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黃丹
(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
美國舒衡哲于20世紀80年代撰寫的《中國啟蒙運動》是一部研究“五四運動史”的漢學著作?!拔逅摹薄皢⒚伞薄爸R分子”是貫穿全書最重要的三個關鍵詞,作者在序言中也提道,此書研究的問題是“五四”運動在文化啟蒙上的意義,知識分子是溝通二者的橋梁。此書選取“文化革命”的研究視野,突破了以往常見的“政治性的愛國主義”與“文學改革”視域,呈現“五四”的另一面。
康德認為:“啟蒙,是指人類從自我導致的不成熟狀態(tài)中覺醒。這種不成熟狀態(tài)是指在缺乏指導下無力運用自我理性的狀態(tài)。造成它的原因非人們缺乏理性,而是在無人指導之下缺乏決心和勇氣來運用理性。因此,啟蒙的口號是‘勇于智慧’,即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性!”[1]啟蒙強調通過人的理性實現自我覺醒與警醒大眾,崇尚科學、民主與自由,批判文化與政治上的傳統桎梏,解放個性。舒衡哲認為,中國的啟蒙運動開始于“五四”時期,于1925年至1927年受到帝國主義與國內政治暴力的雙重沖擊受到壓制,于1928年至1938年邁向“新啟蒙”,反封建與救國并進,但效果甚微,最終被抗日救亡運動壓倒。但是,經過數代不間斷地紀念、回憶“五四”,啟蒙精神逐漸清晰,尤其是新時期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重振“五四”啟蒙精神的重要性與必要性。所以,中國的啟蒙運動雖然起起落落,未來也將遭遇重重挑戰(zhàn),但是,只要思想自由與言論自主沒有實現,啟蒙運動便將持續(xù)下去。舒衡哲還總結了中國啟蒙運動異于歐洲的特質:一是“救亡”與“啟蒙”交錯,二是與知識分子同命運,三是沒能去除掉舊文化的根基。
此書的另一個重要課題是運用“代際”的研究方法探討“五四”啟蒙運動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舒衡哲著重分析了兩代知識分子對“五四”的影響:“五四新一代”[2],主要是“新潮社”成員,如羅家倫、傅斯年、朱自清等。還有“五四老一代”,如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等。而對“新潮社”歷史價值的重新挖掘,具有啟示意義。書中寫道,兩代知識分子雖然啟蒙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彼此合作,力圖通過反對傳統的封建禮教與向西方學習新知來實現自我啟蒙,并通過出版刊物、街頭演講、開辦校夜、社會調查等多種方式來啟蒙大眾。然而,舒衡哲忽視了一個重要的現象,“五四”知識分子除了魯迅等極少數人外,大多沒能實現自我啟蒙,這是造成中國啟蒙運動數次中斷的根源,而非單純的“救亡壓倒啟蒙”。
舒衡哲論述了“五四”運動與啟蒙、知識分子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闡釋“五四”運動的發(fā)生、變化與意義,彰顯20世紀初期兩代知識分子為啟蒙大眾殫精竭慮的精神。作者不斷強調的是,“五四”啟蒙任務沒有完成,“中國尚未從過去的封建束縛中解放出來”[3],因此,記憶“五四”,記住“五四”知識分子,是為了更好地繼續(xù)啟蒙。
舒衡哲把“五四”運動類比于歐洲的啟蒙運動,因此,中西對照是她研究思維的基礎。在第三章《“五四”啟蒙運動》中,作者依據法國啟蒙運動的因素,依次論證了“五四”知識分子與科學、自由、民主與個性解放等時代精神的關系。作者認為,“新潮社”的年輕一代是“五四”運動的主力,“科學哲學和形式邏輯就成為了新潮社那些人所尋求的新世界觀的兩個領域”[4]。“學生們雖然比老師們更強調科學的方法論和認識論,但他們也要求高于一切的思想自由?!盵5]此外,“他們從未忽視思想自由最基本的障礙,即中國缺乏‘民主’”[6]。另外,作者還在中西比較中挖掘中國啟蒙運動的特殊性。從環(huán)境而言,歐洲啟蒙的最大阻力是封建神權(內憂),而中國除了傳統宗法禮教的內憂外,還要解決帝國主義入侵的外患,因而,中國的啟蒙運動兼具文化與政治的雙重使命,更加復雜。由此產生不同的啟蒙的目的,歐洲的啟蒙等同于“求知”,是一個長期追求真理的過程;而中國的啟蒙更側重“實用”,急切地希望通過啟蒙解決中國的內憂外患,建立起獨立自主的現代國家。因此,與歐洲相比,中國的啟蒙還不夠成熟,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推進社會的現代化過程中不應忽視啟蒙。
舒衡哲在分析知識分子與“五四”關系時運用了代際的研究方法,較具突破性。馬利亞斯在《代際:一種歷史學方法》中提道:“我們在此談及的,并非人們的相似之處,而是人們生存的世界……他們和世界的關系而產生的問題……共同的問題會有不同的反應;這些問題分別影響著青年、成年和老年人?!盵7]舒衡哲通過成長境遇、教育背景、言論等角度來分析不同世代知識分子的差異與合作,重塑“五四”年輕人在啟蒙運動中的“建設者”身份。與師輩比起來,“五四”一代“更具政治性和更樂觀”[8],因而介入現實的愿望更加強烈。而年輕一代的成長也離不開代際的傳承。在北大,青年從師輩身上學到新知,由此生發(fā)自我覺醒、批判傳統與啟蒙大眾的意識。他們跟隨老師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文章,傅斯年寫《中國狗和中國人》抨擊國民性,羅家倫翻譯易卜生戲劇促進婦女解放運動。此外,還自己創(chuàng)立《新潮》雜志,試圖將新知帶給更年輕的中學生。新文學運動,白話文的推行等現代性革命,也是在兩代知識分子的合作下完成的。通過代際研究,舒衡哲發(fā)現雖然不同時代的知識分子有不同的選擇,但是,他們對啟蒙的渴望與追求則是一致的。
舒衡哲還擅長以“人物論”的方式重構歷史,為“五四”啟蒙運動發(fā)生的背景以及走向提供了比較細致的說明。在第一章《1919年5月4日:新一代的產生》里,專門介紹了“新潮社”的重要成員,從家庭教育環(huán)境分析了他們在“五四”運動中的不同表現及影響。家庭教育比較傳統的朱自清等人,沒有參與“五四”游行活動,而且在日后的事件中表現得比較無所適從。而西學背景深厚的羅家倫等人,則比較激進,不僅領導了“五四”游行,還在日后的啟蒙運動中充當重要的角色。這體現了“知人論事”的重要性,不了解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便很難理解他在一系列歷史事件中的選擇及影響。
漢學家舒衡哲重新挖掘長期受主流論述忽視的“新潮社”成員在“五四”運動中的重要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五四”運動的研究領域。以往,論及“五四”必把陳獨秀、胡適、魯迅等老一輩的學者推為旗手,突顯他們在“五四”歷史中的重要影響。而在舒衡哲看來,“五四”運動最直接的功臣應當是以羅家倫、傅斯年為首的“五四”青年,他們對傳統的批判比師輩們更加理性,對西方知識的吸收與運用更加獨到,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啟蒙有更加自覺的追求。其次,舒衡哲運用代際理論研究中國不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在啟蒙運動中的表現與作用,對研究當前知識分子新啟蒙、再啟蒙的問題起到較為可行的借鑒意義。最后,舒衡哲能不囿于思想論戰(zhàn),能清醒地認識到論戰(zhàn)“常常被政治的洪流所淹沒”[9],故爾更關注處于“沉默”時期的知識分子的心聲,因為,“最大的事變——那不是我們最喧吵的,而是我們最沉默的時刻”[10]。作者留意到知識分子在1925年五卅運動、1926年三·一八慘案、1927年清黨運動等幾次殘暴的歷史事件中遭受極大的身心重創(chuàng),知識分子被憤怒、恐懼與新絕望籠罩,啟蒙自此裂變。
舒衡哲為我們提供了不少理解“五四”運動的新角度,然而也有不少需要商榷之處。其一,舒衡哲的研究具有比較典型的“西方中心觀”,其立論的前提是歐洲的啟蒙運動是進步的范本,以此來評價“五四”運動的走向與得失,“不可避免地忽略某些關鍵方面而造成誤解”[11]。其二,在代際論述中過分強調彼此的差異性而對個別人物的理解有偏差。在舒衡哲看來,新一代更加關注政治,老一輩則有不談政治的傾向,并以《吾人最后之覺悟》等文為例,說明陳獨秀是“那些不再專心致力于政治救亡活動的人”[12]。相較之下,李澤厚對陳獨秀的理解更為準確,實際上,“陳獨秀是一直關注政治的,只是這政治是國民政治,而不是‘政黨政治’,即是喚醒人民參與政治,而不是當時當數人把握控制的國會中的黨派政治?!盵13]所以說,海外漢學家對中國知識分子心理多少有些隔膜,難以領悟到微妙的弦外之音。其三,在論述“新啟蒙”與“后政治啟蒙”等問題時存在“史多論少”的缺陷,呈現許多“歷史的迷惑”,卻未能很好地承擔起解謎的使命。
舒衡哲突破了“五四”研究的國界,把“五四”運動納入整個人類的現代化文明的歷史進程之中,探討它的文化啟蒙意義。書中運用代際理論研究知識分子與“五四”運動之間的關系,挖掘到長期被主流歷史忽視的“新潮社”成員的歷史功績,作者還試圖運用涵蓋中西的史料還原“五四”的歷史細節(jié)與重要人物的文化心理結構,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但是,因其受到“西方中心觀”的框限,對“五四”運動的認識與檢討仍存在不少有待商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