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伊里切夫斯基+文吉
亞歷山大·伊里切夫斯基 (一九七○—— ),俄籍猶太裔作家,詩人,生于前蘇聯(lián)阿塞拜疆的蘇姆蓋特市。大學畢業(yè)時恰逢蘇聯(lián)解體,于一九九一年前往以色列與美國加利福尼亞,一九九八年返回俄羅斯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二○一四年再次回到以色列。長篇小說《馬蒂斯》獲俄羅斯布克獎,長篇小說《波斯人》獲俄羅斯國家文學巨著獎。
文 吉 八○年代生人,畢業(yè)于首都某外語院校俄語專業(yè),曾于俄聯(lián)邦國立喀山師范大學求學,現(xiàn)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失去神智也不過彈指須臾。
那天夜里,我的奶奶,一九一四年生人,闖入了我的房間。那一刻我的褲拉鏈敞開,名叫米歇爾·萊文的姑娘正要將我第二自我的本質(zhì)部分釋放出來。
但先飄起的是白色的影子,是昏暗彌漫的后院深處,有人在窗前窸窸窣窣。金色海角將溫暖的海灣和冰冷的大洋連為一體,霧氣從那里漫入城市。自海岸沿線,自七點鐘始,自航道傳來號笛浮標的蜂鳴聲,船只鳴笛彼此呼喚——呻吟著,像是受傷的巨獸。這號笛伴我度過多少個黃昏。白天,這塊崖壁是海獅最愛的棲身之所,而傍晚占據(jù)此處的則通常是我——手里提著一瓶健力士黑啤,嘴里叼著箭牌香煙。我在這感懷遺留于故土的生活。那里的東海岸也有這般在我腳下波峰浪谷此起彼伏的海浪。我目不轉睛凝望對岸的輪廓,凝望這座被綿延幾公里的黃色霧燈映亮的,世界上最美麗的橋。一細線的橋上正巧有一顆露珠:那是混入的一片云團,在從地表騰起之前,它先浸潤了城市和海岸。我站在那里,凝望巨人眼中的這團白翳——我自己的命運,還被我關在燒瓶里,就像瓶中的小矮人。命運始終不愿放我自由,哪怕讓這支瓶子碰碎在腳下黑色的,散發(fā)著煤晶光澤的潮濕崖壁上。
在這樣面對海洋的憂愁夜里,我的解脫是米歇爾。有她在我什么都不怕。不再懼怕一掠而過的黑影,而是竭力將精神集中在那個隔絕于現(xiàn)實的世界里,那些正在我肉體表面發(fā)生的事情。
叔叔馬克將我安置在半地下層,與奶奶西瑪和外婆阿琳娜住在一起。西瑪·約瑟夫芙娜是我爸以及馬克的母親,阿琳娜·格拉西莫夫娜,自然而然,是我媽媽的母親。叔叔馬克一家住在中間兩層。我們的房子坐落在第二十五林蔭道,房主是個傲慢地臺灣人,住在最頂層。他走路腆著肚子,整整七年里,從未對我譏諷性的問候有過任何回應。
我害怕打攪叔叔馬克和他的妻子伊爾卡。他們有兩個孩子以及一個老太太已經(jīng)足夠了。老太太吉塔·伊薩克芙娜是咱們養(yǎng)老院的第三位住客,是伊爾卡的奶奶。因此我以窗為門。每當我從后院直接擠進房間時,總會把吉塔嚇個半死。伊爾卡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初相繼因為白血病去世,老太太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
吉塔懼怕世上的一切:貧窮、日光直射、穿堂風、流感、我們的房東、政府,但尤其害怕小偷。她把我也當成了小偷。當有人在后院閑晃時,她都會擔驚受怕;每一次她將我攔在梯子上面時,都會叫道:“呸!壞東西!嚇死我了!只有死人才走窗戶!你爸媽去哪兒了?!你的教養(yǎng)呢?!這是犯罪,沒有教養(yǎng)!”
吉塔有些駝背,八字腳,尖鼻子的老太太。她蹣跚地滿屋踱步,一刻不停地大聲哼唧,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苦痛。然而病痛的的確確在折磨她。她在家中的方位任何時候一聽便知。甚至在深夜里,在漆黑和霧氣之中,吉塔口中依舊哼哼有聲,只是分貝低了許多。
吉塔與我的外婆阿琳娜有共同語言——兩人都耳背,都不會反復追問而激怒彼此,常常只是點頭,即便沒有聽清對方說的什么。吉塔的一大家子戰(zhàn)前生活在基輔下面的小地方,她是唯一幸存者:父母與五個妹妹都死于巴比亞爾的猶太人屠殺。她活了下來,因為一九四一年六月她身處千里之外的雅爾塔,黑海畔的療養(yǎng)院里。父親給她拍去電報,讓她不要回家,立刻動身前往阿塞拜疆的巴庫投奔她的堂妹。蒙廷大街上的鄰居都閑言碎語,說吉塔戰(zhàn)后返回老宅,是為了從花園里挖出裝有祖?zhèn)鲗氊惖拿芟?。閑扯中還提到她賣出了一些——有胸針,還有手鐲——靠著這些將女兒拉扯大并嫁出家門。最重要的是,據(jù)她親口所說,其中的一些還隨她漂洋過海。
“但誰也不知道,”馬克叔叔補充道,“帶來是什么石頭,可能是紫水晶,她什么都能干得出來。我岳祖母藏在直腸里帶過大洋的鉆石,這輩子我也不會碰?!?/p>
我說服自己,這一切與我無干,默默地從那位可憐的潑辣女人面前溜過去,將半扇窗戶推開,從窗口翻出去。我愛這扇窗。它是一扇門,通往空虛無趣的,卻神秘莫測的新生活。神秘在生活中具有重要意義,我有幸早早便明白個中道理:當手中握有秘密時,生活便興致盎然。如果預先知曉一切秘密,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西瑪走進來,緊握的雙拳貼在胸前。失神的目光掃過房間,我們是她最不感興趣的。但米歇爾明白她身后出現(xiàn)了某些異常狀況,嚇了一跳,躲到我懷里。
“她是在夢游嗎?”她用英語低聲說。一頭蓬松的小麥色卷發(fā)美麗動人,我的英語老師來自猶太家庭與兒童服務中心,認為最好的外語教學方法——是在床上耳鬢廝磨。
西瑪?shù)哪抗鈷哌^我們身上,雙拳更加用力摁壓胸口,仿佛有什么在熾灸她的心臟。她開口說道:
“米沙,我很早前就想和你說。當年我去莫斯科的時候,坐電車到了巴庫,在月臺上雇了位搬運工。他領我去乘出租車。他腳步飛快,我?guī)缀醺簧纤?。就在那時,一個人在火車站樓梯上將我攔住。大高個,英俊的老頭,穿著雨衣,手拿雨傘。他對我說:‘您認得我嗎?我是您父親的朋友,您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他來信托我照看您。您長大了,戰(zhàn)后我才找到您。我遠遠地關注您。我有好幾次在納索斯軍用機場的醫(yī)院旁候著,等您值完班。那時我得給您父親寫信,說您身體康健。我給他寄信,還給您寄錢。不如這樣吧?您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去,您父親那,這就是我的建議。他有一片果橙種植園。他會很高興見到您的?!?/p>
西瑪如此匆忙,仿佛急著把行將消逝的夢講述出來,如若不然,便會煙消云散。我不吭聲,米歇爾坐在床上,掙扎著幾乎要站起來。我握住她的手。
“我嚇得不輕,”奶奶嘆了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點點頭便去追趕已經(jīng)消失的搬運工。”endprint
“奶,你父親在一九五二年就死了,我們有他的死亡證明?!?/p>
“但有人告訴我,他在等我。那樣體面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那你收到他寄的錢了嗎?”
“是的,某個叫戈洛索夫克的人寄的,”西瑪忽然對講述失去了興趣。“母親不讓拿這筆錢。她一輩子都心驚膽戰(zhàn),怕別人知道了她的事。調(diào)查表上問:有無海外親屬?她回答:無,絕對沒有。人們的風言風語她一概無視。父親沒有同她離婚,仍舊希望她能去加利福尼亞找他。但母親選擇無視,并再婚了,嫁給一位政委。父親過得煎熬,多次來信請她過去。而后就是這位戈洛索夫克。我把錢寄了回去,雖說我的孩子們都在挨餓?!?/p>
“奶,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嗎?”
“帶我去洛杉磯,”西瑪說道,淚水潸然。
聽到這句話,米歇爾聳聳眉,轉臉望向我。
“好,”我呻吟一聲,“我保證,帶你一起去洛杉磯?!?/p>
西瑪點點頭,微笑了起來:
“當我追上搬運工時,回頭望去,老頭站在那里目送我。一張英俊,高尚的面孔!”
她轉過身,還是那樣悄無聲息地,腳后跟點地溜出門去。
米歇爾轉向我:
“到洛杉磯最少要七個小時,”這位自幼便來到美國,父親是蘇聯(lián)象棋手的美人說道。
我知道奶奶沒有把門關嚴實,此刻正躲在門口偷聽我們談話。
“這么遠她都來了,”我說。
米歇爾聳聳肩。時間再次變得黏稠而甜蜜,徐徐混入霧中的海洋氣息,以及我們的喘息。
最終,米歇爾一聲叫喊,又是一聲。而此時從虛掩的門縫里傳來聲音:
“米沙,別把姑娘弄疼了!”
我大吼一聲撲過去,在匆忙逃離的老太婆身后關上門。這棟房子里沒有門鎖,該死的臺灣人能省則省,甚至連馬桶水箱都省了——于是,我看見慌不擇路的西瑪仿佛一只受驚的烏龜,迎頭撞上手拿便盆僵立在走廊里的阿琳娜——接下來便是我花了一個半小時清理事故現(xiàn)場。
西瑪躲到樓上。阿琳娜回到自己房間,就像她臨終的那幾年一樣,坐在窗邊,以自己慣常的,被疾病折磨的痛苦和憂愁神情凝望窗外的夜。我手拿抹布和水桶來回忙活,不時打量她幾眼。我自幼便熟悉外婆的這種眼神——我在她身邊長大,只在夏天才會同父親一起到奶奶西瑪那里觸碰烈日與大海。
西瑪是位出色的醫(yī)生,整日泡在醫(yī)學文獻,各類手冊和刊物里——事隔經(jīng)年后我悟得,只有意識到自身極限并嘗試去突破的頭腦,才是真正的專家。她在彼爾姆(她偏向于舊稱莫洛托夫)求學,在醫(yī)學院上大一時差點因為喜愛動物而被開除。學生們被領進實驗室,在透明的小艙室前圍成半圓。艙室里關進去一只狗,而后會往里輸送氯氣。一年級新生應當觀察并記錄狗的死亡階段。西瑪大吵大鬧,歇斯底里發(fā)作,將實驗室弄得七零八亂,自己還險些因為吸入氯氣中毒。狗是救下來了,但上面決定將她開除。拯救她的是繼父——謝苗·凱達洛夫,老布爾什維克,紅軍第十一集團軍前政委,曾經(jīng)從木沙瓦特政府手中,以及鄧斯特維爾將軍指揮的英軍鐵蹄下解放了阿塞拜疆。
終其一生,西瑪都在收留周圍的狗兒,喂養(yǎng)它們,為它們治?。嚎p合扯裂的耳朵,撕破的毛皮。我經(jīng)常見她坐在花園的搖椅里,滿面愁容地用絲線為一只健壯的高加索牧羊犬縫合傷口。她通常以同一個昵稱呼喚所有的犬只:咪咪。院子里的這些看守不懂貓語,也從不絕跡。
奶奶西瑪最愛的診斷法是“模擬自然”,她認為該方法是完美的。我不止一次地同她前往巴庫市區(qū)周邊的貧民窟,去空地上胡亂搭建的棚戶區(qū)。從赤貧山區(qū)來的人們未經(jīng)政府許可,從垃圾場里撿來硬紙殼搭起自己的房子,臟亂與肺結核統(tǒng)治此處,霍亂與傷寒更是屢見不鮮,遇見醫(yī)生仿佛是遇見神明。我喜歡這樣:本土的孩子們總是對我抱有敵意,但在這里,在棚戶區(qū)中卻沒有。更何況還可以坐在救護車的副駕駛座上兜風,簡直樂不可支。人們在向西瑪告別時,還會朝我手里塞上一把鎳制的小玩意。
西瑪一個人將孩子們拉扯大。我爸爸在童年時極為嫉妒班上的兩個同學,他們有父親。他對在部隊當干部的父親最后記憶,是他坐在父親膝頭,伸手去抓手槍套。戰(zhàn)爭快要結束的時候,西瑪被征調(diào)到白俄羅斯莫吉廖夫市下面臨近前線的醫(yī)院。她將兩個最小的孩子寄養(yǎng)在保育院——六個月大的馬琳娜和一歲半的馬克,將最大的帶在身邊——我的父親。馬琳娜不久死于猩紅熱,而一九四五年當奶奶將馬克從保育院接走時,他仍舊不會走路。我知道:孩子任性胡鬧,多半是因為沒有從大人得到自己想要的。在醫(yī)院里,奶奶懲罰我父親時會將他關進小儲藏室。有一次,只過了一分鐘她便將他拖出來,崩潰了:
“你爸爸被打死了,你又這么不聽話?!?/p>
剛到舊金山的頭幾個月,當我看到西瑪浸入了某種自我的世界里,我才開始思考,國境線是無法將人與世界分割開的。那到底是什么——是精神分裂還是老年癡呆——我并不確定。西瑪是幸福的,有時還讓人覺得,這場遠走他鄉(xiāng)于她而言——是徹底的解脫,她本沒有特別強烈的生存欲望,如今卻有一個新世界在她面前展開——一個回憶與情感的世界,曾經(jīng)經(jīng)歷和體驗過,一場氣勢恢宏的出演,曾經(jīng)追尋并最終得到了“金鑰匙”。而那位在巴庫車站臺階上將西瑪攔下的高個子老頭,正好就是這個新世界的居民。新世界支配了她,也支配了我。
“把戰(zhàn)爭和革命都帶去蠻荒的西部吧,照看好她們兩個,”我父親在謝列梅捷沃機場為我們送行時說,而我這才想起阿琳娜生于一九五年。父親計劃留在莫斯科,需要多久便留多久:我母親那時差點死掉,臨行前兩天忽然被送進手術室開刀,并且后續(xù)還有一次手術。取消整個駝隊穿越大洋和大陸的計劃是不可能的,而且加州理工大學的碩士學位還在等待我前去報到。我還在盤算如何憑一己之力在異國他鄉(xiāng)照顧兩位老太時——一位已經(jīng)悄然發(fā)瘋,只是還未癲狂,而另一位則虛弱得像根稻草——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暇顧慮,火車已然開動,不得不趕緊跳上車階。
我們在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轉機。在機場,我將外婆阿琳娜安置在輪椅上推行,她懼怕出行,但毅然決定坐上飛機,為的是不拖累重病的女兒。西瑪腳步蹣跚地跟在我們身后,把一支裝有文件、照片、信箋和紀念冊的破舊小手提箱抱在胸前。那里面有詳細列出的事件、日期、個人的以及歷史的,一切可以在失憶降臨時幫助她回憶起自己人格的東西。當開始忘記久遠的事情時,她便將列表畫成格子。書寫這些時,她用的是難以分辨的醫(yī)學字體,只有藥劑師和她自己的兒子們能夠讀懂。小手提箱拖慢了我們行進的速度,但西瑪斷然拒絕將它與我塞滿書籍的旅行箱堆在一起。endprint
飛機里坐的全是老頭和醫(yī)生,看起來,我們要么是遇上了醫(yī)療團隊,要么就是掉進了療養(yǎng)旅行團。出于恐懼與以及責任,我火速與一位心臟病專家暢飲起來,他負責押送我們這班虛弱專機上的一眾復蘇學專家。半途中,當我晃晃悠悠穿過一排排或憂心忡忡,或酣然入夢,或倦容滿面的乘客,再次從阿琳娜身邊經(jīng)過時,她拽住我的衣袖。她在哭泣。
“米沙,我們到底要去哪?去天涯海角嗎?”
我怕她瞧出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想要溜走,卻還是嘟噥著說:
“去哪,去哪……沒事的,婆?!?/p>
但此時我一陣暈乎,在她身旁坐下。
“要不,我們回去吧?”阿琳娜嘶啞地問道。
我想要回答,卻哽咽地哭出聲來,不再顧忌自己醉態(tài)的眼淚。彼時,阿琳娜撫摩著我的肩膀說:
“睡吧?!?/p>
于是我睡著了,把頭擱在她腿上,就像孩提時的夏天,去往烏克蘭哈爾科夫的硬座車廂上一樣。
叔叔馬克,前化學工程師,在舊金山靠做衛(wèi)生技術工作掙些血汗錢養(yǎng)家糊口。他帶著靦腆的驕傲將自己稱為“淘金者”,還強調(diào)說金子雖小價值卻高。父親譏笑道:
“金錢如糞土,馬克,忍著吧?!?/p>
馬克帶著禮物來迎接我們——一輛引擎已然發(fā)抖,等待大修的別克旅行車。車子后備箱里躺著一捆花花公子之類的雜志。只是二十三的歲我還不明白,這些裸女照片到底為何存在。八缸的別克,黃綠色車漆,真皮彈簧座椅看起來仿佛是河馬的背部,又寬敞又耐看,像一艘雙桅帆艇。它跑在馬路上時,不是飛馳而是巡游,轉彎時像石磙,而做愛時,身下的彈簧就像洶涌的海浪。
馬克是西瑪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每天下班后先洗澡吃飯,而后下樓來看母親。但有一天,西瑪帶著窘迫的微笑迎上前去,說起戈洛索夫克,再次嘮叨起同他在火車站的相遇。馬克迷迷糊糊地點頭,疲憊讓他的腦中一片混沌。此時,西瑪忽然問道:
“你是誰?是馬利克還是奧夏?”
但被生活和疲倦壓倒的馬克并不在意,也不傷心難過——媽媽就在他身邊,不會有危險。雖然彼時的我還年輕,還很敏感,但也開始明白,喪失神智并不是最可怕的:最重要的是沒有痛苦。
米歇爾事件過去幾周后,某天早上我醒來,面前坐著西瑪。她穿著整潔的短衫,扎著頭巾,仿佛又重新上路了——摟著自己珍藏的那支塞滿檔案資料的硬殼手提箱。提箱上,西瑪握著自己父親的照片:半身像,深色頭發(fā)的魁梧男子,胡須濃密,駕著三套馬車,露出半截表鏈。
阿琳娜也在——坐在窗邊,漠然地望著花園。即便不是我也能猜到,兩位老太心中揣著事。
看到我睜開雙眼,西瑪莊重地念起照片背后的文字:
“我親愛的妻子,亨里埃塔。我將自己的照片寄給你,希望你還能認得出我。我沒有多少新消息。在奈夫特珠寶工作了十二年后,去年我成為了公司的合伙人。今年春天我購入了五英畝果橙種植園,就在洛杉磯郊外的帕薩迪納。如果小西瑪能給我寫張明信片的話,我會很高興,地址是洛杉磯市歡樂林蔭道一五三九號。祝你們身體健康。另:昨天我去了找公證人。如果你讓小西瑪繼續(xù)跟我姓,根據(jù)我的遺囑她會收到遺產(chǎn)。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p>
西瑪意味深長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父親,問:
“米沙,我們?nèi)グ?,啊??/p>
我以吉塔老太的方式一陣呻吟,重新閉上眼睛。我已經(jīng)很久沒和奶奶外婆住在一起——十三歲起住寄宿學校,而后是大學,再是研究生。如今要顛倒著重溫一遍童年:只不過不再是老太太們接管我,而是我不得不學習怎么接納她們。
就在那一刻,某些東西又找回了我,某些東西在體內(nèi)滾燙復燃。我不知道,這是對沒有父親的小女孩的憐憫,抑或是在這冰冷的好似宇宙般的異國他鄉(xiāng),尋找親屬靠山的熱切渴望。如此迫切的渴望在一片未知的虛空中觸碰到了底部,雖說不敢對這塊基石有任何非分之想,卻仍舊希望能踮一腳再出發(fā)。
我睜開眼睛,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去吧!”
西瑪點點頭,將父親的照片貼近嘴唇。
此時阿琳娜嘶啞地說:
“我不想一個人留下。”
“她不想一個人留下,”西瑪重復道?!拔彝曷逅鞣蚩苏f過了,他囑咐讓所有人一起去?!?/p>
一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出了城,經(jīng)過南郊的戴利城,沿著蜿蜒的灰色海岸公路在寬闊多丘的平原上奔馳。西側,絳紅的晚霞深處,一片無際的空曠蔓延半個地球——那是太平洋。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得以多次去往那些地方——半月灣,蒙特雷,那被些海獅占領的峭壁殖民地,那些從海浪中顯露出武士旗幟般魚鰭的鯊魚,或是鼓起座座水山,噴出刺耳噴泉的鯨群,翻身露出有溝紋的肚皮,從小艇下一潛而過,用噴泉齊射驚嚇游客,而小艇在翻起的巨浪下?lián)u擺著,朝岸邊駛來。
一號公路沿著大洋無盡延伸,攀升,下坡,在往圣巴巴拉的方向積攢下許多蜿蜒曲折。沿這條路一直開往洛杉磯,大概只有三十年代的雌雄大盜邦妮和克萊德認真嘗試過,他們不在乎:相愛的人不會在意時間。陡立的峭壁,拍擊的海浪,荒涼的山丘和天空,這一切的組合映射在視網(wǎng)膜上。走在一號公路上需要格外聚精會神:它太過蜿蜒,四周景色太易分神,還時常起霧,因為大洋寒流緊挨著海岸涌動。在清晨與黃昏時分,山丘上會流淌出光與影的河流。多年以后,我奔著其中一條沖了出去:連自己的引擎蓋都看不清,而時速表上已經(jīng)接近一百公里每小時。
奶奶西瑪坐在我身邊,仍舊將手提箱抱在腿上,細細撫平她父親的照片。我斜眼瞧她,心想,這種折磨了她整個童年的父愛缺失,也傳遞到了我父親身上。我的爺爺,她的丈夫,戰(zhàn)死在白俄羅斯第二方面軍的前線——而后所有這些又通過新生兒產(chǎn)傷傳給了我。猛然間,我泛起一股惋惜——對她,對她的父親,對她的兒子。意識中某個未知區(qū)域潛藏的,對我自己父親的抱怨,開始消散。西瑪?shù)氖СQ孕写丝虇拘盐倚闹袩o可解釋的惋惜與同感,我雙手握緊方向盤,將油門踩得更深一些。endprint
我們一路不語,收音機從中波聽到短波。最終,當我們駛上一處高聳的海崖時,我忍不住側臉去問西瑪:
“怎么樣,奶,漂亮嗎?”
當然,我并不指望西瑪會走出自己不安的遐想狀態(tài)。很顯然,將與未知的過往重逢,這讓她心神不寧。但她轉過臉來,我聽見她的聲音:
“二六年的時候,我們住在高加索山區(qū)的弗拉季高加索市。繼父帶著我和母親一起到第比利斯出差。我們走的是格魯吉亞軍用公路。自那時起,我的心便容不下其他景色了?!?/p>
偶爾我會瞧瞧外婆阿琳娜,她小小的身軀幾乎隱沒在寬闊的皮座之中。從后視鏡中看到她又在哭泣,眼淚在嘴邊的皺紋中閃落,而她,同往常一樣,用自己因白內(nèi)障而褪色的眼睛凝望著窗外。
“我要吃飯,”我的養(yǎng)育者說。
我們在半月灣的雞肉王國——肯德基吃了午飯。我仔細查詢地圖,發(fā)現(xiàn)如果我們還慢吞吞的,不趕緊轉道一一號公路,那么開上一天也到不了洛杉磯。于是一小時后,我們向東翻越了大陸架上的峰巒疊嶂,而后重新南下。我憂心忡忡地瞧瞧兩位老太,又瞧瞧曾祖父那漂洋過海穿越半個世界,中轉日本橫濱最終到達歐亞大陸深處的照片。他的目光凝重而憂郁,仿佛一名站在船鼻上的瞭望手,那目光給予我決心,我不再猶豫,無論是照顧兩位老太的重擔,還是回程的路途。
我們能否順利抵達,能否安然返回——只有上帝才知道。
歡樂林蔭道毗鄰洛杉磯最古老的一條公路——圣安娜公路。曾祖父房子的所在區(qū)域曾是上流社會的專屬,現(xiàn)在住的則是中產(chǎn)階級。內(nèi)衣內(nèi)褲,當然,不會晾在院子里隨風飄舞,但停在屋前的汽車中,也見不到一輛寶馬。
終于,門牌號一五三九找到了,而從這一刻開始往后的十二小時,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十二小時。
歡樂林蔭道上唯有兩座宅邸無人居住,曾祖父的宅子便是其中之一。它坐落一條土堤之上,后者大概是修建公路的產(chǎn)物。長滿紫茉莉,鐵線蓮,夾竹桃,喬木的樹冠遮天蔽日,柵欄上綁著一塊招牌,寫有“代售”以及弗雷德地產(chǎn)公司某個經(jīng)紀人的電話,它正在等候買家。柵欄門是用鐵絲綁上的。我解決了這道障礙,同兩位老太走上一段不長的涼臺,來到門廊前。西瑪似乎對房子不感興趣,只顧抓緊欄桿匆匆攀上幾級臺階。阿琳娜幾乎抬不起腿,每登一步我便讓她喘息片刻。
窗戶有些地方的玻璃被打碎了,側屋上掛滿了雜亂松散的電線。我把兩位老太留在門廊,自己繞著這座油漆崩裂的藍色兩層樓轉了一圈。自一九五二年曾祖父死后,它便為另外三到四位合伙人所有。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卻在側屋旁險些跌入一處邊沿長滿野草的,被茂密無花果叢所掩蓋,幾乎被枯葉填滿的小游泳池。
當我返回時,阿琳娜坐在臺階上暈厥過去。
西瑪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神情嚴峻地仔細辨別她的脈搏。
我著實嚇得不輕。
“阿琳娜·格拉西莫夫娜,您沒有死亡的權力,”西瑪厲聲說道,打開行李箱,取出聽診器,一小瓶氯化銨,一瓶硝化甘油片以及血壓計。
阿琳娜雙唇順從而無力地抿過她指尖的藥片,又閉上眼睛。西瑪將血壓計的袖帶纏在她手臂上,迅速摁壓打氣。側屋似乎是個車庫,里面有一張從某輛限量版汽車上拆下的座椅,我們將阿琳娜扶進去躺在在座椅上。西瑪將她的雙腿墊起高過頭部,自己坐在她身旁。
稍后,阿琳娜清醒過來。
我趕忙去找肯德基,買些雞腿。一小時后,天色已抹黑,我們?nèi)私蚪蛴形兜貕|了墊肚子。在夜色中往回趕不太現(xiàn)實:別克車昏暗的前燈只能照亮自己的保險杠,我決定留下過夜。西瑪在一堆破爛里找到另一張汽車座椅,小心翼翼地將突出的彈簧塞回蒙皮,將自己也安頓下來。我從車里拿來毯子、睡袋、防潮墊,將老太們蓋好,為自己打好地鋪,又悄悄溜出來給叔叔馬克打電話。
“白癡!”在我哀求他不要告訴我父親時,叔叔一聲叫罵,掛斷電話。
當我返回時,老太們已然入睡。我也躺倒,卻輾轉反側,思索著這一天對于我的意義。彼時的我一片混沌,時至今日也說不清道不明,但知道這一天有著某種無法以言語表達的重要性。
后來的日子里,米歇爾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博士后研究結束了,因為她的緣故,我不止一次來到洛杉磯。值得一提的是,并不是我不愛洛杉磯這座城市,只是仍舊放不下戒心。于我而言,自我和老太們第一次到訪洛杉磯的那刻起,它便沉入了照片的黑白剪影,沒入了老舊底片里如暴雨般的漫天劃痕之中。每個我在洛杉磯不得不接觸的人,都讓我退后半步,墜入過往的回憶,都無可避免地被付諸遺忘,棄至某座被遺荒的房子,偶爾風起,滿園枯葉瑟瑟如歌。整座洛杉磯城猶如被拭去,幾乎見不到一棟新房子。而那棟曾經(jīng)屬于曾祖父的房屋,早已被出售,被拆毀,在它的原址上建起一棟水泥與玻璃構成的別墅,蓋著現(xiàn)代的紅色瓦片,嶄新的游泳池上搭起了優(yōu)雅的遮陽棚,皮膚黝黑的中年夫婦在一旁享受日光浴。
在那第一個夜里,我從難以遏制的尿意中醒來,千鈞一發(fā)之際沖出屋子。水壓仍未減弱,我打量著冬日夜雨中漆黑的房子,朦朧月光下如白翳般掛滿灰塵的窗戶。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屋檐下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人。后心一陣發(fā)涼。那是西瑪。在我解決完畢,正要朝她走去時,一陣引擎轟鳴傳來,一輛汽車在院門外停下。從花園中看不清是什么牌子,但從引擎的軋軋聲與輪廓來看,這是一輛三十年代產(chǎn)的老式福特。車門打開,從駕駛座上站起一位高個子。強烈預感的應驗差點讓我吹出呼哨。來人戴著一頂意大利博薩利諾式帽子,身穿老派的寬肩風衣,活脫脫一個電影中的黑手黨。他拉開后座車門,從里面鉆出一位蓄著胡子的男人,身著西裝三件套,手持手杖。他走向院門,高個子趕在前面為他打開。我看到西瑪急急忙忙迎上前去。籠罩的恐懼讓我動彈不得,一個軟弱地想法竄上心頭,還好我已經(jīng)解決完畢了。
留胡子的男人擁抱親吻了西瑪,他們站著,匆匆聊了三分鐘。大胡子退后一步,我看見他的雙眼在閃爍。此時,西瑪將一張硬紙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轉交給高個子,后者脫帽向西瑪躬身致敬,奔向臺階,拿起那支整段旅途中她唯一一次放任不管的手提箱。大胡子再次擁抱了西瑪,便急忙跟在高個后面走向院門。endprint
我終于從恐懼中醒來,奔向涼臺。但還沒沖出兩步,便發(fā)現(xiàn)面前一空,整個人跌入填滿泳池的枯葉墊中。
當我先克服眩暈,再攻克大坑時——他們早已沒了人影。
但我至今——你們聽見了嗎?——我至今還能聽見那逐漸遠去的,放蕩不羈的引擎聲。
西瑪坐在臺階上。她又是哭又是笑。我在她身旁坐下,撞擊的眩暈依舊讓人眼冒金星,如此一跤竟然沒有摔碎下巴。
那一晚,西瑪身上發(fā)生了某些事。那是否就是糾纏她許久的病癥給出的最后一擊,抑或是偶然的一起搶劫帶來的精神震動——我無從知曉。自那之后,她一蹶不振——失去了父親的照片與資料——她所擁有的最珍貴的,她最后的支柱,她逃離現(xiàn)實的依托,她僅剩的理智的基石。從此以后,她再未發(fā)出過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沉靜而幸福的微笑再未離開她的嘴角。一年后她已完全認不出自己的兒子,時光卻并未吝嗇,她繼續(xù)活了十年。
西瑪去世前一個月,我正好回家看父母。我去猶太之家養(yǎng)老院探望她,坐在身形已經(jīng)干癟,孱弱得仿若雛鳥的奶奶身旁,陪她幾分鐘。當我站起身來,最后一次彎腰親吻她時,她一陣戰(zhàn)栗,嚇得連忙躲避。之后一名醫(yī)生告訴我,對于被阿爾茨海默癥帶入無生界的病人來說,這樣的反應是個奇跡:那是已經(jīng)消失的情感在猛烈激蕩。
第二天深夜,我們返回了舊金山。西瑪再也幫不上手。阿琳娜中途昏迷過去幾次,裝急救藥包的行李箱不知去向,我曾想過將老太們拉進醫(yī)院,但某些東西阻止了我,大概是怯懦。
我們是翻窗戶進的房子,阿琳娜被我抱在手上。
將老太們安頓好后,我倒頭就睡,直至傍晚才醒來。
黃昏時分,父親的打來的電話將我吵醒:他說母親又做了一次手術,一切安好。電話掛斷后,我聽見叔叔嘶啞地嗓音:
“上來。”
樓上,我見到坐在桌旁面色陰沉的馬克叔叔和伊爾卡嬸嬸。伊爾卡用哭得腫脹的眼睛看我一眼,問道:
“想吃東西嗎?”
昨天夜里,吉塔在睡夢中走了。明天是葬禮。孩子們已被送到伊爾卡的妹妹那里。伊爾卡又哭了起來,一只手無力地從桌那邊伸過來。我看見一小撮石頭,躺在她手中發(fā)黃的破布上。
那是幾顆黃中略帶淡紅,半透明的光玉髓,以及一小根斷裂的天然六面水晶。
我望向馬克。
吉塔的珍寶原來是孩童的石頭寶藏,是她的妹妹們戰(zhàn)前從克里木半島的費奧多西亞帶回,并埋在花園里。她返回家鄉(xiāng)就是為了它們,此后便珍藏一生。她似乎也漸漸相信,這些就是鉆石和祖母綠,只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她再未碰觸過它們。
外婆阿琳娜維持了相對清晰的神智,直至她生命的最后幾日。我飛過去送她,在法蘭克福轉機時,我邊喝邊嘗試在筆記本中記下兒時她為我講的故事。那些醉中書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可以很明確地說,所有人都愛阿琳娜。她從不說人壞話,對他人從不心存惡念,并且以此為榮。她快樂愛笑,即便在彌留之際,還叫我母親為她播放日萬涅茨基的笑話磁帶。我記得她兒時的故事,她的鄉(xiāng)間生活,那些我無法親眼見證的日子。我記得她講述關于雞蛋的故事,小姑娘的她從茅草屋頂上收集雞蛋,兜在裙擺里:母雞在那里做了窩,她爬上去,同雞蛋一起滑下來,打碎了幾個,裙擺里還剩下幾個放進鐵罐里。我記得關于狼的故事,哥哥們割完草后把她放在草垛上,她嚇得一直哭到半夜,看見一群狼從田野里逼近草垛,大哥騎馬飛馳而來,連開數(shù)槍把狼驅(qū)走。關于鼻上套著鐵環(huán)的種牛躍過有她兩倍高的圍欄,嚇得她趕緊躲開。關于集體農(nóng)莊里被領導點名的“醉鬼和懶漢們”,在后來的饑荒時期尤為殘暴地挨家挨戶沒收充公。關于丈夫、母親以及她的兩個孩子如何在她懷中死去。關于瀕死的公公讓她去找他的兒子要些面包,因為后者與農(nóng)莊主席有姻親關系,不給,她空手而回,而公公看到她兩手空空,沒有問話,只是一嘆——嘆出最后一口氣。
阿琳娜在大饑荒后去往巴庫,她再婚,生下我媽媽并養(yǎng)育成人。媽媽在莫斯科生下我和妹妹,她便去幫忙。之后,她來到加利福尼亞,又碰上了自己的曾孫。如今我們?nèi)乙黄鹑⑺裨帷?/p>
妹妹開車,我坐在一旁,滿眼徹夜飛行的倦容。母親和父親滿臉悲傷,精疲力竭。妹妹忽然說起在預訂棺材和其他東西時,殯葬服務的管理人員在掛電話前對她說:
“OK,那就這樣,我們會為您呈上白馬。”
妹妹悲傷過度,沒聽明白也沒有繼續(xù)追問,白馬到底是什么,要馬來做什么,便掛了電話。但到夜里卻驚醒了:她夢見我們用一輛板車載著親愛的阿琳娜,由一匹白色的駑馬牽引招搖過市,身邊汽車在飛馳,阿琳娜雙腿垂在車下坐起來,邊搖頭邊笑道:
“不行,到不了的!”
妹妹跳起來,叫醒丈夫,讓他去跟兒子睡。自己則開車到父母那里,說因為她的失誤,我們不得不用四輪大卡載阿琳娜去墓地。母親迷惑不解,大哭起來,而父親稍加思索后問道:
“好的。那我們誰來趕車?”
早晨八點,妹妹打電話到殯儀事務所。
“抱歉,但我們決定還是不能用馬車將外婆拉去墓地。”
“馬車?什么馬車?”
“您昨天自己說的——白馬?!?/p>
電話那邊沉默了,正在思索。
“白馬……白馬——是指靈車!就是這種說法,親愛的,您明白嗎?”
阿琳娜被葬在毗鄰軍人公墓的地方。
三年前,我再次回到加利福尼亞,洛杉磯,那座我們同阿琳娜一同前往的城市。出城的路上,我順道去找她。那一天,一名在伊拉克犧牲的士兵葬于一柵之隔。
當我離去時,身后傳來武器齊射的聲音。
(責任編輯:哨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