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潤芬
噴香的苞谷飯,純真的童年,轉(zhuǎn)動的磨盤,皆在流轉(zhuǎn)的時光里成為一段老去的記憶。
——題記
一
到菜市場買菜,看到有人在賣苞谷飯,感覺特別親切,上前想買一碗。打開蓋子,卻不是熟悉的那種松軟、棉白、噴香。隨口問了句:“不是石磨磨的吧?”“這年頭,誰還用石磨???”賣主說。只好黯然離去。我從小吃苞谷飯長大,首先會做的也是苞谷飯,始終覺得只有石磨磨的苞谷飯才是最好吃的。
是的,就是石磨,家鄉(xiāng)的水磨房一直在我的腦海流轉(zhuǎn)。在金盞村河底社的小河邊,有一間木板房頂,小石墻,一門、一窗,十來平米的小屋。推開木門,左邊,是一張用石塊和木板搭建的小床。床前,有個火塘。右邊,正方形的磨槽中央,鑲嵌著兩塊上下相合的石頭磨盤。圓形,直徑大概一米二左右,純手工打造。上磨邊上有個一寸來長,一厘米左右的缺角,磨心有個拳頭般大小的圓形小孔,里面橫著一塊方形鑄鐵。再由一根鑄鐵經(jīng)由下磨心向下連著由二三十塊栗木板釘成的水傘。水傘是水磨的動力系統(tǒng),流水沖擊水傘,水傘帶著磨盤轉(zhuǎn)動。石磨便開始工作了。
磨盤上方吊著個漏斗形的料箱,木板做的,我們管它叫“丘籮”。由四根粗實(shí)的繩子拴在房梁上。需要磨的苞谷、豆子等,就裝在丘籮里,最多可裝七十余斤。丘籮的下端套著可以活動的丘幫,比丘籮稍寬,前方伸出個小嘴,正對著磨心的圓孔。丘籮頂上橫著塊方木,兩端都留有圓孔,丘幫便由繩子一前一后套掛在丘籮上。繩子扭繞著,一端套在下面的丘幫上,一端穿過圓孔由一節(jié)小木棍套著擱在方木上??梢酝ㄟ^扭動木棍調(diào)節(jié)繩子的松緊來調(diào)整從丘幫里出料的多少。丘幫的右邊,拴了根一尺來長碗口粗的木棍,叫“攆狗兒”。一端搭在磨面兒上,一端搭在丘幫上。這便是磨盤和丘籮唯一相連的地方了。磨盤轉(zhuǎn)動,攆狗兒在磨面上上下左右跳動。敲擊著丘幫,丘幫里的糧食順著幫嘴兒落到磨心中。再經(jīng)堅(jiān)硬的磨盤碾磨,就成了面兒從磨縫中轉(zhuǎn)出來了。水傘上方,磨槽的旁邊,還有個天平。用木杠翹著墊上木屑來調(diào)整磨盤的高低或平衡。磨槽周圍,與墻體之間只有兩尺來寬的地兒,用來放糧食袋子。
磨房門口,有一道水渠,是石磨的動力源泉。渠中有個分岔口。一塊較為厚重的木板插在石槽中就是閘門。磨面時,糧食盛放到丘籮中,放下攆狗兒,墊好天平,然后走上石階把進(jìn)磨房這邊的木閘提出,再插進(jìn)另一邊的閘口?!皣W啦啦……”水聲一響,石磨便“轟隆??!轟隆??!……”發(fā)出這樣低沉的響聲。磨盤很快便轉(zhuǎn)了起來了,上磨就像一團(tuán)旋風(fēng),看不清模樣了,只是從缺角那隱約可以看出磨盤轉(zhuǎn)了一圈。攆狗兒“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擊著磨面。丘幫里的糧食紛紛掉進(jìn)磨心,再從磨盤的縫隙出來,有的是細(xì)面,順著磨盤滑落;有的是碎粒,隨著飛轉(zhuǎn)的磨盤灑落;有的是種皮,飄得更遠(yuǎn)。磨好的面就自然分層了,緊挨磨盤的最細(xì),最外層是被磨盤壓成片的苞谷皮??梢酝ㄟ^調(diào)節(jié)丘籮前面繩子松緊,或磨槽旁邊的天平的高低來控制磨面的粗細(xì)。調(diào)整好了,就任由磨盤慢慢研磨。以苞谷來算,五十斤大概要磨一個小時。糧食不同,磨的時間也會稍有差異。
磨房沒有專人看守,也不鎖門。因這盤石磨較大,磨得快,磨的面也好,鄰近四個社的村民都喜歡來這兒磨面。蠶豆、豌豆、黃豆、苞谷,都在這磨,喂牲口的、人吃的,都離不開這磨房。那時,村里各家各戶的主糧就是苞谷飯。選用老品種白苞谷,淘洗后,用紗布裹去水分,再稍稍晾干,拿到磨房磨成面。做飯時,用面篩篩去苞谷皮,放到小簸箕里灑點(diǎn)兒水。不能太多,讓面潮濕均勻就行。用手掌心一把一把地搓成均勻的面沙,捧到甑子里用大火蒸上二十分鐘。待蒸汽上透,可以聞到噴香的苞谷味兒了,就可以“打回膛”了。端出甑子,反扣到簸箕里,把蒸過的苞谷面搓散,又堆成一個小堆,灑點(diǎn)兒水,沏上五分鐘。洗好甑子,待水分差不多都吸進(jìn)面粒中,翻松后捧進(jìn)甑子里。用大火蒸上十五分鐘,待蒸汽上勻,松軟、棉白、噴香的苞谷飯就做好了。做的工序繁瑣,但吃著比米飯松軟、香甜。喂牲口的是黃苞谷,燒大半鍋水,盛上兩瓢面,倒在水中,煮成苞谷稀飯,就可以喂狗、喂豬、喂牛等,養(yǎng)出的牲口膘肥體壯。不管磨什么糧食,更換時都不用清洗磨子,磨過兩三斤后就是純凈的了。磨房里經(jīng)常堆著待磨的糧食,磨盤就一直“咕隆……咕隆……” 轉(zhuǎn)著,從白天到夜晚,再從黑夜到黎明,幾乎就沒停過。磨房旁邊隨時都有人在,磨面的、放牲口的、過路的、避雨的人們,聚到一起嘮嘮家常,又各自離去。
老磨房處在距河邊大約十來米的河坎上方。磨房的左后方、右前方,以及正右邊,各有一棵大鐵核桃樹,皆需兩個人以上才能合圍。最大的是右邊正對著的這棵,需要三個人以上才能合圍,枝丫都伸展到了河面上。核桃樹下,靜臥著三四個大石頭,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唯一的共同點(diǎn)就是表面比較光滑,有兩塊較為平整,在上面躺上一兩個人都不成問題。放牲口的,喜歡在光滑的石面上撒上鹽巴喂牲口。
河底社以前只有11戶人家。磨房上下,是我們社上少有的平地。從磨房的溝渠一直延伸到磨房右下方的河岸兩邊都比較平整。我家在河岸右邊,磨房在左邊,河岸上有很多水冬瓜樹。從我家走到磨房只需要五分鐘。我家房屋上下的平地是莊稼地,而磨房上下的平地則是公共牧場。因有從磨房溝滲出的細(xì)流滋養(yǎng),磨房門前到下面大約一公里的地方常年是綠洲。全社的豬、馬、牛、羊都喜歡在這兒游蕩,老馬喜歡青青的嫩草,小豬喜歡找尋遺落的核桃果,小牛喜歡撒蹄奔走。舔舔石面上的鹽巴,吸上幾口清涼的溪水,嚼食幾口自己喜歡的草料,再在草地上曬曬太陽,睡上一覺。偶爾,還有好心的推磨人給他們?nèi)錾蠋最w苞谷或是豆粒。這便是它們最為舒服的日子了。老磨房一直以其清麗溫婉的姿態(tài)靜守山間。
二
我最初去磨房,是和媽媽一同去磨面。跟著媽媽到渠邊,看媽媽一打開閘門我便飛似地沖進(jìn)磨房,看看能不能比流水還快。當(dāng)然,急流總是比我更早穿過磨房的。只是,能夠看到磨盤從靜止到慢慢轉(zhuǎn)動再轉(zhuǎn)成一團(tuán)旋風(fēng),心里就特別滿足。
媽媽會吹木葉。有時,我趕著牲口和媽媽去磨面。把牲口趕到磨房邊的核桃樹下,我就爬到磨渠邊坐著玩。媽媽調(diào)好磨子,便過來和我一起坐在溝渠上,她常常信手摘下一片核桃葉子便開始吹木葉。凡是會唱的,她都會吹,一曲又一曲,一遍又一遍。石磨的聲音平和、穩(wěn)重,媽媽的木葉清脆、悠揚(yáng)。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多么美妙的和聲??!依偎在媽媽懷里,看著葉子在媽媽嘴唇間微微顫動,便奏出了清脆的樂曲,便纏著媽媽教我吹木葉。方法、技巧講了很多次了,我還是只會 “撲哧!撲哧!……”吹幾聲,而奏不成曲。媽媽說多練練就會了,我相信我可以學(xué)會,但也知道可能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就要媽媽教我唱她吹的歌。我唱歌時,媽媽就吹葉伴奏。就這樣,學(xué)會了幾首歌,還聽過很多故事。
在河底,愛讀書的似乎都是女孩子。姐姐每次去磨面總要帶上書本。調(diào)好磨子后,就在核桃樹下背書。有些知識我還沒學(xué)過,只是覺得姐姐背的內(nèi)容好聽,就在后面跟著“咿咿呀呀”亂背,居然也可以背下來。不過姐姐指著書本讓我讀,那些字兒我就不認(rèn)識了。她便教我認(rèn)字,有時還用小樹枝,教我在地上寫。雖然沒有姐姐寫得好,倒也覺得很有趣。后來發(fā)現(xiàn),直接用手指在泥巴或沙地上書寫,可比用樹枝容易而且好看多了。有時會問姐姐:“大姐,你會吹木葉嗎?”姐姐說:“不會,媽媽會?!蔽覀儾蓭灼~子,想象著媽媽吹木葉的模樣試吹,卻只現(xiàn)實(shí)地聽到“撲哧!撲哧”幾聲,吹酸了嘴唇,也沒吹出樂曲來。
和哥哥一起去磨面就只知道玩了。問哥哥會不會吹木葉,哥哥說他更會吹口哨。拇指和食指一起放到嘴里,就發(fā)出一陣劃破長空的哨聲。我拿著彈弓跟著哥哥,調(diào)好磨后便在磨房上下打鳥。記憶中,我從來就不曾打中過一只鳥,只是煞有介事地學(xué)著哥哥上躥下跳地追逐、瞄準(zhǔn)、彈射。雖然看到鳥兒剛一落定,又被我驚嚇得起身飛走了,實(shí)際上射出的石子卻和目標(biāo)相差甚遠(yuǎn)。玩累了,就到磨房中,燒起火,架幾塊石板,摟出一些緊靠磨盤的苞谷面,放在鐵瓢里,拿到溝邊加點(diǎn)水捏成小餅,再放到石板上烤成粑粑吃。要是哥哥打了只鳥,也就一并燒烤了。沒有油,也沒放鹽,還是可以吃個精光。
后來,就由我?guī)е艿苋ツシ繙线叿派?。我們喜歡在路口邊搭建小木屋。墜斷幾根水冬瓜枝丫來做柱梁。稍粗一點(diǎn)的,留截分椏踩斷后做“柱子”,把柱子插進(jìn)泥土中。在柱子上搭上幾根橫梁,再蓋上核桃葉、冬瓜樹條等。若是下雨天就把雨傘撐開架在屋頂上,或者蒙上塑料布。周圍攔上幾根圍欄,地上鋪上蓑衣,便是讀書、寫字、睡覺、玩耍的“小家”了。說起媽媽的木葉,便賭嘴,看誰先學(xué)會。各自找來一些嫩葉,像模像樣地吹著。吹破了一地鮮葉,驚顫了一群牛馬。送午飯的媽媽看著我們哭笑不得,只好又一次示范幾曲。木葉聲聲響起,一切又恢復(fù)了安寧。
有時,我一個人去磨面。拿本小說,帶件蓑衣,調(diào)好磨后,穿著蓑衣就靠在磨房門口的墻根上看小說??蠢哿?,就走進(jìn)磨房一邊哼歌,一邊玩起面來。媽媽那清脆悠揚(yáng)的木葉聲,和這磨盤“咕隆咕隆”的聲音讓人心靜如水。輕輕把面撈到一個角落,堆成小山。掃勻磨槽里的其他地方,用手指在上面寫字、作畫。不知是因?yàn)槭种副容^靈巧,還是磨槽比較光滑,或許更是面沙的特殊功效吧??粗约旱淖髌?,感覺還蠻有藝術(shù)氣息的。兀自賞玩,畫上,又掃開,過會兒再畫,再掃開……有時,就在粘滿面塵的房壁和窗臺上信手涂鴉,期待著下一次來磨房的時候,還能看到自己留下的痕跡。有時,也會看到別人的留言,隨意跟上兩句,算是與人交流,卻也從不去查證出自何人。有時,就呆呆地盯著磨盤,看它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想要看清它是怎樣一圈圈轉(zhuǎn)過來的,不知已經(jīng)轉(zhuǎn)了多少圈,又會一直轉(zhuǎn)到什么時候?是不是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成老磨房了……
三
磨房溝最為熱鬧的時光,當(dāng)數(shù)修建金盞河電站那會兒了。1993年,金盞河電站動工。我們河底社附近的三條河以及三廠局的那條河都是電站的水源。因此,要建四個攔水壩,鉆通三個隧道,還要修建引水渠。在三廠局社建一壩,經(jīng)過一號隧道到河底,依次經(jīng)過二壩、三壩、四壩,再經(jīng)過二號隧道、三號隧道,沿著山腰將原先的四條小河合并后流經(jīng)五千多米的引水渠,再匯聚到壓力前池,然后通過壓力管道順山而下到山腳沖擊機(jī)組發(fā)電。這就是金盞河電站,是繼雪山河電站之后,漾濞縣的第二座水電站。
金盞河電站的建設(shè)指揮部設(shè)在了我家。從工程測量開始,勘測隊(duì)就住在我家。很多陌生的面孔,稀奇古怪的設(shè)備,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削木鑿渠,開山鉆洞。整個小山村一下子涌進(jìn)了很多外地人,凡是有點(diǎn)兒平整的地方,都駐扎了建筑的工人。電也先接通了,老磨房旁邊遷來了一戶原本處于電站一號洞口的人家,還搭建了很多工棚。上面是何老板的,中間是常老板的,下面是王老板的。常老板的工棚里,安了個大喇叭,整日放著流行歌曲。磨房溝邊,有人修建了錄像室,開著小賣部,安了臺球桌,還有人賣燒烤。磨房上下整夜燈火通明。
吃過晚飯,大伙兒就像上了癮一般,所有走得動的人都趕往磨房湊熱鬧。屋頂蓋著牛毛氈,幾根原木架子上釘著木板,就是房子。房子分隔成兩間,大的那間是錄像室。一臺29寸的電視機(jī),幾盒錄像帶,十來排木板搭的座位,屋頂?shù)踔鴤€100瓦的燈泡,就是錄像室的所有設(shè)施了。大人5角錢一場,小孩免費(fèi),可以天天看。每晚站的站、坐的坐,擠著兩百來號人,來晚的孩子搶不到座位,就駕在大人的肩膀上看。小的那間是小賣部,前面扯了塊塑料布,下面放著一張臺球桌??催^錄像,偶爾還可以到小賣部買上一兩角錢的小零食,看看小伙子們打臺球。石磨呢,還是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只是熱鬧的人群,淹沒了它的聲響。
我家有兩院房,金盞河電站建設(shè)指揮部租住的是上院。我們把原先關(guān)牲口的圈房都打上水泥地,重新改裝成了住房。還臨時用牛毛氈搭建了兩間住房。我們管指揮部的人叫“叔叔”或“阿姨”。指揮部的熱水器、電視機(jī)、冰箱、煤爐、電烤爐等先進(jìn)生活用具初次亮相村里,一式兩間的浴室成了我們村的公共浴室。除生活設(shè)施齊備外,指揮部還有保安隊(duì)、醫(yī)務(wù)室。汽燈代替了煤油燈,后又換成了100瓦的電燈泡掛在房檐上整夜通明。安靜的小山村似乎突然間繁華了起來。指揮部也有錄像機(jī),為保證工程師們準(zhǔn)時休息,由王叔叔掌管,像播電視劇一般每晚只放三集。我陪媽媽看《浣花洗劍錄》經(jīng)??粗粗退耍挥浀美锩嬗袀€方保兒。有個熱心的楊叔叔,有啥好吃的,總會給我們留上一份。他經(jīng)常給我們幾兄妹帶來好些課外書,有《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話》《兒童文學(xué)》《讀者》等,讓我們看了還要講給他聽,閑時還敦促我們做作業(yè)。有人監(jiān)督著,我們在學(xué)習(xí)上倒也更認(rèn)真了。
下院除我們自己住以外還住著李老板和他的工程隊(duì),他們用我家的灶做飯。他們的飯很硬,經(jīng)常吃的菜就是大白菜湯、炒洋芋、炒洋花菜。每周一和周四晚餐才有肉吃,也叫打牙祭。李老板待人還算和藹,也能和工人們同氣連枝。另外還有個袁老板也住在我家,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待人和氣。袁老板的工人們駐扎在工地上。他有時在工地上吃飯,有時回來跟我們一起吃。他自己有單獨(dú)的炊具,還給我們買了個電飯煲。我們一般還是用鑼鍋煮飯。袁叔叔若是回來吃飯,我們就將鍋碗瓢盆等用洗滌劑洗干凈后才用。袁叔叔知道的很多,他一有空就會給我們幾兄妹講故事、變魔術(shù)、介紹山外的世界等。我們都喜歡圍在他身邊問東問西的。
母親有時會去指揮部幫忙做飯,父親經(jīng)常和指揮部的人巡查工地。得益于我家在河邊的得天獨(dú)厚的自然條件。河岸的沙石成了我們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在那個當(dāng)?shù)毓べY只有兩三百元的年代,二十多元一方沙,我們?nèi)胰艘惶炀涂梢院Y個五、六方。有一天我一個人篩了一堆,父親量過說將近有兩方了,當(dāng)然,我選的是好撈的地方。除我們自己篩沙外,有些土石方賣給了用機(jī)器打沙的老板。還有些地段估量著轉(zhuǎn)賣給了其他篩沙人。篩好的沙由指揮部的梅叔叔來量,量過開單就當(dāng)是賣了。那時,哥哥姐姐在外讀書,父親教過我量沙,經(jīng)常把量沙記賬的任務(wù)交給我,就連有時寫個領(lǐng)條,到指揮部領(lǐng)錢的事都會讓我去做。能夠完成這些原本大人們才做的任務(wù),我還是蠻有成就感的。
那時,村里有菜的賣菜、有石頭的賣石頭、有馬的趕著賺運(yùn)費(fèi),有勞動力的到工地做工。種出的青菜、白菜、四季豆、洋芋等,不用拿到集市上,施工隊(duì)就直接上門收購了。媽媽開辟了好幾塊菜地,經(jīng)常有菜可以賣。老板的采購員們隔三差五就來買上幾斤青白菜,或者蒜苗、小蔥等,一般都在十斤以內(nèi),算是零售吧,稱算的任務(wù)自然又是我們小孩子的了。大人在家也只是幫忙看看而已,為便于收錢,我總愛舍去零頭。有個采購員老是趁媽媽不在家時來買菜,每次付賬都會露出一臉奸笑,搞得我總懷疑自己算錯了賬。一次,當(dāng)我把五角錢一斤的青菜舍去了三角錢的零頭時,看到他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奸笑,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被輕視感。此后,寧愿多麻煩些,也絕不舍去他的零頭,他也就很少有了笑容。那時,媽媽每周還會從街上買上十多只雞,買回來首先就喂一顆土霉素、一顆氯霉素再放養(yǎng)。買時三四元一斤養(yǎng)幾天就可以賣到十五元一斤。社里總共11戶人家,就有三四戶開著小賣部還生意紅火。
四
指揮部里住著三四十號人,性情各異。那些不茍言笑,經(jīng)常關(guān)著門埋頭寫寫算算的,是工程師,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據(jù)說,待遇也高。有位工程師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姓“邱”,大家都叫他“邱工”。常聽大人們教導(dǎo),“好好讀書,將來長大了,像邱工一樣也當(dāng)個工程師?!庇形煌馐〉墓こ處熀芴貏e,會吃“三叫菜”,要是誰發(fā)現(xiàn)了一窩小老鼠,就會叫他。他弄個蘸水,愣是把沒長毛的小老鼠活生生地給吃了??催^他的吃相的其他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我們小孩子猜測,那人是可能貓妖變的,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他。保安隊(duì)的經(jīng)常拎著電棒到處巡邏,一個個跟吃了槍子似的,說話幾乎都是吼出來的。老王叔最會哄人,見啥人說啥話。很多山林賠償矛盾,或是糾紛等經(jīng)他出面三下五除二一說,就化解了。他經(jīng)常坐在我家院門前雙叉梨樹的一根枝椏上,壓得枝頭都撐地了。有一天,“咔嚓”一下,梨樹就被從中撕開了。父親假裝讓他賠,他嬉皮笑臉地說:“保證沒問題!”拿了條繃帶把梨樹纏攏就算賠償了。后來那梨樹果真長好了,還長成了大梨樹。茶余飯后還有人下下象棋,打打撲克……
那些工程老板們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逢年過節(jié)時遇到村里的小孩就發(fā)紅包。誰家有女孩或者男孩,酒桌上開個玩笑讓小孩子過去叫聲“岳父”或者“公公”就會遞上百元大鈔。不過我和姐姐倒是死活不愿叫的,似乎一旦叫出口,便是出賣了自己的自由。就連家養(yǎng)的狗似乎也略微不同。因?yàn)橹笓]部油水足,剩飯骨頭等也多,各家養(yǎng)的狗若不是拴著,就圍著指揮部轉(zhuǎn),見人也不咬,誰愛給它吃的就跟著誰。一天,指揮部殺了條狗。是二伯家的大黃狗,天天守著指揮部不回家。指揮部花一百塊錢把它買過來殺了。指揮部叫我們?nèi)コ怨啡猓蚁热兔ο床恕R贿M(jìn)門就看見大黃狗怒目圓睜,還在橫梁上吊著,四肢都被割斷了,那死相實(shí)在凄慘。盡管平時它在這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偷嘴,還會溜到下院偷吃。但見到這副模樣,我還當(dāng)真一口都沒吃那鍋狗肉。像它這副德性的好幾只狗,除非主人家護(hù)著牽回去拴著,不然下場都和它差不多。我家那時養(yǎng)的阿青算是規(guī)矩的,它就在下院看門,很少去上院。大部分時候就睡在大門口,看到神色慌亂的人就會堅(jiān)決阻攔。它愛干凈,每天都會到門前的河里洗澡。它大概也知道錢的價(jià)值。記得有一次,袁老板在分?jǐn)?shù)工錢時,將一百元、五十元、十元的鈔票分放在條凳上。阿青一直在旁邊盯著,趁袁老板不備突然將一沓百元鈔票含著就跑到院里。當(dāng)時我正在院里掃地,看見它飛快地刨了個坑就將鈔票埋了進(jìn)去。袁老板追著想要搶回鈔票,它還兇神惡煞地狂吠著。還是媽媽出面才挖了回來呢。
最初建站那兩年,我?guī)е艿茉谌龔S局小學(xué)讀書,我上三年級,弟弟上學(xué)前班。我家和學(xué)校之間剛好隔著一座小山,每天從家到學(xué)校要走四十多分鐘的山路。一號隧道就從這座山肚里穿過,這是三段隧道中最長的一段,約五百多米。隧道鉆通后,社里的人要去三廠局都直接走隧道。從我家到學(xué)校幾乎都是平路,只需十五分鐘就可以到學(xué)校了。剛鉆通時,隧道還是凹凸不平的,有幾盞燈,還得小心碰頭。來往的人較多,走在昏暗的洞里倒也不會害怕。不用爬坡上坎,路程還近,與哥哥姐姐在這上學(xué)那會兒相比,我們也算是享了幾年福了。后來通水了,洞里沒燈,黑漆漆的。我們?nèi)ト龔S局還是喜歡走水道,近嘛!即使沒帶手電也敢走。挽著褲腿,拎著鞋,伸開手臂觸探著隧道墻壁,朝著洞口的亮光摸索而行。冰涼的河水剛剛沒膝,冷風(fēng)吹來,涼颼颼的,似是探秘之旅。我唯一懼怕的,是水里會不會有蛇。不過,即使有蛇順流而過,在同樣冰冷的水里定也感覺不出來吧。倒是那些苞谷葉子、草蔓等橫繞在腳上,著實(shí)會嚇人一跳的。也要隨時注意水勢的大小,要是突然變大了,就得趕緊往回走了,恐是山洪襲來。當(dāng)時我想,要是將來弄艘橡皮舟,來個隨波逐流,定是一段別樣的旅程吧。
從上五年級開始,我們社的孩子就到脈地完小寄宿了,周末才回家。好在修建電站也修通了從脈地到桃樹坪前池的公路。經(jīng)常有拉沙、拉水泥等的130貨車、拖拉機(jī)等上上下下。我們順著引水渠走上四十多分鐘到前池就可以搭順風(fēng)車到脈地。運(yùn)氣好的話還可以坐駕駛室呢。司機(jī)都好,經(jīng)常帶我們,但從不收車費(fèi)。有些工地的民工很無聊,要是沒有大人同行,他們就對我們亂吼亂叫的。盡管大人說他們只是逗我們玩的,不敢拿我們怎樣,但我們還是要么結(jié)伴而行,要么請家長送一段,或者緊跟著過路的大人。
從壓力前池到廠房是管道,順梁直下。沿山開挖出五六米寬的深槽,架上直徑一米左右的鋼管,根據(jù)山形每兩節(jié)或三節(jié)管道中間有個橋墩一般的水泥墩子。管道下用水泥和石塊澆筑。從下往上,左邊是排水溝,右邊是石階。要是不坐車,順管道走是到橋頭最近的路。小時候讀書,除了較陡的那兩段走臺階外,我們都是直接走在鋼管上面。長大后,增加了體重,也沒有小時候靈巧了,反而不敢走那高懸的管道只敢走臺階了。最陡的那段臺階有三百八十四級,數(shù)過很多次。向上走時每一次似乎都是在挑戰(zhàn)極限。體力再好的人,想一口氣上完,也是難以完成的。
1995年,電站建成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陸續(xù)散去了。只是各個壩口、前池各有五六個電站的職工值班,以磨房溝為中心的小山溝又恢復(fù)了寧靜。但是二壩劫走了石磨的水源。壩底滲出的淺水,帶動不了石磨轉(zhuǎn)動。各家各戶都逐漸添置了電磨、粉碎機(jī),很少能聽到磨盤轉(zhuǎn)動的聲音了。漸漸地,沒有水流浸潤的磨房溝渠垮塌了,磨房的屋頂,也被大風(fēng)掀開了。轉(zhuǎn)了近百年的磨盤,當(dāng)真老了。盡管骨架還在,卻也老得無法動彈了。再后來,村民們換了個地兒,把磨盤搬到三壩上面新建的磨房去了,也只是閑置著,再也磨不出面了。
五
可日子并不是一直這般寧靜。2003年,一場山洪席卷而來,造成了至今無法抹平的創(chuàng)傷。
那是在九月?lián)屖蘸颂业募竟?jié)里,在二壩上方一個叫仙人橋的地方,連日的暴雨加上兩面山體滑坡形成了堰塞湖卻沒有人及時發(fā)現(xiàn),只是有些詫異雨很大,河水卻小了。22日那天,天晴。下午,家里人剛從河對面收核桃回來。就聽到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而且地動山搖,屋頂?shù)耐咂急欢堵淞?,還伴隨著一股嗆人的泥漿味兒。出門一看,潺潺流淌的河水陡然變成了黑褐色,還漲高了五六丈,都已經(jīng)和屋前高懸的懸崖齊高了。洪水夾帶著滾滾山石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對岸一前一后曾有兩棵香樟樹,三四丈高,大概有一百多年的樹齡??拷铀哪强酶笮?,只在洪流里轉(zhuǎn)了個身就沒了蹤跡。沿河上下大大小小的核桃樹無一幸免。我的家人們嚇得都不敢待在家里,爬上了山頭觀望。洪水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消退。
上下查看,河道已拓寬了七八倍,屋前若不是有堅(jiān)硬的巖石阻擋,恐怕屋子早就沒了。而河岸上下,幾代人辛苦種植的核桃樹、常耕地等所剩無幾。我家最肥沃、松軟的十余畝耕地幾乎全被刮走,剩下的邊邊角角也全沖滿了沙石。村民們順流巡查才發(fā)現(xiàn)了堰塞湖的痕跡,知道此次洪災(zāi)是因?yàn)檠呷蝗槐_后,到二壩又?jǐn)D出了壩里囤積的幾千立方水,才產(chǎn)生了如此浩大的威力。
災(zāi)民們失去了祖輩留下的耕地,還有寄予致富希望的核桃樹,很長時間都緩不過來。土地可以重新開墾,核桃樹沒個十年八載的也結(jié)不了果。災(zāi)難帶來的還有恐慌,一種不知道大自然何時又會發(fā)怒的恐慌。所幸的是此次沒有人員傷亡,而這一場洪水,也填滿了所有淘沙取石的坑洞。那寬敞的河道,裸露的沙石伴著澄澈的河水如翡翠流螢,成了別人眼中一道新的燦爛風(fēng)景,也是當(dāng)?shù)卮迕裥闹杏肋h(yuǎn)的傷痛。
時光輪轉(zhuǎn),歲月交替,時隔多年,曾經(jīng)受過創(chuàng)傷的青山已漸漸著回了綠裝。隨著社會發(fā)展,村民的生活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里還是11戶人家。但只有自然交響樂的山村比起車水馬龍的城市來說,是有些冷清了。能打破寂靜的,是那些偶爾來來往往的汽笛聲和摩托車上躁動不安的音響,要么就是新春佳節(jié)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了。
而老磨房溝上下,還是牧場,只是牧場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新的核桃林。當(dāng)我趕著牛羊再次來到老磨房邊,站在紫莖澤蘭遮掩的殘?jiān)珨啾谂?,飛轉(zhuǎn)的磨盤和“咕隆咕隆……”的聲響仿佛一直都在,卻也只是昨日的幻影。夕陽下,木葉依舊聲聲悠揚(yáng),只是吹奏之人已經(jīng)步履蹣跚。歲月被越拉越長,只留下一段悠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