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下雨了,老人思念著他的狗。
他把臉挨近窗子,想要盡可能地看清樓下那些打傘的人,還有雨水積累的小水洼,以判斷雨勢的大小。如果雨太大,還是不外出為妙。但他無法抑制地想著那條跟隨了他十二年的金毛犬,此刻會在什么地方呢?它會懂得自己避雨嗎?老人很是擔(dān)憂。近兩年,金毛犬愈加無精打采,整天病懨懨地趴在地板上,耷拉著耳朵,或是鉆進(jìn)自己的狗窩里不出來,惹得老人總想用腳狠狠地踹它,沖它吼:你給我打起精神來!當(dāng)然,他從未這么做過。老人知道,這條金毛犬跟自己一樣,已經(jīng)是老年了,據(jù)說狗的壽命只有十五年,那么它已經(jīng)比自己還要老了。
以前,下樓遛狗時他還會細(xì)心地將狗鏈戴好,不讓它亂跑。他知道很多人怕狗,而且小區(qū)里也有許多孩子,他不想給別人帶來困擾和危險,更不愿意給自己帶來麻煩。畜生就是畜生,你永遠(yuǎn)不知道它腦子里想什么,會不會突然哪天就發(fā)起瘋來。因此,老人緊緊地拉住狗鏈,一刻也不放松。有時它會受到什么事物的吸引,停住不動或是朝某個方向跑去。鏈子繃直了,老人與狗對峙著。他寸步不讓。往往這個場景會持續(xù)半分鐘,最終獲勝的永遠(yuǎn)是人。
可是近兩年,金毛犬明顯大不如前。最直觀的體現(xiàn)是它的毛色。老人還記得它最威風(fēng)的時候,遛狗時幾乎每個路人都會回過頭來瞧一眼,無聲地贊嘆它健壯的體型和金光熠熠的毛皮。那時它很像一個貴族,昂首闊步,仿佛它才是引領(lǐng)者,老人則是它的隨從。現(xiàn)在它的毛發(fā)早已失去光澤,惱人地卷曲著,到處都是分叉,活像一團毛球。無論他怎么清洗,它看起來都臟兮兮的,如同一條野狗。出門時,他必須要使勁地拽著,甚至佯裝要踢它,金毛犬才會不情愿地往前走一段,但找個機會就要臥倒,那樣子真是受罪啊,看得老人氣不打一處來。
漸漸的,連老人也不怎么下樓了。
雨看起來并不大,外面的人有些都沒有打傘。老人打開窗子,探出手臂,伸開手掌。陰冷的風(fēng)吹在他蒼白、瘦削的手上,無法控制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因為這使他想到拔了毛的雞皮。
那天清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解開了狗鏈?;蛟S是看到它太不舒服吧,仿佛鏈子是一道枷鎖,勒得它喘不過氣來。他凝視了一會兒,狗也抬起頭望著他,眼睛濕濕的。那天是外出買菜的日子,老人會一次買夠一周的食材,這樣剩下的日子就不用出去了。他的飯量從年輕時就很小,但身體一直很健康,幾乎沒得過病。他對食物完全沒有要求,只求速戰(zhàn)速決。
他嘆了口氣,解開了鏈子。
那天天氣很好,金毛犬似乎也稍稍打起了一點精神,安靜地跟在他后面。小區(qū)里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鍛煉身體的人,占據(jù)了為數(shù)不多的健身器材。另外的幾個老年人則繞著小區(qū)走路。他一個也不認(rèn)識,也不想認(rèn)識。他并非刻意獨來獨往,只是覺得一個人更自在些。
他坐在社區(qū)公園的小長椅上,盯著對面的灌木叢,有時會看一個小時。就是在他回過神來的當(dāng)兒,他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
無聲無息,就這么消失了。老人幾乎找遍了整個小區(qū),還問了所有碰到的保安。十二年里,他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他思索著它會不會自己回來,但毫無把握。他獨自在長椅上等到黃昏。天空變成了赭紅色。
他猶豫著是否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找一找,可他有種強烈的預(yù)感:這是徒勞的。
這不是老人與狗的故事。有時老人會完全把狗忘了,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就像他經(jīng)常忘記自己死去的妻子(按照年齡和慣例,或許應(yīng)該叫“老伴”)。那時他坐在家中的躺椅上,背部輕盈地擠壓著椅背。沒有開收音機。他什么也沒想起。他孑然一身。
不過經(jīng)常忘記老伴還是讓他稍稍感到驚訝,畢竟他們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他夢到她的次數(shù)也逐漸變少,在夢里她更多是一種背景,比如在廚房洗碗,或是繞到隔壁屋,給他從柜子里取降壓藥。他知道自己夢到了老伴,雖然她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像影子在晃動。
一周前,他聽到了異常的聲音。持續(xù)不斷的嗡鳴,從某個未知的地方填充了房間。應(yīng)該是管道里的事,老人想。他在客廳、廚房、廁所和臥室都檢查了一圈,依然沒發(fā)現(xiàn)嗡鳴的來處,而這聲音卻更加清晰了。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墻壁和天花板里都埋著管道,誰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人只好打開收音機,隨便調(diào)到一個臺(總喜歡聽老歌,鄧麗君什么的),試圖蓋過它。
嗡鳴與鄧麗君的歌聲纏繞在一起。
他時而覺得兩種聲音原本就是一體。他關(guān)掉收音機。鄧麗君的歌聲停止了,嗡鳴沒有停。他閉上眼,順便想了想埋在暗處的管道,以及這座城市里的管道網(wǎng)絡(luò)。地上與地下。不同的管道輸送著不同的東西。
有時,他又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吼聲,和一個女孩的哭泣。那是對門新搬來的鄰居,陰沉的中年男人和他剛上中學(xué)、體態(tài)肥胖的女兒。他經(jīng)??梢月牭酱蛄R聲穿過墻壁傳來。中年男子上班時總會重重地關(guān)上門,然后是鎖門,然后邁著重重的步子下樓梯。老人會站在門后,透過貓眼看著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他也見過那個胖女孩,穿著皺巴巴的學(xué)校運動服,悶悶不樂的樣子?;蛟S她跟同學(xué)在一起時不這樣。
對門的鄰居經(jīng)常換人,毫無疑問,這是一間出租房。十多年前,老人和老伴剛搬過來時,對門住著一個剛退休的老單身漢,他們偶爾在小區(qū)公園碰到,會下下棋,隨便聊聊。一年后,老單身漢不見了,換成了一對夫婦和兩個幼小的孩子。老人沒再跟新鄰居有過任何接觸。再后來,夫婦又變成了兩個合租的年輕男孩。人總是換來換去。整棟樓房里,他認(rèn)識的只有老伴,直到她也不在了。
狗是老伴跟他一起買的,剛領(lǐng)來時那么小,躲在硬紙箱里不出聲。他們當(dāng)然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它將早一步離他們而去,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不過他們早已做好離別的準(zhǔn)備,他們心知肚明,自己將會不可避免地跟它產(chǎn)生感情,最終又會親手埋葬它。老伴喜歡跟狗說話,叫狗“寶貝”之類的稱呼,她似乎認(rèn)為它能夠擁有類似人類的情感。對此,他嗤之以鼻,認(rèn)為試圖跟動物建立感情純屬胡扯,人們只是將動物的某種習(xí)性與感情混為了一談。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國外的調(diào)查,60%的狗會在主人死后吃掉尸體,并且24%的狗會在第二天就開始行動……
“一般先從臉部開始?!彼罱o老伴聽。
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就是個沒感情的人?!彼脑捪袷窃谙陆Y(jié)論。
當(dāng)然不是結(jié)論。
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習(xí)慣跟狗說話,在妻子去世之后。不知從何時起,金毛犬變得安靜,趴在客廳地板上,下巴放在爪子上,耳朵垂在兩邊,像是在沉思。那時它的眼睛還閃爍著光彩,緩慢地在房間里走動,無聲地咀嚼食物,喝水。老人坐在躺椅上,盯著金毛犬的一舉一動,仿佛在想策略。他撫摸狗的頭和背,那時它的毛發(fā)還沒有分叉、變暗。他對它說:“那我跟你說說話吧,看你怪可憐的?!?/p>
于是,從那一天起,他開始對狗說話。他幾乎什么都說,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當(dāng)然,他并不相信狗能聽懂人的話,相反如果真能聽懂,他可能就閉口不言了。正是由于聽不懂,他才得以毫無顧忌。他會跟狗抱怨鄰居關(guān)門、走路聲音太大,蔬菜又漲價了,小區(qū)保安只知道盯著手機看,電視遙控器又忘了放哪了……然而在外面他是不會跟狗說話的,有時路人會停下來,摸摸它,或贊嘆一兩句:“您養(yǎng)得真好啊。”這時老人會平靜地回答:“養(yǎng)著玩的?!?/p>
他總想起老伴最后的日子。醫(yī)院里,老伴戴著呼吸機,巨大的棉被蓋住她,使她看起來更小。周圍是精密的儀器,鏈接著管子和不停閃爍的指示燈。他去醫(yī)院探望她,當(dāng)然不能帶狗來。老伴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睡狀態(tài),偶爾醒來,她空洞地盯著他,又望望他身后,似乎在尋找什么。他連忙解釋說:“醫(yī)院不讓帶狗?!崩习榈哪抗庠俅无D(zhuǎn)向他,有些困惑似的眨了眨眼,又睡去了。
老人喝了一口水,在這個陰云密布的早上。快下雨了,雨還沒下。沒有蜻蜓在低氣壓中飛行,也沒有蝴蝶落在指尖上。這個早晨,老人在喝一杯清水。這個早晨只有老人,沒有狗。狗去哪了?老人站起身,忍受著不知何處來的嗡鳴,忍受著墻壁里的管道,和通過管道的東西。他來到臥室,在抽屜里面找。狗當(dāng)然不在抽屜里,但他找到了一摞紙,上面用五顏六色的蠟筆畫著一些事物,太陽,房子,白云什么的。這些畫是他的孫子上小學(xué)時候畫的,也過去二十年了。那段時間只要放暑假,孫子就會跟他一起住。這個小男孩很安靜,不喜歡出去玩,只愛畫畫,這點倒跟男孩的爸爸——也就是老人的兒子很像。老人和兒子交流很少,在父親面前,兒子總是顯得很恭順,似乎沒有青春期。后來他到柏林定居時給老人寄過一張照片。鏡頭里,兒子站在一堵被瘋狂涂鴉的墻下,面無表情。
那張照片早不知道丟哪里去了,不過孫子的畫一直留著。二十年前的畫,看起來像昨天剛畫的。老人仔細(xì)地一張張看完,其實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了。他重新將畫卷好,放進(jìn)抽屜里?!爱嫷檬裁磥y七八糟的?!崩先肃洁熘翢o天分。孫子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被父親接到了國外,再也沒來這里過暑假,后來學(xué)的專業(yè)也跟美術(shù)不搭邊。
“你就是個沒感情的人?!彼牭浇鹈f道。
“滾?!崩先苏f,“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p>
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對著虛空說話。
在二十一世紀(jì)的一個早晨,一個老人丟失了他的狗。他不知道怎么辦。
在丟狗之前的日子里,老人經(jīng)常站在一棵樹下。不是避雨,不是為了遮擋陽光,也不是像附近的其他老人那樣把自己的后背往樹干上蹭,用以鍛煉身體。他只是想在那里站一會兒,并不是為了思考什么事。那時,他牽著他的狗。
金毛犬懶洋洋的,不情愿地隨老人一同站在樹蔭中。
樹干上經(jīng)常被貼上小廣告,還有尋狗啟事。各種各樣的狗,各種各樣的主人和愛稱。懸賞。必有重謝。聯(lián)系方式……老人還注意到,尋狗啟事都印著狗的照片,盡管它們看起來也都差不多??衫先诉B一張金毛犬的照片也沒有。養(yǎng)了這么多年,想不起來照一張照片。一個老人站在樹下,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想到過如何埋葬他的狗,但從沒想到如何丟失他的狗。
坐在家中,窗外是漸漸膠著的云層。陰云像是從地平線后面突然涌起,巨浪一般升高,隨時準(zhǔn)備落下拍打整座城市。云還在升高。
電視里播放著新聞,講一些人給狗投毒。已經(jīng)有許多狗這樣死去。老人關(guān)掉了電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突然想念起住在職工家屬樓的日子。那時全樓的人都是一個廠子的職工,樓房是分配的。樓上樓下,他全都叫得出名字。那時他和老伴還沒有養(yǎng)狗,出門遛彎時要不停地打招呼,停下,寒暄。那時他總是很煩躁,因為不愿意多說話。他知道有些工友們在背后議論,說他不近人情。
他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直到得到一些小道消息。小道消息又迅速得到證實:樓下的墻壁上被人用油漆寫了好幾個大大的“拆”字。據(jù)說,這里要被征用,未來會變成商業(yè)區(qū)。住戶們每天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每家每戶吃晚飯時,飯桌上聊的都是拆遷的事;一些人陸續(xù)搬走了,另一些人留下,組成聯(lián)盟,原因是對拆遷費不滿。他們第一次聽到了一個專有名詞:釘子戶。其中有幾個人被推舉為頭頭,代表居民跟拆遷辦談判。他由于退休前在工廠擔(dān)任過領(lǐng)導(dǎo),因而也是頭頭中的一員。雙方僵持著。樹葉從綠變黃,又翩然落下。某個傍晚,兩個穿著灰色皮夾克的人來到他家,他們圍坐在昏暗的客廳餐桌前,即使是在家中也不覺放低了聲音,很符合密談的氛圍;幾天后,他宣布搬家,聯(lián)盟很快因為幾個頭頭的退出而解體。人們在背后議論(或是謾罵),他(和那幾個頭頭)收了拆遷辦的錢;他們說,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相信他。
老人和老伴第一次住上了商品房。在這里他倆誰都不認(rèn)識,難得清靜。他們養(yǎng)了一條金毛犬,一起下樓遛彎,再也不用沒完沒了地打招呼。過去的老鄰居都跟他斷了聯(lián)系,分散到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他知道,他們此生不會再相見。對此,他并不十分在意。
可是,他丟了老伴的狗??炻溆炅?,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外面響起了隱隱雷鳴,天空顯得很憤怒。嗡鳴聲愈演愈烈,只有他一個人在家。他很想說說話,但四壁和家具冷冷地回應(yīng)著他。他甚至無聊到準(zhǔn)備細(xì)細(xì)回憶自己的一生。終于,第一顆雨滴打在窗戶上,由于慣性變成了一條水鏈。老人凝視著水滴緩緩流下。他站起身,披上大衣,戴上氈帽。他下了一個決心,仿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老人要去尋找他的狗。
秋天,一個老人穿戴整齊,準(zhǔn)備出門。他的手里攥著狗鏈,另一頭是空氣。他站在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瞧,同時借助自己的耳朵。他的聽力依然很好,否則也就不會聽到嗡鳴聲,據(jù)說很多老人是聽不到嗡鳴聲的。他手里牽著狗鏈,另一頭是如影隨形的嗡鳴聲。
貓眼是一個圓形的世界,樓道變成了弧形。那扇門隨著角度的變化而扭曲。鄰居沒有出門的跡象。他不想見到那個陰郁的中年人,不想跟他沉默地對視,也不想知道他姓什么??墒牵麄兘?jīng)常會一同出門,遇到一起。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兩扇門經(jīng)常同時打開,他們無可避免要暴露自己,彼此對望。他們同樣可以看到對方眼中的折磨。
他,一個老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不信宿命之說。
因此他在門口站了很久,確定對面那扇門沒有松動的可能,才顫巍巍地打開門。鄰居的門安安靜靜,密不透風(fēng)。老人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將門鎖好,又迅速回頭看。確實,鄰居的門沒有開,他如蒙大赦一般地等待電梯到來。
樓道里總飄蕩著一股什么東西腐爛的酸臭味,地面也到處是塵土和垃圾。物業(yè)公司每個月都會象征性地派一個女人來打掃衛(wèi)生,但每次樓道的樣貌與之前并無不同。甚至有兩回老人都在電梯口發(fā)現(xiàn)了西瓜皮,他沒辦法不去懷疑此人的動機。
“意外越來越多了?!崩先讼?。之前新聞里還報道了一個由于電梯沒及時抵達(dá)、電梯門卻提前敞開而一腳踏空摔死的人。腳下的地面未必都是堅實的,老人走進(jìn)空無一人的電梯。頭頂側(cè)端刮來涼颼颼的風(fēng)。電梯下行。老人注視著上面的數(shù)字逐次變小。
電梯也是管道,他忽然想到。
沒有人上電梯。老人慢悠悠地走出來,左右看看,還是沒看到人。小區(qū)一層的棋牌室此時靜悄悄的,平時喜歡聚在單元樓門口聊天的老太太們也不見了蹤影。他走出樓門,朝天空望了望。烏云稠密,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形狀。
旋渦。老人想,自己要去哪里呢?他下意識地拉了拉狗鏈,卻只拉到一團秋天的空氣。老人微微嘆口氣,下了臺階。冷風(fēng)習(xí)習(xí),還夾雜著雨點。秋風(fēng)雖說不上寒冷,卻深入骨髓。老人豎起大衣領(lǐng)子,遮擋風(fēng)寒。
讓我好好想想,老人心想。
還是走吧,老人自言自語,既然是秋天。
于是,老人慢慢地路過了社區(qū)公園,路過了涼亭和運動器材,路過了幾輛靜止的汽車和小超市。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事實上,他都沒有遇到什么人。一個賣雨傘的人站在小區(qū)門口,東眺西望,負(fù)責(zé)跟人打招呼,但就連他也沒理會路過的老人。
走出小區(qū),老人感到煥然一新。
有些路人猶豫著要不要打傘,他們緊緊地握住傘柄,像等待一個機會似的等待雨水。老人路過兩個正給彼此點煙的小青年,他聽到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看,這天空像不像漏了個洞。
他們?nèi)粵]有注意那個拖著一條狗鏈路過的老人。
老人走出小區(qū)1.5公里,來到一座巨型高架橋的下面。從這里,視線所及處,保守估計能看到整座高架橋的0.05%。高架橋由五座環(huán)島組成,結(jié)合數(shù)不清的出口、入口、交叉口和延伸出的詭秘輔路,它們彼此延伸、繁殖,又彼此否定,像是按照某種程序瘋狂生長的鋼鐵植物。此刻,老人站在高架橋某個鮮為人知的非機動車道路口處。這里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偶爾駛過幾輛又薄又扁的自行車,帶有迷惑性。
在高架橋的另一端,是城市有名的綠化帶,里面種滿了樹木。即使是在秋天,它們的葉子依然牢牢地抓緊根莖,毫不松懈。兩輛自行車從老人面前輕盈地駛過,兩秒鐘后帶來一縷微風(fēng)。他往綠化帶的邊緣望了一眼,看見了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
他站在轟隆隆作響的高架橋下,不知所措。又有一輛自行車從他面前倏忽而過,像是一只剛剛孵化的燕子。
無論如何,他必須穿過馬路,去那里看一下,否則事情總歸不太對。于是他來到綠化帶的邊緣,站在男孩面前。男孩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衣著單薄,渾身不知為何濕透了,哆哆嗦嗦的。
“你怎么搞的?”老人問。
男孩膽怯地望了老人一眼,又低下頭。他臉色蒼白,渾身上下都是灰色的。
老人皺了皺眉。秋天的風(fēng)吹過綠化帶,但并沒有吹出什么樣子。他脫下大衣,給男孩披上。老人雖然歲數(shù)不小了,但自認(rèn)身體健康,比很多年輕人都要強壯。脫掉大衣后,里面是一件棕色保暖襯衫。
綠化帶里的自動灑水機在噗噗噴水。
天氣陰冷,云層也在變厚,隨時都會拍打下來。老人感覺還不錯,甚至覺得如果再脫掉保暖襯衫也沒什么問題,不過并沒有必要這么做。他問男孩是否要一起走,但男孩神情茫然,老人這才明白:他找不到家了。
男孩只有五六歲的樣子,但思想似乎很成熟,不吵也不鬧。老人看了看天空中的旋渦,又再次確認(rèn)了體感,直到確信自己確實沒感到很冷——畢竟老年人的感官會有些遲鈍。他摸摸男孩濕漉漉的頭發(fā),說:“好吧。”
他帶著男孩離開了綠化帶。
“你還記得家的方向嗎?”老人問。他們正沿著高架橋的一條分支往前走。一只只巨大的灰色圓柱撐起了橋面,蜿蜒到遠(yuǎn)方。橋下則是一片荒地,地面長滿了藜和虎尾草。男孩顯得很迷惑,那意思似乎是:記得,又好像不記得。
“好吧。”老人說,“那咱們就找找看?!?/p>
他們走了不遠(yuǎn),看到了前方道路施工的指示牌。工人們好像都下班了,要么是去吃飯。整座工地除了半人高、兩米長的塑膠管道,戰(zhàn)壕般的坑洞,以及一個坐在塑膠管道上面發(fā)愣的年輕工人外,其余的就只有風(fēng)刮起的微塵。
一個年輕工人在微塵中發(fā)愣。
年輕工人驀然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過他面前的不速之客。他皺了皺眉,從管道上跳下。他走出去大概十米遠(yuǎn),點燃一根煙狠狠地抽著。
老人和男孩走過一條立交橋。聲音更加嘈雜了。一個女人站在橋中部,靜默地凝視腳下的車流。
一枚葉子打著旋吹上來,剛落地又迅速被吹起,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在牽引。
“休息一會兒。”走下橋,老人說。他沒有感覺到累,但他知道老年人不應(yīng)該一次走太多路,膝蓋會受損。他坐在大理石花壇的邊沿,慢慢地用手捶腿。他以一種散漫的目光打量著遠(yuǎn)處的高樓。行人來來往往,沒有人停留。
“咱們繼續(xù)走吧?!彼麑δ泻⒄f。
在路邊,老人認(rèn)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以前的鄰居老沙。他們已經(jīng)將近二十年沒見了,自從他們搬家,并且在那棟職工家屬樓被拆掉后,他倆就沒再見過面。那個年代聯(lián)系方式還不太便利,但是就算可以聯(lián)系上(沒什么不可以),老人也知道他們不會再聯(lián)系了。在偌大的城市中,兩個老鄰居偶遇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他從未想到過會在這里——一條安靜的單行道的中途——遇到故人。
老人停下腳步,仔細(xì)思考眼前的事態(tài)。男孩好奇地盯著他。
曾經(jīng)的鄰居老沙正站在一棵美國梧桐下,焦急地望著道路更遠(yuǎn)處。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視線中多出來的那個老頭和孩子。老沙的視線越過了他們,投向烏云密布的天際線,似乎是為了那旋渦狀的云層而焦心。
“好吧?!崩先俗匝宰哉Z,但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實際上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停滯在了原地,不知該扭頭回去,還是繼續(xù)向前走。這時,他突然感到有人在后面推自己。老人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男孩。男孩狡黠地沖他眨了眨眼。
與此同時,老沙正朝他走過來。
“是你。”老沙平靜地說,“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p>
“是啊?!崩先肃洁熘?,將拿著狗鏈的右手放在身后。
然后兩人便陷入了沉默。秋天橫亙在他們之間。
“你在干什么?”老人問。他發(fā)現(xiàn)老沙顯得心不在焉,總是望著車來的方向。
“這不是很明顯嘛,”老沙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在等車?!?/p>
“等車?”
“公交車。”
老人詫異地說:“公交車?可我沒看到有站牌啊?!笔堑?,他看到的只是一棵棵按照等距排列的梧桐樹,樹冠和樹干由于光線不足而變得黯淡?!澳愕榷嗑昧??”
“一天,一個月,或者是……”老沙神色迷離,“一年。它總也不來?!?/p>
看來老沙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或許是老年癡呆,老人悲哀地想。他不禁慶幸自己雖然年紀(jì)大了,但頭腦運轉(zhuǎn)一直很清楚。汽車一輛輛從他們面前駛過,其中也有公交車,但顯然并沒有停下的意思。
“這是小志嗎?”老沙這才發(fā)現(xiàn)躲在老人身后的男孩。小志是老人孫子的小名。老人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別扯了,我現(xiàn)在都快有重孫子了?!?/p>
可老沙并未理會他的話?!澳氵€記得爺爺嗎?”老沙彎下腰,露出笑容,“你以前經(jīng)常來爺爺家玩。還記得嗎?你每次來都會拿畫給我看?!?/p>
“畫?”老人愣了愣。
“小志現(xiàn)在還畫畫嗎?”老沙繼續(xù)說道,像是在努力喚起男孩的回憶,“我說你畫得很好,可是你跟我說,你爺爺不喜歡你的畫。我說怎么可能呢,哪有爺爺不喜歡孫子的畫的。你說,每次你把畫給他看,他都隨手放到一邊。你說你能感覺出來,他一點也不喜歡你的畫。孩子的心思可要比大人敏感多啦?!边@最后的話是說給老人聽的。老沙直起身,埋怨似的看著老人。
“我早就忘了?!崩先丝人詢陕暎拖履抗?。
兩個人再次走進(jìn)沉默。老沙身體前傾,繼續(xù)朝車來的方向凝望。他們好像再也無話可說了。
“那個……”老人不甘心似的,發(fā)出含混的聲音,“那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p>
“什么?”老沙一副茫然的表情。
“就是搬遷時的那件事。”老人有些煩躁,他開始后悔自己主動提起,“我知道你們一直怪我拿了好處,但是……”他停下,考慮著如何為自己開脫,但老沙打斷了他。
“我根本就沒怪你。”老沙笑著說。
“你……”
老沙擺了擺手,“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嗎?沒有該怪誰的,天底下的事都是如此,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我承認(rèn)當(dāng)時我們也很氣憤,但仔細(xì)想想誰不是這樣呢?誰又比誰高尚到哪里呢?所以用不著放心上?!彼男θ萜胶?,仿佛是在安慰面前的老人。
“可是……”老人還想爭辯什么,男孩卻拉了拉他的衣角。老人讀懂了男孩眼神里的內(nèi)容。那意思是:該走了。
“好吧?!崩先溯p輕地說。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沒有說再見。其間老人回過頭,最后一次看了眼老沙的背影——他又恢復(fù)成了最初的那種樣子,專心致志地在一個沒有站牌的地方等待公交車。
男孩覺察出了老人的沮喪。此時,他們正行走于市中心的步行街。人群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涌來。老人突然站住不動了,他指著其中一棟房子說:“我以前住在這里。”
男孩抬起頭,看到的是一棟全部被玻璃包圍的辦公大樓。
“我們要去哪里呢?”老人的聲音顯得空茫茫的,“你還能記起你的家怎么走嗎?”
男孩搖了搖頭。
“看來你需要的不是我,”老人喃喃地說,“你應(yīng)該去找警察。說不定你的父母正著急找你。說不定他們已經(jīng)報警了?!?/p>
聽到老人的話,男孩抽了抽鼻子,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哎,哎。”老人一時間也有些手足無措,連忙看了看周圍的人,好在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你干嗎哭呢?我又沒說要拋下你。再說了,我也還沒找到我的狗,路上有個伴也挺好的……”
男孩臉上仍掛著剛剛流出的淚滴,嘴角卻笑了起來。
“雖然咱們是第一次見,”老人摸著自己早已松弛下垂的腮幫子,“但我猜你也是個不讓家長省心的孩子。”
男孩笑得更開心了,那意思似乎是:你怎么說都行。
“我的孩子很讓我省心的,”老人說,“不過他現(xiàn)在在很遠(yuǎn)的地方,很多年沒回來了。他會定期給我和老伴匯錢,其實沒有必要,我倆的養(yǎng)老金足夠花了……”提起老伴,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并不急于給出結(jié)論。他思考了一會兒,最終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彼f的不是“這個城市”,而是“世界”,也把他自己嚇了一跳。難道兒子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嗎?真是可笑,老人自嘲地想,剛才還慶幸自己腦子清醒呢,現(xiàn)在看來能說出這種話也沒清醒到哪去。
男孩困惑地凝視著他。
“好了好了,不說了?!崩先瞬幌朐谶@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纏,“還是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吧。你說,咱們會先找到哪一樣?”他打趣般地問男孩。
男孩雙手背后,像是個小大人那樣猶豫片刻。然后,他放松了下來,用一種近乎溫柔的目光望著老人。老人讀出了其中的內(nèi)容,那意思是:一直站在這兒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你說得沒錯。”老人贊嘆似的說,“你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你是個蠻聰慧的孩子。”
男孩并未領(lǐng)情。他向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沖老人做了一個鬼臉,意思是:我早就知道了。
在一張長椅上,他們遇見了一個賣地圖的人。
他正躺在那里呼呼大睡,臉上蓋著一張世界地圖。老人和男孩走過去,等了一會兒。最后,老人實在不耐煩了,便將地圖從他臉上掀開。賣地圖的人哼了一聲,醒了過來,眨巴著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請問,”老人用十分客氣的語氣說,“能否賣給我們一張地圖?”
賣地圖的人坐起身,疑惑地打量著面前的這一老一少。他慢騰騰地將地圖對折,再對折,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放進(jìn)旁邊的公文包里。老人注意到,包里面是厚厚的一疊地圖?!翱梢悦??”老人又問了一遍。
他將公文包的拉鏈拉好,然后慢悠悠地說:“不可以?!?/p>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老人的意料,以至于半天沒說出話來?!盀槭裁??”老人訝異地問,“你難道不是賣地圖的?”
“我是賣地圖的,”賣地圖的人說,“但我無法賣給你。實在抱歉。”
“為什么?”
“這個嘛……”賣地圖的人似乎很是為難,在艱難地尋找措辭:“我只能說,你們暫時還不需要我的地圖?!?/p>
“真是怪了?!崩先苏f。
“沒辦法?!彼H為遺憾地說。接著,他又補充說:“你們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崩先苏f,“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那可不。”賣地圖的人應(yīng)和道,“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糊里糊涂的?!?/p>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沒有錢?”老人忽然意識到什么,手伸進(jìn)大衣口袋要……但被賣地圖的人制止了?!澳氵@么做沒有意義?!彼恼Z氣中有安撫的意味,“我說了,你們之后會明白的?!?/p>
“好吧。”老人放棄了。
“今天真的不太順利?!彼麄冏叱鋈ズ苓h(yuǎn)后,老人對男孩說,“連地圖都不愿意賣給咱們,還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p>
男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沒有回應(yīng)老人的話。老人嘆了一口氣?!拔铱赡茉僖舱也坏轿业墓妨?。”老人自言自語道,“但你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家。對了,你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他停住腳步,皺起眉頭,嚴(yán)肅地注視著男孩。
男孩嚇了一跳,也立刻站住。他使勁搖了搖頭,意思是:他不是離家出走,而是正相反,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天空的光線愈發(fā)陰沉了,路上的行人也變得稀少。風(fēng)劇烈地?fù)u晃著樹木,葉片像匕首般在空中來回穿梭。老人不清楚他們已走了多遠(yuǎn)。他回過頭,看到的只是一片昏沉,那些高樓、人影和街區(qū),都成為了模糊的輪廓。風(fēng)揚起的沙礫漫天飛旋,如同在大地與天空之間拉起了一道帷幕。
“我們這是到哪兒啦?”老人心神不寧地說。他意識到就連他自己也逐漸失去了方向感,也不知道該怎么回自己的家了。“都怪這鬼天氣,”老人嘟囔著抱怨道,“我是老糊涂了才會在這種天氣出門。”但說什么都晚了,所幸的是他的身體還支撐得住,他甚至并沒有感覺到疲倦。
風(fēng)暫時停了?;覊m在空中靜止片刻,紛紛落回地面。
他們這才發(fā)覺自己無意中闖入了一處荒僻的建筑工地內(nèi)。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半成的二層小樓,周圍堆放著鋼筋、磚石和木材之類的建筑材料。面目不清的工人們在他們身邊來回奔忙。
“這個地方讓我不舒服,”老人對男孩說,“咱們還是快離開這吧。”
這時,一個戴紅色安全帽的工人攔住了他們。他二話不說,先從身后拿出兩把施工錘。老人和男孩還沒搞清楚狀況,懵懵懂懂地接了過去。
“時間緊迫啊,”對方說,“入夜前我們要拆掉這座房子,現(xiàn)在離太陽落山還有幾個小時,抓緊的話還來得及?!币娝麄儧]有動作,他大聲喊道:“你們倆愣著干嗎?還不趕緊干活?”
老人和男孩面面相覷。這件事完全超乎他們的預(yù)料。
“你難道看不出嗎,我歲數(shù)已經(jīng)很大了,”老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說,“而他還是個孩子。讓我們?nèi)ジ苫钅悴挥X得很不妥當(dāng)嗎?”
“不要磨磨唧唧的?!奔t色安全帽完全沒把老人的話當(dāng)一回事,“趕快去干活!”
老人手里拿著施工錘,搖了搖頭。他滿含歉意地望了男孩一眼,男孩也撇了撇嘴,意思是: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于是他倆朝著那棟正在拆除的房子走去。突然,從一旁閃出了一個戴白色安全帽的男人。
“你們總算來了,”他仿佛松了口氣,“人手太緊缺,只能辛苦二位了。天黑前我們要把這棟房子建好,任務(wù)很重啊。”說著,他不由分說往老人和男孩的懷里各塞了一把批灰刀。
“可是……”老人抱著施工錘和批灰刀,瞠目結(jié)舌,“剛剛那人跟我說的是……”
“拆掉房子是吧?”白色安全帽不以為然地說,“他就是個瘋子,別理他。”
他帶他們來到房屋的外墻某處已用水泥澆灌好的底座前。
“開始吧,你們的任務(wù)是把這座墻砌好?!卑咨踩迸牧伺睦先说募绨?,“加油。”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老人看到旁邊還有幾個同樣戴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在默默地砌另一堵墻。
“這一定是場誤會,”老人安撫男孩道,同時壓低了聲音,“這幫人太過分了,咱們要想辦法逃走?!?/p>
這時,有一群戴著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忽然沖出來。他們揮舞著施工錘,朝已經(jīng)快要砌好的墻面狠狠砸去。兩邊的人立刻爭吵起來。
“機會說來就來,”老人扔掉手里的批灰刀,“咱們現(xiàn)在溜吧?!?/p>
工地上一片混亂。戴紅色安全帽和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們你爭我搶,互不相讓。他們一方剛剛壘上一塊磚,另一方便想方設(shè)法去破壞。于是,紅色安全帽們只得圍起人墻,阻止白色安全帽們的進(jìn)入??墒?,他們往往顧此失彼,己方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總是會被對方突破。那兩個領(lǐng)頭人(也就是塞給老人和男孩工具的二位)焦急地四處奔走,喊啞了嗓子,儼然在指揮一場重要的戰(zhàn)役。就在這膠著的時刻,老人和男孩悄悄地摸到了工地出口。
在逃亡的過程中,老人不自覺地回想起了很多年前兒子打給他的一通國際長途。
那天老人剛剛準(zhǔn)備入睡,便接到了兒子從柏林打來的電話。在此之前,兒子很少打電話過來,一年中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會公式化地問候一下。兒子自從出國以后,似乎就完全與父母脫離了關(guān)系。他們之間很少存在爭吵,但老人逐漸意識到兒子是在以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tài)慢慢地脫離這個家庭,脫離他們祖祖輩輩的生活。這小子其實精明著呢,老人想,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電話里,兒子嗓音沙啞,還有濃重的鼻音,顯得有些疲倦。
“你怎么了?”老人問。
兒子沒有正面回答父親的問話。他以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聊起了自己的異國生活,也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事情——關(guān)于天氣,工作,交通,飲食,小志,還有丟失的錢包。既不過于簡單,又談不上詳細(xì),如同在向老板匯報工作。
“如果我還在你身邊,”兒子說道,似乎突然換了一種語氣,“你根本沒有耐心聽我講這些?!?/p>
老人將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的含義。真的嗎?老人努力搜羅著記憶中與兒子溝通的畫面,但立刻就被話筒中另一種鬧哄哄的聲音打斷了。
“你那邊有人在打架?”老人含糊地問。
“哦,”兒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外面有人在示威抗議?!?/p>
“抗議什么?”
“開發(fā)商要拆掉一段墻建高檔公寓?!眱鹤诱f,“從早上就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示威了……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正好離示威人群很近?!?/p>
“墻?”老人很是疑惑,為什么拆掉一段墻會有那么多人抗議?但他并沒有問出口,他想,應(yīng)該也是拆遷費沒談妥吧。
“哪里都一樣。”兒子沉默良久后,緩緩地說,“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
“你說什么?”金毛犬突然狂吠起來。他連忙堵住另一只的耳朵,生怕自己錯過什么話。但是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老人停下腳步。他清楚地聽到了狗吠聲,就是從二層小樓里傳出的。他回頭看了看——兩方人馬依然僵持不下。
“我得回去?!彼麧M懷歉意地對男孩說,“我能聽出來,是我的狗。我必須回去……”
男孩點了點頭,意思是:我跟你一起。
于是,老人和男孩一同返回到工地上。沒人顧得上他們。他倆沒有阻礙地便從旁邊一道小門鉆了進(jìn)去。樓房搖搖欲墜。老人一眼就看見了金毛犬,它正趴在樓房一層的一堆殘磚破瓦中。見到老人,金毛犬“噌”的一聲撲到老人懷里。
“你比之前更精神了?!崩先藧蹞嶂鹈募贡?,“你的毛發(fā)也恢復(fù)了光澤,眼睛也沒那么渾濁了……你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這時,外面有人喊:房要塌啦!
不等老人反應(yīng)過來,天花板就迅速開裂,然后整個兒倒了下來。
老人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舔自己的左臉。他醒來,睜開眼,看到金毛犬正伸出柔軟的舌頭為他清潔面部。他看了看四周——到處都是殘損的磚塊、水泥板、木條,稍稍一動就擠出一股股的灰塵。
“我這是在哪兒?”老人坐起身,仔細(xì)回憶著。他想起來了。“我怎么一點事都沒有?”他嘗試活動脖子和胳膊,然后站了起來,興奮地在廢墟中走了兩圈,以確認(rèn)自己確實身體無礙。
之前還亂哄哄的工地此時已悄無聲息。那些工人們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孩站在一旁,看起來也毫發(fā)未損。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站在廢墟中,思索了片刻,說:“不管發(fā)生的事情多奇怪,我們還是能理出些頭緒的……并且,我還找回了狗?!彼p輕地拍了兩下金毛犬的頭,后者溫順地靠在他的大腿上。他將狗鏈套在它的脖子上。
“咱們繼續(xù)走吧,”他轉(zhuǎn)過頭對男孩說,“我?guī)慊丶摇!?/p>
天色昏沉,顯得沉甸甸的,垂向大地。旋渦狀的云層一直跟隨著他們。路上他們很少遇到行人,即使遇見也是行色匆匆?!耙掠炅?,”老人不無擔(dān)憂地說,“看來咱們得快一點?!?/p>
老人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拉著男孩的手,不顧一切地向前行走。但沒人知道究竟要去哪里,他們的快也就毫無意義。這是什么地方?到處都是骨架般的灰色的樓房,它們屹立在大地上,周身纏繞著綠色水草似的防護網(wǎng)和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他們經(jīng)過一棟又一棟房屋,傾聽著從工地上傳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氖┕さ木揄?。偶爾,他們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那時樓房就在他們周圍不斷被建造、拆除、夷為平地,緊接著又開始挖掘地基。老人不知道他們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該用哪一棟房屋作為參照。
絕望的情緒在蔓延。老人再一次停下。
“咱們像是無頭蒼蠅,四處亂走?!崩先瞬[起眼睛,像是陽光太刺眼了,但根本沒有陽光?!澳阋稽c也想不起來了嗎?”他問男孩。
男孩不聲不響,只是盯著他。
“給我一點提示吧?!崩先税l(fā)出無望的慨嘆。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微弱但持續(xù)不停的嗡鳴。老人安靜下來,試探性地朝那邊望了望,然后猶豫不決地慢慢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嗡鳴似乎近在耳旁,卻牽引著他們走了很遠(yuǎn)。直到他們在一個廢棄的排水管道入口處站住。
管道空間十分狹小,以前用于往河里傾倒污水?,F(xiàn)在,河水早已干枯,河床都被荒草覆蓋。往洞口深處看,黑漆漆的,有散發(fā)著腥臭味的風(fēng)往外吹拂。
老人在洞口側(cè)耳聆聽。嗡鳴聲確實是從管道內(nèi)部傳出來的。他搓了搓雙手,似乎一時拿不定注意。
“好吧。”老人無奈地?fù)u搖頭,“畢竟已經(jīng)到這兒了?!闭f著,他低下身,頭一個鉆進(jìn)管道中。
老人鉆進(jìn)去,手扶著內(nèi)壁,感覺到濕滑,像是摸到了青苔或某種膏藥,滑膩膩的,他感覺很不舒服,但管道內(nèi)部空間逼仄,他不得不四肢著地,如同動物般緩慢往前挪。管道里一片黑暗,只有遠(yuǎn)處隱隱傳來亮光,想必是管道盡頭。老人朝著盡頭的光亮爬去,忍受著惡臭、浸透衣服的污水和蟲子的侵襲。
如果帶個手電筒就好了,哪怕有一只打火機也好。可是,他沒有任何能夠照明的東西。他只能聽聲音來辨別與男孩和金毛犬的距離。好在他們一直離得都很近,可以聽到彼此爬行的窸窸窣窣和呼吸聲。金毛犬持續(xù)發(fā)出壓抑而不安的喉音,男孩則十分安靜,排在最后面。老人不時會喊一聲:“小子,你還在吧?”男孩便回答道:“在?!崩先撕軗?dān)心管道還存在岔路口,到時走散就麻煩了。
老人一直能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嗡鳴,并且這種聲音自進(jìn)入管道后就更清晰了,形成了些許的壓迫感。老人覺得這聲音似乎是從自己腦袋里面發(fā)出的,覆蓋在天靈蓋和太陽穴一帶,使他有些暈眩。他多次抬頭看那盡頭的光亮。距離是否縮短了一點?老人不敢確定,他覺得光亮的范圍似乎始終沒有變化。我們永遠(yuǎn)也爬不出去了——這個念頭令他嚇了一跳,他連忙快速往前挪了幾步,忍受著膝蓋和壁面的摩擦。他甩甩手,將蟲子從手背上抖落。
空間開始不易察覺地開闊起來。現(xiàn)在,老人向兩側(cè)伸直雙臂也不會觸到內(nèi)壁了,但他還是得彎著腰行走。前方光亮的范圍也逐漸增強,使他能夠勉強看清腳下的積水和壁面坑洼的結(jié)構(gòu)。他聽著身后的聲音,判斷與男孩的距離。但是他覺察到了一些不對勁,具體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總之覺得很不對勁。他費力地扭過身子,往后面看去。跟在他后面的不是男孩,而是一個赤裸、精瘦,沾滿污泥形似野人的家伙。
老人自認(rèn)在世間活了這么些年,雖然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連個水花都算不上,但與同類比起來,他已經(jīng)算是長壽了。從貧苦的童年到戰(zhàn)亂的青年時代,然后是中年的爭權(quán)奪利,到了老年,他認(rèn)為已具備了一顆堅定的心,自己什么沒見過?世間的一切紛擾,他都能做到寵辱不驚。然而,面對排水管道里這樣一個鬼魅似的東西,他還是驚慌失措,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摸到滑溜溜的壁面,腳下一斜,跌進(jìn)了污水中。
“你是什么人?”老人保持距離面對那人坐著,心想如果他撲過來就用腳狠狠地踹。
借著光線,老人看到那人(如果還能稱作人)頭發(fā)和眉毛都剃光了,膚色蒼白,只有嘴唇尚有血色,眼睛里瞳孔比正常人小很多,留出大片眼白。
“我住在這里?!蹦侨碎_口說道,嘿嘿笑著,露出一口爛牙。
老人心驚膽戰(zhàn)?!皶腥俗≡谶@種地方嗎?”
“當(dāng)然,”他的語氣里帶著某種莫名的狎昵,“我住過很多地方,只有這里是最好的,沒有人打攪?!?/p>
那人向前探身,似乎想要接近老人?!安灰^來!”老人大吼道。他怔了怔,停下來,依然面露笑容。
“你想要什么?”老人拼盡全身力氣,嚴(yán)厲地說,“錢?”
那人困惑地收斂了笑容,害怕似的往后縮了縮身體。
“這里真的很好?!彼辉俣⒅先耍球榭s起身子,撫摸自己長長的腳指甲,“在這兒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
“那你吃什么?”老人逐漸鎮(zhèn)定下來。
“當(dāng)然有!”那人抬起頭,重新露出笑容,“取之不盡?!闭f著,他伸出手,從污水中抓出一團濕淋淋的東西,展示在老人面前。那是一只死耗子。
“惡心!”老人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憤怒地咒罵起來,如果此刻他手里有鞭子,一定早已狠狠地抽打在那人身上。
那人像是一只受驚的猴子,齜牙咧嘴地叫喊著。他似乎很懼怕老人,連滾帶爬地躲進(jìn)黑暗中。過了一會兒,老人聽到從看不到的地方傳來隱約的啜泣聲。
“不要恨我?!蹦强蘼暲锼坪跤袩o盡的委屈,還有電話線路受干擾時的嗞嗞聲,“我比你更愛這個世界。爸爸?!?/p>
這時,老人看到男孩的臉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身邊還有金毛犬。他這才平靜下來。
男孩目光中充滿驚恐,緊緊摟著金毛犬的脖子。
“沒什么,”老人安撫男孩說,“剛才出了點問題,現(xiàn)在好了。”他指向遠(yuǎn)處的光亮, “你看,勝利不就在眼前嘛?!?/p>
他們從管道鉆出,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座公寓樓的底層。這棟樓空空蕩蕩,只留下灰色的水泥墻體和樓梯。房屋的門和窗子都被拆除了,從外面便可將屋子里的景象一覽無余。每間屋子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樣,大部分都已騰空,連一點紙屑都找不見,只有灰塵干干凈凈地覆蓋在墻體和沒有鋪地板的水泥地面上。還有少量的屋子里仍然能看到一只破沙發(fā),或是倒地的衣柜、水壺、屏幕破裂的電視和裹滿灰塵的毛絨玩具。這次,換成了男孩作為領(lǐng)路人,他們慢慢地登上樓梯,經(jīng)過一層層相似而破敗的房屋,直到男孩在其中一間房屋前停下。
老人隨著男孩走進(jìn)去。這間屋子并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客廳,兩居室,一個廚房和一個廁所。凡是能移動的東西都挪走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墻壁、地面和天花板,如同臨時搭建起來的布景。男孩無比懷念地?fù)崦鴫Ρ?,從失去了門框的門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他指著其中一間臥室東側(cè)那面墻,用手比劃著自己的頭頂,老人明白了:曾經(jīng),男孩的母親用這面墻給男孩量身高,用筆在涂了白漆的墻上畫上道子,而現(xiàn)在,油漆早已剝落。
男孩又來到了客廳,為老人展示這里是擺沙發(fā)的地方,前面有一臺電視機;家里人如何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是聊天;夜晚,母親經(jīng)常看電視到一半便已入睡,他輕輕地將毯子蓋在她身上;有時,他睡不著覺,就來到父母的房間,耍賴似的要跟他們一起睡;父親在客廳里將他高高舉起,告訴他以后會比父親長得更高更壯……
老人輕撫著男孩的頭發(fā)。他似乎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臥室里哭泣,手指反復(fù)摩挲著相冊,男人則神情呆滯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感到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他們收拾著行李,在某個夜晚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之后,再也沒有別人住進(jìn)來,因為不久之后這棟樓便人去樓空,等待它的將是拆遷辦的工程隊。
“你終于找到家了?!崩先苏f,“我也該回去了?!彼胝f“再見”,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笑笑,對男孩揮了揮手。
老人帶著他的金毛犬走出屋子,走下樓梯。男孩注視著老人佝僂的身軀離開自己的視線,然后他回過身,充滿深情地環(huán)視這座房子,仿佛要將這里的每個細(xì)節(jié)、每分每秒、每段回憶都印刻進(jìn)腦子里,不留下絲毫遺憾。最后,他就這樣站在客廳正中,閉上雙眼,直至消失。
能回哪里呢?老人游蕩在大街上,早已忘記了回家的路。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身邊全是陌生的光景。人們步履匆匆從他身旁跑過,有人喊著要下雨了。是的,此時的天空比任何時候都要混沌、低沉,壓迫著樹梢,呈現(xiàn)出劣質(zhì)皮革的色澤。老人牽著他的狗,慢騰騰地走著,他想自己真的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這樣也好?!彼匝宰哉Z道,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
他走過一棟又一棟樓房,它們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他看到每間屋子里的人,走動、交談、爭吵或是發(fā)呆。他并沒有停留,只是一直走,因為除了走他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在路旁,一輛公交車緩緩?fù)T谒磉叀?/p>
車門開了,司機有一張年輕而親和的臉。他微笑著對老人說:搭車嗎?
老人注視著年輕的司機。他修長的手指輕握方向盤,戴著潔白的、一塵不染的手套,制服也干凈筆直,襯托著司機優(yōu)美的形體,竟有種神圣的感覺。老人問:可以帶狗上車嗎?
當(dāng)然可以。年輕司機說。
老人登上車。車廂內(nèi)只有他一名乘客,他抱著狗,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坐穩(wěn)咯,年輕司機的嗓音很動聽。
你知道怎么走嗎?老人問道。金毛犬在他的懷里睡著了,他撫摸著它的毛發(fā),可以感受到它輕柔而持續(xù)的呼吸。
當(dāng)然,年輕的司機微微側(cè)過頭,笑著回答道,我有地圖。
他有一張充滿生機而美好的側(cè)臉。
車子開得很穩(wěn),幾乎沒有顛簸。清澈的陽光從車窗照射進(jìn)來。老人轉(zhuǎn)向窗外,他自覺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但又似乎什么也沒想,只是安靜地坐著。他想,這又將是一段嶄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