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
1
今年三月里,娘的病又犯了,素芬回去伺候了兩個月。她記得她回去的那天晚上,是老三騎摩托接的她。村里的樣兒,零零星星有幾戶人家亮著燈,多是黑壓壓的一片。學校門前立著一盞大燈,老三家就在學校腳下,她一眼看過去,老三打起了院墻,她想肯定費了不少事兒。老三上前開了門說道:“去我家坐會兒,吃口飯再上去。”她有心思,她能料想見娘上頭又是爛攤子,生火做飯都難。她心里莫名生出些氣,她想活生生的三個男人,杵在跟前,養(yǎng)不了八十幾的老人,養(yǎng)兒防老,都是屁話。想到這里她說了句,先去娘上頭吧。
老院黑漆漆的一片,進院時她腳下絆了下,哎呀叫了聲,老三忙回身給她把手電筒照過來,她看見腳下是幾塊爛磚。娘的屋黑燈瞎火,陰森森的,涼氣撲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老三上前一步,拉開了院燈,微弱的燈光下,她看見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三間土窯,娘住在靠里面的老大的窯,土院磕磕巴巴,下院的羊圈塌了,亂磚堆了一處,快能把大門給堵住了,只細細的騰出來一條道,勉強走走人,她剛剛就是在那絆了下。她看了一眼老三,老三臉一紅,說道:“塌了沒幾天,我在磚窯忙,也沒能顧上收拾一下院子?!?/p>
她也沒理會,她想,娘的身體好時,院子怎么會亂成這樣,就是土院,娘也常常掃得干干凈凈,揚起了土,就撒上些胰子水,滿院都散著泥土的香氣。她看著藏在黑暗里的老屋,莫名地害怕。爹死后,娘就一個人黑漆漆地住了這幾年。爹死的那年,娘說她在前炕上恍惚看見些不干凈的東西,直說得她后背發(fā)涼。
老屋黑洞洞的,像埋進了黑夜里。折騰了半天,娘的耳朵不好也聽到了動靜,窯里傳出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問:“是三兒上來了?”是娘的聲音,素芬站在院里,她幾乎帶著哭腔,使勁兒朝著窯洞喊了聲:“媽?!?/p>
她朝前走,窯里面,娘用顫巍巍的聲音叫道:“素芬回來了?”這一叫,素芬的眼淚嘩一下就流出來了。她應著聲兒,撩開門簾走進老屋。老屋的燈開了,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娘和往常一樣靠在炕頭上,頭上戴著她那頂自己縫的白色的圓帽,帽子臟兮兮的。上身穿了件褐色的棉衣,上面也凈是污點子。她看見娘瘦得皮包骨頭,就像是街上乞討的老太太一般。她鼻子一酸,大叫了聲兒:“媽,你咋瘦成這?!闭f著她過來握住娘伸出的手,手是冰涼的,像塊兒枯了的木頭,干巴巴的,皮是僵硬的。她緊緊握著娘的手,淚不自主地流。娘就靠在炕頭起坐著,娘和爹一樣一直患有氣管炎,有幾十年了,夜里一躺下呼吸就變得不暢。于是她常常坐在炕頭的一側,背上墊上個枕頭,天亮時才合上幾眼,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宿,看著真遭罪。
母女兩個人就抱在一處邊哭邊嘮話,娘不住地說她好著呢,不用擔心??稍谒胤已劾?,娘這叫什么活法。老三手忙腳亂地抱了堆玉米棒子進來準備生火,素芬這會兒才注意到老屋里沒有生火,走了一路發(fā)了些汗,現在散了汗,她感到絲絲涼意,她回頭黑了一眼老三。
“哥,你們咋不給屋里生火,這才幾月里,冷成這,好人也能凍病?!?/p>
老三臉一紅,接了句:“娘說這開春了天氣挺好,就不用我們常上來生火看火了,她還嫌費炭。我在磚窯里忙,也沒顧上。”
“斷了多久了?”她冷冷地問。
“也沒多久,七八天?!苯又终f,“我有時候上來就給生上了?!?/p>
七八天了。
她想,三個男人,也就老三心細點,索性她也沒再問。她能說什么,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業(yè),養(yǎng)著一大家人,都沒命地受,都自顧自地辛苦地活著,她能說什么。
她想,老大老二該來了吧。
果然,九點多,老大老二還是來了。老大先來了,他在一處打工,摸黑才回來。他進了門,他先看到素芬這里,他走上前去,噓寒問暖了會兒,他背有些駝,臉上滿是皺紋,他也六十了。老二后面來的,他是村里的電工,常常也是忙得抽不了身。一進門他就笑著說:“素芬回來了,回來了也不打電話,好去接你?!彼贿呎f一邊抽出兩支煙給老大老三遞過去。他一邊遞一邊說道:“這下娘可有人照應了,不用我們常上來看了。”
素芬坐在炕上還是問了句:“哥,你們咋不給娘屋里生火?”她帶著絲抱怨。
老二隨即就止了笑,轉頭看著老三。
“不是,這個月輪到誰照應娘了?”算不得問,他就低聲說了句。
這是他們商量好的,輪著伺候娘,按著商量的來,應該是到老大了。他們常常換來換去,常常事情忙得推不開,有時一天只有夜里才能露個面兒。
沉默了一下。
沒等素芬再說話,老二上前一步,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電熱器,笑著對素芬說:“你看,你給娘買的這東西,這家伙可熱嘞。”說著他忙插上電,放在炕頭前的灶臺上。他又說,“也不見娘用,炕上還鋪著電熱毯子嘞,凍不著娘。”他含含糊糊給了個說法。
這就算過去了。
這會兒,老大又抹上了兩潑淚。說著娘生病,都怪他們不孝順,忙得顧不得媽,但總歸百忙之中也要看一眼才放心,他說他自來就沒些本事,年輕時為了幫爹娘輟學回家干活掙工分,養(yǎng)活兄弟姊妹。
他沒本事,還怕他老婆。
他說:“素芬,你回來就多住些日子吧,娘可想你嘞?!?/p>
說著他看著素芬。
素芬說道:“我盡量多伺候些天,孩子們還上學,現在還是他們大伯給做飯?!彼肓讼脒€是說道:“哥,你是家里大的,啥主意是你拿嘞,你們咋連娘也不上心?!?/p>
她說出來又有些后悔。
沒等著老大接話,娘就在一邊替他們圓場了。她說:“他們都經常上來看我,你看這是老二中午端上來的餃子,還有你大哥,隔幾天就上來擔水倒糞?!?/p>
老二應著娘的話,賠著笑臉說道,“有時間就上來照應嘞?!彼胤覜]再說話。
接下來他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話緩和下來,和和睦睦地嘮了些家長里短,有說有笑的,娘可高興了。十一點多,他們才都走了,娘忙著囑咐他們黑洞洞的路上慢點走,素芬就在炕上開始鋪床。
這天晚上,娘兒倆一直聊到凌晨時候,爐子里的熱流充滿了整個土窯。素芬往娘旁邊挪了挪身子,娘還是靠著墻,夜里呼吸變得不順暢,就像農村灶火臺下的風箱拉動的聲音,呼哧,呼哧。素芬久久沒有睡去,勞頓了一天,她的頭有些沉,但遲遲沒有睡意,她睜大眼睛看著周圍。鄉(xiāng)村里的夜晚真純凈,只有黑色漫步,是真正意義上的夜,沒有路燈,沒有閃爍的霓虹燈,她還沒有適應這種夜。透過門窗上僅有的一塊兒玻璃,她望向天空。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她揚起頭望向天空,今天的月和十幾年前一樣,格外的明亮,晶瑩剔透,沒有一絲瑕疵。皎潔的月光打下來,透過窗紙,微微地灑下來,美輪美奐。寂靜,她聽著寂靜的聲音,伴隨著娘粗糙的呼吸,伴隨著風的聲音,吹動了門簾,響著砰砰的聲音,許久后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素芬早早就起來了,她去村里的小商店買了三箱子牛奶,和三箱子方便面,一家各放了一箱。她先去的老三家,賢玉忙推脫著說不要,她笑著說來就來了,提什么牛奶,白花個錢,她說村里人不愛喝這些個水水。她坐下來和賢玉聊了好一會兒,賢玉開心地抱出來她的孫子,她看著孩子有些麻煩就走了。隨后她去了老二家,老二起來了,他媳婦做飯,兒媳婦從里屋出來,親的一口一個姑姑地叫,她站在外屋,寒暄了幾句。最后到的老大家,老大還沒走,忙上去接了牛奶方便面,他媳婦一直鉆到灶火圪? ?里生火,頭也沒露一下,她站了下就走了。
她回過頭又去了老二家,昨晚說好了要給娘洗衣服,老二把洗衣機推到外頭,老二的兒媳婦勤快,幫著她洗了晾曬,兩人足足花了半上午的工夫,才把娘的臟衣服、床單子、被罩子洗了個干凈,掛滿了院里的鐵絲,一會兒就凍得硬邦邦的。甕里的水換了新鮮的,老大早上擔來的。炭也搗碎了,放在老屋的灶臺圪? ?里。清晨時候,老三背了捆柴,齊齊的堆在門口,爐火便旺了一整天。娘的土窯又生出些活意來。院子也重新打掃了一番,亂磚搬在一處,壘成個半圓狀,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在里面。窗上留了個洞,洞里通出來煙囪,煙囪里重新冒出了青煙,風吹來四散去。素芬一直依著城里的飯點,每天早中晚,做三頓飯,于是娘每天吃三頓飯,這樣過了半個月,娘的臉上就現了紅光,偶爾還拄著拐杖在院里站站,院子被老大老二的小二層死死遮住,中午工夫,陽光才鉆進來。
她踏踏實實地伺候了娘一個多月。
快到四月份時候,她受了點風寒,有點咳嗽,小女兒每天都給她打一通電話,說是想她,丈夫也催她,說是他哥有事兒,他們這些天凈在外面買著吃。她著實放心不下三個孩子,她常囑咐他們夜里記得關好門窗,記得檢查煤氣、水龍頭,出門檢查門鎖,最讓她擔心的是女兒上下學沒人接送。娘也催她,她看見娘的臉色好了許多,也就打算回家。
走的那天,娘眼里一直噙著淚,她知道娘不舍得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她一直回了幾次頭,以往沒有這樣過,這回她心慌得厲害,她放心不下,她甚至回過頭又囑咐了老三半天,又撩起門簾和娘說了句:“媽,過些日子我再回來?!蹦餂]回頭,留給她一個背影,揮了揮手示意她去吧。
這是她們這一世的訣別。
2
娘住的還是土窯,就在兄弟三個嶄新的磚房后面,顯得格格不入。后來前面陸續(xù)起了小二樓,老院被遮得嚴嚴實實。
下午,老三的兒子順順和往常一樣上來坐坐,娘還和他聊了會兒。中間順順回家看了會兒兒子,四點多又上去。躺在炕上,玩了會兒手機。娘還像往常一樣靠著一側的墻坐著,發(fā)著呼哧呼哧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玩累了,順順就腦袋枕著雙手躺著,還問了娘幾句話,娘搭了幾句話,后來,他合了會兒眼,也沒太睡著。不知什么時候,娘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驚了一下,開始意識到不對。他爬起身看著娘,他問娘沒事吧,娘沒搭話,呼吸慢慢減弱,他開始意識到死亡,他慌了手腳,他甚至不敢碰他奶奶。他想到趕緊跑下去叫他大伯伯,二伯伯,叫他娘,叫大娘二娘去。他又想奶奶興許就是難受會兒,他又跑回來。他想該給娘順順氣,他輕輕揉著娘的胸口,倒了口水,放在娘嘴邊,娘也沒反應,只是長長出了口氣,身體隨著一抽,呼吸越來越弱,抽的幅度越來越小。就像燃盡的蠟燭,忽閃忽閃,越來越微弱。他聽到娘輕輕的從鼻孔出了口氣,沒有動靜,幾秒后又輕輕地出了口氣,這前后也就四五分鐘,娘就斷了氣。他把手指放在娘的鼻子上探了探,他心跳得厲害,手抖了抖,他開始害怕,他不敢再站在老窯里,他跑出去,站在院里,陽光里他冷靜些,他確信他奶奶是死了的模樣。他想起爺爺死時,爹們記了時辰,他看了看表,表上指著五點十四。他迅速跑下去,屋子門開著關著,院子門開著關著,他一時也忘了。
于是,家里就開始忙了起來。
老三從話里知道娘沒太難活,走的還安詳些。安詳些好,兒女沒在跟前就沒在吧,在又能如何?
兄弟三人是后半夜才忙完的。忙完后,他們坐在一塊兒商量了一下,最后統(tǒng)一了下意見,做白事兒的錢由兄弟三個攤了,收的禮錢自己的親戚自己拿,一起的就平分開。老大從口袋子里掏出個記賬的小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賬目,他往指頭上蘸些唾沫來回翻看。老二手上也拿了張紙片子,一支圓珠筆。老大扯起了陳年的舊賬,來來回回算了半天,錢的事兒上他們都小心翼翼。老三就坐在板凳上,他想,算吧,就是這攤子賬,再能花幾個錢。娘去年六月里病著不見好時,素芬提議去醫(yī)院看看,老大沉默了半晌說道:“醫(yī)院就知道要錢。”老二沒表態(tài),那意思他看大伙。老三也同意去看看,該花的還得花。于是他們把娘帶到醫(yī)院里,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子就花了大幾百,他看見老大老二不自然地站在病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身上只拿了一千,一天下來他們花了四千五百塊錢。老大老二掏了點,剩下的錢都是素芬掏的。車子也是素芬叫的建平的侄子來的,住不起院,當天晚上他們就返回來,在家里輸液。
老大說,娘的錢丟了。
“啥錢?”老二忙將手放在嘴上,那意思是小聲點。于是他壓低了聲音問道:“啥錢了,我咋不知道?”
老大忙搭話:“是給媽看病剩的錢。”
“多少?”
“兩千二?!?/p>
“放在哪里?”
“我記得我給媽壓在炕頭了?!?/p>
“你再四處翻翻。”
“我把屋都翻了個遍?!彼拇_翻了個底朝天。
老大忽然他扭過頭冒出一句話,“你問問順順見沒?”
老大提丟錢的事兒,老三有點生氣。究竟是外面進來人,還是自家人偷了,那只有鬼才知道。他們商量了一下,終歸是樁丑事兒,外揚不得,就算了。老大有些不滿掛在臉上,也就掛在臉上,沒說話,就各自回去睡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開始籌備喪禮的各項事宜?;玖鞒潭即蟮置靼?,親朋好友間相互通告,近處的就親自跑去告了,遠的就打了電話。談好了陰陽、先生、響工,安排好了食材采購,置辦好了紙扎、孝服,搭好了靈棚,一切都準備妥了,等著正日子到來。
靈堂設在老院內,白事兒定了辦在了旁邊的學校院里。學校是前幾年剛蓋的,上下二十間的大窯洞,全部用白瓷磚貼出來,亮锃锃的,能映出人影來。門窗換了新式的玻璃窗,陽光可以直直射進來。窯頂子上掛下來燈管,晚上也能亮堂堂的。學校院里用水泥抹了遍,擺了個籃球架子,架子上沒有框子,只有光禿禿的一塊兒板子,村里人誰會耍個球,倒是人能舒舒服服靠著坐半晌。學校外面的墻刷了綠墻粉,配上八個大紅的字眼兒“團結奮進,活潑向上”。學校蓋起來沒幾天,就沒了學生。秋季新學期開學時,全校招了兩個學生,余下的都奔到了城里頭,條件差點的也都去了離城近的村子。村里人罵道,校長老師加起來還不夠三個人,干脆學校就關了門。學校的事情成了個笑話,丟大了新上任的村支書的臉。后來村里一商量,學??罩彩强罩彩谴謇镉屑t白喜事,就安排在學校的院里,能省不少事兒,大隊還能有額外的收入。你別說,學校著實又煥發(fā)了活力,有模有樣地經營著,隔三差五就能聽著吹吹打打。
這兩年真能死人。
3
儀式定在娘死后的第六天。
當天清晨,天剛亮,一班響工便開始吹拉敲打,奏起哀樂。就坐在學校的大院里,引的橋頭的傻子計生蹲在一旁,直齜著牙笑。第二班響工飯后才到,他們著急忙慌地吃了口飯,也急急忙忙吹打起來,這喚作“開皮”,意為事宴已起,頓時學校的院里又風光熱鬧起來。
靈堂設在老院的最東側,搭得像個唱戲的臺子。靈棚上面寫四個正楷大字:流芳百世,與之對應的是:群山披素玉梅含孝意,諸水悲鳴楊柳動傷情??客鈧冗€掛著一副挽聯(lián),又寫道:悼念不聞親教誨,情懷仍憶舊音容。棺木前也用三副挽聯(lián)和一幅駕鶴西歸圖掩住,挽聯(lián)依次寫道: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香消夜月梅花寂,韻冷蒼天鶴構寒。高崖魂逝愁云暗,孝子哭泣苦雨悲。
七月里的天,尸體容易腐爛,棺木放在一個特制的冰柜里,靈棚前冷冷清清,空空擺著娘的遺像。遺像是有一年村里去了個照相的,專門給人照遺像,一個人才十五塊錢,還給做個相框子,老二趿拉著鞋跑上來,他跟娘說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全都照,人家挨家上門服務嘞,他把錢也出了。于是忙讓娘洗了把臉,穿了件素芬去年買的新衣裳,著急忙慌地就拍了張。遺像里的娘很安詳,目光有些呆滯,平視過來,落在大門的門搭上。遺像前面擺著一張小桌,桌上點著兩支蠟燭,中間放著一座香爐,香已經燃盡,香爐的后面供著幾個蘋果,幾瓣香蕉,幾爪葡萄,上面不時有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事宴起后,桌子上陸續(xù)呈上了供品,擺了各式各樣的彩雕。花圈擺在兩側,花花綠綠。他們請來了爹,讓爹的魂兒坐在靈前的一把椅子上,他們忙來忙去地跑,素芬早起哭了靈就跪在干草上,他們依著鄉(xiāng)俗準備妥當就開始早奠。嗩吶的聲音傳不來,他們就搬了兩個大音響。香桌準備得妥當,一桌上供著一顆碩大的豬腦袋,豬耳朵耷拉下來,豬額上抹著紅,豬眼睛緊緊瞇住,成一條線。
豬是起事宴的前一天殺的。殺豬的時候就在橋頭上,引得一眾人觀看。那豬長得真肥壯,他們給豬脖子上綁了條繩子,幾個人生拉硬拽,豬發(fā)出刺耳的哀嚎。屠戶使著勁兒拽著它的耳朵,它拼命向后退,這畜生也知道它的日子到頭了,眼看著按不住連打趔趄,于是又上來兩個年輕人小伙子才給拉到案桌上,旁邊眾人哄笑。他們把豬綁在桌子上,又是按腿,又是按腰,屠戶一只胳膊環(huán)住豬腦袋,手順勢捏住豬的嘴,噌一刀子就豁進去豬脖子,也就一寸長短的好。頓時鮮血順著口子往前面放著的盆子里噴涌而出。豬打著戰(zhàn),渾身抽搐,它扭動著身子直晃的案桌前后擺動。一瞬間這畜生突然掙脫了繩子,把屠戶甩了個屁股墩子,屠戶把嘴上的煙屁股一扔,大罵了句:“狗日的?!眳s也不敢上前去了。那豬就像喝醉了樣搖晃著身子往出奔,豬腦袋直擺,把一眾人嚇得急忙躲開。它奔出去一米遠近,就倒在地上,不時地還長喘口氣。素芬的小女兒站在遠處,她從屠戶磨刀開始一直看到豬倒在地上,血黏乎乎地流了一地,她哇地叫了聲往院里跑去。
第二天早飯上,豬肉立馬就擺在飯桌上,人們大口咀嚼,直吃得嘴角流油。村里的人大概都請了,就像過去吃大鍋飯一樣。
老二忙前忙后地跑,招呼著親戚朋友,他趿著鞋,嗓子也喊啞了,他出了力,眾人瞧在眼里,來客有事兒都找他,他安排得妥妥當當。來人說:“老二,就見你忙里忙外了。”他嘿嘿一笑,忙給來人點上支香煙。他的嗓子啞了,小聲說:“可不是都找我嘞?!眮砣苏f笑道:“咋不見老大和老三了,就你最出力。”他晃了晃手,又掏了支煙給來人別在耳朵上。話來不及說,那邊灶上就又喊起老二,他忙指指喊聲傳來的方向,使足了勁兒向眾人喊道:“大伙吃好喝好,不夠了就開口,管夠?!眮砣舜蛘煹溃骸袄隙?,坐下喝兩口吧?!彼]揮手,指指灶上,沙啞地說道:“叫我過去嘞?!眮砣藬[擺手示意他去忙吧。老大也沒閑,他一直在墳上忙活,依著規(guī)矩往墳里送了九次飯,墳地遠著哩,他騎了輛摩托車,騎一段到了山腳,他就把車停下順著小路一路爬上去,也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老三坐在灶火臺里幫忙,他實誠,來人喊他干啥他就干啥,他給人端茶倒水,清理垃圾,酒不夠了他就推起獨輪車子往村里的雜貨店跑兩趟,他自己掏了酒錢,賢玉使勁兒懟了他兩下,意思讓他別自己貼錢哩,他也沒理會。
中間來了許多行走江湖的,背著二胡竹板子,二話不說,拉下家伙事兒就咧開嗓門唱些調調,老二忙掏了幾個零錢打發(fā)了,有些給錢不夠還吃頓飯,也滿滿地盛了一大碗燴菜,他們就蹲在墻角里稀里嘩啦吃,吃完抹抹嘴就走。前后來了幾撥,有些就被村里人攔下調侃,他們打著笑腔說道:“唱幾句才給嘞。”你別說他們倒不怯場子,給你嚎上半天,二胡拉得生硬刺耳,唱句當地的秧歌。這年頭,要飯的也難哪。
午奠是喪葬禮儀中最隆重的祭奠儀式。午奠前先要出祭,出祭的隊伍就浩浩蕩蕩地走起,白壓壓的一片。銘旌撐在木架上,捧在最前面,用紅布寫著娘的名字及生年卒日;其后是娘和爹的遺像,置在花籃內,四周簇擁著盛開的各色花卉;跟著的是“香桌”,共五支,分別為頭桌金銀斗,二桌獻菜五碗,三桌供大饃饃,四桌麻葉棍頭,五桌各色水果;響工于后隨行,一路吹打哀樂伴行。娘家,間家,親朋好友排成了隊伍,他們手里拿著方樓、牌樓、串院、搖錢樹、金山、銀山等油蜜大祭以及一并紙扎。最多的要數花圈,現時又有了小轎車、電視機。順順的兒子手里還拿著個手機狀的紙扎。再往后就是孝子先小后大,頭戴麻冠,手持哭棒,孝媳孝女一路哭泣。
午后的陽光打在送葬的隊伍上,走到橋頭,只有陰涼處蹲了些人,便喚下響工吹打一氣。大熱的天,吹打了會兒又動身,走到公路上,直堵得車輛無法通行。老大的女兒穿著一身白,手里打了把遮陽傘,她把白褲子挽了邊,洋氣極了,便如走秀一般走過去,旁邊的人不住地看著她指指點點,發(fā)出笑來。
早幾年出祭的路線是繞著整個村子走一遍,近兩年規(guī)矩也散了,人們只繞了一個小圈,撿了些好走的路,稀里糊涂應付罷了。
出祭回來,孝子先依次請了娘家和間家在靈棚一側落座,再請先生依靈前禮歌司儀,參加葬禮的本家,親戚朋友都親臨柩前祭祀吊唁,次序按照主喪人、孝子、家族、娘家、老舅家、姑父母、姨父母、大外甥、姨外甥、老親家、女婿、侄女婿、孫女婿、外孫、小外甥,總之黑壓壓地跪了一片。老院不大,一直擠到大門前,門外看熱鬧的人使勁兒擠進去站在兩側,擠不進去的便趴在下院的矮房上。孝子們頭戴白孝帽,由于是娘和爹合葬,孝帽中間還貼了一小塊四方的紅紙。身上穿著重孝,腰間綁著用麻搓成的細繩,腳上穿著用白布纏了的鞋子,手里持著裹著白紙穗的哭喪棒。孝媳孝女們和孝子裝束差不多,她們少了孝帽,直接用白布包頭。余下人的肩上用別針掛一塊孝布。順順小兒子除了穿著孝服,頭上還頂著一頂紅孝帽。娘沒走前,這是典型的四世同堂。請來的“先生”披紅掛綠,大聲地頌唱著祭文,孝子們披麻戴孝跪在靈前,身下鋪著干草。素芬跪在人群的第二排,她的頭還有些暈,孝子太多擠得發(fā)悶,她的膝蓋跪得酸了,她移了移身子將將夠盤腿坐下。
儀式開始,磕頭燒香,先生陰陽怪氣地開始念唱祭文。
祭文開頭這樣念道:盛夏初秋,季節(jié)交換。人有天象,時可掐算。時晴時雨,不可判斷。生老病死,輪回周轉,后溝齊門,喪禮操辦。親朋相聚,感慨千萬。家父先逝,陰陽隔斷。家母今別,親人離散。新悲舊痛,淚流成串。靈前呼喚,一并祭奠,嗚呼哀哉!
祭文誦讀了一個多小時,腿也跪麻了,大都歪著身子坐在干草上。七月里的天,太陽暴曬,曬得難耐,就扯了一塊大布拉在院子上空,即便如此,汗還是不自覺地流,他們頭上還裹著頭巾,熱得不行就有人脫了當扇子使。先生伴著響工的吹奏,念得著實動情,孝子們掩面痛哭。仔細看看哭相,老大老二跪在最前面。老大哭得悲慟,鼻涕子眼淚混雜在一起,怕是動了情,尤其先生念唱到老大幫著爹娘撫養(yǎng)兄弟姊妹,老大不住拿手抹淚。老二撲在地上,腦袋杵著地,他這幾天忙前忙后累乏了,趴累了也盤腿坐下,不時起身幫忙。老三和素芬倒是沒怎么流淚,就紅著眼靜靜跪著。媳婦們手里都捧著條手巾,掩著面干嚎,旁邊便有觀禮的人起哄,他們指著看誰哭得最厲害,有人走到老大媳婦跟前,低頭仔細看著,老大媳婦擠了半天愣沒擠出來一滴眼淚來,便叫道:“這兒有個干哭的??!”人群哄笑,有人接話:“看你娘死了,看你狗日的咋個哭法。”眾人又一陣笑。響工起初在門外面敲打,但后來一想,咋凈給活人吹打一氣,于是強擠進來,烏七八糟吹打一氣。素芬跪在靈前,淚已經干了,這會兒也哭不動了,她的臉色蒼白,正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她一陣眩暈,她想著能快點完了。她往右邊看看,賢玉虛掩著臉,旁邊是老二媳婦,還在干嚎,可真難為她了。先生把自己寫的祭文念哭了,人群里,偶爾有些親戚朋友受感染也落了幾滴淚。
午奠過后是午飯,人們爭相涌到學校里去避熱。飯就在教室里頭,擺了有二十桌,每一桌都擺了四五盤子菜,每一桌都擺了白酒啤酒飲料。難得聚了一村人,趕來的上禮的,一年到頭見不了的人都來了,坐在一處邊吃邊嘮,酒足飯飽,響工吹拉彈唱,人們就圍著一圈看。素芬在太陽地里曬久了,她就回了老三家里,她兒子給她從學校端了飯菜,她吃了幾口,沒有胃口,正干坐著,來了些鄰里鄰居,還有幾個娘生前的伴兒,都安慰素芬,節(jié)哀。眾人便坐在一起哭一陣,又出去走竄下一家。素芬看見云平娘進了門,她就喊了大娘,老人家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本來擦干的淚又流了出來,她們坐在一處哭訴了半天。老人家偷偷和素芬說:“前幾個月里,我聽橋上有人說你家大嫂嫂還說你不孝順,不回來伺候你娘,她說真真切切不是個親生的?!鄙┥┑脑捴弊屗胤衣牭眯暮?,去年里她還上來說素芬和娘凈講她壞話,讓她上茅坑的時候給聽見,她們拌了幾句嘴,礙著娘還活著也就算了。老大蹲在灶火圪? ?里兩眼直勾勾地看,一句話也沒說,這些她都知道。老人家又說道:“你別在意她們的話,村里人都長著眼嘞。”素芬點點頭,她想著都結束了。她們聊了半后晌,老人家走時素芬挑了幾件娘穿過像樣的衣裳,她連了口袋里掏出的一百塊錢一起硬塞給老人家,把老人送到屋外,她一個人又回來坐在炕上抹了半天淚。
晚上出祭孝子們手里拿著油燈,隔上幾步便點下一撲明火,引著娘和爹的鬼魂,一會兒工夫就星星點點的亮了一路。到了橋頭上,這會兒太陽已經落了山頭,坐在橋頭的人已經多了,人群攔住送葬的隊伍,攔下兩班子響工,自來的規(guī)矩,不露兩手輕易走不了。第一班響工先吹起,嗩吶主奏,其余號手,鼓手伴奏,旁邊的人大聲拍手叫好,孝子們四下里散煙。第二班響工一看風頭都讓搶了,忙不迭地吹打一起,兩邊你來我往,吹打得更加賣力了,足足吹了一個鐘頭。這陣勢可讓村里人看了個飽,有人便說:“這喪事兒辦得氣派?!迸赃吶藨溃骸吧岬没ㄥX?!蹦康倪_到了,出祭的隊伍便又起身了。中途有走有停,遠不及橋頭的熱鬧。
晚奠人就少了許多,親戚朋友大都離去,只留下一眾孝子們做了最后一次儀式告別,他們輪流在遺體前告別,他們輪流走到爹娘的遺像前鞠躬告別,輪了一圈。
告別儀式后是鬧靈,還是在學校院里,院里坐滿了人,老二招呼著人,招呼了會兒也坐下看上兩眼,先前唱了幾首歌,人們不愛聽,有人起哄道:“唱個段子吧?!庇谑怯殖鹆宋鄱味?,人們看得開心,聽得津津有味,發(fā)出一陣陣笑聲。靈前靜悄悄的,他們開始拆靈棚,過了明天,也就徹底無牽無掛。
第二天清晨一早,送葬的人便動身。天好似換了張臉,一改昨天的晴朗,云聚集起來,陰沉沉的,他們加快了手腳。記得2009年下暴雨的那年,平娃他爹死了,暴雨下了半個月,把骷髏山的路也沖斷了,挖好的墓子全讓雨水給淹了,便是抬上去黃土也早成了爛泥,掩不住墓子,迷信講這是破了風水,對后人影響不好。雨水足足把下葬的日子拖了十天,尸體放出了臭氣,下不了土,急得兄弟幾個罵天罵地,罵完了哭一氣。這件事足讓村里人議論了長久。
起靈前,孝女們在靈前嚎哭,喚作“哭明路”。凡送葬者皆吃了幾口用小米、豌豆煮成的粥,喚作“吃紅飯”。早奠后,便是發(fā)引遷柩,送葬的隊伍準備妥當,孝子們手持哭棒,身著號衣,準備起靈。他們把娘生前的枕頭拆開,將里面裝的秕谷燒掉,孝女孝婦手拿靈前鋪過的干草繞靈走了三回。他們小心翼翼地做著一項項留下的鄉(xiāng)俗。做畢,禮生主持禮儀,讀遷柩文,文曰:永遷之禮,凌晨不留,謹囑柩夫,式遵祖道。謹告!扶柩送殯。緊接著他們將娘生前用過的遺飯碗一摔,禮生喊“禮畢遷柩”,土工和抬桿的人迅速起棺,駕靈到大門外,綁靈桿,套棺罩,將銘旌鋪在棺材蓋上,人們各就各位,孝子用白布拉靈,白布從棺材扯出,孝子按照從幼到長的順序站成一行。炮響后,隊伍正式起身,一路撒著紙錢,路過鄉(xiāng)鄰大門,大多人家擺出供桌供品,點一撲明火,以祭奠死者,孝子都要下跪叩謝,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山腳下。
這座山被喚作骷髏山,除了莊稼地,最西側的一個山頭全都是墳。送行的隊伍一路開道,壓壞了不少莊稼,一路種著些蘋果樹,順手摘上幾個揣在兜里。響工停了吹打,不知是棺材重,還是里面的人重。十幾個人輪著抬,迷信說這是棺材里的人不舍得走。他們繞了個“n”字型,從山的這一頭直爬到山的那一頭,因為抬著棺木,他們走的速度很慢,有人便說笑道:“前年順平他媽死了,順平狗的雇了輛三輪車子,一腳油門就把他爹拉上去了,偏省了些氣力。”有人便道:“路不平嘞,不怕翻了車,連死人活人全栽下去?!庇谑撬麄兿蛳驴慈?,果真,山勢陡峭,掉下去也得是個死。老三想起爹走的那年是冬天,骷髏山還積著雪,送行也費了些力氣,他們一路走,一路鏟雪,一路修路。他想那時候一個不注意把棺木掉下去,他們連死的心也得有,索性難是難了些,總算入土為安。相比較娘的棺木好走得多,他們沒費些氣力就上來了。下葬的時候他們跪在一處,繩子綁著棺材,棺材一沉一沉,轉眼就進了土,陰陽招魂,掩墓,一并紙扎燒得干干凈凈,泥土很快就攏成一個小山包。他們燒紙,上香,磕頭,哭。他們聚在一處,或是真心實意的,或是虛情假意的,總之就這一次了。天就像掐算好的一樣,墓子拍實后,雨滴落下來了,他們躲在果樹下。七月的雨來得快去得快,天哭完了,他們又出來重新拾掇了墳堆。素芬跪在墳前,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家侄女子走到她跟前,對她說:“姑姑我奶奶走了也好?!彼f快九十的人,活著白遭罪。
回來后他們開始分家產,他們把箱子柜子往門外抬,他們拿出來娘的舊衣裳,各家分了幾件。老二媳婦兒撇著嘴說:“這些破衣爛裳,誰還穿,燒了算了?!彼胤一仡^瞪了她一眼,她把娘的幾件衣服卷在懷里,緊緊抱住。她想起過去娘總說,下了陰曹地府她也要在閻王爺前告他們的狀。娘走得急,沒有人替她準備狀紙。她想要人死了真有鬼魂,娘該站在院里狠狠推她一把,讓她摔上個跟頭。
都拾掇完,他們就坐在老窯里,就剩了他們兄妹四個,老大老三蹲在地上,老二立在灶火臺前,他們都抽著煙,一句話沒說。素芬坐在炕頭上,娘在時候就該在她身旁的位置,她把手伸過去,輕輕地來回撫摸著床單子,她一遍遍環(huán)顧著老窯,她大口地呼吸著這里的氣息,最后一次。
第二天素芬就走了。出門時,她看見傻計生蹲在學校門前陰涼處的一塊兒石頭上,頭上戴著一個爛脖套,上面開滿了洞,破爛不堪,脖套向前耷拉著。身上穿了件軍大襖,軍大襖臟得不成樣兒,污漬形成一個個圈,腰間不倫不類地系著一條紅腰帶,油乎乎的發(fā)亮,紅腰帶挽了幾個死結,說是夏天里計生凈給脫了衣服裸著跑,軍大襖丟在村里好幾回,村里的孩子專門往上撒尿,年紀大點的撿了給他,過不了幾天又掛在橋頭的樹上。計生裸著身子跑實在有失大雅,村里人想盡了辦法,他們把計生抓起來教育了幾次,沒啥用,計生就會齜著牙傻笑。最后村里的會計李天生想了個辦法。他給計生穿上衣服,腰間拴了條自家的腰帶,這下衣服再也不亂跑了,人們都說這是個好辦法,只有他媳婦罵他偏拿了條自家的腰帶。
計生皮膚黝黑,臉像一塊兒黑炭,頭發(fā)亂糟糟的頂在頭上,像一堆干柴。衣服拖在地上,滾上了黃土,沒有個人樣。前年計生他爹死了,村里人說計生活不過冬天,他倒又安穩(wěn)活了兩年。她想起老三和她說過,今年正月里一天晚上,計生蹲在他家門口凍得直哭。她看著造孽,就開了寒窯的門讓計生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計生倒又來了,來了幾回就讓賢玉給轟了出去,后來也不知道晚上去了哪里過活,倒也還沒死,真耐活。
計生兩只手卷在胸膛前,不時地抓抓頭,蹭蹭流淌著的汗。他駝著背,身體微微向前傾,兩眼愣盯著她看。
太陽照常升起,毒辣辣地曬下來,昨天下的雨散得一干二凈。她回頭看看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地,沒有一點生機。烈日曬到黃土地上,曬干了,皸裂開來,形成一道道傷口,粗糙。她俯下身,捏起一撮黃土,干裂,苦悶,煩躁,沒有一丁點出路。連生長的莊稼,都泛著黃土的色,碰上旱年,莊稼能死一片,偏偏這一片土,偏偏長滿了人。落后,讓這里愚昧無知,貧窮,讓年輕人爭相出去闖蕩。留下的老人小孩兒撐著一片天,近幾年老一輩人也快死盡了,死盡了。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仔細看看。她看見計生老了,頭上生出了白發(fā),計生盯著她,突然使勁兒齜著牙傻笑,她沖他笑了笑,就坐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