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弘沈陽師范大學(xué)

【提 要】中國文化典籍文質(zhì)兼美，其修辭方式也是意義的一種深層體現(xiàn)，因此在典籍翻譯中采用適當(dāng)?shù)男揶o策略對于文化傳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本文以五個具有代表性的《論語》譯本為基礎(chǔ)，從“修辭風(fēng)格”、“核心術(shù)語”和“漢語特色修辭格的處理”三個方面來探討相關(guān)的翻譯修辭策略，得出結(jié)論：在典籍翻譯修辭實(shí)踐中，要摒棄“歸化”和“異化”非此即彼的思維定式，唯有善于利用源語和目的語的修辭共性，充分尊重源語和目的語的修辭差異，力求做到形神兼?zhèn)?，才能使典籍翻譯真正起到文化傳播和文化交流的作用。

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背景下，中國文化典籍外譯熱度空前。以“大中華文庫”項目為例，從1995年項目啟動至今已完成出版了100多種中華文化典籍。與此同時，典籍翻譯的相關(guān)理論研究也在向縱深發(fā)展，積極推動了典籍翻譯理論體系的構(gòu)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在典籍翻譯領(lǐng)域存在著將研究重心放在文化因素方面的趨勢，乃至于拋棄文本本身的特點(diǎn)，這將無疑偏離翻譯的本體論和認(rèn)識論（趙彥春、呂麗榮2016）。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不僅在于其豐富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同時也在于其獨(dú)特的文體形式和詩性的修辭方式。中國文化典籍的修辭方式不僅是文化內(nèi)容的物質(zhì)載體，更是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在語言形式上的編碼和體現(xiàn)。因此，如何在翻譯過程中以恰當(dāng)?shù)男揶o方式傳遞典籍的文化內(nèi)涵，既使目的語讀者接受和認(rèn)可，又不失典籍原有的修辭特色，是本文重點(diǎn)研究的問題。在此謹(jǐn)以《論語》英譯的修辭策略為例進(jìn)行探討。

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文化典籍中，儒家文化的核心典籍《論語》無疑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正如孔子所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任何文本的成功傳播都離不開恰當(dāng)?shù)男揶o策略,翻譯也是如此。事實(shí)上，翻譯是一種跨越多種語言文化的特殊的修辭實(shí)踐（劉亞猛2014）。在以往的《論語》翻譯研究中，研究者往往更關(guān)注譯文是否成功詮釋了原文的思想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涵，對于翻譯修辭缺乏足夠的重視。本文認(rèn)為，翻譯修辭策略不僅決定了原文的語言風(fēng)貌和修辭特色能否得到有效的傳達(dá)，而且直接關(guān)系到譯文的可讀性乃至跨文化交際的成敗，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據(jù)統(tǒng)計，《論語》英語全譯本至2017年已達(dá)到四十余本（張曉雪2017）。為系統(tǒng)研究《論語》的翻譯修辭策略，本文選取了五個具有代表性的中外譯本：1.理雅各譯本（Legge 1893）；2.辜鴻銘譯本（1898）；3.蘇慧廉譯本（Soothill 1910）；4.韋利譯本（Waley 1938）；5.許淵沖譯本（2005）。這五個譯本從較早的理雅各譯本到較晚的許淵沖譯本跨越了三個世紀(jì)，均為有影響的中外名家所譯。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這五個譯本所體現(xiàn)的翻譯修辭策略，即“修辭風(fēng)格”、“核心術(shù)語”和“漢語特色修辭格的處理”。

1.修辭風(fēng)格

《論語》是一部語錄體經(jīng)典，語言風(fēng)格平實(shí)自然，句式簡短，語氣生動，通過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成功地刻畫出一系列鮮活的形象。由于《論語》的內(nèi)容多為孔子的主張以及師生交流，所以修辭風(fēng)格獨(dú)具特色，反問句和判斷句較多。以前兩章“學(xué)而第一”和“為政第二”為例，其中便有反問句和判斷句各十余句，下面分別舉例作以分析。

1.1 反問句

1.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論語·學(xué)而第一》

理譯：The master said,"Is it not pleasant to learn with a constant perseverance and application?Is it not delightful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It is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as you go on acquiring,to put in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acquired.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 you because of your attainment."

蘇譯：The Master said:"Is it not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constantly to exercise oneself therein?And is it not delightful to have men of kindred spirit come to one from afar?"

韋譯：The Master said,"To learn and at due times 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t,is that not after all a pleasure?That friends should come to one from afar,is this not after all delightful?"

許譯："Is it not a delight",said the Master,"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Is it not a pleasure to meet friends coming from afar?"

例1是《論語》開篇第一句，在中國膾炙人口，影響深遠(yuǎn)。這句話最突出的修辭風(fēng)格就是采用兩個平行結(jié)構(gòu)，尤其是句末的兩個反問加強(qiáng)了語氣，成功吸引讀者注意并引起情感共鳴。對于這一顯著的修辭特色，五個版本的譯文中有四個都做出回應(yīng)（辜譯本除外），將其譯為兩個英語的反問句，再現(xiàn)了原文生動的語氣。這足以說明，這幾位譯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注意到原文的修辭風(fēng)格，并通過適當(dāng)?shù)姆g修辭策略加以展現(xiàn)。至于辜譯本因何沒有采用反問句式而使用陳述語氣，有可能是因為譯者為了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而進(jìn)行了增譯，導(dǎo)致譯文篇幅較長，因而不適于使用反問語氣。

進(jìn)一步看，原文兩個并列小句都是先陳述觀點(diǎn)，隨之進(jìn)行反問，這種先陳述、后反問的結(jié)構(gòu)在英語口語中也很常見，例如附加疑問句（也稱反意疑問句，如“It’s a nice day,isn’t it?”）。再看譯文的情況，譯文也采用反問句的四個譯本中，理譯、蘇譯和許譯都是將其譯為一個連貫的反問句，唯有韋譯采用原文先陳述、后反問的修辭風(fēng)格，更符合說話人的口吻，更為成功地再現(xiàn)原文的語氣和神韻。

2.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論語·學(xué)而第一》

理譯：The philosopher Yu＾ said,"...Filial piety and fraternal submission!—are they not the root of all benevolent actions?"

辜譯：A disciple of Confucius remarked,"… Now,to be a good son and a good citizen—do not these form the foundation of a moral life?"

蘇譯：The philosopher Yu said:"…and are not filial devotion and respect for elders the very foundations of an unselfish life?"

韋譯：Master Yu said,...And surely proper behavior towards parents and elder brothers is the trunk of Goodness？

許譯：…,said Master You,"...Respect for one’s parents and elder brothers is the fundamental quality for a good man."

例2是一段有子關(guān)于孝悌的論斷。語篇雖然短小，但結(jié)構(gòu)清晰，論證嚴(yán)謹(jǐn)，修辭的力量層層遞進(jìn)。首先通過前兩句來說明“孝弟者鮮犯上，不好犯上者亦不作亂”，緊接著用第三句“君子務(wù)本”進(jìn)行進(jìn)一步的鋪墊，最后綜合前幾句的論證得出“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結(jié)論，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理有據(jù)。從修辭的角度看，前幾句的論證為陳述或判斷語氣，最后的結(jié)論用反問句來呈現(xiàn)，修辭的力量至此達(dá)到高潮——“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反問的語氣充分體現(xiàn)了有子對孝悌的肯定與推崇。

再來看翻譯的情況，五個譯本中同樣有四個譯本將最后一句譯為反問句（許譯除外），再現(xiàn)原文的語氣，而且和例1相似，“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同樣是一個先陳述、后反問的結(jié)構(gòu)。在采用反問句的四個譯本中，理譯和辜譯都重現(xiàn)了這一結(jié)構(gòu)，即先將“孝弟也者”放在突出位置，首先譯出，并不約而同地用一個破折號引出后面的感嘆，用以烘托語氣，同原文一樣取得了非常好的修辭效果。蘇譯和許譯則選擇將其譯為一個連貫的問句，語氣上相對平淡一些。

1.2 判斷句

判斷句多是《論語》的另一大修辭特色。為數(shù)眾多的判斷句表明了說話人的價值判斷和思想主張，賦予了《論語》鮮明的語錄體色彩。筆者認(rèn)為，判斷句的翻譯應(yīng)譯出直截了當(dāng)?shù)呐袛嗾Z氣，讓讀者一目了然，明確說話人的價值判斷，舉兩例說明：

3.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p>

《論語·為政第二》

理譯：The master said,"For a man to sacrifice to a spirit which does not belong to him is flattery.To see what is right and not to do it is want of courage."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To worship a spirit to whom one is not bound by a real feeling of duty or respect is idolatry;to see what is right and to act against one's judgment shows a want of courage."

蘇譯：The Master said:"To sacrifice to a spirit of an ancestor not one's own is sycophancy.To see the right and not do it is cowardice."

韋譯：The Master said,"Just as to sacrifice to ancestors other than one's own is presumption,so to see what is right and not do it is cowardice."

許譯："To worship other ancestors than one's own",said the Master,"reveals pretention.Not to right the wrong shows the lack of courage."

例3的兩個判斷句都很短小精練，因此五種譯本均沒有改變原文的語序，一般采用“A is B”的句式來體現(xiàn)判斷的語氣，清晰明了。其中“非其鬼而祭之”和“見義不為”翻譯之后作為英語句子的主語，雖然與原文相比顯得稍長，但對英語主語而言其長度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對于更長、更復(fù)雜的判斷句，有時則需要改變原文的語序進(jìn)行翻譯，以突出判斷句的要點(diǎn)，如下例：

4.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p>

《論語·學(xué)而第一》

理譯：The philosopher Yu＾ said,"They are few who,being filial and fraternal,are fond of offending against their superiors.There have been none,who,not liking to offend against their superiors,have been fond of stirring up confusion."

辜譯：A disciple of Confucius remarked,"A man who is a good son and a good citizen will seldom be found to be a man disposed to quarrel with those in authority over him;and men who are not disposed to quarrel with those in authority will never be found to disturb the peace and order of the State."

蘇譯：The philosopher Yu said:"He who lives a filial life,respecting the elders,who yet is wishful to give offence to those above him,is rare;and there has never been any one unwishful to offend those above him,who has yet been fond of creating disorder."

韋譯：Master Yu said,"Those who in private life behave well towards their parents and elder brothers,in public life seldom show a disposition to resist the authority of their superiors.And as for such men starting a revolution,no instance of it has ever occurred."

許譯："Few who respect their parents and their elders",said Master You,"would do anything against their superiors.None who do nothing against their superiors would rise in revolt."

上例中兩個判斷句的敘述部分“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和“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都較長，英語的譯文相對則更長。因此，如果翻譯時先譯原文敘述部分，較長的主語會導(dǎo)致句子的判斷部分出現(xiàn)較晚（句中或句尾），從而使讀者需要付出更多的認(rèn)知努力才能厘清句子結(jié)構(gòu)并理解句意。具體來說，如果原文的判斷部分（“鮮矣”和“未之有也”）出現(xiàn)在譯句中間位置，如辜譯中的seldom和never，韋譯中的seldom和no，在長句中易于為讀者忽略，判斷的語氣顯得不那么暢達(dá)；而如果出現(xiàn)在句末，如蘇譯中的rare，前面的主語由三個小句構(gòu)成，長達(dá)20個詞，則會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也會影響判斷句的修辭效果。據(jù)此考察，本文認(rèn)為此例中理譯本和許譯本所采用的翻譯策略是最為恰當(dāng)?shù)?，即通過語序調(diào)整，先將原文的判斷部分譯出并置于句首，然后再譯原文較長的敘述部分。這樣處理的優(yōu)勢非常明顯：優(yōu)先譯出原文的判斷部分（見譯文下劃線部分）可以讓讀者一目了然，立即明確說話人的價值判斷，體現(xiàn)判斷句直截了當(dāng)?shù)恼Z氣；同時，將原文較長的敘述部分移后譯出要顯得從容得多，避免了頭重腳輕的尷尬，因為這種先判斷、后敘述的句式更符合英語的表達(dá)習(xí)慣。

例3和例4說明，即使同為判斷句，在翻譯中的處理也不可一概而論，而應(yīng)根據(jù)其具體情況采用各自適宜的翻譯修辭策略。在典籍翻譯過程中我們強(qiáng)調(diào)尊重典籍自身的修辭特點(diǎn)，但這并不等于“愚忠”和“硬譯”，不能無視目的語修辭的特點(diǎn)和可接受限度。最佳的翻譯修辭策略是兼顧源語和目的語的修辭特點(diǎn)，達(dá)到一種巧妙的平衡，從而取得最佳的翻譯修辭效果。

對修辭風(fēng)格的討論有以下啟示：在漢語修辭和英語修辭具有共性的情況下（如例1和例2），進(jìn)行典籍英譯時應(yīng)充分尊重漢語的修辭風(fēng)格，盡量將原文的修辭特點(diǎn)移植到譯文中；在漢語修辭和英語修辭存在較大差異的情況下（如例3和例4），則應(yīng)結(jié)合英語的可接受限度，根據(jù)不同情況采用不同的翻譯修辭策略，以確保譯文的可讀性。

2.儒家核心術(shù)語

儒家典籍中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如“仁”、“禮”、“君子”等）一直是典籍翻譯的研究熱點(diǎn)之一，這些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之所以備受關(guān)注，是因為它們集中體現(xiàn)了儒家的核心思想和概念，對儒家文化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傳播具有重要的意義。與此同時，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對于翻譯修辭也非常重要，因為它們可以起到統(tǒng)攝全篇、畫龍點(diǎn)睛的作用。成功的術(shù)語翻譯，不僅能夠正確傳達(dá)術(shù)語背后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而且能夠與語篇內(nèi)容緊密結(jié)合，共同喚起目的語讀者的心理認(rèn)同和情感共鳴。

本文以《論語》中頻繁出現(xiàn)的儒家概念“君子”為例，來探討中國文化典籍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馬一?。?998）認(rèn)為，《論語》的首章和末章都論及“君子”的概念，這表明“君子論”貫穿《論語》的始終。“君子”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由《論語》各章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共同構(gòu)建，其中較系統(tǒng)的論述見于《論語·憲問第十四》：“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這里的“仁者不憂”表現(xiàn)的是道德，“知者不惑”突出的是智慧，“勇者不懼”顯示的是意志（陳衛(wèi)平2009）。由此可見,孔子認(rèn)為道德、智慧和意志是構(gòu)成君子內(nèi)在品格的基本要素?！墩撜Z》中“君子”一詞共出現(xiàn)107次之多，在不同的語境中凸顯著其內(nèi)涵的不同方面，為翻譯帶來了困難和挑戰(zhàn)。試看五個譯本中關(guān)于“君子”的翻譯情況：

5.君子

理譯：a man of complete virtue,the superior man

辜譯：a wise and good man,a wise man

蘇譯：a true philosopher,a scholar，the noble man

韋譯：a gentleman，a true gentleman

許譯：an intelligentleman

如上所示，五位譯者中的四位對“君子”這一術(shù)語采用了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譯法，只有許譯本在《論語》全篇中始終采用一種譯法，即intelligentleman。多數(shù)譯者之所以采用多種譯法，顯然是因為“君子”在不同的語境中凸顯著其內(nèi)涵的不同方面：如a man of complete virtue,the noble man,a(true)gentleman強(qiáng)調(diào)“君子”的高貴品格，a wise man，a true philosopher,a scholar則側(cè)重“君子”的智慧。由于英語的固有詞匯無法完全涵蓋“君子”的內(nèi)涵，在不同語境下采用不同的譯法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做的缺點(diǎn)也顯而易見，那就是無形中將“君子”這一貫穿《論語》始終的核心概念分解為數(shù)個概念，缺乏連貫性與統(tǒng)一性。術(shù)語翻譯的不一致最終將影響讀者對“君子”概念的全面理解，甚至?xí)绊憽墩撜Z》譯文的語篇連貫性和譯文對《論語》思想體系整體性的再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許譯本將“君子”譯為intelligentleman，這是一個譯者自創(chuàng)的詞，由intelligent和gentleman兩詞重疊交叉而成（intelligentleman中的gent四個字母為兩詞共有），意為“有智慧的紳士”，這個自創(chuàng)的譯法足見譯者心思之巧妙，且有以下三點(diǎn)優(yōu)勢：其一，全篇采用統(tǒng)一的譯法，避免了同一譯本中多種譯法可能引起的混亂，有助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通過新的語境建立對“君子”概念多重內(nèi)涵的全面理解；其二，這是一個自創(chuàng)詞，能夠提示讀者“君子”是儒家文化中一個特有的概念，以區(qū)別于西方文化中的概念，更有助于文化傳播；其三，造詞過程中巧妙利用了兩詞首尾字母的重疊，新穎有趣，易于記憶，令人印象深刻。

潘文國（2017）認(rèn)為，術(shù)語名稱、特別是重要術(shù)語名稱，最好是一個單詞。用短語方式組成的合成詞一則看起來不像術(shù)語，二則使用起來不太方便。除許譯外，其它四個譯本中對“君子”的翻譯或多或少都存在上述問題。例如a man of complete virtue（理譯），a wise and good man（辜譯），a true philosopher（蘇譯），a true gentleman（韋譯）等譯法看起來都不像術(shù)語，而更像是臨時的組合。因此，許譯本在兩個意義相關(guān)詞（intelligent和gentleman）的基礎(chǔ)上將“君子”譯為一個自創(chuàng)詞intelligentleman，其內(nèi)涵與“君子”是否完全一致暫且不論，從術(shù)語翻譯修辭策略的角度來看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既體現(xiàn)了儒家核心術(shù)語的文化特質(zhì)，又充分考慮到其在目的語修辭中的可接受性。

3.漢語特色修辭格的處理

漢語漢字的獨(dú)特性孕育了許多富有特色的修辭方式，這些修辭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漢語的面貌，對漢語的遣詞、造句和謀篇有著深刻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集思想性和文學(xué)性于一身，集中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人文思想和漢語特色修辭方式，是“文”與“質(zhì)”的完美結(jié)合。在典籍英譯過程中，語言載體由漢語變?yōu)樾揶o風(fēng)格迥異的英語，必然為翻譯修辭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這也是典籍英譯的難點(diǎn)之一。本文以《論語》英譯為例，選取了其中三種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富于漢語特色的修辭格——排比、反復(fù)和對照，各舉一例來探討相應(yīng)的翻譯修辭策略。

3.1 排比

陳望道（1976）對排比的定義是：“同范圍同性質(zhì)的事用了組織相似的句法逐一表出的，名叫排比。”排比通過重復(fù)某些字詞或某個結(jié)構(gòu)的方式，鋪陳排列，形式統(tǒng)一，可以有效地增強(qiáng)語氣。除修辭作用外，排比在漢語中還是一種重要的篇章銜接手段。因為漢語是非形態(tài)語言，形式上的銜接手段較少，排比修辭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部分可以凝聚讀者的注意力，起到統(tǒng)攝語篇的作用。《論語》中也存在大量的排比句，其翻譯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試看以下例子：

6.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論語·季氏第十六》

辜譯：In the use of his eyes,his object is to see clearly.In the use of his ears,his object is to hear distinctly.In the expression of his look,his object is to be gracious.In his manners,his object is to be serious.In what he says,his object is to be sincere.In business,his object is to be earnest.In doubt,his object is to seek for information.In anger,his object is to think of consequences.In view of personal advantage,his object is to think of what is right.

韋譯：In seeing he is careful to see clearly,in hearing he is careful to hear distinctly,in his looks he is careful to be kindly,in his manner to be respectful,in his words to be loyal,in his work to be diligent,when in doubt he is careful to ask for information;when angry he has a care for the consequences,and when he sees a chance of gain,he thinks carefully whether the pursuit of it would be consonant with the Right.

原文的排比句包含連續(xù)九個平行結(jié)構(gòu)，即每句都重復(fù)“A思B”的結(jié)構(gòu)，形式整齊、邏輯清晰、文采斐然。上例翻譯的難點(diǎn)來自于漢語和英語在話語組織法方面的一個重大區(qū)別，即“漢語傾向于用重復(fù)手段，而英語傾向于用替代手段”（潘文國1997）。如果對原文的九個相同結(jié)構(gòu)在翻譯中都采取相同的處理方式，英語譯文會顯得非常重復(fù)累贅；而如果不進(jìn)行重復(fù)，則又會抹殺原文的修辭特點(diǎn)。上述矛盾置譯者于兩難的境地，那么究竟應(yīng)該如何通過適當(dāng)?shù)姆g修辭策略來化解這一矛盾呢？

由于篇幅所限，這里只從五個譯本中選取兩個具有代表性的譯本進(jìn)行分析。辜譯對9個“A思B”結(jié)構(gòu)采用了相同的處理方式，用了九個“In…,his object is to…”的結(jié)構(gòu)進(jìn)行翻譯,英語譯文較為重復(fù)單調(diào)。相比之下，韋譯顯得更靈活一些，采用了分組重復(fù)的策略，即每三個相鄰小句采用相似的結(jié)構(gòu)（每一組由不同的下劃線來表示）。這樣做的好處是既反映了原文排比結(jié)構(gòu)的特點(diǎn)，又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變化，避免了過度重復(fù)，更符合英語的表達(dá)習(xí)慣。韋譯本所體現(xiàn)的翻譯策略成功化解了多個連續(xù)排比結(jié)構(gòu)進(jìn)行英譯所遇到的矛盾，值得借鑒。

3.2 反復(fù)

“用同一的語句，一再表現(xiàn)強(qiáng)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復(fù)辭”（陳望道1976）?！胺磸?fù)辭的用法有連接的和隔離的兩種”（同上）。反復(fù)也是極具漢語特色的修辭方式之一，《詩經(jīng)》中即有大量的隔離式反復(fù)（如《碩鼠》、《伐檀》），奠定了漢語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的修辭傳統(tǒng)?！墩撜Z》中也不乏隔離式反復(fù)的例子（為節(jié)約篇幅略去中間插入部分，只給出反復(fù)部分的譯文）：

7.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論語·雍也第六》

理譯：The Master said,"admirable indeed was the virtue of Hui!…Admirable indeed was the virtue of Hui!"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 of his disciple,the favourite Yen Hui,saying,"How much heroism is in that man!…How much heroism is in that man!"

蘇譯The Master said:"What a man of worth was Hui!…What a worthy man was Hui!"

韋譯：The Master said,"Incomparable indeed was Hui!…Incomparable indeed was Hui!"

許譯："How good Yan Hui was",said the Master,…How good Yan Hui was!

如前所述，“漢語傾向于用重復(fù)手段，而英語傾向于用替代手段”。排比是不完全的重復(fù)，而反復(fù)則是完全同一的重復(fù)，因此反復(fù)比排比的重復(fù)程度更高，在翻譯中更應(yīng)加以注意。然而對于例7中反復(fù)句的翻譯，五個譯本的遣詞造句雖各不相同，但卻無一例外地采用了完全重復(fù)的翻譯策略，將反復(fù)部分（賢哉，回也?。┳g為兩個完全相同的句子，背后又有什么道理？究其原因應(yīng)該在于隔離式反復(fù)的特殊性。由于隔離式反復(fù)的特點(diǎn)是在反復(fù)的語句之間插入其它內(nèi)容，能夠緩沖反復(fù)所帶來的重復(fù)冗余之感。在這種情況下采用完全重復(fù)的翻譯策略，不僅不會令讀者生厭，還會起到照應(yīng)上文、強(qiáng)化語篇銜接的作用，同時成功地還原了原文反復(fù)詠嘆的修辭效果，再現(xiàn)了孔子對顏回的喜愛與贊嘆之情。

再來看一下連接式反復(fù)的情況，如下例所示：

8.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論語·為政第二》

理譯：The Master said,"see what a man does.Mark his motives.Examine in what things rests.How can a man conceal his character?How can a man conceal his character?"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You look at how a man acts;consider his motives;find out his tastes.How can a man hide himself;how can he hide himself from you?"

蘇譯：The Master said:"Observe what he does;look into his motives;find out in what he is at peace.Can a man hide himself?Can a man hide himself?"

韋譯：The Master said,"Look closely into his aims,observe the means by which he pursues them,discover what brings him content—and can the man's real worth remain hidden from you,can it remain hidden from you?"

許譯："See what a man does",said the Master,"examine why he has done so,and observe whether he is content.Can his character remain hidden?Can it remain hidden?"

連接式反復(fù)是指相同語句的連續(xù)重復(fù)。與隔離式反復(fù)相比，連接式反復(fù)的重復(fù)方式更為直接與明顯。上例中的連接式反復(fù)體現(xiàn)為連續(xù)兩個“人焉廋哉”的運(yùn)用，五個譯本對此采用的翻譯策略并不一致。有兩個譯本采用了完全重復(fù)的策略（理譯和蘇譯）；其余三個譯本則采用了不完全重復(fù)的策略，并且均通過使用代詞的辦法來避免重復(fù)。因為英語不喜歡重復(fù)，所以連接式反復(fù)在英語中并不多見，讀起來不夠自然，這大概也是多數(shù)譯本在上例中有意避免重復(fù)的原因。

3.3 對照

“將兩個相互對立的事物，或一個事物兩個對立的方面，進(jìn)行對比，這種修辭格，我們稱它為對照”（史塵封1995）?！墩撜Z》中的對照修辭相當(dāng)豐富，通過正反對照進(jìn)行說理，用以明確儒家思想所肯定或否定的價值與行為，尤其多見于“君子”與“小人”的對比，如下例：

9.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p>

《論語·述而第七》

理譯：The Master said,"The superior man is satisfied and composed;the mean man is always full of distress."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A wise and good man is composed and happy;a fool is always worried and full of distress."

蘇譯：The Master said,"The noble man is calm and serene,the inferior man is continually worried and anxious."

韋譯：The Master said,"A true gentleman is calm and at ease;the Small Man is fretful and ill at ease."

許譯："An intelligentleman",said the Master,"is carefree while an uncultured man is careworn."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是《論語》中著名的警句，意為“君子襟懷坦蕩、恬然自適，而小人卻總是局促不安、憂心忡忡”。原文在對比的基礎(chǔ)上還運(yùn)用了對偶，如“君子”對“小人”，“坦蕩蕩”對“常戚戚”，對比鮮明，韻律感強(qiáng)?？梢哉f，這則《論語》的廣泛流傳與原文成功的修辭策略是密不可分的。漢語中這種對照加對偶的結(jié)構(gòu)，大致相當(dāng)于英語中的平衡句（balanced structure）。在漢英兩種語言的修辭具有共性的情況下，利用英語平衡句在譯文中再現(xiàn)原文的修辭特點(diǎn)與神韻，無疑是翻譯修辭策略的最佳選擇。先來看前兩個譯本中“坦蕩蕩”與“常戚戚”的對照情況，satisfied and composed與 always full of distress（理譯），composed and happy與 worried and full of distress（辜譯）的結(jié)構(gòu)并不相同，都沒有形成平衡句，因而對照的修辭效果并不理想。第三個譯本（蘇譯）的calm and serene與worried and anxious均使用了兩個并列的形容詞，對照的修辭效果較前兩個譯本要好。后兩個譯本的修辭效果較前三個譯本更勝一籌，因為韋譯的at ease與 ill at ease，許譯的carefree與careworn巧妙地利用相關(guān)詞匯與短語形成平衡句，兩相對照，對比鮮明，成功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修辭特點(diǎn)與神韻。

對漢語特色修辭方式的翻譯策略進(jìn)行總結(jié)，我們同樣會發(fā)現(xiàn)，成功的翻譯修辭總是兼顧源語修辭與目的語修辭的特點(diǎn)。如果源語修辭與目的語修辭存在較大共性（如上文的對照修辭），翻譯中就應(yīng)充分利用這種共性，努力再現(xiàn)源語的修辭方式；如果二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如上文的重復(fù)性修辭，包括排比和反復(fù)），則應(yīng)以目的語修辭的接受程度為尺度，通過適當(dāng)?shù)姆g修辭策略進(jìn)行調(diào)整，在二者間達(dá)到巧妙的平衡。

4.結(jié)語

中華文化典籍文質(zhì)兼美，意義與形式密不可分，典籍的語言形式也是意義的一種深層體現(xiàn)。“典籍英譯的本質(zhì)決定我們必須形神兼顧，否則經(jīng)典英譯將失去經(jīng)典的價值而淪為普通的語義闡釋”（趙彥春、呂麗榮2016）。換言之，忽略了形式特征的典籍翻譯可謂譯猶不譯，這也是典籍翻譯不同于普通文本翻譯之處。思想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涵終究要借助語言形式來傳播，因此翻譯修辭對于典籍翻譯和文化傳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無論是在語言形式層面還是在文化內(nèi)涵層面，翻譯界歷來存在著“歸化”（以目的語為中心）與“異化”（以源語為中心）之爭。支持這兩種傾向的力量此消彼長，研究者的觀點(diǎn)也莫衷一是。筆者認(rèn)為，為了中華文化的有效傳播，典籍翻譯要摒棄對于歸化和異化非此即彼的思維定式，在沖突中尋求平衡，既能夠以英語讀者接受和認(rèn)可的方式呈現(xiàn)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又不失中國文化典籍的修辭特色。在《論語》譯例分析的基礎(chǔ)上，筆者對文化典籍的翻譯修辭策略有以下幾點(diǎn)思考：

1）典籍翻譯修辭要避免極端的歸化。源文本的修辭風(fēng)格就是作者為了闡釋某種觀點(diǎn)而進(jìn)行的一系列選擇，在翻譯中應(yīng)受到足夠的重視（Boase-Beier 2011）。有些譯者為了譯本取得更大的影響，一味迎合英語讀者的價值觀念和語言習(xí)慣，在翻譯過程中幾乎完全屏蔽了典籍源文本的修辭特點(diǎn)。這種情況下，即使譯本影響再大，也不能真正達(dá)到傳播中華文化的目的，因為典籍中原有的文化信息和思維方式已被不恰當(dāng)?shù)姆g修辭所改寫。

2）典籍翻譯修辭要避免極端的異化。與極端“歸化”的情況相反，有些譯者為了最大程度呈現(xiàn)漢語言文化，將漢語修辭的特點(diǎn)生硬移植到英譯本當(dāng)中，極大地影響了譯本的可讀性。極端的“異化”會使讀者陷入完全陌生和異質(zhì)的修辭方式和文化語境之中，從而對譯本承載的文化信息產(chǎn)生心理排斥，同樣無法達(dá)到有效傳播中華文化的目的。

3）修辭本身也是語言交流和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翻譯修辭要兼顧源語修辭和目的語修辭的特點(diǎn)。

極端歸化和極端異化告訴我們過猶不及的道理。在典籍翻譯實(shí)踐中，唯有善于利用源語和目的語的修辭共性，充分尊重源語和目的語的修辭差異，在二者的夾縫中探出一條切實(shí)可行的道路，力求做到形神兼?zhèn)?，才能使典籍翻譯真正起到文化傳播和文化交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