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昌
《文學自由談》今年第1期刊登了作家韓石山先生的《山西的文脈》一文,梳理出山西的文脈是“魯迅—周文—丁玲—馬烽”這條線。我以為,這樣的梳理過于簡單化和狹窄,有些以偏概全。
《山西的文脈》一文開宗明義,是說現(xiàn)當代的,也就是新文化運動開始以后的。那么,我們就看看現(xiàn)當代山西幾個有名的文化人。
先說景梅九(1882—1961),山西運城人,韓先生的鄉(xiāng)黨。景梅九不僅是反清朝的革命家,還是當代著名的學者、詩人、文學家和書法家。他在文字訓詁方面的造詣,使他享有“南章(太炎)北景”的美譽;所著辛亥革命回憶錄《罪案》一書,1924年由京津印書局出版后,曾風靡一時;他的《〈石頭記〉真諦》,與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歷來被推為開中國紅學研究先河的專著。他精通日、英文及世界語,是中國研究世界語的先驅,并曾翻譯過但丁的長詩《神曲》、托爾斯泰的劇本《救贖》和泰戈爾的小說《家庭與世界家庭》。這一系列成就,都和“山藥蛋”扯不上半毛錢關系。
比景梅九晚生二十年的女作家石評梅(1902—1928),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另三位是呂碧城、張愛玲、蕭紅)。石評梅自幼得家學滋養(yǎng),有深厚的文學功底。父親為她發(fā)蒙,課之以“四書”、《詩經(jīng)》,后就讀于太原師范附小、太原女子師范,成績優(yōu)異。除酷愛文學外,她還愛好書畫、音樂和體育,是一位天資聰慧、多才多藝的女性。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剛剛讀完師范的石評梅到北京,報考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并闖入文學大門。她開始在《語絲》《晨報副刊》《文學旬刊》《文學》等報刊上發(fā)表詩歌、散文、游記、小說等,尤以詩歌見長,有“北京著名女詩人”之譽。她的作品大多以追求愛情、真理,渴望自由、光明為主題。從她的家庭、成長經(jīng)歷和文章內(nèi)容中,我們看不出一點山藥蛋的影子。
1906年,李健吾在山西運城縣出生。李先生是作家、戲劇家和翻譯家,韓先生曾為他作過傳。他的父親李鳴風參加過辛亥革命,1919年被北洋軍閥暗害。這樣的家庭,能生長出山藥蛋嗎?他們甚至都可以稱為“洋派”。
趙樹理也是生于1906年,在山西作家中最富盛名,被稱為現(xiàn)代著名小說家、人民藝術家、“山藥蛋派”創(chuàng)始人,連山西的文學獎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可見把他看得極高。一般的介紹說,他出生在山西省晉城市沁水縣的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在農(nóng)村中長大。他不僅了解農(nóng)民,也熱愛和深通農(nóng)民的藝術。農(nóng)民就是和山藥蛋打交道,可能這就是他被稱為“山藥蛋派”的來歷。但人們往往忽略了另外一點——趙樹理青年時代曾外出流浪求學,一度接觸到新文學,并受到極大影響。19歲時,他在位于長治的山西省立第四師范讀書時,接受了新文學的影響。那時師范生是個不低的學歷,是文化人??梢娝膭?chuàng)作是從新文學運動中受到啟發(fā)和傳承的。
趙樹理之后,是姚奠中(1913—2013),山西運城市稷山縣人,被稱為中國國學大師,是教育家、書法家。1934年,姚奠中考入當時由唐文治(前清時做過農(nóng)工商部左侍郎兼署理尚書)創(chuàng)辦的“無錫國?!?,后聽說章太炎在蘇州開辦“章氏國學講習班”,便放棄了“無錫國?!睂W籍,轉往蘇州,投奔到章太炎門下,與魯迅、周作人等同門。1937年,他畢業(yè)于蘇州章氏國學會研究生班,應該是響當當?shù)膰鴮W派。
還有韓先生曾作過傳的張頷,是著名的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1920年出生于山西省介休市。他把考古學、古文字學、歷史學融為一體,研究領域廣涉古文字學、考古學、晉國史及錢幣等,先后出版了《侯馬盟書》《古幣文編》《張頷學術文集》等著作。他不僅做研究,1946年還辦過《青年導報》《工作與學習》雜志,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姑射之山》。他雖然父母早逝,家境貧寒,但從小喜歡讀書,尤其對文史方面的書籍特別偏愛。因此,雖然張頷先生的學歷僅僅是高小,但最終經(jīng)過苦學而成才。從他的出生年代和所學繼承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來看,也決不可歸入“山藥蛋派”。
最后說馬烽,是被稱為“山藥蛋派”的主要作家。1922年出生于山西孝義,曾考入孝義縣立高小。由于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學校關閉,他只好中途輟學。1938年春,年僅16歲的馬烽參加了革命隊伍,當過戰(zhàn)士、宣傳隊宣傳員。1940年到延安,進入魯迅藝術學院附設的部隊藝術干部訓練班學習,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當時,魯藝匯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家、藝術家和有志于文藝事業(yè)的革命青年,曾在魯藝任教的著名文學藝術家,有茅盾、何其芳、呂驥、周立波、嚴文井、孫犁等。馬烽等人參加的雖然是附設的部隊藝術干部訓練班,但其思想不能不受到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作家的影響。而這些大家的文學功底從哪里來的呢?不說也一望可知。
要說山西的文脈,從以上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們實際繼承的是新文化運動的衣缽,再往上翻,實際就是中國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與山藥蛋卻風馬牛不相及。從他們的出身來看,大都出自于有文化的家庭或受過先進的文化教育,前者如景梅九、李健吾,他們從家庭里得到了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后者如張頷、趙樹理、馬烽,雖然家境貧寒,但都得到過新文化運動的教誨和傳統(tǒng)文化的滋潤。
從上世紀80年代的“晉軍”興起,柯云路、鐘道新、成一、韓石山、張石山等,到最近這些年的葛水平、王保忠、呂新、孫頻等優(yōu)秀作家,他們的作品無不顯露出扎實的文學功底和睿智的思想,從內(nèi)容到形式,哪里看得出一點山藥蛋的味道?
要說山西的文脈,其實還是要從古代說起。山西的歷史文化名人群星燦爛,從柳宗元、王維、王勃、關漢卿、司馬光、王之渙、王維、王昌齡、白居易、元好問、關漢卿、白樸,到清朝的傅山,真是說也說不盡;三晉望族裴氏、王氏、薛氏、柳氏,更是門庭顯赫,尤其以聞喜縣裴氏影響最大,世上少見,史稱“將相接武,公侯一門”——曾出過59位宰相、59位大將軍、3000多位七品以上的官員、600多人列入《二十四史》,故而聲名遠播。山西有這樣深厚的文化底蘊,能不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嗎?說到底,山西的文脈其實是中國儒教文化的傳承。
把山西的文學流派說成是“山藥蛋派”,實在大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