枝加葉地傳播開來,之后她又以再沒有見過張屯秀和朱向前在一起,胸有成竹地認為這次拯救行動取得圓滿成功。
王高原砍朱向前輪胎的當天回了縣城。一個月過去了,王高原沒有回王家壩,兩個月過去了,王高原還是沒有回王家壩。張屯秀向同在一個工地打工的王家壩人打聽,才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在那個工地上班了。工友帶回來了王高原走時的一句話,他說:“打工就應(yīng)該去遠遠的。”半年后,張屯秀急匆匆去村里唯一有電話的沈姨媽家接電話,是王高原打來的,他說他在廣東,那里除了熱,什么都好。張屯秀問,空氣好不?王高原說,熱了就悶,悶了就難受,鼻子有時候都出不來氣。張屯秀認為王高原是故意氣她,她的鼻竇炎是老毛病,王高原是知道的。心想,出了門的都不想回來,為此她傷心了好久。
拯救張屯秀對沈姨媽鼓勵很大,她覺得只要功夫深鐵杵就能磨成針,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她也給高子蕊量身定做了一套拯救辦法。
那晚,最后一鍋麻將結(jié)束的時候,她破例給大家煮了一碗肉末面。待大家吃完后,她說:“你們跟著我,今晚有好戲看了?!?/p>
有了一碗面做鋪墊,幾個想溜號的也只好勉為其難地跟在沈姨媽的后面。大家魚貫去了高子蕊家房背后。高子蕊家有三層樓,好在她住二層,如果住三樓,事情恐怕就要難辦得多。沈姨媽說,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有兩樣?xùn)|西必須要。同去的有婦女就說,話要說全噻,說半截,我們聽不懂。沈姨媽說,一是命,二是臉。因為沒有人愿意像王高原那樣為高子蕊提刀弄槍,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最先爬上人字梯的是李寡婦。李寡婦的男人去浙江打工,說路費太貴,四年沒有回家了。李寡婦一氣之下,直接宣布男人已經(jīng)死在外頭了,然后自稱寡婦。沈姨媽的偵查結(jié)果沒有錯,透過白晃晃的月光,李寡婦看到,重鈣廠那個工人的衣服褲子和高子蕊的衣服褲子橫七豎八地混在一塊兒,又看到高子蕊和那個工人也在一塊兒,就在床上,她的一只手還幸福地搭在他的胸上。
按安排,這場好戲是要輪流看的。但李寡婦從人字梯下來后突然跑了,邊跑邊哭。人群中就冒出了不利于團結(jié)的話:“別人干什么與我有屁相干呢。”說話的人說完也走了,更多的人,罵罵咧咧地,也跟著走了。最后只剩下沈姨媽,她扛著人字梯回家,同樣罵罵咧咧:“面都吃了,配合干點事還敷衍了事。”
沈姨媽后來還找高子蕊談過一次,她慫恿高子蕊和她男人離婚,再和重鈣廠的工人結(jié)婚。她說:“這樣,干什么都合情合理了。王家壩就沒有人敢說閑話了?!?/p>
高子蕊說:“我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說什么,是你們的事。”
張屯秀得急性肺炎的時候,沈姨媽家的麻將桌,除了塵埃,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光顧了。那會兒,沈姨媽又有了新的拯救王家壩的方法。她想建食用菌專業(yè)合作社,她是調(diào)研過的,她還在兒子那里拿到了啟動資金。兒子不希望她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她就謊稱農(nóng)村旅游火爆,想多走走。用玩樂的錢做項目的事,她覺得千值萬值。吃菌子抗癌,而且,只要有活干,寨上的女人就可以團攏來。但她已經(jīng)喊不動任何人了,執(zhí)行村長已經(jīng)成了孤家寡人。
她坐在家里的布沙發(fā)上,西沉的太陽把最后的光線從窗口送進來,她看到光柱中涌來涌去的塵埃,又看著人去桌空的麻將。她站起來,準備去“姻緣算”家。王家壩人,讓沈姨媽傷透了心。她在兒子家樓下學(xué)跳廣場舞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老頭,老頭對她有點意思,跳舞的時候經(jīng)常對她拉拉扯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老頭也不算討厭。沈姨媽想找“姻緣算”算一算,和那老頭有沒有緣分,如果有,她也準備進城了。
已是黃昏,最后一趟中巴車也停運。張屯秀第二次搭上朱向前的便車。第一次坐朱向前的車,就是沈姨媽看到的那天,張屯秀也是犯肺炎,朱向前見張屯秀在公路邊等車,就順便帶了她。
沈姨媽看到干正事的機會來了,她已經(jīng)不準備去“姻緣算”家了。她想,能爭取一個支持者,就不怕沒有第二個支持者,就能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她對張屯秀說:“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兒子在醫(yī)院上班,有熟人總會方便一些?!?/p>
急性病發(fā)起來磨得死人,醫(yī)起來卻好得快,輸液和吃藥并重,一個星期就出院了。出院后的張屯秀被沈姨媽當成了自己人。沈姨媽有許許多多拯救王家壩的計劃要對自己人說。一大早她就去了張屯秀家,張屯秀不在。第二天,她又去了張屯秀家,張屯秀還是不在。這晚,沈姨媽躲在張屯秀家廢棄的牛圈樓上,一晚上沒有睡覺,她把張屯秀的行蹤完全記錄下來。第二天天還未亮,沈姨媽偷偷跟在張屯秀的后面,翻過王家壩南面的擦耳巖,去了一個叫大平地的地方。
大平地也是王家壩的土地,只是這些年荒了,長了許許多多的雜草和樹木。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和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法一致,張屯秀抵抗力差,要經(jīng)常呼吸新鮮空氣,否則病情還會加重。從第一次去鎮(zhèn)醫(yī)院回來,張屯秀每天都去大平地,她把一塊地的荒草除了,栽種了四季豆、小白菜、蔥姜蒜等。大平地緊挨擦耳巖的這座山脈有一個偏巖,巖口已經(jīng)被張屯秀用木板攔了起來,里面是做三餐的鍋碗瓢盆。王高原回來的那些天,張屯秀曾想動員他一起搬過來。她想,如果多一個人,晚上就可以不回王家壩了,對病情只會有好處。確實,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晚上住在這個偏巖里,是有些害怕。那時,王高原想的是別的事,怎么也不會相信漱完口就出門的張屯秀是去大平地呼吸新鮮空氣。
沈姨媽走過一片林子,又走過一片林子。在晨曦的白霧中,張屯秀已經(jīng)在她打整出來的地里開始勞動了。沈姨媽又有了拯救王家壩的新辦法。她要把全寨的空巢女人搬過來,與工業(yè)園區(qū)的男人完全隔開。她還要把“王家壩”這個名字也搬過來。
兩只早起覓食的鳥兒從沈姨媽的頭頂嘰嘰嘰地飛過,天就大亮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