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新新
《陰山七騎圖》是唐末五代(9-10世紀)畫家胡瓌的作品,對于胡瓌其人的描述,最早出現(xiàn)在宋嘉祐二年(1057年)成書的《五代名畫補遺》[1]中,書中如是云:“胡瓌,山后契丹人,或云瓌本慎州烏索固部落人?!痹诠籼摰摹秷D畫見聞志》[2]、宋朝官修的《宣和畫譜》[3]以及元朝夏文彥編纂的《圖繪寶鑒》[4]里,都稱胡瓌為“范陽人”,其中《宣和畫譜》和《圖繪寶鑒》皆將其列在“番族”條目下。因之,后世雖對胡瓌的族屬問題存在爭論,但考究各類畫史、典籍所載,他當為居住在燕云地區(qū)、受到中原文化影響并進而反過來影響了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畫家。
宋代畫史《圖畫見聞志》、《宣和畫譜》都記載《陰山七騎圖》曾存留于世,宋詩中也有多處提及此圖,可見至少晚至宋朝,此畫仍然存留并為文人墨客所贊譽?!吨袊鴼v代名畫點讀:百馬圖書》曾將目前傳世的《出獵圖》、《番馬圖》、《卓歇圖》等列為胡瓌作品,但學界仍然存在大量爭議,比如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的《卓歇圖》就被認為應(yīng)是金代畫家作品。由此看來,《陰山七騎圖》是較少的有確鑿證據(jù)的胡瓌作品。遺憾的是,《陰山七騎圖》今已失傳,畫史中的評價也只有寥寥數(shù)語,無法讓后來人了解畫作內(nèi)容。好在宋詩中有不少或正面描寫或側(cè)面評價此畫作的詩歌,今人若欲了解胡瓌這幅讓諸多詩人交口稱贊的作品,還可借宋代詩人形象、生動的詩歌來想象其風貌、窺得其神采。
一、飛沙噎日天慘蒼,七騎正出陰山旁
顧名思義,《陰山七騎圖》應(yīng)是描寫番族騎士騎馬奔馳在陰山腳下的畫作。宋詩中有幾首詩歌直接描繪畫作的情景風貌,我們可借由詩歌來想象畫作所展現(xiàn)的宏闊環(huán)境和壯觀場面。
在孔武仲(1042-1097年)的《劉器之陰山七騎圖》[5]中,詩人寫道:“北風颯颯邊云黃,飛沙噎日天慘蒼。駕鵝鳴哀雁不翔,七騎正出陰山旁。山傍陰塵歲無陽,鳥飛墮翼人立僵。犯寒跨鞍知悍強,以此決戰(zhàn)誰能當。面顏雖在姓莫詳,一一胡帽胡衣裳。馬蹄澀縮弓不張,但見旗旆隨飛揚?!痹姼杳枋龅氖潜憋L呼號、飛沙掩日的塞北風光,七匹駿馬從陰山深處奔馳而出,馬上騎士面容生動,均是胡人衣帽裝扮,旗幟隨風獵獵飄揚。詩歌畫面感極強,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意象宏闊,張弛有度,使得畫作所繪景物仿佛躍然紙上,栩栩如生。胡瓌等少數(shù)民族畫家?guī)Ыo國畫的,是蒼勁剛健的繪畫風格,詩歌里對于畫作的描摹,正體現(xiàn)了畫作場景的宏大和基調(diào)的昂揚。
孔平仲的(1044-?)《陰山七騎》[5]同樣是用直描的方式展示畫作:“青氈作帽黑藥靴,進退颯颯生風沙。胡歌胡舞胡兩跪,問胡何為乃至此?象胡之人假為之,朱顏的皪秀兩眉。手操弓矢仰視天,如見飛雁馳平川。主稱此樂直萬錢,坐客競飲黃金船。世人見識無百年,追歡取快貴目前。當時披發(fā)祭于野,自非辛有誰知者!”寥寥幾句,胡人騎士頭戴青氈帽腳蹬黑藥靴,進退間風沙彌漫,手拿弓箭仰視獵物的颯爽英姿就在詩句中表露得淋漓盡致,而塞外漫天風沙的氣候、馬兒疾馳如履平川的景象也被描述得真切無比。
詩人李石(1108-?)的《題陰山七騎圖》[5]描述畫作場景為:“虎狼避路狐兔藏,逆風吹沙霜滿野?!?胡騎迅猛彪悍,馬兒奔馳所至,虎狼相避狐兔藏起,北風吹起沙霜遍野,陰山腳下籠罩著一片肅殺的氣氛。塞外風情是畫作的基本格調(diào),對于中原文人而言,有一種審美上的陌生感,最能激發(fā)起詩人胸中的豪情壯志。
而在南宋詩人韓元吉(1118-1187年)的《秋懷十首·其八》[5]中也有相關(guān)內(nèi)容:“塞草初黃邊馬肥,邊塵莫便向南飛。江頭鶴唳秋風起,看取陰山六騎歸?!边@首詩是詩人對秋天的到來深有感觸而述懷之作,秋天到了,塞外的野草開始泛黃,馬匹被糧草豐實的夏天滋養(yǎng)得肥美壯碩,北風刮起,邊地的塵土向南飛揚;詩人站在江頭聽取鳥兒高亢的鳴叫,遙看陰山騎者歸來。這里的“陰山六騎”并非實寫《陰山七騎圖》,但詩歌中描寫的情景與畫作當可應(yīng)和。
中國古詩歷來講究詩中有畫,詩畫合一是詩人的最高追求。如是,《陰山七騎圖》雖不幸失傳,今人無緣得見此圖,但在宋朝詩人的精心描摹下,我們可以借助詩歌所描述的畫面來遐想其風采,勾勒出畫作所繪的環(huán)境和場面:北風呼號飛沙走石的陰山腳下,胡人騎士策馬奔馳,駿馬四蹄生風,氣勢雄壯,顯示出一股無法阻擋的氣勢。
二、素紈六幅筆何巧?胡瓌妙畫誰能通?
如前文所說,胡瓌的《陰山七騎圖》當是最能代表其畫作成就的作品,畫作展示的是恢宏廣闊的大環(huán)境,但畫家并未忽視細節(jié)設(shè)置,在大開大合間還有精妙的細節(jié)布置,此特征在在詩人周孚(1135-1177年)的《金山海書記寄七騎》[5]中體現(xiàn)出來:“兩騎并驅(qū)爭欲前,兩騎舍矢俱應(yīng)弦。一騎揮撾一負箭,一騎力挽弓初圓。”七騎的不同形態(tài)在詩歌中描摹得非常細致,其中兩騎并駕齊驅(qū)爭先恐后,兩騎舍掉箭矢,一騎揮打著馬鞭,一騎受箭負傷,還有一騎正挽起弓箭,箭弦張成微圓狀,整個畫面細致生動,畫中騎士和馬匹的姿態(tài)形貌均是細膩精巧,令詩人嘆為觀止。憑借詩歌描述的情景,讀者可以想象胡瓌作畫時對細節(jié)設(shè)置的精益求精。
此外,胡瓌以畫番馬著稱?!段宕嬔a遺》中稱胡瓌位列走獸門神品二人之一:“善畫番馬,骨格體狀,富于精神,其于穹廬部族、帳幕旗旌、弧矢鞍韉,或隨水草放牧,或在馳逐弋獵,而又胡天慘冽,沙磧平遠,能曲盡塞外不毛之景趣,信當時之神巧,絕代之精技歟?故人至于今稱之。予觀瓌之畫,凡握筆落墨,細入毫芒,而器度精神富有筋骨,然纖微精致,未有如瓌之比者也。”《圖畫見聞志》也說胡瓌“工畫蕃馬,雖繁富細巧,而用筆清勁”。
宋詩大家梅堯臣(1002-1060年)對胡瓌的畫作相當熟悉,曾作《元忠示胡人下程圖》[5]。該畫是對胡瓌另一部畫作《胡人下程圖》(又名《胡人下馬圖》)的直接描繪,稱贊其畫馬之功?!缎彤嬜V》曾引用此詩,稱胡瓌:“鋪敘巧密,近類繁冗,而用筆清勁。至於穹廬什器,射獵部屬,纖悉形容備盡。凡畫驝駞及馬等,必以狼毫制筆疏染,取其生意,亦善體物者也?!穲虺紘L題瓌畫《胡人下馬圖》,其略云:‘氊廬鼎列帳幕圍,鼓角未吹驚塞鴻。又云:‘素紈六幅筆何巧?胡瓌妙畫誰能通?則堯臣之所與,故知瓌定非淺淺人也。”endprint
梅堯臣在《觀史氏畫馬圖》[5]中也嘗聯(lián)想到胡瓌的《陰山七騎圖》,詩中有云:“往聞胡瓌能畫馬,陰山七騎皆戎奚。”由此可見,《陰山七騎圖》當是胡瓌番馬畫的代表作品,為當時書畫界所稱道。
由此可知,胡瓌以番馬畫形成獨特的個人畫風,在壯闊的大背景下對細節(jié)的描摹“繁復(fù)細巧”、“纖維精致”,深為世人贊嘆。
三、番馬胡瓌屹然立,畫馬今無胡待詔
宋詩中對胡瓌的繪畫技法和在繪畫史上的地位也多有評價。沈括(1031~1095年)嘗作《圖畫歌》[6]。(這)篇七言題畫詩敘述了各家畫派的種類和特色,為論畫詩中較為重要的一篇著作。歌中“番馬胡瓌屹然立”即是對胡瓌的整體評價,首先說明其畫作以番馬為特色,其后肯定其地位,稱他“屹然立”于畫界。
蘇頌(1020-1101年)雖然以中國古代科學家聞名于世,卻也有大量文學作品流傳于世。其《觀北人圍獵》[5]寫道:“莽莽寒郊晝起塵,翩翩戎騎小圍分。引弓上下人鳴鏑,羅草縱橫獸軼群。畫馬今無胡待詔,射雕猶懼李將軍。山川自是縱禽地,一眼平蕪接暮云?!逼渲小昂t”后有小注:“世傳《陰山七騎圖》,乃唐胡瓌創(chuàng)造,后人多模榻,及別為變態(tài),然皆不及舊制?!痹姼枭鷦用枥L了胡人騎馬圍獵的場景:馬匹飛馳、沙土揚天、弓箭爭鳴、野獸奔逃。與此同時,詩人聯(lián)想到創(chuàng)造了《陰山七騎圖》的胡瓌,可惜胡待詔早已仙去,后人臨摹其畫者眾,均無法超越其成就。
沈括的從侄沈遘(1025—1067年)也有詩提到胡瓌創(chuàng)造《陰山七騎圖》之功?!逗贾菅嗨奸w分題四首·七言得胡瓌馬》[5]:“古來畫馬為世貴,前有韓干后胡瓌。干之所圖獨御蚤,鑄金有式易為好。瓌閱眾馬兼漢胡,遂窮能事絕代無。陰山七騎實瓌造,傳之至今為畫寶。筆端神妙難盡譽,會見真馬騰在圖。真馬今人亦何識,但愛干馬肥且澤。后世復(fù)有伯樂生,丹青雖渝尚典刑。”詩歌將胡瓌與唐朝畫家韓干并列一起,稱贊其畫馬成就,并進而說明胡瓌創(chuàng)作的《陰山七騎圖》已是絕代無雙的國寶級畫作,筆墨神妙難以用語言形容,仿佛能看見真馬在畫中騰躍。
周孚的《金山海書記寄七騎》感慨道:“漢家飛將未出關(guān),政使渠儂專此樂。君不見往年胡瓌寫此圖,宛陵詩翁最愛渠。戲?qū)⒆砟鏖L句,歲月政當嘉祐初。故家文物今星散,老筆憑誰辯真贗。胡兒走馬大梁城,對君此畫空三嘆?!蓖鹆暝娢讨傅氖窃娙嗣穲虺?,周孚借詩歌表達了對胡瓌的贊嘆和對如今文物零星散佚的遺憾之情。
此外,陳造(1133-1203年)的《題欽主器時所作登瀛圖》[5]也在為宋代某太子所畫的《登瀛圖》題詩時有這樣一句詩句與畫作相關(guān):“莫年筆力猶枝梧,慣題七騎陰山圖”。
由詩歌中對胡瓌的評價可以得知,他作為一個畫家,在宋朝聲名極盛,也有不少后世畫家模仿其畫作,卻未能盡得其旨趣。
綜上所述,宋詩中現(xiàn)有的對《陰山七騎圖》或正面或側(cè)面的描述大約可以消弭些許畫作失傳的遺憾,使得今人可以借助詩歌所繪景象在頭腦中重建畫作風貌,構(gòu)織畫作風采。宋朝以后,除了畫史類著作,鮮有詩詞中出現(xiàn)《陰山七騎圖》,因此宋詩中對之的描摹就更顯彌足珍貴。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胡瓌和他的《陰山七騎圖》在宋詩中留下的印跡不僅可以從側(cè)面證實其畫史地位,更有深刻的文化意義。為此畫作詩的詩人大多是儒家文化中心地帶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他們對于胡瓌畫作的贊譽也可以從詩畫層面印證唐朝以來中原以漢族為主體的文化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相互滲透、相互交融的歷史事實。不同文化間的相互融合最終使得胡瓌畫作成為當時的番馬畫神品,為各族人民所喜愛,而詩歌典籍還都曾提及胡瓌的番馬畫深刻影響了后來的許多畫家,其子胡虔、后唐王室李玄應(yīng)、李玄審兄弟都曾“專學其格調(diào)”[6]P353,其他摹寫其畫作的也不在少數(shù)。因此,如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來都不是單一民族的文化一樣,中國繪畫同樣也是中國古代以來各民族繪畫藝術(shù)融合與發(fā)展的結(jié)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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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伯敏.中國繪畫史[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作者單位:山東省曲阜中醫(yī)藥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