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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者(中篇)

2018-03-07 22:17錢墨痕
西湖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宿舍

錢墨痕

火焱

我是一個死人,或者換個更嚴(yán)謹(jǐn)?shù)恼f法,我做死人已經(jīng)六年零六個月了。

凡間說人的一輩子有兩件大事,婚和葬。盡管各地習(xí)俗不同,但在這一點上卻有著罕見的一致。我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日子,無常說,要么心無旁騖地跟我走,帶你投胎,不要留念上一世的往昔。要么——第二種方案他沒說出口,反倒促使我走了第二條路。我活著的時候生活安定平靜,從小聽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該這樣度過”長大,要是等一生都過完了還不能讓我自己選擇一些東西,我覺得當(dāng)真是白做了一世的人。

要知道看著自己的死亡過程是件無比美妙的事,我若是貪生,自然也不會一點都不忌憚死亡了。我沒有急著趕往另一個世界,我一直看著我。這話說得有點奇怪,我的靈魂一直注視著我的肉體,被發(fā)現(xiàn),然后是搶救、死亡、收殮、守靈、火化、下葬,我冷冷看著繁瑣的儀式一步步走向結(jié)束。

你問我當(dāng)時是什么感受?你這么問似乎不太禮貌,不過我能理解你們,你們在座的每一位怕是都不會有這樣的體驗的,告訴你們也無妨。大失所望,我知道我即將死亡的那一刻我確實想過我這一生——對,這一生,就是你們所說的在這個世間的所有時光的總和——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我也想過我死后人們會怎么看待我,怎么懷疑我。說出來不怕你們笑,我當(dāng)時還曾想過經(jīng)由我的離去向世人警醒什么。事實呢?沒有人敢聲張我的死亡,我的死就如同一條狗的死亡,我從單位27樓天臺墜在14樓的陽臺,最終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2樓露臺。(拜飛速發(fā)展的建筑技藝所賜,讓我在人生最后階段里連續(xù)經(jīng)過兩次碰擊,靈魂升華了兩次。)如此明顯的跳樓墜亡,警方第一時間竟然立案為謀殺去調(diào)查取證。守靈的那兩夜,所有醒著的人都在靈前縱情聲色。沒有什么大的動靜,老人說帶病之體不宜大操大辦,說離異之體不宜大操大辦,說非正常死亡之體不宜大操大辦,反正就是說服了我父母,隨便搞了個儀式就糊弄過去了。我甚至沒有按流程火化,從醫(yī)院的停尸房直接就被送去了殯儀館,他們還特意給弄了個無菌的單間,我早就習(xí)以為常了。布置在靈堂的不過是我常穿的幾件衣服。我活著的那二十幾年,享受的遠(yuǎn)不是這樣的待遇,遠(yuǎn)不該讓我窩在這個偌大公墓中的逼仄角落。地勢低洼,一下雨,水就會漫過我的基座,該死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你們問我這二十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也想告訴你們,可是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有人來看我了,我得躲起來,你們知道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要不是六年前的選擇我也不至于現(xiàn)在在這里跟你們扯淡。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有人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喚我“火火”,聽起來是喊我嗎,我真的要走了,回見。

真是拗不過你們,回答你們最后一個問題。我當(dāng)時是自殺,可是你們要知道,謀殺只有一個兇手。

而自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

母親

要不是夜里那個噩夢,我也不會意識到我已經(jīng)四個月沒有去看火火了。

四點多鐘那次突然醒來我便沒再睡著,那件事發(fā)生后火火爹也睡得極淺,“又做噩夢了?”“嗯。”這是常有的事,潛移默化的打擊太大了。親友常勸我們?nèi)タ纯葱睦磲t(yī)生。我們自己知道怎么做可做什么都沒用,一把歲數(shù)了,火火早成了血和淚烙刻在我們的生命中,“放下”哪能像說出口的那一秒鐘那么容易啊。

“又夢見火火了?”我點了點頭,她爹翻了身把我摟進懷里,像小時候拍火火那樣輕輕拍了拍我,“沒事的,沒事的?!?/p>

我們似乎在一瞬間就老了。我始終忘不了警方讓我們?nèi)フJ(rèn)尸那天,我在一旁哽咽不停,那個警察與火火差不了幾歲,對她爹說,去安慰安慰阿姨吧。她爹是個山東漢子;嫁給他之后,我就沒見他皺過一次眉。她爹的肩膀在那個警察的拍打下彎了下來,悠悠地嘆了口氣,“活到這個分上,確實也沒什么意思了?!蔽以僖部刂撇涣俗约旱那榫w,嚎啕大哭起來。

出事之后,我們無話不說。但我這次沒有告訴她爹的是,我夢到的是火火六歲那年,我們一家去度假,火火在河邊玩水,失足滑了下去,她爹和我都不會游泳,但她爹還是脫下外套就跳下水去。一直到天亮起床前,我只要一閉上眼睛便是在河水中上下起伏的火火的臉,還有一聲聲尖利的“媽媽救我”。

五點多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地直到七點多天完全放白也沒有停的意思。雨下得愈急切我便越想去看看火火。早飯桌上,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的丈夫看出了我的不安,問我怎么了,我只回沒有什么。已經(jīng)過去六年六個月了,日子還要往下過,我們必須有人放下,我們不能同時倒下,若我們哪一個支撐不下去,我們的身后便空無一人了。

起初天天都去看火火,什么都不做在墓前站幾分鐘也好,二十九年便像放電影一樣在腦中滾過一遍,然后我便像尋常家庭主婦一樣買菜洗衣做飯縫補。后來時間間隔慢慢拉長,到一個星期一次、一個月一次。所有輪班的墓地管理員我都認(rèn)識,那條路如同回家一般,閉著眼睛也能走到。

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過九點了,和想象中的一樣,積水已經(jīng)慢慢漫上了基座。每次下雨天來我要做的都是先把積水掃到旁邊的溝道中讓它流走,然后拿出干布擦拭著遍布雨珠的石碑。不管我來多少次,火火都是那樣燦爛地對我笑著,我有時也會笑著回應(yīng)她,就如同她還能跟我說話一樣。我知道若是有旁人經(jīng)過,會覺得墓前的老太婆不正常吧,笑容凝固在臉上大概就是這樣的神色,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可笑,但是你們也同情同情這個中年喪女的老人吧。

再之后的步驟就是把帶給火火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案前。中國人講究儀式,老一輩傳下來的話說,死者聞到供品的氣味便是供奉到了。

清明節(jié)到了,鄰居家做的青團幾日前才送來,正好也給火火嘗嘗。身后有人在叫我,是個撐著黑傘的小姑娘,她站著有一會了。即便她叫了我,我仍然過了兩秒才慢慢回過頭去。讓我再看一眼火火吧,怕是也沒幾眼看了。

古蘭

我之前去過一次火焱的墓,那還是她剛?cè)ナ滥且荒?。轉(zhuǎn)眼間過去五六年了,倒不是我記性好,實在是她的墓位置太特別了,在東北角上,當(dāng)時下葬的時候有人說她年紀(jì)輕,葬在老鬼中間怕是會被欺負(fù)。憑感覺我到了火焱墓前,墓前已經(jīng)有位老人了,從年紀(jì)來看應(yīng)該是火焱的母親,她從包里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在墓前,而后便開始了凝神沉思,連我走到她身后都沒有察覺。她已經(jīng)很老了,五十多歲的年紀(jì)卻有七十多歲的神色,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斑白。我沒有忍心打斷她的回憶,剝奪一個人回憶的權(quán)利是非常殘忍的事?;痨秃退赣H特別像,眼角、眉毛和嘴巴,是個美人胚子。若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場瘟疫,她大概會過得很好,畢竟當(dāng)時她在我們幾個中是最拔尖的一個??上Я耍旎?,一切都是注定的。呆呆地站了一會,我覺得站在一個人身后一言不發(fā)也不是件禮貌的行為,擱幾年前我還信教那會,教義中只有主才有權(quán)力站在宏觀的視角去俯瞰整個人類。endprint

“阿姨?!蔽医辛艘宦?,可能是雨聲有些大,吧嗒吧嗒打在傘的尼龍布上反彈出去的聲音蓋住了一切,她沒有反應(yīng)?!鞍⒁獭!蔽矣执簏c聲再喊了一遍,她慢慢回過頭來。

“阿姨,我是火焱的大學(xué)同學(xué)古蘭,那時候火焱就睡我隔壁宿舍,和我玩得可好了?!蔽铱粗纳裆悬c木然,覺得她大概不會主動開口跟我說些什么,自我介紹完,我把在門口買的一束康乃馨放在墓前。別問我為什么買康乃馨,這是攤子上最便宜的一束。現(xiàn)在房貸、車貸、女兒,哪樣都要花錢,家里的婆婆還在催著二胎看能不能有個小子,真以為養(yǎng)兒跟養(yǎng)豬那么好養(yǎng)啊。當(dāng)然婆婆說得也在理,這兩年再不養(yǎng),過兩年想養(yǎng)也養(yǎng)不出來了。壓力這么大,要不是順道路過,我也不會來看她,火焱那會兒的人緣不算好。

似乎是我的自我介紹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是火焱的同學(xué)啊,難得你還記得她,過來看她。你是——”看得出來說這話她已經(jīng)拿出了全部的熱情?!肮盘m?!薄笆枪盘m啊,火火跟我說過你?!彼谌鲋e,據(jù)我所知,火焱生前與家里關(guān)系也只是一般,遠(yuǎn)談不上親密,又怎么可能把宿舍里的家長里短拿出來與父母分享呢,就算是有,也未必是好話。“你是個基督徒,是吧?”我尷尬地笑了笑,如同一個未嘗釋懷的難以啟齒的秘密被公開了一般。其實也沒什么可秘密的,每個年輕人都有過想要與眾不同的階段,盼望出類拔萃,不管是哪一方面。對于生來便甘愿平庸的人,死亡很難說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只是我當(dāng)時選擇與眾不同的方式在現(xiàn)在看來另類了一些,不過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現(xiàn)在不是了?!蔽艺f完后便陷入了沉默,好在她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我有點想走了,不知道今天踏進墓園是不是個錯誤。墓碑上的火焱笑得我心里發(fā)毛,我把視線放向遠(yuǎn)方,一把白傘正向我們走來。

雨在慢慢變小,可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沒有改觀。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氣升溫一陣,再震蕩個三兩天,乍暖還寒得人心發(fā)慌。白傘在這般天氣下反倒格外顯眼,同樣又不顯狎昵,再怎樣也比中國電信的橙傘和中國移動的綠傘要好。你們看得出來我嘴巴有點毒,老毛病了,十幾年下來改估計是改不掉了。我小時候各方面都不出眾,自卑得厲害,特別不愿意被別人提及被別人談?wù)摚矂e人說點什么我都會在心里拐幾個彎繞到自己身上,覺得別人總在針對我。別的可以輸,嘴上一定要贏回來,久而久之這么一張嘴就形成了。那句話說得沒錯,你現(xiàn)在的氣質(zhì)里藏著你看過的書和你愛過的人,但我還要加上一句,還有曾經(jīng)關(guān)于你的每一個故事傳說。

果然是她,氧氧。要讓我去猜還有誰可能來看火焱,我第一個就會猜她,在學(xué)校那會她是火焱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朋友之一。這么多年她還是沒怎么變,個子小小的,穿衣打扮也一如當(dāng)年,臉上一副厚厚的鏡片,我一眼便望見了她,她卻需要與阿姨打過招呼、擦拭干凈鏡片上的水珠后才認(rèn)得是我。

“油瓶?真的是你。”

“嗯,今天閑,路過這里就順道來看看?!蹦莻€時候我脾氣不怎么好,一點就著,后來宿舍里就給了我這個綽號。她叫我的外號把我一下拉回了十幾年前的大學(xué),我一點都不喜歡那段日子,就如同不喜歡這個綽號。

寒暄之后氧氧就沒有管我,看得出來她是有備而來,包里裝了很多帶給火焱的東西,從阿姨對她的態(tài)度也看得出來,她們要熟悉得多。等到氧氧那邊的儀式做完,阿姨的眼淚已經(jīng)涌了上來?!盎鸹?,你看這邊還有這么多人記得你,你怎么舍得就走了呢。”

我原本以為氧氧會勸勸阿姨,不承想觸景生情她的感情也渲染開去,幾秒間紅了眼睛,“阿姨,不怪火火的,那些年她活得太苦了,她那樣做對她說不定是種解脫呢?!?/p>

她們倆就像電影中失散多年的母女,感覺隨時都能進行經(jīng)典橋段般的抱頭痛哭。外面的雨漸漸停了下來,可她倆之間的雨卻纏綿著愈演愈烈,我努力想融入其中,但說出口的卻是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想著自己人生三十年來一切可言說的悲慘遭遇,想試圖跟她們一樣擠出一兩滴眼淚,卻終不可得。

一胖一瘦兩個人由遠(yuǎn)及近,真是無巧不成書,生活總顯得比小說要精彩得多,但愿她倆不會是當(dāng)年宿舍中的胖子鐵扇和瘦子阿柴,那樣的話也太巧了。可不管怎樣我的尷尬卻是越來越強烈,像是無意間做了錯事的孩子被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我在心里不斷地暗示自己當(dāng)初做的不是壞事,但看樣子不起什么作用,我渾身甚至開始發(fā)抖,謝天謝地,老母親這時終于離開了。我竟然蠢到離別的招呼都沒有打,套用我在課堂上常教給小學(xué)生的一個比喻,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氧氧

你們都覺得我該勸勸阿姨是嗎,我也覺得應(yīng)該那樣做,可是那時候情緒來了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覺得火焱能走下來跟我說話,你們一定都有過這樣的感覺。

不知是我說火焱活得太苦還是說解脫徹底觸及到了阿姨心底最柔軟的那塊地方,她接著我的話就開始哭泣。

“火火命苦啊。你說她從小沒干什么壞事,怎么就那樣了呢,好端端的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來了非典。若是沒有非典,現(xiàn)在出來當(dāng)個小學(xué)老師多好。我們也不求她有多大的成就,好好地有個工作,結(jié)婚有自己的生活,哪至于現(xiàn)在只能在這兒看著她。

“她自己沒福氣啊,火火就是有點鬧有點瘋,那時候非典蔓延那么猛,若是真得了非典,我們也認(rèn)了。可是幾個月治療下來,她還只是發(fā)低燒,抽了無數(shù)回血,又總是找不到SARS病毒,只好繼續(xù)大劑量掛了近一年的抗生素啊?;鸹鹦膽B(tài)好,笑笑就過去了,不知道我們家里人多心疼啊,整整一年吃了多少苦啊。每次看她回來累倒在床上,我都想那些抗生素要是用在我身上多好,那時她才二十出頭啊。

“就因為這個,沒有哪所學(xué)校要她,工作真不好找啊,好不容易應(yīng)聘了個小學(xué)教師的職位,沒教兩個月家長就向教育局反映說怕傳染什么的。都是誤診,還有什么傳染的,但這話又沒法跟別人說。校長只好把火火調(diào)到圖書館,你知道火火從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小學(xué)老師的。圖書館閑是閑,二十多歲的人做這個還有什么盼頭。

“也怪我們,我和她爸看她工作只能這樣了就想她快點成家,就開始催她相親?;鸹鹬委熤箝_始掉頭發(fā),皮膚也不怎么好。本來挺水靈的小姑娘變成了這個樣子,對象也難找,低的她看不上,高的又看不上她。也怪我們,總是覺得火火不小了,找了個男方,誰知道男方是這樣的家庭呢……”endprint

阿姨說的事我全都知道,甚至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但仍然如第一遍時給我沉重的震撼。不由自主地我總是會把自己帶入火焱的故事中,去感受她的凄涼。阿姨一口氣長一口氣短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仿佛做一件注定要完成的事一樣,再怎么艱難也一定要完成。她說得極慢,氣息之間的停頓,我像抱自己的母親般抱緊了她,不知能不能讓她好過些。其實我哭得比她還兇,以至于我連一句勸她節(jié)哀都沒有說得出來。

要不是古蘭遞來紙巾給我們,我們甚至忘記了還有她在。故事再長也有講完的時候,阿姨抹了抹淚水,終于平復(fù)了情緒,也許是我過于激動,反倒襯托得她平和了很多。一瞬間我覺得她的眼里寫上了“命中注定”幾個字。緊接著,阿姨的電話響了,她從容從包里掏出了手機,手機還是幾年前的諾基亞,似乎是那一代人的特征,幾步之外都能將手機里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火媽,你在園里頭?”

“嗯,我在呢?!?/p>

“我要出去一趟,你空嗎,空的話幫我在傳達(dá)室待會唄?!?/p>

“好,我一會就來?!?/p>

阿姨跟我們說了句先走,讓我們再陪火火一會兒,她彎下腰再次擦拭了一遍火焱的相框,然后和我們道別,轉(zhuǎn)身離開。

我結(jié)婚之后就辭了工作,整天沒什么事,孩子小的時候還帶帶他,現(xiàn)在上了小學(xué),整個白天都是閑的。小區(qū)里幾個全職媽媽總愛聚在一起搓麻將,我覺得太躁了不喜歡那樣的氛圍,我寧可學(xué)些新東西。最近迷上了相面,按西方觀念來說應(yīng)該是心理學(xué)的學(xué)科范疇。剛才阿姨的最后一眼我總覺得她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層灰色,怕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但這種沒來由的感覺也不好去跟別人說。但愿是我學(xué)得不精,自己嚇自己罷。

我呆呆地站了幾秒,還在回味阿姨走之前那個眼神,古蘭看樣子沒有跟我聊什么的念頭,雖然大學(xué)同住了四年,但我們的關(guān)系總是淡淡的,或者說若即若離的,感覺到誰都沒法跟她玩得太熟。算起來,我們畢業(yè)后兩年,有次同學(xué)聚會,再之后就沒見過她,屈指數(shù)來也有七年了。但也許是在墓地的原因,寒暄之外多余的話說多了潛意識里總覺得是對亡者的不敬,我也沒主動找她開口。待情緒差不多平穩(wěn)下來了,但聲音從喉嚨發(fā)出去還帶著哭腔,我怕開口會詞不達(dá)意。

“油瓶,氧氧,是你們嗎?”阿柴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時隔多年仍然這么嘹亮并且具有穿透力,絲毫不顧及場合,用當(dāng)年古蘭的話說,這一聲把墓地里的老鬼都叫出來了,晚上也不怕鬼壓床。對了,氧氧就是我,上學(xué)那會兒我挺喜歡楊鈺瑩的,她們總說我唱《心雨》特別好聽,都叫我氧氣美女,久而久之“氧氧”這個綽號就叫開了。我們宿舍四個人都有各自的綽號,除了“氧氧”和“油瓶”,還有瘦子阿柴和有點微胖、葫蘆身材的鐵扇。

聲音一出口,鐵扇在后面拉住了阿柴。這一拉,阿柴意識到聲音有些大了,加快步伐走到了我們跟前,“我在停車場遇到的鐵扇,趕巧你們也在這兒?”聲音是小了,但語氣不像是掃墓,反倒像是趕集。

“我也正好路過來看看?!惫盘m從墓前退出來兩步,把位置讓給她們。

她們一前一后做著尋?;钊藢λ廊说募o(jì)念活動,活動大同小異,也難以從儀式的隆重與否看出墓主與來者的親疏遠(yuǎn)近。各色的花已經(jīng)鋪滿了墓前不大的一塊平地。雨徹底停了下來,除了剛來兩人的黑傘孜孜不倦地向下掉著雨珠,該干的地方都干了。她們?nèi)硕紟е趥?,倒是顯得我唯一一把白傘在墓前不是很合群了。但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別的,幾個人都有很多想說的話,卻礙于場合的肅靜選擇合上嘴巴,最后還是我?guī)齻冏叱隽诉@塊仿佛囚禁著我們心靈的墓地。不遠(yuǎn)處有家咖啡館,難得這么巧,不如一起去坐坐。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太陽底下沒有什么新鮮事,但再老套也是老同學(xué)之間的故事。女人愛做的事無非是那么幾件,反正我是挺想和老友們聊聊的,興許她們也是如此。

“這邊請。”服務(wù)生把我們領(lǐng)到靠窗的那桌,那塊窗戶磨砂處理過,再強的陽光也只能透一點點進來。我姨媽在墓地做管理員,我每次來看姨媽都要來這家咖啡館坐一坐,時間久了,服務(wù)生把我當(dāng)成了熟人。

“這是我們這個月的新品,是我們家的主打。”服務(wù)生遞過來菜單。

“你們想吃點什么,這家蛋糕還不錯?!蔽医舆^菜單,“你先下去吧,我們看看。過會點好了我們再叫你。”

她們幾個似乎對吃什么不感興趣,也許有日子沒見了,還沒決定吃什么就打開了話匣子。

“火焱,他們家這兩年不好過吧,她媽媽都這么老了?!遍_口的是古蘭。

“她媽媽?是我們進去時看見的那個老太太嗎?是火焱的媽?”阿柴的聲音尖銳刺耳。

“對,你們來之前她剛走,這兩年我經(jīng)常在墓地看見她,一年老過一年了?!蔽覈@了一口氣,又加了一句,“我沒什么事,離這兒又近,加之我姨媽在墓地做管理員,來看火火也方便。”

“我們都知道你上學(xué)那會兒與火焱關(guān)系最好的嘛。阿姨好像很難過啊。”鐵扇也開了口。

“是啊,大概是看見我和古蘭在那兒,又想起火焱了。你們來之前她又跟我們說了好多火焱以前的事,挺難過的?!蔽艺f。

“火焱?!惫盘m說完這個名字停頓了兩秒,“她真的是自殺嗎?”

“嗯……她后來得了抑郁癥,就是剛鬧離婚的時候。后來鬧得大了,有一天想不開她就跳下去了?!蔽艺f。

“什么,鬧離婚?我怎么不知道!”阿柴依然咋咋呼呼。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小點聲?!比丝偸菚驗橛憛捵约憾憛拕e人,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這句話,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人起碼會討厭自己的對立面的,這回說話的是鐵扇,“火焱不是婚結(jié)得晚嘛,那時候兩人都不小了,男方急著要孩子,但是就是懷不上,后來去檢查才知道火焱沒有生育能力。當(dāng)時非典接受治療那會兒用激素把她內(nèi)分泌搞亂了,后來又沒調(diào)過來。甚至當(dāng)時婚檢就檢出來了,只是男方急著結(jié)婚,也不懂是沒來得及看婚檢報告還是沒有看懂?!?/p>

“然后呢?”

“后來男的就要求離婚,火焱不肯,就自殺了?!辫F扇兜里的故事就這么多。endprint

“就這樣?”

“后來是這樣的。”我接過了話頭,“懷不上男的就想找個代孕,這種事火焱怎么可能會肯。但后來說得煩了,火焱也沒有辦法。你們知道經(jīng)歷了那么多,火焱的性格也變了,不怎么爭了。她大學(xué)那會兒多驕傲啊。后來她提出要求就是老公不能和那女的產(chǎn)生感情,這怎么可能,做愛不產(chǎn)生感情,牽手產(chǎn)生嗎,還以為是純情初中生呢。就算是男人走腎,保不準(zhǔn)男人不會走心啊。那時候我也勸過她,沒用,她也沒辦法。后來孩子有了,上位名正言順,火焱拿什么跟人家爭?男方家都站在對立面。之后就是鬧離婚,再之后就是你們聽說的?!?/p>

“是那個周什么進嗎,他們大學(xué)那會兒感情不是挺好的嗎?”阿柴一時還消化不了這么大的信息量。

“周尚進。不是他,那時候聽說她是非典的時候,他們就分手了。周尚進家不同意他們繼續(xù)交往。后來的老公,也是家里催火焱相親,臨時看中的,要是真知根知底,也不至于這樣?!痹掝}過于沉重了,我拉開了話題,“我們都這多年沒見了,不要說不開心的事了,你們這幾年還好吧?!?/p>

阿柴混得還不錯,在大學(xué)憑借一次省級比賽的優(yōu)異發(fā)揮,畢業(yè)就進入了城里最好的小學(xué),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上了教導(dǎo)主任。對仕途來說她還很年輕,只是對于女人來說年齡有些大了。缺陷嘛,對,未婚。

鐵扇是個秘書,她老公就是她上司,是個賢內(nèi)助。兩個孩子,老大中班,老二兩歲,和樂美滿。

古蘭,我們記得最深刻的是她的綽號:油瓶。她脾氣不怎么好,是一個初中班主任。工資加補課,賺得不算少,卻是幾個人中最忙的一個,抱怨也最多。老公跟她在同一所初中,孩子讀小學(xué)。

至于我嘛,家庭主婦,全職媽媽,和中國大部分的此類女人一樣,有著各種愛好打發(fā)丈夫不在身旁的漫長時光,卻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但好在夫妻關(guān)系還算不錯。

也許服務(wù)生等得不耐煩了,他拿著紙筆又回到我們面前。

“請問你們看好了嗎?”他把兩只手背在身后,彎下了腰,擺出盡可能恭敬的姿勢。

這么久了還沒點餐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抓緊時間言歸正傳。

“我們先點吧,過會邊吃邊聊,你們想好吃什么了嗎?”

“一杯橙汁?!?/p>

“我要一個A餐,鐵扇你呢?”

鐵扇示意和我一樣:“兩個A餐?!?/p>

“請問您需要什么?!边€剩古蘭一個。

“古蘭你以前很挑的吧,反正今天星期五,你不吃蛋糕我是知道的?!?/p>

“就這個蛋糕。”仿佛挑釁般地,古蘭隨手挑了一個蛋糕,“再來一杯拿鐵?!?/p>

“星期五和13號你不是不能吃很多東西嗎,要忌口的,蛋糕肯定不是純素的,你怎么吃了?”鐵扇有些不解,在她心目中,古蘭是個有信仰的人。

“我現(xiàn)在不信那個了?!?/p>

“怎么的?。俊?/p>

“我母親出了點事情,那時候我正在禱告,關(guān)了手機。從出事到死在ICU,都聯(lián)系不到我,連最后一面我都沒見著。后來就覺得沒什么意思,忽然就不信了。”古蘭說得輕描淡寫,我們幾個也沒辦法深入追問,只是干干地附和了幾聲,表示對她的理解和同情。

“你說我們宿舍附近是不是風(fēng)水不好啊,出事的出事,非典的非典?!卑⒉裾f。

“她根本沒得病,她是被誤診的?!蔽业穆曇裘黠@高了十幾個分貝。

“什么?誤診!”鐵扇驚訝得厲害,“其實那個時候她跟我們一樣是正常的對嗎?可是她那陣子不是一直在吃藥?”

“她只是發(fā)低燒而已,根本不是非典。后來被強迫著用了那么多的藥,反而把身體越弄越糟糕,掛了近一年的抗生素也不見好,吃了那么多的苦?!闭f著我的聲音又變了,感覺像四月的天一樣,說哭就能哭出來,“也怪我,當(dāng)初太不小心了,不然也不會那么多人知道她那陣子感冒,也不至于風(fēng)聲鶴唳的時候第一個就把火焱抓走了?!?/p>

“怎么會這樣,我當(dāng)初也是怕得要死,有人來問我火焱是不是感冒了,我還說是的。當(dāng)時我也是慌了,早知道就不說了,我這個腦子啊,這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嗎?!北吹姆諊軅魅?,緊接著就是鐵扇。

“你們也別太自責(zé)了,這都是命。畢竟這么久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再說什么也于事無補,火焱也不想看到我們這樣的。要說有錯,我也有錯的,我當(dāng)時知道幾個偏方,治感冒還挺管用的,但沒法治非典。我那時如果早把偏方告訴火焱,說不定感冒早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后來那樣。唉,有些東西我們也改變不了的,要是早知道初中老師這么苦,我也跟阿柴一樣去個小學(xué)就好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如果啊?!惫盘m說著說著就扯到自己身上。

“其實小學(xué)也沒想的那么好的,課程任務(wù)是不重,但是領(lǐng)導(dǎo)三天兩頭要開會。小學(xué)生那么小,你說的他們都不懂,又不能打不能罵,只能干著急?;痨鸵彩强上Я耍菚r候那么出色,如果沒有誤診不知道現(xiàn)在會怎樣呢,將來的路肯定比我們都順,陰差陽錯啊?!?/p>

這時服務(wù)生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斑@是你們點的黑森林?!彼训案鈹[上桌,他的身后是我悠悠的一聲嘆息——

記得那時火焱最喜歡吃黑森林了。

火焱

你們見過我了?別鬧了。我已經(jīng)死了六年了。你們到底在胡說什么。愚人節(jié)早過了,張國榮死了我知道,我還知道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了,一個月前有非典的消息。你看我可不落伍,我要回宿舍了,你們別再亂說什么了啊。

“學(xué)姐,跑步回來了啊?!鄙蠘怯孀采系氖且粋€直系學(xué)妹,朝她點了點頭?!翱禳c吧,要關(guān)門了。”學(xué)妹沒有在意我說什么,跟我打完第一聲招呼就跑下樓了。大部分大學(xué)宿舍還保留著宵禁的傳統(tǒng),我們學(xué)校處于鬧市區(qū),又是女生占大多數(shù)的師范院校,這種傳統(tǒng)執(zhí)行得更加嚴(yán)苛而且蔚然成風(fēng)。我們這兒十點宿舍關(guān)門,十一點拉閘限電,十點前的十幾分鐘是宿舍上下樓人流最密集的時段,大家都抓緊最后的時間買些零嘴保證漫漫長夜肚子不會空空如也。

只是一個轉(zhuǎn)身,自己都已經(jīng)到大三下學(xué)期了。在大四紛紛出去實習(xí)的校園里,在操場跑幾圈都不斷有人停下來跟學(xué)姐打招呼,只是自己固執(zhí)地不肯接受。偶爾和舍友一起在食堂看見返校的大四生還會脫口而出“那些大二的”,仿佛自己仍是兩年前賴在大一十字路口的小姑娘。endprint

在桌前剛坐下休息沒幾分鐘,氧氧就捧著一個東西推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地邊碎步走著邊招呼著我:“火焱你快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p>

“什么啊,這么神秘?!彼踔粋€圓柱形的盒子,上面還用一層黑布蓋著,“不會是什么活的東西吧?!蔽抑皇沁@樣說著,但并沒有動身。剛剛在操場上跑完兩千米,我一點多動一下的欲望都沒有。每天宿舍關(guān)門前去跑上幾圈回來洗澡睡覺還挺舒服的,從大一起就成了我的習(xí)慣。聽到我說活物的時候,倒是我們宿舍室長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猜?快騰個地方。”我把桌上的書收了收。氧氧把捧著的玩意擺在桌上,扯去蒙在上面的黑布,一個蛋糕盒呈現(xiàn)在我面前。

“是蛋糕啊,怎么弄得這么玄乎?!闭Z氣平靜中帶著點興奮,我已經(jīng)近一個月沒有吃到蛋糕了。

“你還不知道嘛,封校幾個星期了,里面的人都出不去,外面的東西也進不來,這個還是我打電話訂然后偷偷從圍墻塞進來的。要不是這層黑布,就算進了學(xué)校,樓下阿姨那兒也過不了啊?!闭f著氧氧把盒子打開,“可惜路上顛得有些花了。你最愛的黑森林?!?/p>

氧氧是系里跟我關(guān)系最好的女生,我們大一就同在學(xué)生會一個部門,性格也相近,處得也融洽。兩個星期前我們學(xué)校實行了封校。消息傳出來有一陣了,旁邊幾所大學(xué)封校得都比我們早,那陣子大家都在猜我們學(xué)校封校會在哪一天,都想乘還能自由出入的幾天,再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后來歷史系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疑似案例,上面怕疫情擴大,說封就封了。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疑似非典的是個大一小男生,被隔離在省中醫(yī)院的無菌病房里,天天有人傳他在里面遭受的痛苦,真是個可憐的孩,他才大一啊,和他相比我們只是出入失去了自由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要說對我有什么影響,除了見不到外校的男朋友,也就是不能經(jīng)常吃到我最愛的黑森林了。一般情況下我一個星期會犒勞自己一次,這個月一直在準(zhǔn)備參加教師大賽的事,好不容易有了點閑暇時光,卻是出不去了。可是辦法總是有的,氧氧這次特意買了個大尺寸的,大家都好久沒嘗過甜頭了。學(xué)校里的伙食一貫很糟糕,得益于身處鬧市區(qū),之前我們還可以經(jīng)常出去吃點什么。封校之后,每個人不得不將一日三餐拘泥于校內(nèi)食堂中?,F(xiàn)在的食堂擁擠不堪不說,質(zhì)量比以前甚至更加粗制濫造了。但想想也可以理解,外面進來的菜要保證衛(wèi)生,檢查自然就耗費了許多精力,哪里還有心思在質(zhì)量上再下功夫?但對于“以食為天”的女大學(xué)生來說無異于是一種折磨了。

“走,這太多了,我們吃不完的,拿去你們宿舍吃吧,室長你也一起來嘗嘗吧。”說著我小心拿著端了出去,氧氧在我對面宿舍,因為對門的關(guān)系,我們兩個宿舍關(guān)系一貫很融洽,父母寄來什么特產(chǎn)我們也會互相分享。除了氧氧之外,油瓶、阿柴和鐵扇性格都不錯,三年相處下來我覺得她們都是很棒的人。

“吃蛋糕咯,吃蛋糕咯?!蔽易哌M對面宿舍,氧氧在我身后就嚷嚷了起來,大家都許久沒“開葷”了,聞聲便湊了上來。

“我那里有一次性的盤子,我去拿給你好了?!卑⒉耠m然瘦,在吃的方面卻是一把好手,連我都很羨慕她有一副怎么吃都不會胖的身板,當(dāng)然還有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除了一次性的餐具,她的一個大箱子里還藏著各種鍋碗瓢盆,在這些都還沒成為違禁品的時候——后來我們學(xué)校因為大功率電器的使用失火過一次,這些鍋碗瓢盆包括電吹風(fēng)都被劃作了違禁品。草木皆兵啊——阿柴經(jīng)常買菜回來在宿舍里開小灶,不是我偏心,阿柴做的比食堂要好吃多了。

“吃這個會不會得非典?”阿柴發(fā)完餐具,鐵扇在后面悄悄問了一句。

“不會啦不會啦,上帝說過這種災(zāi)疫是降給有罪的人們的,要不是巴比倫人修巴別塔惹惱了上帝,也不至于遭受洪水。我們都無罪,不會得非典的?!庇推拷舆^了盤子,已經(jīng)開始切分,抬頭看了眼鐵扇,鐵扇眼里仍然閃爍著迷茫,似乎從宗教領(lǐng)域來的說法不那么使人信服?!昂昧撕昧耍瑒e怕了,不是說果子貍導(dǎo)致的非典嘛,黑森林又不是果子貍?cè)庾龅?,不會怎么樣的。再說了老師不是說了板藍(lán)根可以預(yù)防,你一天量兩次體溫,喝板藍(lán)根還噴白醋,全世界都得了你也不會得,放心吧。”

油瓶給鐵扇切了一塊后,就準(zhǔn)備吃自己那份,我想起了她的基督徒的身份,有心跟她打趣,“油瓶,今天可是星期五?!薄靶瞧谖逶趺戳恕!辫F扇剛把勺子放進嘴巴瞬間嚇得又拿了出來?!澳愕摹妒ソ?jīng)》上不是說了星期五和13號只能吃素的嘛,蛋糕可不算素的啊?!?/p>

她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感覺霎時興致就少了一大半。我忽然覺得我的玩笑有些殘忍了,她訕訕地笑了兩聲,“對啊,今天是星期五,我都忘記了?!闭f完放下了蛋糕和叉子,“幸虧你提醒我,不然我都沒臉做晚禱了。你們吃吧,我還有個報告要寫?!?/p>

并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我試圖起身跟油瓶說些什么,卻被身旁的氧氧拉住,“她是生氣了嗎?”我悄悄地問氧氧。

“沒關(guān)系的?!毖跹跏疽馕依^續(xù)吃蛋糕,不用特意跟油瓶再打招呼,那是畫蛇添足,“若是她真的吃了,晚上在宿舍還要裝模作樣地懺悔好久,我看著都煩。要是她真的想吃,你那么說她也會吃的,別想太多?!?/p>

聽氧氧這么說我便心安了不少,無形中含酒的黑森林也有安神的作用,好讓我不去想七想八,剩下七個人圍坐在一起仍然是很有氣氛的。我忽然間想到了什么,又走到氧氧身邊:“你等會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氧氧

火焱跟我說找我有事的時候,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我?guī)退ニ托沤o周尚進,就是那個在藥科大學(xué)的男朋友。我甚至已經(jīng)進出好多次了,是規(guī)則就會有漏洞,不可能真正地封校的。好朋友求自己幫這種忙會有些煩人,但畢竟是朋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封校就意味著沒有見面的余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干柴烈火,大半個月見不到,嘖嘖嘖。雖然我是單身,可不代表我沒談過戀愛不懂這樣的感情啊。前幾日我還看見有個小學(xué)妹隔著學(xué)校的圍欄跟校外的男友接吻,浪漫是浪漫,也真的是不怕死。

“怎么了,什么事啊?!备痨偷搅怂奚岬年柵_,順手她按滅了陽臺的燈,就算是央求我送信也沒必要這樣,我們這么多年關(guān)系了,而且火焱是有手機的,不會玩高中生的浪漫。endprint

“過來過來,湊近了說,你拉著我,小心點。”陽臺上曬滿了衣服,今天月光不是很好,關(guān)了燈能見度就極低了,對我而言更是這樣。小時候飲食的原因,我有一點夜盲,十多年了,到了夜晚我就特別小心?!把跹酰隳莾哼€有藥嗎。”

“藥?什么藥?!钡谝粫r間我沒反應(yīng)過來,為了配合這個小環(huán)境,我特意壓低了聲音,屋子里還在熱鬧地吃著蛋糕,誰在喊鐵扇,鐵扇卻推門上了陽臺。

“你們倆在這兒說什么悄悄話啊。”鐵扇吃了口蛋糕,興致還不錯。

“沒什么,跟你沒關(guān)系,你過來干嗎啊?!被痨陀行┎荒蜔?。

“就是看看你們啊,有什么不能看的嗎?!辫F扇無緣無故被懟了一句,有些無辜。火焱跟我關(guān)系很好,鐵扇也是一樣,而且鐵扇有點粘我。女生間從沒有三人友誼,她們倆關(guān)系就僅限于一般了。我本來理應(yīng)幫鐵扇說兩句話,但說到藥我猜到火焱要講的是什么了,不怪她不想告訴鐵扇。

“你進屋去吃蛋糕吧,火焱跟我說她家里的事,我們馬上就進來?!蔽蚁氚矒徼F扇一下,拍了拍她的背脊。她看我一眼,想說些什么,不過還是沒開口,她安靜地進了屋??此M去了,火焱繼續(xù)往下說:

“我今天早上起來有點頭暈,沒什么力氣。我一開始以為是沒睡好,剛剛下去跑了兩圈覺得愈發(fā)不對勁,腿發(fā)軟。”癥狀說到一半我就確定她是感冒了,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是有一些發(fā)燙。

“身體不好怎么還下去跑步,感冒狀態(tài)下劇烈運動可是會轉(zhuǎn)化成肺炎的?!?/p>

“我也不確定嘛,以前不舒服,我跑兩圈狀態(tài)就回來了,再說我都好久不生病了?!被痨湍剜?,我也沒過多地怪她,事后諸葛亮于事無補。她好像特別不愿意提“感冒”這個詞,畢竟全國上下都風(fēng)聲鶴唳,感冒幾乎要和非典劃上等號。我們都不知道什么該信而什么不該信,又不能像油瓶那樣把命運交給信仰。我們能做的只有把所有保護自己的措施做到極致,不管怎樣要確定火焱是不是發(fā)燒了才行,我母親在醫(yī)療系統(tǒng)工作,我身邊常備著一個小藥箱,常用藥都能找到,這也是除了信任之外,火焱來找我的第二個原因。

“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拿溫度計給你量一下,確定了我再給你拿藥。這兩天多穿點,別下去跑步了,一冒汗就吹風(fēng)容易得病呢?!?/p>

說完我就三步作兩步回到了我的鋪位旁,她們還在嘻嘻哈哈著,關(guān)燈前的一個小時是宿舍最歡樂的時光,也沒人在意我的舉動。我要盡量動作快點,陽臺上風(fēng)挺大的。在這個沒有春天和秋天的城市里,四月的夏天仿佛是頃刻間降臨的,自己的棉衣還沒來得及褪去,身旁的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穿起了單衣。但這也僅僅是在有太陽的日子里,一入夜四月的氣溫仍舊是四月的氣溫。

陽臺的燈關(guān)了,房間里的亮仿佛被擋住了出不來,過道里都是黑漆漆的。剛剛走過一次,雖然看不太見,但我還算知道怎么繞過四處擺放的物品。讓我慌了神的是后面不知是誰的一聲尖叫,“氧氧,你怎么還往陽臺去啊,那兒燈都關(guān)了,你又看不見。”

我右腳剛邁出去,左腳不知道該收回穩(wěn)住還是繼續(xù)向前移,可這時身體重心已經(jīng)到了懸空著的左半邊。不出意外的左腳被什么該死的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溫度計摔在地上,水銀散了一地。

身后的人這時看我,應(yīng)該看見我一半倒在黑暗中,但還是余了一半出來。外面沒有開燈,沒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或是干什么。而陽臺的門仍然緊緊關(guān)著,仿佛里面藏著更深的黑。

鐵扇

沒錯,那聲尖叫是我喊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可以發(fā)出如此尖銳的嗓音,同樣也不知道是氧氧自己沒有走好還是我的那聲振聾發(fā)聵嚇到了她。我回來之后吃著蛋糕就看見有個身影小小地又往黑暗里去了,也嚇了我一跳。我想氧氧都回來了怎么還往那里去,何況她還有夜盲。我還以為見鬼了呢,沒想到真的是她。

我離她是最近的,她一倒下我就過去了,然后我就看見黑暗中隱約有液體往亮的地方流淌。不是血,看見是無色的液體我松了口氣,差點喊出第二聲。身后室長、古蘭、阿柴聽見響聲都圍了過來。

“別碰那個,那個是汞?!毖跹鯍暝酒饋恚⌒牡乇荛_碎玻璃渣子和水銀??礃幼铀さ貌皇呛苤?,自己能站起來起碼沒傷到骨頭。

汞是水銀,水銀有毒,聽到這個,大家都不敢上前。“那我們怎么辦?”問話的是阿柴。

“找兩塊硬紙板,把水銀球聚起來裝到塑料袋里,小的水銀球用膠布去粘,小心點不要讓皮膚接觸到。把門打開,保證通風(fēng),我去拿掃把?!毖跹跄樕蠋е稽c沮喪,但整段話說得還算有條不紊,宿舍里有一個萬事通特別讓人安心。

那邊古蘭要開陽臺的門,陽臺的門倒自己開了,緊接著開的是燈,燈一亮,玻璃柱上面的刻度尺坦誠相見于每個人的眼前?;痨蛷年柵_走了進來,滿眼的尷尬,看著滿地的狼藉。

大家都望著地上,沒有人說話,各自想著事情。當(dāng)然,我也是,傻子都知道這是溫度計,而八成就是氧氧拿溫度計給火焱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這就說明火焱很可能已經(jīng)得了感冒甚至是非典。幸好她不在我們宿舍,可是她在我們對門,又能有多遠(yuǎn)呢。這不幾秒前我們還在一起吃著同一個蛋糕嗎,誰知道蛋糕上有沒有沾染SARS病毒,不是說非典通過空氣傳播嘛,想到這些我害怕極了,特別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離火焱遠(yuǎn)遠(yuǎn)的就好,好在這時候室長開了口:

“大家別愣著了,抓緊時間,別讓水銀揮發(fā)了,你們宿舍有硬紙板嗎,水銀不能用抹布什么的去擦,鐵扇你去四樓那個學(xué)妹那兒看看,我記得開學(xué)那會兒她們宿舍用過,要把水銀處理掉才能掃玻璃屑。水銀不能沾在掃把上,阿柴你把陽臺上的衣服收回來,不管干沒干都收回來,別讓水銀揮發(fā)時沾上去,火焱我們幾個拿塑料袋……”

別的我都沒聽見,只是聽見了自己的任務(wù)就沖了出去,想著離火焱遠(yuǎn)一些,離水銀也遠(yuǎn)一點,旁的事情在我腦海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大家都忙完離熄燈已經(jīng)沒多久了,火焱她們幾個終于回到了對面宿舍,但我的心還是怎么都平靜不下來,我想起來今天是星期五,我媽讓我隔幾天就打個電話回去。把電話卡插進固定電話,將熟悉的密碼輸進去,將電話線拉直到可以躲進廁所——別笑我,女生在宿舍打電話常常這樣,你難道愿意你打個電話給室友直播嗎——電話很快便通了,通常這個時候,我媽都會在電話旁等著我打過去。endprint

“媽——”

甚至我一聲媽還沒叫完就被她打斷,“怎么這么晚才打電話來,快熄燈了吧,衣服洗了沒,自己的事情都做完了沒,晚上不要忘記刷牙啊,今天的課認(rèn)真聽了沒有,去圖書館沒有?!蔽覌屖莻€急性子,念草稿一般把問題一個一個拋過來。接在問題后面的不是逗號就是句號,可見她也沒打算聽我的回答,自己就會把話頭接過去。同學(xué)們總覺得我都二十二了,還事無巨細(xì)地向父母匯報不太好,縱然是女生也早到了獨立的年紀(jì)。我倒沒覺得什么不妥,每對母女都有她們的相處方式,再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盲點啊,有母親在身后關(guān)照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扇扇,你聽我說,你最近衣服穿得多不多啊,可不要隨便減衣服啊,別看現(xiàn)在氣溫有時會上二十幾度,但晝夜溫差大呢,一暖一涼就感冒了,春天可是要捂。

“我們小區(qū)吳阿姨那個兒子你記得吧,小時候你還抱過他,現(xiàn)在上六年級了。前幾天上體育課穿了短袖就在操場上瘋玩,風(fēng)一吹就感冒了,學(xué)校也不讓他去,只能天天待在家里,就怕是非典。期中考試考不成,還有幾個月就升初中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考取實驗中學(xué)呢?!?/p>

“媽——”

“我跟你說,你千萬要注意啊。板藍(lán)根一定要每天喝,沒有了我再給你寄。多穿衣服,千萬別著涼,出門就給我把口罩戴起來。我們這兒都有幾例疑似非典了。你們省城又是交通樞紐,來往人口多而且雜,很容易傳播非典。不怕那些得了病被隔離的,就怕那些還不知道的、潛在的,一不小心就被傳染了?!?/p>

“媽——”我拉長了聲音,她終于停下了話頭。

“怎么了扇扇,你不要嫌媽媽煩,媽媽也是為了你好?!?/p>

我本來想告訴她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想了想還是算了,要是說了也不知道她會為我擔(dān)心成什么樣。輔導(dǎo)員說只要一發(fā)現(xiàn)宿舍里有人感冒發(fā)熱就要立即匯報,可是火焱平時對我不錯,我如果向輔導(dǎo)員匯報對她也不知道是否過于殘忍。本想從母親那兒得到些幫助,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沒有了,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快要熄燈了?!?/p>

“好,那就好,扇扇乖,我還有幾句話,說完就掛,你有什么不舒服就要立即跟媽媽說啊,不要自己瞞著。平時宿舍里多開窗子,被子也多拿出去曬曬,這樣殺菌才殺得干凈,還有——”

斷電了,電話那頭長長的“嘟”都沒有就消失了聲音,可以大概猜想出母親后面會跟著說什么,沒事喝點醋、多喝水、預(yù)防感冒之類的話每天晚上都會從遙遠(yuǎn)的電話線那一頭傳輸過來。11點的斷電大概是最能解釋“頃刻之間”的景象,只是那么輕描淡寫的一下,偌大的校園不留情面地全都暗了下來。

今夜大概不會比過往的每一夜來得短暫。

室長

我是火焱宿舍的室長,她常常這么叫我,以至于后來整個班都照這來稱呼我,綽號就這么得來了,我大概可以想見十幾年后同學(xué)聚會他們不再記得我真名的情形。

今天是清明節(jié),我到公交站臺的時候,開往墓地方向的那趟班車剛好開走了,我只好又等了半小時,從墓地那一站下車時,我看見了氧氧和古蘭她們,不過我沒喊她們,我想一個人去和火焱說說話。

那天火焱最后把裝著所有散碎水銀的塑料袋包扎好,扔進樓梯口的垃圾桶里,整件事情才算有了安穩(wěn)的結(jié)局,蛋糕吃完了,所謂的危機也處理好了。再好的戲也有落幕的一刻,我挺喜歡氧氧她們宿舍的,但很快要熄燈了,還是要回去。

出門發(fā)現(xiàn)阿柴跟著我,似乎有話要說。怎么了,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我問她。阿柴最近正在準(zhǔn)備教師大賽,這個比賽對于立志教書育人的她們來說尤其重要。聽輔導(dǎo)員說,前幾年代表我們學(xué)校參加并獲得優(yōu)異名次的學(xué)長學(xué)姐都獲得了省城待遇最好小學(xué)的聘用,而且隨著近年來參加的學(xué)校越來越多,大賽含金量也隨之水漲船高。我記得大后天是學(xué)校的初試,選拔出兩個學(xué)生代表學(xué)校參賽。我校在全省就相當(dāng)于中國乒乓球之于世界的地位,每次中央五套播出的直通世乒賽的隊內(nèi)選拔都比真正大賽來得精彩刺激。而初賽對有志于成為師者的他們來說則成了重中之重。

“天天背唄,學(xué)科知識我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下面就是練練臺風(fēng)了,到時候試講不出岔子就行?!闭f完阿柴停住了話頭,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問問火焱以及別人。我除了是室長,大三還兼任了學(xué)委,班委在大學(xué)遠(yuǎn)沒有初高中那么實惠管用,但為人民服務(wù)哪里還管多少功利呢。我閉眼猜也能猜出來,誰會是我校的優(yōu)勝者。

“你放心吧,你準(zhǔn)備得算最充分的了,她們幾個學(xué)科知識第一冊還沒背完呢。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你和火焱兩個人,到時候看你們‘柴火組合為校爭光啊?!?/p>

“柴火組合是什么破名字啊,還不如火柴組合來得好。”

“嗬,把你放前面,你還不開心了?!?/p>

說話間樓上傳來一陣講話聲,我們離樓梯口近,聲音還算清晰,是鐵扇。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驚魂甫定,我們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話頭。

“學(xué)姐,用上了嗎?”是哪個很懂禮貌的大二學(xué)妹。

“嗯,是,用上了。對了,用水沖一下,流水,別用手碰?!辫F扇幾乎一字一頓地說出來,不過好在學(xué)妹也沒覺得太多的異常。

“發(fā)生什么事了?”大概是聽學(xué)姐說“用水沖”,又是“別用手碰”的,神神道道,任誰的好奇心都會被勾上來。

剛用了別人的東西,說了不好,不說也不好,但樓上的鐵扇腦子倒是沒繞那么多彎,張口就吐了出來,“啊,這個啊,氧氧的溫度計不小心摔碎了?!彼坪跏恰皽囟扔嫛比齻€字有些尷尬,學(xué)妹識趣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火焱她——”阿柴重新開口,我看向她,“真的得了感冒?”

阿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似乎也沒什么瞞她的必要,“今天早上起來說是有點頭暈,一直睡到十一點,課也沒上。她你是知道的,即便沒課最遲八點她也起來了。然后中午我下課回來就看見她臉色不太好,問她也沒說什么,只見得她在玩命地喝水,大概是身體不舒服吧?!?/p>

“這樣啊,多讓她喝點水,多喝水就會好些的。”

之后我們也沒聊什么,我就回去了,熄燈前的每一分鐘都極其寶貴,像如廁這種不用燈也能完成的活計都不舍得放在熄燈前去做。endprint

在廁所里我蹲下去的那一刻,寢室里暗了下來,得益于此,陽臺上的聲音才能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寢室的構(gòu)造為上床下桌,床位偏里,外面是走廊和洗手間,穿過走廊則是陽臺和廁所。陽臺和廁所平齊,為了不打擾到別人,陽臺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但廁所的窗子通向陽臺,為了換氣是不會關(guān)上的。陰差陽錯電話聲就這樣源源不斷地傳了進來,而且用的是免提。

“我不管,我就是不許你去。”蹲在里面看見光亮我就知道是火焱了。火焱是我們四個中唯一擁有手機的一個,即便斷了電也能聯(lián)系外界。

“不是,火火,你聽我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是學(xué)醫(yī)的,醫(y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你看現(xiàn)在形勢這么緊張——”

“對,你知道形勢這么緊張,這么危險?,F(xiàn)在多少人感染啊,很大一部分都是醫(yī)護人員,你去了多危險啊?!?/p>

“正是因為危險才更加地需要我啊,火火?,F(xiàn)在是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也是民眾最需要醫(yī)護人員最需要我們的時候。人們沒有醫(yī)學(xué)常識,才需要我們?nèi)ソ獭!?/p>

“你去教?你有醫(yī)學(xué)知識,那么多感染的醫(yī)護人員沒有醫(yī)學(xué)知識嗎?不還是得了非典嘛。你告訴我到底是什么導(dǎo)致了非典啊,什么傳播了非典啊?”

“火火,你不要鬧好不好。我十四歲立志當(dāng)個醫(yī)生,十八歲考入醫(yī)學(xué)院,今年是學(xué)醫(yī)第四年。學(xué)校準(zhǔn)許我們?nèi)デ熬€也是對我們的信任,我又是班長,怎么能不起帶頭作用?是,我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么導(dǎo)致了非典,但你不能醫(yī)術(shù)高不過華佗就不去行醫(yī)行善了不是。如果貢獻(xiàn)我的一點點力量能對打贏非典這場仗有一點點幫助,我愿意貢獻(xiàn)出我自己。若一千個我、一萬個我才有用,那我便做那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甚至千萬分之一。要是哪一天我們真的受不住了,我就葬在這里,告訴后來的人,我們醫(yī)護人員為保護人類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值了?!?/p>

“你偉大,是我在鬧,都是我在鬧。好了吧?!闭f著火焱哭了起來,男朋友那邊的道理再也講不下去了,聽到哭聲完全亂了方寸。

“火火你別哭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是關(guān)心我,即使我去了也會很注意安全的。我只是想為自己堅持的東西去拼一拼,我希望你能夠支持我,去年暑假你要去西部山區(qū)支教,雖然舍不得,我不還是支持你了嗎?”

“這不一樣,支教不過是生活艱苦一點,能有生命危險嗎?進了病區(qū)可是有生命危險的啊,你要死了怎么辦呢。”

“快呸呸呸,別說這些不吉利的,怎么可能死啊,不會的,你忘記我是屬貓的了,有九條命呢?!?/p>

“周尚進,”窗戶外陽臺上的火焱抹了一把眼淚,將哭腔換成一種盡量嚴(yán)肅的語氣,“你如果敢去,我們就分手?!绷凉鉁缌?。

他們這對小情侶從大一開始到現(xiàn)在還算恩愛,吵架是一般情侶的常態(tài),但他們倒是很少??苫痨托宰蛹保苌羞M犟,平時男生讓著女生的多,但真要有了什么事,矛盾激化了,往往都不可收場。隨他們?nèi)グ桑差^吵架床尾和,今天是火焱身體不好,說不定明天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真是,我操別人那些閑心干什么,蹲得我腳都麻了,擦了擦站了起來。

說真的,我也挺想要個手機的。手機現(xiàn)在不像幾年前那么高不可攀了,省吃儉用兩個月就可以有了,也就是資費貴一點。我們班有個男友在國外上學(xué)的姑娘,每次一條短信就要一塊錢,基本上回回看見她都是捧著手機在編輯短信斟酌詞句,每一條都編輯得老長,說是讓這一塊錢盡可能地發(fā)揮最大的作用。就跟我們初高中時每天上晚自習(xí)后交換的情書盡量地寫進更多的思念一個性質(zhì)。要是我男朋友跟我分居兩地我就也買個手機了,在學(xué)校天天能見到實在沒必要,還不如吃幾頓好的。

熄燈了便再無什么事情可干,今天沒有人起聊天的頭,周圍尷尬地安靜著。呼嚕聲還沒起,氛圍中少了幾分的祥和,我們四個都有想說的想問的,可終究誰也沒有開口?;痨桶杨^蒙在被子里干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聲音渾濁不是很干凈,病毒性感冒,已經(jīng)有些痰了。但我不能去匯報給老師,如果我去了,不管怎樣火焱都會被當(dāng)作非典疑似患者進行隔離,起碼會失去參加這次教師大賽的機會,不能這樣。那個歷史系的小男生不知道現(xiàn)在隔離在無菌病房里吃著什么苦頭呢,聽說他們整個班都被拉過去一個一個檢查了,他們宿舍那三個更是隔離觀察了一個禮拜。倘若火焱真的染上了,呸呸呸,不會的,可是萬一呢,我不是也會被隔離一周呀,我可不想被隔離。但愿明天起來一切都會好的。

我想和她們聊聊,但開口的欲望也不算太強烈,每天合眼的時候一個人安靜地想完所有的事情我就能睡個好覺,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了。晚安。

阿柴

你們知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嗎,最痛苦的事情是你的內(nèi)心有一萬個理由說服你做某件事的時候,同時會有一萬種聲音反駁你說不行。我的內(nèi)心有火焰,可我心中的大雨頃刻間就能將這團火焰化為無形。

昨天上午還是中午的時候——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分鐘天就會亮堂起來。我?guī)缀鯖]怎么睡著,但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我遇到過學(xué)妹。學(xué)妹很活絡(luò),現(xiàn)在混上了一個輔導(dǎo)員助理,有什么消息都會第一時間跟我們講,也正是因為這個,很討學(xué)姐們喜歡。說起來她的男朋友還是我介紹的,她對我更是親密。

她跟我說非典疫情越來越嚴(yán)重,這次教師大賽規(guī)模要減小,很多學(xué)校將不被邀請。她說前一句話的時候我還沒認(rèn)真,一個人匯聚了過多的小道消息會變得像個神婆,成天神神道道故弄玄虛,后一句一下子抓緊了我的神經(jīng)。

“什么意思?”我怕我表達(dá)得不夠準(zhǔn)確,接著又補了一句,“然后呢?”

我們學(xué)校還在被邀請之列,但很多路途遙遠(yuǎn)的學(xué)校大概就不會派代表來了,當(dāng)然疫情嚴(yán)重的學(xué)校也不會來,防止傳播嘛。該死的,學(xué)妹一句話只透露一點點信息,我的神經(jīng)剛剛已經(jīng)被攥緊了,現(xiàn)在像又被一點一點松開來。

“所以這次大賽含金量降低了,是吧?”

這倒沒有聽說,組織者力排眾議把幾個大的師范院校都留下了。只是對我們學(xué)校而言,我們參加語文教師比賽的名額今年只有一個了。學(xué)姐,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你可別跟別人講啊。endprint

晚上發(fā)現(xiàn)火焱染病之時我已經(jīng)確定了我將和她競爭僅剩的名額。若是仍有兩個名額,我復(fù)習(xí)了那么久,自信不會輸給除她以外的任何一個,可是要與火焱競爭,我心里不確定的因素還是占了上風(fēng)。要知道火焱從小便是班長,十幾年下來直到大學(xué)。若是說班長不能代表什么證明什么,起碼能給她一種強者的氣質(zhì)和當(dāng)仁不讓的勇氣。大學(xué)三年來,若是班里只有一塊餅或是一個雷,從來都是她先吃或她先碰,有第二個大家再去爭。若是只比紙面實力還有得一拼,可是比賽是由評委打分的,和男生們看的籃球、足球一樣,并不是教練、球員水平夠高就能贏得比賽的,那些場外不可控因素仍起著非常大的作用。若是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她,所有的評委都認(rèn)識她而不是我,這可能不會影響結(jié)果嗎?又向誰說理去。

本指望從室長那兒可以得到一些火焱準(zhǔn)備不足的消息,也好放心地去準(zhǔn)備比賽??墒撬f了所有的人唯獨沒有提火焱,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晚上的事兒倒是一個契機,火焱感冒了也是確有其事,輔導(dǎo)員讓宿舍但凡有些異常便要匯報。感冒便會被隔離檢查并且觀察幾天,這可以讓火焱剛巧錯過校內(nèi)初賽的時間,可是我為了競爭參賽名額去舉報會不會太下作了。但好在現(xiàn)在還沒有人知道名額減為了一個,再者說她感冒了也是不爭的事實。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也是維護整個宿舍樓的安全吶,卻又覺得不該由我的嘴巴去說,我一點都不想被人指著脊梁罵。

想累了瞇上眼睛睡一會兒,睡夢中迷迷糊糊想著還是去不去告發(fā)的事情,恍惚間只知道自己在床上,也分不清究竟是夢是醒,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高考前睡覺都想著備考的日子。天很快就亮了,在床上又瞇了一會才勉強爬起來。星期六大家都不會起得很早,我洗漱完便出了門。出門吃點東西,透透氣,再去圖書館坐坐,不管怎樣比賽還是需要準(zhǔn)備。

這個城市里暮春已經(jīng)有了夏天的影子,每個不下雨的早晨我都喜歡在早飯后去操場上走兩圈。溥儀自傳里寫他小時候一下子吃了六個餅,老太監(jiān)怕他撐著,兩個人叉著他把他往地上蹾,直蹾了好幾次,覺得這樣能幫他消化。當(dāng)時看得我笑了好久,笑歸笑,這故事也說明了消化的重要性。飯后百步走,不求活得久,起碼不讓血液集中在胃里,否則,情不自禁我就想睡覺。再說每天從早上走兩圈開始,自己都覺得自己健康。

也沒走多久,聽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柴阿柴?!甭曇舳潭贝?,我回過頭去,是室長。回頭之前我瞄了一眼手表,時針和分針幾乎是一個直角,八點五十八分。

“怎么你也起這么早,周末沒有多睡會?”

“醒了就不想再睡了,你跑了多久了?”室長向來藏不住事,怕是專門來找我的,她知道我有早上跑圈的習(xí)慣,而這個習(xí)慣她從來沒有。

“快完了吧,再走一圈。”雖然是朋友,我也不準(zhǔn)備主動問她,她想說自然會說的,我開口了反而尷尬。

“對了,阿柴。其實火焱沒有感冒,只是吃壞肚子了,睡了一覺。剛剛我起床的時候她已經(jīng)好了?!?/p>

“這樣啊,那就好?!蔽曳笱芰怂痪淙缓箝_始慢跑,之后我倆就陷入了謎一般的尷尬。我一點都不信她的話,而且這件事本來已盡快從我的腦子里剔除出去了,現(xiàn)在又被重新提及。這種感覺就猶如泡了澡,角質(zhì)層全部浮了上來,你又沒辦法用擦澡巾去把它們清理干凈,整個身上黏膩而不清爽。

室長陪我跑了接下去的一圈然后離開了操場,大概是陪男朋友去了,在同一個學(xué)校倒是好,即便封校也不會影響他們,火焱就不同咯。我還是單身,師范學(xué)校狼多肉少,我們男女比例近1比9了,估計要寄希望于工作之后的相親了,那也得有個好工作才行。而這意味著這次大賽決不能失手,該死,又繞回來了。不過話說回來火焱家條件好,縱使失去了這次機會,以后實習(xí)還可以在最好的學(xué)校拜師練習(xí),我就不同了,從農(nóng)村好不容易才考出來。正是在農(nóng)村長大,我才有了他們經(jīng)常笑話的大嗓門,要是沒能留在城市,我可能不得不回農(nóng)村的老家。天,我可不想回那里教書,上課猶如雞同鴨講,我還是我們那所學(xué)校有史以來第一個本科生,我絕不能回去。

心里這樣想著,本該邁向圖書館的腿,陰差陽錯就走向了行政樓。三樓,302B,之前大一申請助學(xué)貸款時來了這里無數(shù)次,閉著眼睛我都能走到。到門口還以為自己會躊躇一會兒,不承想這次思維沒能跟上行動,象征性地敲了兩下,用指尖的力量就推開了門。

辦公室沒有人,我環(huán)顧了一圈,準(zhǔn)確說幾個輔導(dǎo)員還沒來。是我來得太早了嗎,不至于啊。

“學(xué)姐,”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過頭去,學(xué)妹坐在門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前面,因開門的角度問題,我的視線沒有落到她的頭上,“后天就要比賽了,消息我只通知了你一個,你要好好加油啊。”

古蘭

七點三十五,這是我第一次醒來,我瞇著蒙眬的眼睛朝床下望去,是阿柴。天知道她為什么要起這么早,今天還是星期六。她聲音很輕,卻拉開了陽臺窗簾,我眼睛受不了光,一有光我就會醒,跟阿柴說了幾次了,但她總是注意到這個就會忘記了那個,奈何不了她。我埋怨了一句,用被子蒙住了頭。

八點四十一,我第二次醒來,有人一聲長一聲短地敲著門,是她跑步回來了嗎,上帝啊,怎么連鑰匙都不帶。我和阿柴是靠近大門的兩張床,此時開門的只能是我,我簡直要發(fā)怒了。下床黑著臉我打開了門,是室長。

“早啊?!蔽颐黠@沒有好氣,她們他媽的一個個起這么早前赴后繼趕著投胎啊。

“嗯,早。阿柴起來沒?”

“她啊,早出去了?!蔽屹M力保持著困意,害怕過長的對話會讓自己的腦袋變得清醒而無法再度入睡。

“去跑步了嗎?”

“不知道?!睂υ捊Y(jié)束??晌医K究沒有等來第三次醒。本身設(shè)有九點的鬧鐘。翻了兩個身我就下床了。若人生最好的事是睡到自然醒,那痛苦的莫過于一個早晨非自然醒來三次了吧。

十點約了寸頭在花園。我們學(xué)?;▓@在食堂后面,里面有個小湖還有涼亭板凳什么的,小情侶經(jīng)常約在那里。其實不是我約的他,是他約我的啦,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都沒平靜下來。什么?我當(dāng)然會去,我昨天就答應(yīng)了。其實我不該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的,女生應(yīng)該矜持些,我應(yīng)該說再考慮考慮,釣著他也好。本來約操場見面好些,可以避嫌。但非典之后,操場上到處都是自發(fā)鍛煉的人,渴望在短時間內(nèi)強身健體保家衛(wèi)國,說話也不方便。而且話說回來,都約小花園了,還想著什么避嫌啊。寸頭約我的時候我有點吃驚,好在自己對這個男生印象還不錯,在師范為數(shù)不多的男生里算是中上,成績說得過去,做事也穩(wěn)妥,雖然不是那么高大,但也能接受,再有就是黑。男生黑點又怎么樣,過于白皙還顯得娘炮呢,又不可能帥過西門。再加上從上個月開始,氧氧和火焱時不時跟我調(diào)笑,說寸頭找她們打聽我的消息,一次兩次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但次數(shù)多了,總有一兩次是真的吧,他也沒那么無聊。endprint

盡管上帝崇尚自然,我還是化了一些淡妝,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別人的尊重,應(yīng)該是會得到鼓勵的。看了表刻意地遲了兩分鐘才出門,顯得自己身價會高一點,大三的女生已經(jīng)需要慢慢開始懂得男女之間相處的道理了,他坐在長椅上,似乎有一會兒了。

“你到了多久了?!蔽铱桃獍崖曇舴艤厝?,說出口又覺得自己有點假,可能戀愛中的女人都這樣吧。

“啊,你來了,我也剛到。你坐吧,椅子我擦過了。”寸頭還是個挺細(xì)心的男生,臟的紙巾沒有在旁邊草地上找到,男生披著粗獷的外衣的缺點他似乎一個都沒有。

“你找我有事?”我一坐定就沒忍住先開了口。

“也不算什么事啦,就是有件事想跟你說清楚?!彼焉碜觽?cè)了側(cè),臉朝向我。

“好啊,是什么事?!?/p>

“前幾天我和室友聊天,他跟我說女生那兒在傳我向火焱打聽你的事,還打聽了很多次。他向我證實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們女生那邊都知道了,希望不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什么困擾?!?/p>

有禮貌的男生最惹人喜愛了。天哪,他現(xiàn)在做什么我都覺得好,“沒關(guān)系了,我都沒放在心上,你知道的,女生總愛傳些有的沒的?!比绻覜]有猜錯,一旦我表現(xiàn)出大度,讓他安心,他應(yīng)該很快就能跟我袒露心扉了。

“你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之前還擔(dān)心你會覺得我怎么樣呢?!笨吹贸鏊娜玑屩刎?fù),寸頭說完咧開了嘴。

“所以你是真的向她打聽了我?”

“你說這個啊。”如釋重負(fù)之后他自然多了,從容地?fù)Q了一個坐姿,“也不算了,就是我和火焱聊天的時候,有些時候提到過你,然后我們有討論。我看她關(guān)于你聊得挺多的,所以就多少對你有些好奇?!?/p>

“你們都說我什么了?”我的嘴巴已經(jīng)不太受大腦控制了,心中的想法直接就蹦了出去。

“也沒什么了,我們有時候會談及你的信仰?!边@幾年我越來越不喜歡別人提及我的信仰,之前小的時候特立獨行和別人不一樣是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現(xiàn)在慢慢大了,覺得少數(shù)人常常和弱勢群體掛鉤,在當(dāng)下,做少數(shù)人遠(yuǎn)沒有做多數(shù)人來得有尊嚴(yán)??纱笠粫r就當(dāng)眾宣布了信仰,現(xiàn)在再食言嗎?再說信仰這個東西不同于別的,若是連信仰都能放棄,你還有什么做不出來?大概是看出我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的神色,寸頭急忙打圓場,“其實火焱和我覺得有信仰是一件特別值得尊敬的事。我們中國人大部分都是無神論者,沒有信仰也就沒有畏懼,這是一件挺可怕的事。你要問我一定要信仰個什么,我還真說不上來?!闭f完他自嘲似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并沒覺得有什么可笑的,尷尬地沒有接他的話。

“是火焱跟你說的我向她打聽你?還是氧氧或什么別人?”

“火焱吧?!蔽蚁肓讼脒€是沒忍住,“這不重要啦,我覺得你還挺好的,你覺得我怎么樣?”

天吶,我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火焱說的,怎么是她?!贝珙^呢喃著,似乎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我也沒管他,自顧自地說著我要說的。

“我其實一直覺得你挺好的,現(xiàn)在形勢這么危急,我們就像困在籠子里的小白鼠,出也出不去,外面的人想救我們也進不來,我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能有個人在身邊,危難時刻權(quán)當(dāng)有個念想,也是挺好的事——”

“看來她是誤會了。”寸頭繼續(xù)呢喃著。

誤會,誤會,兩個字重復(fù)著在我耳邊進進出出,寸頭的態(tài)度不言自明。原來這是誤會,那我剛才的那段話算是什么??晌移虉?zhí)得不肯放棄,反正臉已經(jīng)丟出去了,也不在乎再被丟到地上踩上幾腳。原本以為水到渠成的表白,卻變成了背水一戰(zhàn)。

“什么,誤會?誤會是什么意思?!蔽掖驍嗔怂哪剜?。

“我在想,火焱可能是誤會我的意思了,你是個很好的姑娘。”說完他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頭,一副不敢直視我的樣子,“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可是我,我有喜歡的人啦。你是個很漂亮的女生,但我沒有那種意思,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的同學(xué)加朋友?!彼f話都說不利索了,看樣子也是很少經(jīng)歷這樣的場合,但我沒空看他的窘態(tài),我的狀態(tài)要差過他許多。我就像是被人扔了臭雞蛋的小丑,還要一次次地上臺演出,去獻(xiàn)丑去賣乖,最后還要完美謝幕。當(dāng)聽見他說“心里有喜歡的人”的時候,我僅有的理智也幾乎快消失了。

“你喜歡的是?可是——”對面寸頭點了點頭,“可是”之后的話我沒有說出來??墒撬呀?jīng)有男朋友了啊,為什么總是她,為什么哪里都有她?

哪里都有她。

“油瓶。”身后傳來熟悉但也是此時我最不想聽見的聲音,“氧氧跟我說這邊有個人背影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寸頭,你動作夠快的啊?!?/p>

人總是在無意中受到另一個人的憎恨或愛戴而自己毫不知情,所以世界上分聰明的人和愚蠢的人,或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情商高低。在這樣一個人情世故的社會,情商這東西顯得更加重要。老師上課舉過這樣一個例子,說老板要裁員,跟員工說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他果然第二天沒來,第三天又來了。很多人說情商和智商是分不開的,甚至是有聯(lián)系的。你一個地方蠢了,別的地方再靈光也救不過來。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同樣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之間的差別是有一些人從來不懂,另一些人懂了也不會去改變。

還是兩年前的時候,那時剛上大一,你們知道每個被中學(xué)壓榨了六年的少年一進大學(xué)都遏制不住萌動的心,即便是男女比例1∶9的師范也不例外。剛軍訓(xùn)完我便看上了一個男生,男生也算主動,三言兩語便算很熟絡(luò)了,雖然沒有確定關(guān)系,但也算郎情妾意。曖昧是一段感情最美妙的階段。

那時恰也是和火焱關(guān)系最好的一段時間,因為個子高,軍訓(xùn)被一同選在了儀仗隊,天天一同吃飯一同訓(xùn)練。對于相識不久的年輕女孩,在暴露性格缺陷和矛盾之前,親密關(guān)系很容易便能建立。

就在我和男生關(guān)系有望進一步升溫的時候,火焱插了進來,倒不是第三者插足,我現(xiàn)在說她一手?jǐn)圏S了我們也不為過。我告訴她之后她便覺得我們不合適,天天跟我說這跟我說那,后來有一天那個男生突然和我斷了聯(lián)系,我才知道同樣的活動男生那邊火焱也在做。火焱總是和男生說我脾氣暴躁不適合在一起,我信的是基督,不允許婚前性行為,在一起禁忌會很多。信基督又不是做修女,至于這樣嗎。平心而論火焱說的也沒有錯,那個男生知難而退了,然后我就沒有跟火焱說過話。endprint

直到有一天,那個男生的女朋友來看他,被火焱遇到,而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一年了?;痨团d沖沖地來找我向我證明她當(dāng)時的出手相救是多么的明智且仗義,而我出于面子不能不與她和好。但我內(nèi)心仍是無法原諒她。破鏡難重圓的道理早已講了幾千年。火焱從來不知道的是,有些彎路是非走不可的,我現(xiàn)在吃的虧終有一天會成為我的鎧甲,而你幫我擋掉的那些,有一天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哪里都是軟肋。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是那些陷阱我沒有自己掉進去再爬上來我不甘心吶。我沒有嘗過愛情,你把我受愛情的苦的機會都剝奪了。

再后來又開始和原先一樣跟火焱一起吃飯說話。在她眼中我的地位比不過氧氧但也絕不會低,只是我一直沒有辦法調(diào)整過來用初心對待她,人心變了便是變了。她時而也會跟我講她和周尚進的愛情,甜蜜的講,苦辣的也講,但這些一股腦鉆進我的耳朵再從心里流出來,滿滿的都是尖酸和刻薄。

“火焱,你誤會我們了?!蔽疫€沒開口,寸頭憋得滿臉通紅,說得也是一本正經(jīng)。

“誤會就誤會,你臉紅什么啊。我們都是同學(xué),又不會怎么樣你。大男孩家家的,古蘭還沒害羞呢,你倒是先害羞了?!?/p>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只是來說些事情?!?/p>

“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想的怎樣了,我可什么都沒想啊,是你自己對號入座的啊。”火焱的嘴皮子很厲害,要不是我置身其中,我就去跟她辯了,只是我現(xiàn)在一點情緒都沒有。火焱每調(diào)笑一句,都像是在我臉上打下一個巴掌,在我心上又刻下一道刀疤,字字都是屈辱。

“火焱,你誤會了,整個都是誤會啦?!?/p>

“好了好了,我誤會我誤會,我們走,不打擾你們談?wù)铝??!闭f完拉著氧氧就要走。

“夠了,你們在這兒,我走?!蔽医K于再也控制不住,吼了出來,每個字都在顫抖,也不知道他們聽懂了我說的話沒有。這種環(huán)境下多待一秒我的眼淚都有可能繃不住掉出來,沒等他們的反應(yīng)或者挽留,我就跑了出去。

還是能聽見身后的說話聲,還是火焱:“寸頭,你快去追她啊。她好像生氣了,我這可是幫你助攻呢?!?/p>

理智的愛才會長久,理智的恨也是一樣。

鐵扇

他們四個在那里似乎有點小爭吵,我在他們視線不能及的地方,聽不清詳細(xì)說的什么,只是隱約看到他們來回移動的影子,伴隨著間或傳出的一聲尖叫。

你們真以為我想在這里偷聽他們說話嗎?我可沒有這癖好,我就是隨便走走。算了,我何必要騙你們呢,我要去行政辦公室,而這里是通向辦公室的唯一路徑。繞路的話要經(jīng)過操場,那里匯集著無數(shù)精力旺盛的學(xué)弟學(xué)妹,從那兒走怕是更容易感染可能的病毒,還不如硬著頭皮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兩種方案我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做,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看著他們手舞足蹈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分鐘。

我要去申請離校了。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騰到后半夜才勉強睡著,短暫的睡眠就像是過渡,無縫連接著兩個時段。醒來腦子里仍然充斥著導(dǎo)致我失眠的那些內(nèi)容。

“實在不行你就回來吧?!蔽倚褋砗蟠蛄穗娫捊o母親,終于還是將事情告訴了她,這是對話的最后一句。

你們不要說我什么,我都知道,我只是太害怕了。你們有人經(jīng)歷過,你們肯定都知道,在這種環(huán)境下,誰真的可以相信呢。封校前一天,我跟同學(xué)乘公交出去,一出門同學(xué)就塞給我一個口罩,強制我戴上。上了車發(fā)現(xiàn)全車的人大部分都戴著口罩,彼此都隔著一段距離。開到一半上來一個沒戴口罩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用怪異的眼神望著他。大概是煙抽多了,要命的是他還咳嗽著。他周圍的人不自覺地都往遠(yuǎn)離他的地方擠,合上的窗戶也紛紛打開,每個人腦中想的大概都是“天吶,他咳嗽怎么還不戴口罩”,當(dāng)然也包括我,環(huán)境影響人這句話一點也沒錯,就連兩站之后中年男子下車,他站過的地方連帶他走過的路徑都被視為污染源而無人敢涉足。

你們覺得奇怪?那我再給你們舉個例子吧,你們當(dāng)故事聽也行。還是那個同學(xué),之后一個星期就感冒了,你們放心,只是感冒。而那之后我沒有見過她,也不可能傳染給我。我要說的是后面的故事。她被證實感冒之后,宿舍另外三個人就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誰都知道非典通過呼吸道傳播,禍從口出。而除了睡覺的八九個小時,她們從不和同學(xué)同時待在宿舍。后來她只能主動去賓館住了幾天,自我隔離,確定不是非典,感冒也完全好了才敢回來。

也可以理解,人總是把考慮自己放在第一位?;丶沂亲詈蟮霓k法,但現(xiàn)在看,也是唯一的辦法了。其實回家又能怎樣呢,上個月我們老家有個在北京打工的人,趁北京還沒封鎖,開了22個小時的車回來,回來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大家都覺得他是北京來的,北京的空氣都有毒,回家第二天就進了隔離室。這個事情就是我媽告訴我的,我回去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會和他一樣嗎,我不知道。

古蘭走了,寸頭在追向古蘭,氧氧和火焱交談著什么,我要走過去,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間,小心一點的話,他們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我。

“鐵扇。”該死,是氧氧,“你的口罩真好看。”

“啊,我那邊還有幾只,你要的話回頭我也給你幾個?!蔽艺f完立刻把頭轉(zhuǎn)過去,一點都沒有讓對話繼續(xù)下去的欲望。

“你這么急去哪兒啊,”火焱說,“我們準(zhǔn)備去吃中飯了,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天吶,躲著你們還來不及呢,誰還敢跟你一起吃中飯,不要命嘛,氧氧也是真的不怕死,“不了,我今天起得晚,半個小時前剛吃完早飯呢,現(xiàn)在還不怎么餓,你們?nèi)グ?,我要去行政樓送個材料,先走啦,下午見。”

我說完頭也沒回就跑開了,也顧不得她們會不會接下去問我什么材料亦或覺得我禮不禮貌。我迫切地想結(jié)束這段對話離開這個地方,我覺得在這里每浪費多一秒鐘都是死亡多一點點。

輔導(dǎo)員

當(dāng)時知道能留校當(dāng)輔導(dǎo)員,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都來祝賀我,恨不得讓我像結(jié)婚一樣搞個幾十桌,然后再收回一大筆份子錢。當(dāng)老師好啊,壓力不大,還雙休。這些都不算,一年雷打不動還有寒暑兩個假期。別人過年回家,說休息五天就五天、七天就七天,保不齊你待的企業(yè)不好,五天七天里還得扣掉你春節(jié)值班的那幾天。為人民服務(wù),你還別想要三倍工資。但教師一下子就能放二十天,你都可以去新馬泰轉(zhuǎn)一圈,別鬧了,可不是新街口、馬群、泰山新村。這里面小學(xué)老師最輕松,但是社會地位不高,肯定比不上大學(xué)。大學(xué)不管什么級別,一看就不一樣了,雖然沒能留校任教,但做個輔導(dǎo)員也不錯。endprint

我也能理解他們的祝賀,他們看到的都是我這個職業(yè)光鮮的一面。中國人好面子,也沒人愿意把痛苦的一面拿出來供大家娛樂。不是總說人會習(xí)慣性地“身在福中不知?!甭铮芏嗳丝磩e人看外物頭頭是道,唯獨看自己卻是盲點。說得有些遠(yuǎn)了,職業(yè)病。輔導(dǎo)員嘛,跟領(lǐng)導(dǎo)一樣,別的可以不會,但一定要會開會,具備看著三條提綱能對著十幾號人吹一下午牛逼的素質(zhì)。在你們看不到的一面,輔導(dǎo)員大概異乎尋常地辛苦。

茍利學(xué)生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我篡改了詩詞,在中文系,不隨口冒出一兩句,就好像幾年學(xué)白上了。兩百多號學(xué)生的吃喝拉撒都在我手里,生病了我要管,請假我要管,甚至有女生月經(jīng)不來也找我。我一個大男人,又不是老中醫(yī),難道給你開花紅片不成。反正我的意思是一個人面對兩百個人根本應(yīng)付不了。有的人還好,沒什么事不找你,有的人什么事都找你,“你辦事,我放心”啊。后來有了學(xué)生助理,分擔(dān)了好些事,我才輕松了一點。但學(xué)生的事只是一部分,把你放到大學(xué)職工層面,你就是金字塔的最底層,除了教學(xué)業(yè)務(wù)這根線,還有團委線、黨委線,盤根錯節(jié),互相穿插。最簡單一點,陪領(lǐng)導(dǎo)喝酒你總不能讓學(xué)生分擔(dān)吧。我剛剛是不是說老師有雙休,我說錯了,別人有,輔導(dǎo)員沒有。只要有學(xué)生在,輔導(dǎo)員就不能閑,茍利什么什么的嘛。昨晚喝多了,星期六還得起來到學(xué)校處理學(xué)生的事務(wù)。宿醉的感覺你們一定都有,頭重腳輕都算好的,生怕進了行政樓忽然一腳踩空,丟了中文系的臉,讓旁人笑話。

上樓的時候隱約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身體晃了一下,努力穩(wěn)住,回過頭去,是個大三的女生,名字叫什么我一時想不出來,只記得她們都叫她“什么柴”,我朝她點頭示了意。

“怎么了,來這里有什么事嗎?”

我問的這一句反而使她驚慌失措,沒來得及回我她就沖下了樓。是我衣冠不整拉鏈沒拉或者有別的什么奇怪的地方嚇著她了?總之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到辦公室坐下喝杯熱水,沒什么事的話可以趴在桌上睡一覺。等這一覺醒來,我差不多就可以處理公務(wù)了。一路上我遇到的人越多,丟的人也就越多。

坐在自己的電腦椅上,端起學(xué)生助理給我泡的茶,我第一個念頭是我摩托車鑰匙拔沒拔。左手往身上摸過去,在倒數(shù)第二個要翻的口袋里找到了它,證明我確實拔了。我不是丟三落四的人,但你知道宿醉的狀態(tài)下很難記清什么事。我沒有引以為傲的意思,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就是每次喝醉了酒失去了意識之后,我都能安全地回家,摩托車也會在第二天早上被發(fā)現(xiàn)安然無恙地停在車庫里,而一路上怎么回來的我則一點記憶都沒有。別逗了,沒人送我回來。我自己都倒下了,那幾個人怎么可能還清醒著。還別說,事后想想我都覺得自己命大。

找鑰匙時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從口袋里掏出來擺放在辦公桌上,紅南京、出租車發(fā)票、岡本——這東西第二秒我就收回去了——還有BP機、手鏈、昨天從飯桌上帶回來的餐巾紙。都說濃茶能解酒,我喝了一口只是覺得燙舌頭,等到燙肚皮的時候才真正讓人舒服些。

我認(rèn)真想的第二個念頭是睡覺,但沒想多久就被無情地打斷了。BP機發(fā)出刺耳的提示音,屏幕上的藍(lán)光一閃一閃,我不耐煩地打開它,查看是誰給我發(fā)來該死的信息。我為了這臺能接收漢字信息的中文機可是花了一個月的薪水,但很快就過時了。有了這個教訓(xùn),我現(xiàn)在還不敢對手機這種事物有什么癡心妄想。只是一行字,看完之后我就坐直了身子。

“小黃,剛剛有個大三女生來過?”似乎瞬間腦子就清醒了,每一個細(xì)胞都能重新運作。

“嗯,阿柴學(xué)姐,她來了會兒,說要找您,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您說,含含糊糊的,由我轉(zhuǎn)達(dá)也不肯,也不懂她要說什么事。”

“有說關(guān)于什么嗎?”

小黃是我的學(xué)生助理,挺機靈的一個小姑娘,同時也很盡責(zé),工作思路很對我的胃口。工作思路正確很重要,要不然就是南轅北轍,你能力越強離軌道偏得就越遠(yuǎn)。我常常問什么,她就知道我想聽什么答案,沒有答案隨便編出一個也能滿足我,“具體的我也不懂,差不多就是她們班的事,要不就是宿舍里的,她神神秘秘的,還特別緊張?!?/p>

神秘,緊張,這兩個關(guān)鍵詞由我的耳朵順著氣管還有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管道進入我的心臟,隨著心臟一下一下強有力的跳動,血液一舒一張運送到了全身,這過程中酒精揮發(fā)得也是異常地快。我向她做了個手勢,示意我知道了,去忙別的事吧,然后拿出BP機又調(diào)出了那行字,八個字,反反復(fù)復(fù),每個像素我都可以拆分開來。

“非典疑似,六棟四樓?!?/p>

六棟是女生宿舍,當(dāng)然我們學(xué)校七棟里面有六棟都是女生宿舍,不重要。四樓住的是大三的學(xué)生,我們學(xué)院的只有兩個宿舍,應(yīng)該就是中文系的事,不然為什么要發(fā)給我呢。阿柴剛才來過了,神秘緊張,她好像正好是那層的,非典案例,難道真的又出現(xiàn)了?把一圈想完,故事的梗概輪廓差不多已經(jīng)明晰了。竟然有人會通過這種方式報告,抗戰(zhàn)時期的電報嗎,但也不好貿(mào)然把兩個宿舍所有人抓起來隔離,這樣勢必引起恐慌。張愛玲說生命就像一襲華美的長袍,上面爬滿了蚤子;我現(xiàn)在沒有長袍,空有一身蚤子,渾身發(fā)癢,不是“官人我還要”的那種癢,是想殺人的那種癢。

也沒癢多久,我還在想是不是把阿柴招來問一下的當(dāng)口,敲門聲起了。按理說快中午了,不該再來人。我還沒張口“請進”,她自己推門進來了,胖胖的一個小姑娘,大三的,我對她有印象。

“老師,我想申請離校?!?/p>

“怎么了,現(xiàn)在封校了,原則上上面規(guī)定所有人都必須留在學(xué)校?!?/p>

“我媽……我媽想讓我回去,說這里是城市,非典案例多,不像家鄉(xiāng)小城,回去感染幾率也小。”

“可是你回去要通過公共交通,那上面人多,也很危險不是。若是沒有重要的理由,我同意了,上面也不會同意的?!?/p>

眼前的小姑娘綽號好像叫“鐵扇”,眼下在我面前急得快要哭出來。

“我媽特別想讓我回去,說是我們學(xué)校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了,說不定有好多潛伏期的感染者,留在這里有很大幾率被感染上,封校了沒什么用的。我也挺想回去的,輔導(dǎo)員老師就當(dāng)我請假兩個月行不行,反正現(xiàn)在封校了,大三有一些課也停了,也沒什么大的考試——”endprint

大三,鐵扇好像就住在四樓,是兩個宿舍八個人里面的一員,她說的話我沒有太多聽進去就打斷了她,“你和阿柴一個宿舍?”

“是,老師,我——”

我第二次打斷她,“你想回去是不是你們宿舍有了疑似非典的同學(xué)?”

我說話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助理也聽見了我的話,抬起頭然后又低了下去,當(dāng)然更明顯的還是鐵扇合不上的嘴巴,臉憋成了醬紫,憋到最后冒出一句,“老師你都知道了?”

為了讓她順著往下說,我點了點頭。

“不是我們宿舍,是我們隔壁,火焱。這兩天感冒得特別厲害,不停地打噴嚏,還不讓人說,昨天來我們宿舍量體溫還打碎了一個溫度計。好些非典的癥狀她都有了。我特別害怕,老師就批準(zhǔn)我回去吧?!?/p>

小姑娘真的被嚇得不輕,整段話說完要了她半條命。根據(jù)BP機的內(nèi)容,根據(jù)阿柴的緊張反應(yīng),再根據(jù)她的話,火焱疑似非典的情況大概是可以肯定的了,“火焱現(xiàn)在在哪里,在宿舍嗎?”

“我,我剛才看見她在小花園,和室友在一起,好像是要去吃飯?!彼€是哭了出來,唉,可憐的小姑娘。

火焱與室友在一起,其他人被感染的風(fēng)險也是很高,輔導(dǎo)員要做的就是保護所有的學(xué)生,可我們的能力往往做不到那樣,我們只能把危險性降到最低,盡可能去保護更多的人。

我猶豫了兩秒,還是做出了隔離火焱的決定。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更多能做的并不是在好與壞之間選擇了好,而是在壞與更壞之間選擇了壞。

一轉(zhuǎn)眼,多少年已經(jīng)過去了,聽說隔離之后從火焱的血液中并沒有找到SARS病毒,而她卻為此受了好多罪,后來竟然自殺了,可當(dāng)時我那么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今天是清明節(jié),我真誠地向在天堂生活的火焱說聲對不起。

氧氧

手機在我手上,兩分鐘前還是兩個小時前,我不知道;兩秒之后它會響起鈴聲,接還是不接,我也不知道。

我冷靜一下來跟你們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到現(xiàn)在還卡在那當(dāng)口,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么,該去哪兒,算了,我還是先告訴你們發(fā)生了什么,你們再給我參考參考。

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什么挑關(guān)鍵的說,別打斷我,打斷了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講了。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就去找火焱,之前我們說好今天一起吃中飯的。我起得晚,那時候也快到中飯點了,就沒吃早飯,說散散步到十二點再去食堂,路上我們看見了古蘭和寸頭,然后和他們打趣了幾句,古蘭好像有點不高興,這段你們也知道?那我就不多說了,后來古蘭走了我們就繼續(xù)在小花園里逛,逛了半個多小時吧,聊的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然后忽然輔導(dǎo)員帶著一個戴口罩穿得很像醫(yī)護人員的男人來到我們身邊,把火焱直接帶走了,走之前,火焱把手機掏出來遞給我,讓我通知周尚進,這就是為什么她的手機在我手里的原因,事情就是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還呆立在這兒,不知該何去何從。

看樣子兩秒鐘過去了,手機屏幕閃爍著亮光,劉若英開始唱“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是火焱最喜歡的歌。來電顯示是“周寶寶”,看樣子是周尚進了。我按了接聽鍵,把手機拿到耳邊。

“寶寶,學(xué)校來通知了,衛(wèi)生廳不讓我們?nèi)チ?,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寶寶,我才不要跟你分手呢,倒也談不上什么遺憾了,這種機會以后還多,做了醫(yī)生還怕沒病人嗎?天大地大老婆最大嘛。

“過兩天等你們學(xué)校封校解嚴(yán)了,我就去看你吧,帶給你吃你最愛的蛋糕好不好,你肯定好久沒吃了,可把你饞壞了吧。

“寶寶,你那兒是不是信號不好,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你怎么不說話,還是我沒聽見?要不然我掛了再打過去?”

火焱被帶走的時候朝我喊,讓我告訴周尚進,讓他放心,不用擔(dān)心她,她甚至在掙扎的過程中把要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喊到我的耳朵里,只是我一個字都沒聽見,現(xiàn)在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忽然我覺得頭有點暈,下意識手去扶頭,另一只手松了一下,手機掉在地上。電池蹦跶出來,周尚進要是再打過來怕是會提示“已關(guān)機”了。

蛋糕已經(jīng)快吃完了,但我們對火焱的懷念卻沒能停下。

滿是失落和悵然,我嘆了口氣:“這么大的蛋糕,上學(xué)那會兒火焱一個人可以吃一整塊呢?!?/p>

“可不是嗎,上學(xué)那會我們多能吃啊,那陣子心眼也大,也不想著減肥,想吃就敞開了吃。氧氧別想了,都過去那么多年了?!?/p>

“那是你,那陣子就你沒有男朋友吧,古蘭。要是你沒有亂七八糟的習(xí)慣,追你的人可不少。也就是我,出了學(xué)校就跟愛情絕緣了,沒時間沒精力的?!卑⒉裾f。

“我那時候談不了,還不是因為——”古蘭脾氣眼看著就要上來,“算了,不說也罷,火焱性子是直,但她沒有壞心。人是個好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可惜了?!?/p>

“是啊,可惜了。不過阿柴你要抓緊了。你快三十了吧,現(xiàn)在功成名就了就安家吧。再晚幾年就真的從挑別人變成被別人挑了呢。”鐵扇在后面慢悠悠地補充道。

“唉,以前那會兒火焱還說她和周尚進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讓我給他們當(dāng)伴娘,生了孩子我就做干娘?!蔽艺f著眼淚就止不住了,雖然她們?nèi)齻€人都竭力想翻過這篇去,唯有我一腳陷在沼澤里,拔不出來就算了,哪知越用力陷得就越深。

“也不知道周尚進現(xiàn)在怎么樣。”

“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吧,過得肯定不錯。電視劇里那些精英男不都是醫(yī)生嘛?!?/p>

“他找誰都不會比火焱好的?!蔽腋杏X一下子年紀(jì)小了一半,說話帶著情緒,要靠眾人哄著才能往下說。

“是啊是啊,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樣呢。我們都知道火焱是個好姑娘,可是誰也沒想到她會被誤診。我們都有責(zé)任,如果我們當(dāng)時包容一些,可能她就不會被非典了??墒沁@種事誰又說得準(zhǔn)呢,那時候大背景那么恐怖,我們又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誰都沒經(jīng)歷過,唉?!惫盘m倒是較為理性,用一聲長長的“唉”來結(jié)尾也顯示了她對火焱的懷念以及悲痛。

“才不是,我們那會兒都二十二三了,準(zhǔn)備進入社會了,我們就是太傻了,怎么就沒瞞得住呢?!蔽沂亲钌岵坏没痨偷哪莻€,現(xiàn)在情緒表達(dá)也最為濃烈,古蘭其次。endprint

“夠了,氧氧,你心里對火焱有愧我們都知道,但你這十幾年演得累不累啊,年年都跑過來裝腔作勢。十幾年啊,就只是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的友情,要說當(dāng)年你沒做什么打死我都不信?!?/p>

轉(zhuǎn)折說來就來,我早就預(yù)感到了四個久別重逢的女人坐一桌,早晚會吵起來,但沒想到被我念煩了的古蘭一開口話就說得那么重。接下來附和的是鐵扇,她說話比之前聲音大多了:

“是啊氧氧,你當(dāng)年跟老師關(guān)系那么好,不會你跟老師說的吧。還有你在學(xué)校里人緣那么好,誰有事都找你,你會不會除了我們也跟別人說了吧,然后別人再去告訴老師啊?!?/p>

“我?”我本來只是表達(dá)哀思卻被扣上了屎盆子,閉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吃了屎還塞了牙的表情,“我沒有告訴老師,更沒有告訴別人啊。我是有錯,我不應(yīng)該把溫度計打碎,如果小心點,就不會有人知道了?;痨湍菚r就告訴了我一個人,但我我,我絕對沒有跟別人說?!蔽蚁裥」媚镆粯涌蘖?,一點都不像過了三十的女人。

阿柴輕微拍打著我的肩膀,“你們省省吧,我覺得倒是你呢。油瓶,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時候奇奇怪怪的,性格脾氣都差,火焱嘴又直,你們起爭執(zhí)有矛盾也是常有的事。加上你那個時候信什么鳥宗教,對不起,我言重了,告密者不會是你吧。”老師就是素質(zhì)高,你別管她教學(xué)水平怎么樣,起碼她說了臟話立即能接上一句對不起。

“是呀,那天,就是火焱被帶走隔離那天,我好像在小花園看見你了,和寸頭、火焱。我隔得比較遠(yuǎn),沒聽清你們在說什么,就感覺你們在爭執(zhí),你好像還大叫了一聲?!辫F扇轉(zhuǎn)而又論證起阿柴的觀點。

“寸頭?對,還有寸頭?!卑⒉竦穆曇艏贝倨饋?,迫不及待往下說,“后來畢業(yè)前有一次跟寸頭吃飯,他跟我說你和火焱吵完架火焱就被帶走了?!?/p>

“什么什么啊,都十幾年過去了,十幾年前的事你們還記得?別扯了,別找不到兇手就把臟水往我這兒潑?!惫盘m有些強詞奪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馬上開了口,“那天我也在,我記得是寸頭和油瓶在一起聊天,然后火焱和我過來,火焱嘴快,調(diào)笑了幾句,然后油瓶就不高興轉(zhuǎn)身走了,寸頭就追去了。爭吵倒不至于,但油瓶那天好像確實不怎么開心?!蓖nD了兩秒鐘,這兩秒鐘積攢著我巨大的勇氣,“油瓶,真的是你嗎?”

“你們冷靜點,聽我說,”古蘭喝了一口水,深呼吸,調(diào)整坐姿,這一連串的動作足夠她理順?biāo)悸罚耙话闶录虬讣?,研究始作俑者的動機通常看什么,通??凑l是整件事背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便是幕后操縱者。你們仔細(xì)想想整件事下來,誰得到的好處最大,或者說火焱‘進去之后,誰因為此事在今后的發(fā)展道路上走得最順。我想說的就是這么多,你們仔細(xì)想想吧。”

看來貓膩背后還有貓膩,既得利益也出來了,故事越來越精彩了。古蘭說完了大家似乎都在想,趁這個空我瞄了眼手機。手機已經(jīng)響了有一陣了,怕被打擾我關(guān)掉了聲音,但這個電話是我姨媽打來的,我不能不接。

“姨媽。”

我父親死后,我就一直跟著我媽。我媽沒改嫁,但經(jīng)常出差參加各種醫(yī)療會議。但凡她出差我就去姨媽家蹭飯,姨媽從小對我也是特別好。她年輕的時候在一個奇奇怪怪的我也說不上來的事業(yè)單位工作,現(xiàn)在退休了被返聘到公墓做管理員,輕松而且待遇豐厚,即便有鬼在也不至于跟錢過不去。

一來是因為這個,二來我把她當(dāng)作半個媽了,這“半媽”平時也不打電話給我,但凡打了便是大事。

“氧氧啊,你怎么不接電話啊,都急死我了?!痹谑聵I(yè)單位干了一輩子的人什么沒見過?姨媽跟我說過她曾經(jīng)在做賬的時候親眼看到她的頂頭上司被紀(jì)委的人帶走,她照舊在做賬,做完才意識到也不用交給誰了。按理說年紀(jì)大了更不該慌張了,八成是遇到了老人解決不了的大事。

“姨媽你別急,發(fā)生什么了你慢慢說?!?/p>

“我剛剛?cè)ベI菜,就叫一個認(rèn)得的來幫我照看一會,結(jié)果回來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反鎖了。我那個房子你知道的,窗子裝了防盜窗,不可能出去的,人肯定還在里面,但我怎么叫她都不應(yīng),你說怎么辦啊。”

“姨媽你別急,你告訴我你叫的是誰???你熟嗎,會不會——”

“不至于,她是來看她女兒的,我和她認(rèn)識幾年了,家庭條件也不錯,再說我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啊。你說我要不要打110或把鎖撬開啊?!?/p>

“姨媽,你先叫叫她看看,說不定她在里面睡著了或者正換衣服呢。我現(xiàn)在就在咖啡店,你等我一會兒,我隨后就到,你別慌?!?/p>

說實話,說人在里面睡覺或者換衣服我自己都不信,睡覺、換衣服你把門關(guān)上就行了,反鎖干什么啊。再說了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難道大白天睡覺還裸睡不成。我一時有些分神,但糟糕的是,我壓根沒往火焱的母親身上想。

因為此時我更感興趣的是想弄清楚究竟誰是“既得利益者”。

火焱

嘿,朋友們,好久不見。

你們還記得我嗎?現(xiàn)在大概不會再有人不相信我是個死人了吧。你們覺得這種故事聽在耳朵里、看在眼里特別刺激?你們想聽就繼續(xù)滿足你們。喏,一群騙子的狂歡。

氧氧接了個電話,她想站起來猶豫著又坐下了。

“是誰,誰是最終受益者?”鐵扇隔了那么多年還是這么蠢,接下來按劇情發(fā)展應(yīng)該有人來理順。但等了一會兒,氧氧和阿柴都不說話。古蘭急于洗刷自己,自己開口梳理。

“阿柴你現(xiàn)在在省城最好的小學(xué)做教導(dǎo)主任對吧,我不否認(rèn)你工作背后的努力,可敲門磚是拿著教師大賽的冠軍吧。非典那年我們學(xué)校的參賽名額從兩個變成一個,而且那時我校實力這么強,基本上派誰誰就是冠軍。平心而論,若是火焱不得非典,阿柴你敢說我們學(xué)校就一定能派你去嗎?火焱得非典退出競爭,阿柴代表我們學(xué)校奪冠進入省城最好的小學(xué),之后一路扶搖直上。你們說幕后的既得利益者是誰?”

一番分析下來,氧氧吃驚地望著同坐在一張桌上的另外三個人,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阿柴持續(xù)尷尬的臉,往日工作中叱咤的勁頭在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小姐妹面前蕩然無存。看得出來,她倒是很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所有的言語堵在嗓子外的腮幫里,整張臉紅得通透,通透得發(fā)紫。endprint

鐵扇的反應(yīng)慢半拍,但半拍之后也能回來,“對,室長好像告訴過我,說那天你打電話被她聽見了,你和你媽說想舉報火焱,我沒想到你舉報火焱竟然只是為了拿一個教師大賽的參賽名額,你害的可是火焱的一輩子啊?!?/p>

我最見不得的就是旁人假惺惺了,尤其是為了我,運用這種語氣,說得好像死的是她自己一樣。

“那天我是去了輔導(dǎo)員辦公室,我那時也真的想去告發(fā)來著,包括確實存在著為了教師大賽名額的動機。這些我都承認(rèn),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見了,也沒必要跟你們隱瞞什么?!卑⒉窬谷怀姓J(rèn)了,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是被逼急了吧。“但是我沒有告發(fā)成功,輔導(dǎo)員絕不是從我這兒得知火焱得病的。”

最后一句阿柴字字咬得極重,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吐出來,鏗鏘有力,似乎說得再重一點,她身上的罪孽就洗刷得更干凈一些。于事無補,氧氧一句話就把槍刺了回去。

“阿柴。”氧氧每說一個字都要用上巨大的力氣,說出口又輕微得像在試探,“你真的,當(dāng)時,想要去告發(fā)火焱?”

“對,我當(dāng)時真的這樣想過,可那時我們幾個誰不害怕?我這也是保護自己保護別人啊,誰能想到后面的事啊。”

“可是,那也不能啊,火焱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啊。”

“我承認(rèn)這樣做不好,可誰沒有私心呢?”

“再怎么說同學(xué)情誼也比利益更重要啊,”阿柴在和氧氧來回著,鐵扇忽然在里面插了一句。本來是兩個說話,另外兩個人干巴著,現(xiàn)在鐵扇加進去,就剩油瓶一個,她更是閑不住了:

“得了吧你,你當(dāng)時和火焱可沒什么同學(xué)情誼,現(xiàn)在沒必要在這兒裝腔作勢。”

“你別胡說,我們幾個可與你不一樣?!庇推康囊痪湓捑妥岃F扇漲紅了臉。

“我胡說?我雖然讀大學(xué)的時候不合群,但是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誰看不出你和火焱、氧氧三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最不自在的一個,你自己什么感覺我就不用挑明了吧。”古蘭鎮(zhèn)定地攪拌著咖啡,糖一點點融化在奶中,消失于無形??Х染褪沁@點好,不像茶,無論多燙的水泡多久總存在固執(zhí)地不肯沉底的葉子漂在水面上,被人咬在嘴里,吐進煙灰缸。

古蘭不說我還沒有過多注意,提到這點我倒是很想看看她們接下去的反應(yīng)。上學(xué)那會兒我和氧氧關(guān)系好,但和鐵扇就僅限于一般了。每每三個人出行的時候總是不那么愉快,對此我一直沒怎么放在心上,她們肯定有過想法。

果然尷尬的還有氧氧,她刻意轉(zhuǎn)過頭避開鐵扇,“油瓶你別這樣,我們,我們?nèi)齻€人當(dāng)時關(guān)系挺好?!边@句話說出口,當(dāng)時三個人是什么情形大家便都知道了。

“反正怎樣都不能懷疑到我身上。”鐵扇放棄了“三人關(guān)系說”的抵抗,把身體攤在沙發(fā)上,但此舉并不意味著別人就愿意放過她。

“我那天,那天出行政樓上了個廁所,出廁所就看見鐵扇進了行政樓,好像是往輔導(dǎo)員辦公室去了?!卑⒉襁€想說就被氧氧打斷。

“你,你那天怎么也去輔導(dǎo)員辦公室了?”

“哎呀,我是去請假的呀,那天?!辫F扇一心想擇掉纏繞在她身上的蛛絲,不承想貓玩毛線團一樣,一點一點深困在其中。

“請假?你請什么假,你又沒回家,火焱被帶走之后你不是跟我們一起直到學(xué)校解禁的嗎?”古蘭問。

“是,我當(dāng)時本來是想去請假的,可是那時候輔導(dǎo)員老師已經(jīng)得到火焱疑似的消息了!”

“知道了,知道火焱感冒、疑似非典?”

鐵扇點了點頭。想著點頭可能還不足以表達(dá)她的情緒,又加上了一句,“他當(dāng)時問我火焱是不是疑似了,我就說嗯?!闭f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仿佛她也意識到自己說出口了是個罪過,不過好在沒人注意,接下來是古蘭:

“輔導(dǎo)員老師怎么會知道,阿柴你當(dāng)時真的沒有告發(fā)嗎?”

阿柴準(zhǔn)備開口辯解,鐵扇接過了話頭,說話時帶著一臉?biāo)妓鳡睿骸皯?yīng)該不是她,你們說了這么多,我倒是想起越來越多那天的細(xì)節(jié)了。那天老師詢問我之前看了一眼BP機,之后神色便變了,這才問我的。如果是阿柴的話,不用這么麻煩吧。”

“BP機?”

“對,就是BP機。我們輔導(dǎo)員那會兒不是有個中文機嗎,可以收信息,他當(dāng)時看到了一句話?!?/p>

“怎么還和BP機扯上了?!惫盘m有些慌了,咖啡早就冷了,她還在有意無意地攪拌著。我早知道告密者是她,倒也樂于看看接下來她怎樣虛偽地表演下去。

“那發(fā)的是什么啊,鐵扇你看見了沒有?”

“我當(dāng)時也嚇傻了,再說我也不好去看老師的BP機上寫的是什么呀?!辫F扇說了一句,看向阿柴,“你當(dāng)時不也聽說了些傳聞嗎?”

“是啊,可當(dāng)時傳聞那么多,傳來傳去的,誰知道哪些是真的。鐵扇你真不知道BP機上寫了什么嗎?”

“我,我又不是輔導(dǎo)員,我怎么知道?!?/p>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毖跹跤檬肿ブ约旱拈L發(fā),近乎崩潰,“你們?nèi)贾溃莻€時候都瞞著我。這么多年了你們也沒人告訴我,一個人也不告訴我,要不是今天我們幾個聚在一起,還不知道我要什么時候才曉得內(nèi)情呢。你有私心,她與火焱有過節(jié),我到底該相信誰?”

“氧氧你冷靜一下。”

“真相是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所以才沒有跟你說,說了怕你傷心。你看我們四個人難得聚在一起,好端端地,弄成這個樣子。”氧氧的背被鐵扇不急不慢地拍打著,呼吸也漸漸趨于平緩。

“要說都怪油瓶,我們好好地在這兒,你疑神疑鬼做什么。要不是你疑神疑鬼,我們也不至于說這么多?!卑⒉癖臼窍胝{(diào)節(jié)氣氛,卻一下把油瓶里的油全點燃了。

“我哪一句說錯了嗎,現(xiàn)在又開始怪我了。你們不要想著含糊過去,剛才還沒說完呢。今天都說到這分上了,索性都別藏著掖著了,說開了好,下次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剛才說到BP機,如果真的是鐵扇說的那樣,我們幾個當(dāng)時都是怎么聯(lián)系外界的?”古蘭似乎每一句話說出口都能掀起驚天駭浪,她說完鐵扇便配合著玩起了排除法。endprint

“我跟家里打電話從來都是用學(xué)校的座機,阿柴自己有手機?!?/p>

“你們知道那時我跟家里關(guān)系一般,基本不用通訊工具?!本o接著古蘭又補充了一句,“我也從未在小店那里打過公用電話?!?/p>

言下之意是你們想想誰總是向小店老板借用公共電話,鐵扇和阿柴不約而同地把眼光投向氧氧,也不知道她們聽懂了油瓶的潛臺詞沒有。我死后聽過這樣一個傳聞,說是輔導(dǎo)員后來打電話回傳呼臺,詢問短信的來源,得知是來自校內(nèi)的公用電話,也不知道她們聽說了多少,反正上學(xué)那會兒,氧氧人緣好,不僅僅是老師同學(xué),教職工例如打飯阿姨、小賣部老板都十分喜歡氧氧,她有時候打電話不愿意宿舍人聽見,借小賣部的稀松平常。氧氧本已平復(fù)了大半的心情又被攪動了起來,看著眾人驚訝的眼神,她也用同樣的眼神回望著她們,彼此相望著說不出話來、

我過得并不快樂,即使見到老友也不會使我快樂,帶你們看這些新鮮事物更是讓我堵心。我不會告訴你們在做旁觀者的時候,我不好的預(yù)感越來越濃,我覺得我的生命不斷地從我的身體中消失,一點一點地,這更加令人痛苦。錯覺嗎?大概吧,我的生命早已不存在了,但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呢,氧氧都能有生之年第一次去小賣部開口借固定電話發(fā)送舉報信息,還有什么不可能發(fā)生的呢?總之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讓我留戀的,我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母親

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死人了。

墓地管理員報警后再來撬門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而且他們該打的是119而不是110,但愿火勢沒有傷到他們,他們都是好人,或者至少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好人。

火燒到身上的時候我感到皮膚撕裂的痛,人們常說火災(zāi)中人們最先是被煙嗆死的,這其實不對。這點若是成立的話,我也就不會覺得痛了,覺得痛了我便想掙扎,這是人之常情。但我動彈不得,我把自己捆在了床上。但確實我還是挪動了,我不斷地用身體撞擊著被火吞噬的墻壁,在第39次我竟然穿過墻壁到了外面,那時我已經(jīng)沒法在地上行走,而是飄浮在半空。我知道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人們說死人和死人會在另一個世界里相遇,我是想見我女兒的,但想著早晚都會見到,這種欲望便不是特別強烈。我還不習(xí)慣在空中如何行走,隨著風(fēng)飄到了一家咖啡館,坐著的四個小姑娘是我女兒生前的朋友,我都有印象。我用手扒著窗戶才能使自己不繼續(xù)飄下去,她們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似乎是在吵架。

氧氧想了想還是決定辯解:“我一個人去學(xué)校小賣部借固定電話這能說明什么呢?”

油瓶說:“你是經(jīng)常去小賣部借電話打,有這回事吧。我聽說BP機的消息就是從那臺公用電話上發(fā)出去的?!?/p>

鐵扇附和著點了點頭:“是,我那時是跟氧氧去過幾次小賣部的?!?/p>

對面的氧氧急了,“我承認(rèn)我跟老板關(guān)系不錯,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說是我干的啊,就我一個人去那兒嗎?別人也可以去啊。”

油瓶看著氧氧急了,仿佛目的達(dá)到了一般,語氣放緩:“我只是說說傳聞而已,你這么激動干嗎?!?/p>

“你,你強詞奪理?!毖跹踉谌俗⒁曄旅婺孔兊脴O其可怕,“你,你們不就是認(rèn)為我是那個告密者嗎,你們覺得可能嗎?”

對比氧氧的急切,油瓶顯得愈發(fā)地平靜而緩和,一顰一笑間就宣判了人的死刑:

“我可什么都沒說啊,你干嗎要對號入座呢?”

“我……”氧氧強忍著才沒把臟話說出口,“你不就是那個意思,我和火焱那么多年朋友——”

“朋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何況朋友了。誰知道你們實際怎么樣?”

“是,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誰沒遇到過啊。”

氧氧怎么都想不到事情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情形,然而旁人的嘴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是旁觀者,不比你倆親密,鐵扇你應(yīng)該清楚點。”

“其實我也不清楚啦,你也知道,我們?nèi)齻€在一起還不如我一個人的時候自在?!?/p>

“你,鐵扇你怎么能這么說?!毖跹踹@時已經(jīng)不再清楚主要矛盾是什么,反駁一步算一步。

“我只是實話實說?!?/p>

“而且你說畢業(yè)以后,你如果不是心里有愧干嗎經(jīng)常往火焱家里跑?”

“我這是想照顧火焱,同時照顧照顧她爸媽。”

“照顧?你是什么人?圣母瑪利亞?”

“一說到她的事你就哭天搶地,表演得太過了?!?/p>

“是嗎?我怎么沒見阿柴、鐵扇經(jīng)常往火焱家跑去刺激她呢?”

“我也是怕刺激火焱所以這幾年都沒敢往火焱家里去?!?/p>

“真有意思,你過得那么好,她看見你不會胡思亂想?”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不讓她胡思亂想?!?/p>

“你若是真朋友,也不至于到叔叔阿姨面前去刺激他們,看到你就想到火焱,他們能過得好?”

“虛偽?我們可都是為了火焱想,是吧,油瓶?!?/p>

“到底是誰虛偽,明明做了壞事,還裝成好朋友的樣子。”

“氧氧,要我說你別再掩飾了。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我們也不會再去怪你什么。我們都能理解,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嘛,畢竟火焱都去了,追究也沒意義?!?/p>

終于阿柴最后的一句話讓氧氧站了起來,掙開了撫摸在她背上的安慰她的手,從我的視角看過去氧氧渾身上下所有可能冒氣的地方都在冒著怒氣。

周圍三個人望著她不知道她站起來下一步想干什么,因為身高的原因,站起來也只是比坐著的阿柴高出一個頭肩。

古蘭吃驚地望著窗外,我以為被發(fā)現(xiàn)了,費力地往上跳了跳。“啪”的一聲,巴掌打在臉上,玻璃摔碎在地上,一個女人在尖叫,古蘭還在癡癡地望著窗外。我把頭轉(zhuǎn)過去,身后是墓園的方向,火勢已經(jīng)徹底起來了,愿每個活著的人都能擁有明天。

(責(zé)任編輯:李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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