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更

忽然想到一件舊事，“皮皮魯之父”鄭淵潔說他為什么退出作協(xié)，那是1986年他參加一個作協(xié)筆會，主角們暢談自己都看過什么名著。有人說完一俄羅斯作家的書后問他，你看過沒有？老鄭搖頭，對方大驚：你連他的書都沒有看過怎么寫作？輪到鄭淵潔發(fā)言，他隨便編了一個名字，說，我最近在看庫斯卡亞的書，特受啟發(fā)，你們看過嗎？現(xiàn)場百分之七十的人頻頻點頭。然后他說這名字是他編的。

從此，他再沒有參加過作協(xié)活動。

那天，有朋友拉我去一個飯局，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飯后麻將。局中總要自報家門，都是各種各樣作協(xié)會員。輪到我了，我說什么會員都不是，底下就有竊竊議論：誰把他拉進來的？為了不出賣朋友，我坦白從寬，就說今天中午懶得開伙了，聽說這里有山珍海味，就過來開一下葷。會員們開始有針對性地發(fā)言，說現(xiàn)在有專門蹭婚禮宴會的，哪邊都不認識他，他倒混成臉熟，經常有飯局。

有女生同情我，問喜歡寫作嗎，看到我誠懇點頭，就溫柔地囑咐我，爭取加入作協(xié)。后來知道她不僅是作協(xié)會員，還是國級的。這級別高就是有修養(yǎng)。我說進步有快慢，進步快的就快入，進步慢的就慢入，沒進步的就緩入。我還是認可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的。她很是欣賞我的預備會員心態(tài)，語重心長地說，其實作協(xié)也需要你們這些積極分子；就像金字塔，你們就是底座，底座越大，塔尖越高，我們也是應該廣泛發(fā)動群眾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就一失足青年。然后她問我看過什么什么嗎？我就想到鄭淵潔的故事，以為她在拿俄羅斯的斯基卡亞什么的考我，想了半天，還是學習張鐵生交了白卷。我寫的，她憐憫地看著我。我羞愧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讀書實在太少了，看來是有些辜負了她的希望，我搓著手。

后來有人知道我好像還能做點什么，不斷來自報家門：我是作協(xié)會員，市級的，省級的，國級的……都像欽差大臣。我說我就一地方捯飭黑板報的，你們都會員了，對我來說，屬于賜稿，受用不起啊。尤其是地方作協(xié)，認為我的任務就是協(xié)助他們繁榮文學事物，黑板報也必須是他們的自留地后花園。想了半天，好像我沒有在他們作協(xié)領工資喔。

老實說，張?zhí)煲碇螅覒摏]有再讀過什么兒童文學作品，可能是因為年齡的原因。其實很多人告訴我，皮皮魯系列絕不亞于《寶葫蘆的秘密》。不過，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的裝×，人家鄭淵潔30多年前就知道了——到底是京城人士，應該是首善之區(qū)的作協(xié)吧，其他地方的作協(xié)可想而知。只這一點，我就必須喊鄭淵潔大爺。

最近有個文友找我，說在書店買了本“怎么當個好小說家”的“葵花寶典”，想讓我聯(lián)系那位“教父”，以便迅速提高自己寫小說的水平。

還有這等好事？俺也苦于多年不能提高，以至于準備金盆洗手，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求教江湖大神的機會。

知道名字后，我無法隱瞞了——自己其實是認識該同志的。怎么說呢？就一文學評論家，從來沒有聽說他寫過小說，忽然要教別人怎么寫小說，是不是有些滑稽。我只有跟文友說，你會跟著太監(jiān)去學做愛么？

俺上一次住醫(yī)院還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在珠海的一家中醫(yī)院。好像是最開始的一次醫(yī)改，因為自費項目多了些，看病的人少了許多，門診的醫(yī)生都在埋頭看書，一副鉆研業(yè)務的可喜場面。那醫(yī)生見了我，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話還沒有說到第三句，就已經把我收住入院，說，反正你是有醫(yī)保的，看門診花的是你自己的錢，住院能報銷百分之八十。我以為對方是要認真研究我的病情，以便琢磨臨床經驗，內心還有些小激動。結果從住院到出院二十天，再沒有見到這個醫(yī)生。原來門診只是負責 “抓壯丁”，抓一個是一個，抓到以后就進入下一個流程了。其實我就是患了感冒，硬是被“拘留”了，出院時還給我開了一大堆東西，連臉盆牙膏牙刷都有，說是我花的醫(yī)藥費還不夠出院標準。院長是個書法家，自己還開個國醫(yī)館，難怪屬下經常向患者熱情推薦這個比中醫(yī)院更好的去處，除了拍馬屁，還可以拿回扣。后來晚報還報道了他們的“先進事跡”：一個老頭看個感冒，花了七千多，而同樣一個感冒，在韶關一家醫(yī)院，只花了17元。一看清單，那老頭光是胸部檢查，就上了透視又上CT，上了CT又上核磁共振，完全是當癌癥一般在折騰。這家醫(yī)院說是中醫(yī)院，最后解決問題的還是西藥。有趣的是，他們高級職稱很多，各個都是寫論文的高手；他們上班時間看書，其實是在別人的成果里面尋章摘句，準備自己的論文。問起臨床經驗來，就一臉皮謙虛地笑：這個，我們還沒有接觸過。

實踐不足，理論豐富，甚至臨床沒有，經驗不少。先有革命的理論，再指導革命的實踐。

當然，今天似乎在提倡全科醫(yī)生，你是外科的也可以看內科，你看男科的如果有興趣也可以看婦科。共享單車出來了，共享澡堂共享廁所也沒有什么不行的。有大名鼎鼎的評論家技癢難耐，哪天露一手來部言情，或者武打，甚至魔幻，并不新鮮。人家是評論家，關鍵還是個領導。聽說文壇一片歡呼，叫好聲不斷。我覺得這些人真的不厚道，哪壺不開提哪壺，生生想看人家笑話。這是文壇，還是文攤啊？作協(xié)越來越如官場。有諸侯喜歡打腫臉，人家還沒下手，一干人馬就提前說腫了，胖子了。關鍵是領導也就坡下驢，未胖先喘。

忽然又想到最近一個關于文壇大咖的報道，說他一年讀書八百本。國學中有一目十行的傳奇，但是平均每天讀書兩本多，而且其粉絲說得有板有眼，哪本書哪一頁第幾行左起第幾個是個句號，下面是個逗號，他都知道。魯迅先生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來讀書寫字，他是連吃飯拉屎做愛的時間都在讀書，睡覺都在讀書，不會是夢游吧？

如果人家萬一真的是解構大師呢？聽說他不僅每天讀書兩本以上，還能立馬給人寫讀書心得，通常是做序寫跋，雖然收費不菲，但是沖他的位置，文學青年文學中年文學老年甚至文學少年都趨之若鶩，因為有了他的肯定，去首善之區(qū)進個修見個刊評個獎入個會什么的，便有了一種保障。

又一想，這八百本書，說不定是那種幾萬字一本的兒童讀物呢。但是，問題又來了，是幾萬字呢？起碼也應該有兩三萬字吧，那么我也有八百本的閱讀量，只是，這樣孩子過家家的事情，大咖恐怕不好意思做吧？如果是他自己那種著作，說實話，看了第一頁就知道后面的貨色了，這樣的一年八百本，我覺得還是靠譜的。

關鍵是這樣的奇葩宣傳，是小的們起哄呢，還是大咖本人授意？

評論家寫個散文，應該還不是旁門左道。評論家寫小說？當年俄羅斯如別、車、杜那樣偉岸的大師，其小說就是職業(yè)閱讀者也不忍卒讀。術業(yè)有專攻，你讓內科醫(yī)生去開刀？你讓拔牙的去接生？你就是讓足浴里面敲大背的做個小保健，恐怕也是外行領導內行吧。

退回一步說，評論家寫小說也不違規(guī)，但是你還要得寸進尺再來個教材，恐怕就有誤人子弟之嫌，何況這兄弟還沒有寫過小說。人家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教小說，是自己實踐了好多年才開始的。

說到“怎么”“如何”之類的秘籍吧，忽然想到當年聯(lián)系過的一個可愛的老頭，章克標。他的一部《文壇登龍術》，教的是如何混作家圈子。那時章克標年輕氣盛，大有揭老底的革命精神。魯迅先生點評，有術，也有趣，他“一個都不寬恕”的人里應該也有章克標。同樣是雜文，魯迅是吐了半口血還要叫人扶著去看海棠的；章克標則沒有那么多使命感。有人認為他是世家子弟，游戲人生，可我在章克標送我的書中看到的是游藝人生。那一年，蔣啟韶張羅給章老介紹老伴，居然已是百歲人瑞了，還在報紙上發(fā)公告；擱在今天，可以參加“非誠勿擾”了。

這就是區(qū)別，魯迅寫雜文是悲觀的，章克標寫雜文是樂觀的，所以魯迅只活到年過半百，章克標則活成百歲人瑞。誰活著，誰呵呵。換言之，誰活著，誰才有資格呵呵。

從民國到現(xiàn)在，中國文壇好像一直是煩躁不安的，嘴巴官司不斷。各種各樣的窩里斗，花樣繁多，層出不窮。必須說明一點，民國再怎么吵架，東西還是要拿到桌面上來的。你寫過什么，影響多大，各個派別還是把自己這方面的高人亮出來。一路吵下去，還真是吵出不少大師。

現(xiàn)在的許多作協(xié)大佬，場面上只論是不是自己人，就像革命的首要問題：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至于作品，誰看得起誰??？甚至，誰看過誰?。窟@一點，評獎會上最突出。

有文友經常著急，說，一年不見個刊，就被別人遺忘了。月月走馬燈一樣在各個刊物發(fā)表作品，還替我著急，你得寫啊，那么多破事怎么不能寫??？

在別人眼里，在下好像是寫大字報的，甚至是罵大街的，至少屬于誰紅跟誰急那種。其實挑剔名人不是李某專業(yè)，也不是李某首創(chuàng)，李某也不靠這個吃飯，純粹是找樂子而已。后來看到有職業(yè)罵名人的，才知道問題嚴重，趕緊開溜。

一兄弟近幾年文飯專吃名人。你要是別車杜，你就居高臨下，高屋建瓴，排山倒海。但他是仰望式批評。為了讓人記住他，他排列了一個長長的名單，挨家挨戶敲門，心里懷揣小兔，忐忑地羞澀地弱弱地問人家：請允許我罵您三分鐘，好么？

人家的態(tài)度是，愛誰誰吧。

文友跟我說，那批評已經是雞蛋里挑骨頭了。人家是小說，他一定按照新聞標準去分析，什么時間，地點，距離等等。甚至無法挑剔，找?guī)讉€錯別字也算戰(zhàn)利品，然后得意洋洋，看，我發(fā)現(xiàn)了硬傷。

為了批評而批評。我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以前也是這樣的。

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