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余芳華筆名其實是“西爾維婭”,但我們都縮稱“西維”。我后來也沒追問過她這樣一個西式筆名的由來。她的正職是在一家研究所做檢測員,看起來好像和寫作全不關(guān)聯(lián),但其實她寫作時間很長。2009年,她開始用QQ空間記錄生活里的短故事,雖然這些還未能算純粹意義的文學(xué)作品。同年余姚市組織了一次征文比賽,她以一則六千字小說參賽,自稱“簡單,幼稚,完全不懂小說”,卻沒想到拿了獎。于我而言,這簡直是一則村上春樹式的入行開頭。之后,西維進入黑藍論壇,成名于此,也受其“獨立寫作”的影響。
2017年6月1日,因為山東省文學(xué)院邀請,西維,徐衎,趙挺,祁媛和我,在濟南有了一次為期8天的學(xué)習(xí)。西維常住余姚,和居寧波的趙挺買了同一班車,卻比住在杭州的我到杭州東站還早。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天已經(jīng)有了暑夏的氣息,她穿著一件接近玫粉的短袖上衣和淺藍牛仔褲,穿著球鞋,背著沉重的卡其色牛仔包,不知道為什么,總是給人一種即將去登山的印象。
我第一次參加此類作協(xié)活動,眾人之中,我起步最晚,發(fā)表最少,難免覺得自卑與羞怯。編輯李璐大概為了替我們消弭陌生感,給我們相互發(fā)了對方作品。為了盡快能跟他們說上話,我快速看完了三人小說,判斷了下他們各自的寫作風(fēng)格與習(xí)慣。但趙挺一路都在閉目小憩,徐衎則佯裝傲嬌,意思是“反正舊作,也沒什么可說的”,至于他眼下在寫的,大可“保持期待”,只有西維不辭勞苦,隔著徐衎與我說話,我粗淺片面地談了自己對其小說的理解,卻也不知道自己解讀得對不對。
培訓(xùn)設(shè)在濟南郊區(qū)的一個青少年學(xué)習(xí)基地,我和西維分到一間,成了短期室友。居住條件略簡陋,空調(diào)一開就滴水,手機信號也時有時無。她放好行李,掛好毛巾,第一時間便是給家人打電話,聲音既甜且柔。
此次培訓(xùn),她帶了自己的書《觸須》過來,印于2014年,余量不多,贈了我一本。我逼她題字,她笑說不知寫什么好,卻還是寫了,“贈玲玲”,落款是“于山東某蔬菜大棚”。書籍封面用了溫柔的灰綠,白底印著重復(fù)的寶相花,讓人聯(lián)想起熱帶叢林里的蔓生植物。
徐衎神通廣大,自接了一個發(fā)射型WiFi,我與她便去他和趙挺的房間蹭網(wǎng)用。大家嘻嘻哈哈抱怨了一陣居住條件,然后聊起小說。過了一會兒,山東同學(xué)老四和魏思孝一眾也加入進來。但具體聊了什么我也不太記得了。晚上東道主請我們在山東聯(lián)合大學(xué)邊上的一家路邊燒烤攤喝酒吃串,西維坐在我邊上,拿著一部相機,一直不斷拍同學(xué)照片,說是要留作紀(jì)念。旁人一躲鏡頭,她便大笑。
初來乍到,又是炕床,多不習(xí)慣,羽絨被稍一翻身,便動靜很大,我聽見她晚上悉悉索索好像睡不太好,但第二天早上七點,西維卻醒了,散步,吃早餐,之后每天都是如此。她后來說習(xí)慣在散步時候思考的緣故。如果晚間沒有活動,她一般十點就洗漱休息,作息規(guī)整節(jié)制可見一斑。吃飯也是,只拿少量肉食,還多是蔬菜和粗糧。
她大概總習(xí)慣照應(yīng)人,早餐回來必給因貪睡錯過早餐的我?guī)б恢浑u蛋,拿兩瓶水,然后再一起去上課,一次為了等我,連累她也沒合上影。祁媛第二天下午到,當(dāng)天吃完午餐,西維自言道,估計祁媛火車上沒什么吃的,所以抓緊時間裝了一些番薯、玉米以及蔬菜。我們在房間里面聊天,說到一半,西維又說得趕緊把飯盒收進房間,否則冷了,難以下咽。我們出行,向來是她左看右看,誰丟了,誰落了隊,誰沒跟上,誰吃得少了一些,看誰仿佛都有看小孩的心理,但她也未見得年長幾歲。生活也很老派,至今還停留在黑白三星直板手機的時代,除了打電話發(fā)短信幾乎沒其他功能,微信號雖然開通了,但也一直沒啟用。我勸她早日加入現(xiàn)代文明的陣營,她說考慮考慮,但一考慮便沒了下文,又說手機買于2013年前后,連手機店老板也會勸她多買一部,因為“以后也買不到配件,壞了也沒人修”。沒有必要的刺激,我疑心她永遠都不會換手機了。
她說話十分直接爽快,又有自己的原則,會大聲與男同學(xué)爭辯文論,從來不隱藏自己的看法。山東同學(xué)好客,她對于敬過來的酒總會認真爭辯。培訓(xùn)基地離市區(qū)十多公里,連最近的大學(xué)城商業(yè)區(qū),也得走上十幾二十分鐘。百無聊賴中,大家開始組局玩詞語游戲消磨夜晚時間。規(guī)則不復(fù)雜,每人輪流出兩個相近詞,然后說相關(guān)形容詞,讓大家猜究竟哪兩個。祁媛出的“全真七子”和“江南七怪”,令大家猜了許久,到了西維,她出的題是“白熾燈”與“日光燈”,自然無人猜出。她揭曉謎底,眾人大吃一驚,說兩者難道不是一回事嗎,西維耐心解釋:一個用金屬發(fā)光,一個用氣體發(fā)光,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你們怎么會不知道呢。
文科生們紛紛垂下無知的頭。
她在創(chuàng)作談里曾說自己“固執(zhí)任性”,永遠自顧自,哪怕是不那么必要的景物描寫,因為她不能拒絕“此時恰好有一只鳥從自己的頭頂上經(jīng)過”。一次老四說,基地有個山頭是徐志摩墜機地,我等紛紛表示驚嘆。到了第四天,東道主們組織去看山頭。但日頭毒辣,植被稀疏,樹木幾乎在道路留不下什么蔭翳,爬到一半很多人紛紛放棄,唯獨西維戴著遮陽帽一路執(zhí)拗爬到頂上。同學(xué)分享的照片上,她滿臉通紅,笑容燦爛,仿佛得見固執(zhí)之后的山頂。
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我們并不能回避命運本身帶來的東西,后來她跟我說,小時候父親給予的文學(xué)熏陶,新安江移民后裔的身份,在東北讀大學(xué)的經(jīng)歷,之后回到南方,平靜安逸小城生活,都給其寫作帶來了重要的影響,雖然這些影響,在早期并不會一一彰顯。
我在閱讀她小說中,也或多或少可以辨認她生活的痕跡,《至親》里面,“我”與相別日久的父母、弟弟重逢,母親絮絮講述自己被埋在水下早已消失的舊城,卻讓敘述者感慨雖然血脈相似,但是生活早已大相徑庭;《陌生人》里,“我”因為戀人的緣故,從北方回歸到更南的南方,卻無法融入,無法與之熟悉親密,只能獨自憑吊著一個有著漫長安逸的冬季的北方。
對于南方,她是失根飄零的異鄉(xiāng)客,“我們都失去了故鄉(xiāng)”(《至親》)。《觸須》也是,故鄉(xiāng)與故國是被掠奪的,失去的,《繁水》里突如其來的雨水讓城市幾乎全然陷落。
女性與性別身份,似乎是女性寫作者無法回避的問題。和我通常寫下的一些無能痛苦、對于自我命運只能冷然旁觀的女性相比,西維筆下的女性卻具有豐沛的生命力和原欲?!队|須》里,回到故國的女性以秘密植物實驗控制男性(花旦慕先生、未婚夫丁先生)完成對于入侵者(小田等)的反攻,女性成為男性背后的控制者,而在《繁水》中,女性更是成為拯救者。小說一開始,大水中的城市已滿目黯淡衰落的末世景象。正在老去的W(女媧),試圖再次去拯救陷入困境的人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法力正在消失,只余下一塊尖銳的石子。這塊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石子跟其主人一樣,到了衰亡的邊緣。在這場似乎永無止境的大雨里,她已經(jīng)喪失了再建的能力。女媧和女友(顯然是嫦娥)意識到了自己日漸消失的控制力,但是她還是以自己最后的氣力將一名男性的妻子尸體送回到他身邊。神話的改寫,在這里不單單是一種文本的重構(gòu),也許更重要的是性別。較之早期男性中心,當(dāng)代的女性神話早已更多將話語權(quán)轉(zhuǎn)到女性。而西維的小說,與其說是女性主義,不如說是母性女性主義,作為代表的女媧,在小說中面對男性(小木匠、鼴鼠男),始終存在著一種關(guān)切溫慈而非情欲的態(tài)度。endprint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西維對我總結(jié)其筆下女性的姿態(tài),她也借小說之口,形容自己“像一只試圖穿越透明玻璃窗的昆蟲,蒙頭亂撞,只因為前面有自己向往的世界”。她喜歡門羅的原因也在于此,門羅筆下的女性,即便試圖出逃,也會最終選擇與業(yè)已破綻百出的生活正面相撞,她們和西維筆下的女性一樣,從來不會甘愿歸順于厄運和困境,也不會輕易因命運而搖擺,她們將困境視為一次又一次的艱難成人禮,像《風(fēng)谷之旅》里的L和女友一樣,出逃與回歸,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成長禮。
她對美的感覺是全方位的,對細節(jié)感受更是敏銳,畫畫,寫作,都是一種復(fù)現(xiàn)。培訓(xùn)基地種植了大量翠綠壯健的薄荷,西維摘了幾枝,以及一把黃雛菊,一起塞進喝空的礦泉水瓶里,我們的屋子此后一室清香。閱讀她小說時候,我總是會被其五感通透的描寫所打動,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寫下植物動物的名稱,寫下一個飽滿繁復(fù),纖毫畢現(xiàn),自然與幻想交織的異彩之國,說,“這是一個只有寧靜的心靈才會聆聽的世界?!?/p>
告別的晚會上,她唱了歌,《夢醒時分》,換上了綠色的棉布迷笛裙,以及一件酒紅上衣,頭發(fā)散下來,化妝之后,呈現(xiàn)出和平時完全不同的風(fēng)情。這倒并非因我技術(shù)超群,全是因為她總素面朝天。
聚餐結(jié)束已經(jīng)是晚上,天已浸黑,我們一行往山路走,路邊卻并沒有路燈。六月的晚風(fēng)吹過暗綠微涼的山嵐,月光很明凈,照亮一方小路,一幫人各唱各的,趙挺清新朝氣,徐衎細膩而多元,而西維則認真誠摯。我聽著他們唱,夏初六月空曠的回聲,膠片化的電影場景,故事尚未結(jié)束,但卻給我留下了必將永恒的印象,并且因為喜悅和將逝而深感悵然。這些天遇到的人,都那么的好且純粹。
回去后,我和西維在線上說了,她也說,是啊,像一個溫柔的夢。六月的濟南郊區(qū)有一種時間停滯的魔幻意味??墒遣还茉鯓?,一旦回去,都得各向各的生活行駛。回去后她在QQ上熱情給我發(fā)來了生鐵和顧湘的小說。我讀了,但也沒能及時給她完整的回饋。七月,她跟我發(fā)消息,說自己將到杭州參加培訓(xùn),不知道能不能得空碰上一面。我當(dāng)時已在上海工作,自然沒能碰上。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說自己去了寧波參加文學(xué)活動,遇到了趙挺他們,我們卻也沒能碰上。
前段時間她給我發(fā)來新寫的小說《稻草人》,連夜讀完后,我贊美說流暢自然,依舊不知道怎么去表達在讀其小說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種時光如煙的詩意。之后,她大約是松了口氣似地,說,謝謝呀,我覺得自己再也做不到更好了。也許因為隔著屏幕、距離和時間的緣故,對于她的信任,我總有種難言的感動。因工作原因,我們周圍幾乎不存在從事純文學(xué)的人,現(xiàn)實中的諸多交往又往往因為種種原因誤解叢生,但是寫作中,我們卻總是能夠穿過諸多屏障,找到自己的同道和摯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