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俐蓉
(天津外國語大學,天津 300204)
意象派代表人物龐德在創(chuàng)作生涯之初熱衷于翻譯引進中國的古典詩集,他最為成功的譯集是蜚聲文壇的《華夏集》。在《華夏集》中龐德僅選取了19首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代表。從詩歌題材來看,邊塞詩和離別詩幾乎囊括了詩集的全部類型。這部詩集之所以會呈現(xiàn)這樣特征的原因大抵就在龐德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選擇性接受之中。
龐德在《華夏集》中所選取古詩的主題內(nèi)容大多與戰(zhàn)爭、離別和傷懷的主題有關,整部詩集都籠罩在一種悲涼的氛圍之中。
《采薇》是《華夏集》中所編譯的第一首古詩,龐德將其題目譯為”Song of the Bowmen of Shu”(“蜀國弓箭手之歌”),將敘述視角直接定位在了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士身上。正是這首表現(xiàn)戰(zhàn)士征戰(zhàn)的的詩歌為整部詩集定下了哀傷的基調(diào)。通過戰(zhàn)士的獨白來描述戰(zhàn)爭似乎更能觸動當時讀者的心靈,因為西方此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首詩可以引起西方讀者在心靈上的共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嚴峻形式不僅對于《華夏集》的選材有著直接的影響,詩集中所彌漫的悲涼憂郁更是戰(zhàn)時西方人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龐德所選擇的這些揭露戰(zhàn)爭殘酷性的詩篇與當時統(tǒng)治階級對于鼓吹戰(zhàn)爭所宣揚的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思潮實際上是相悖的。龐德不滿于西方世界的窮兵黷武,他只能在遙遠的彼方——中國尋求心靈上的共鳴。他通過《華夏集》試圖營造一種在西方讀者和中國古詩之間共通的心理結構,并且,中國古詩的含蓄有力被龐德借用以抒發(fā)他對于戰(zhàn)爭的抨擊以及對士兵所受創(chuàng)傷的同情。
龐德的反戰(zhàn)傾向和對于西方混亂秩序的不滿使他將目光投向了中國的古典哲學領域。龐德在《華夏集》的編譯過程中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如影隨形。
休·肯納曾指出在《華夏集》中“開頭、中間和結尾用了三首戰(zhàn)爭詩,描寫戍邊之苦,而且這幾首戰(zhàn)爭詩的主題一首比一首明確,而將關于留他鄉(xiāng)的詩,告別朋友的詩穿插其間,那首明朗歡快的《江上吟》放在中間,成為昔日美好生活回憶的象征[1]。”《華夏集》的基調(diào)雖然是悲傷的,但龐德并沒有一味地渲染這種抑郁的情緒。他在詩集中將情緒的更迭錯落有致地進行了安排。這正是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觀的體現(xiàn)。龐德認同儒家所奉行的“中庸”思想,并在其詩歌創(chuàng)造中也吸收了這種“使人寧靜”的特質(zhì)。由“哀而不傷”的擇詩標準來看,屈原的落選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中國正統(tǒng)的大儒對于屈原就頗有微詞,屈原為人“露才揚己”,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通常將情緒毫不克制地宣泄出來,如此便是“過猶不及”。龐德繼承了這一詩教理念,他所選的詩歌大多符合儒家所贊賞的“溫柔敦厚”的詩品。下面我們根據(jù)《玉階怨》一詩的翻譯來具體論述這一觀點:
The Jewel Stairs’Grievance
The jeweled steps are already quite white with dew,
It is so late that the dew soaks my gauze stockings.
And I let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
——By Rihaku
這首詩最值得我們注意的乃是龐德對此詩的注解:“Grievance,therefore there is something to complain of”“The poem is especially prized because she utters we direct reproach”。這兩條注解恰如其分地點名了“詩文無一怨字卻盡顯其怨”,這也正是這首短詩的魅力所在?!队耠A怨》這首詩極富暗示性,具有一種蘊深情于疏離的美感?!皌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表明天氣正好,女子思念的對象沒有理由不能歸家,從“white with dew”和“the dew soaks my gauze stockings”可以看出女子在那里等待的時間之長。寒冷秋夜中漫長等待所生出來的怨氣不著一字,卻切實地傳達給了讀者。這樣有分寸的感情抒發(fā)正“哀而不傷”體現(xiàn)。龐德對這首詩審美核心的把握可謂是相當準確,其在翻譯中所加的注釋正是其對于儒家詩教觀接受的具體體現(xiàn)。
龐德對于中國詩歌的接受有其根本的落腳點,即用中國的古典意象主義來反撥維多利亞式的浪漫主義。維多利亞式的詩歌有著嚴格的格律限制,詩人在詩中肆意宣泄自己的情感,這種傾向在后期演變?yōu)榭斩锤》旱某C飾之風。維多利亞詩人擅長變現(xiàn)情緒,卻流于夸張做作,為了契合格律經(jīng)常作一些冗余的陳詞濫調(diào)。針對維多利亞式風種種華而不實的弊病,龐德提出了自己的“三不”原則:“絕對不用任何無助于呈現(xiàn)的詞,不要用多余的詞,不要用無法揭示何東西的形容詞”[2]。
龐德主張詩歌的表達方式應該是用簡明準確的語言直接呈現(xiàn)出意象,將外在的事物形態(tài)和內(nèi)在的思想情感化作一種直觀的形象呈現(xiàn)在詩歌之中。他本人曾說過只要讀一下他所翻譯的中國詩 “就可以明白什么是意象主義”[3]。在中國古典文論中,對于“意象”的使用追求一種 “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這些美學思想經(jīng)過時空的洗禮傳達給了龐德。龐德曾這樣稱贊中國的詩人:“中國的詩人們把詩的實質(zhì)呈現(xiàn)出來便很滿足,他們不說教,不加陳述,所以人們不辭繁難地加以移譯[4]?!?/p>
作為意象派詩歌的創(chuàng)始人,龐德在學習中國古詩創(chuàng)作手法的同時,提出了“意象疊加”這一理論。意象詩歌在發(fā)揮作用的不僅僅是富有深刻內(nèi)涵的意象,意象的不同排序與組合也賦予了意象詩歌新的生命力。在《古風十八·天津三月》的翻譯中,“七十紫鴛鴦”被龐德錯誤地譯為 “To the dance of the seventy couples”(七十對起舞的伴侶),雖然這是典型的西方文化名詞的生搬硬套,但意外并未影響其詩意,反而讓異文化的西方讀者更容易感受到所表達的意境。又如在《長干行·其一》的翻譯中,龐德通過摘取“bamboo stilts”、“blue plums”等意象進行疊加,營造出一種濃郁的東方文化氛圍,在這一氛圍內(nèi)女主人公一幕幕情感的發(fā)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堅貞更是如同一個美麗的神話,在喪失了愛與信仰的現(xiàn)代西方社會里又重新激發(fā)出希望的火花”[5]。
龐德對于“意象疊加”的偏重恰好也可以說明他為什么在數(shù)量龐雜的手稿之中獨選取李白的十二首詩構成《華夏集》的主體。龐德在《華夏集》中對于李白的偏愛使得 “李白一躍成為甚至比他在中國傳統(tǒng)中更為突出的形象”[6]。
《華夏集》是龐德集讀者、編譯者與接受者三種身份交融在一起的文學成果。從龐德在《華夏集》中的選詩傾向看龐德對于中國詩歌的選擇性接受,在對美國意象派詩歌有了進一步了解的同時,還使我們能夠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重新審視,并在異文化的關照下重新發(fā)掘出中國古詩所具有的獨特審美理念。
參考文獻
[1]Hugh Kenner:The Pound Era[M].Berkeley and Los Angel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356.
[2]Ezra Pound: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8:36.
[3]邵子華.對話詩學[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6.
[4]陶乃侃.龐德與中國文化[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5]許平.品境——細讀《神州集》[D].復旦大學,2006.
[6]錢鐘書.七綴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