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汝驊
金華古鎮(zhèn)西營盤里的這座大宅院,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大關縣。初次聽人稱呼,竟心存幾分疑慮,那天高地遠的滇東北縣城,何以成為滇西古鎮(zhèn)金華山腳下這一彈丸之地一個院落的稱謂?經人一解釋,便已然釋懷,房屋的主人曾任過國民政府的大關縣縣長。類似的院落在這個小城里比比皆是,宅院名稱讓房屋主人的威嚴和身份一覽無余,車里縣、維西縣、光祿弟、將軍府、進士坊……在西門街這條幽雅清秀的小巷里一遛排開,像一本本封面發(fā)黃的線裝書,把一個個風云變幻的歲月,塵封在一段段晦澀模糊的文字中。大關縣是20世紀四十年代末二老爺在任時修建的,大院門前有高聳的挑檐雕花的門樓,有褐紅色的沙巖石雕成的門墩、石獅和臺階,大門里是一堵照壁,正中一個碩大的“?!?字,還是臨摹康熙皇帝手書的筆跡。照壁左邊有一道側門,走進側門,就走進了一個四合五天井的庭院了。
二老爺是個孝子,自己在外做官,老娘跟在身旁,四處輾轉,年紀越來越大,成天嚷嚷著葉落歸根,于是在老家建了這個大院。房子建好,就把身邊的老娘送回老家,怕一個老人守著空空的院落太過孤寂,讓老娘身邊的使喚丫頭也跟隨著從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落腳在這個滇西高原崇山峻嶺環(huán)抱的小城中。但好景不長,大關縣的老娘回來一年,盧漢在昆明五華山打出了五星紅旗,江山易幟,二老爺?shù)倪@座嶄新華麗的深宅大院自己還來不及進去享受,舊時的王榭堂前燕就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我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隨父親回到故鄉(xiāng)。當故鄉(xiāng)這個字眼從虛幻的想象變得清晰真實,我總愛用眼前的一切去印證多年來在自己心中描繪的故鄉(xiāng)印象。一路往北,村落的房屋褪去了青石白墻的明亮色彩,漸漸與土地融為一體。黃土筑成的板墻被歲月的風雨沖刷,墻體凹凸不平,似乎會在某天一個大雨磅礴的午夜,在雨水的浸泡中轟然倒塌,化成一堆泥土回歸身下的這片土地。所以,當我從父親出生的那個院落順著一條泥濘小道,來到大關縣的門樓前,內心還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華麗的門樓、飛翹的檐角、鑲著銅環(huán)的大門,一股歷經歲月打磨過的莊嚴和古樸迎面而來。
我從側門走進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鵝卵石鑲嵌的長方形的天井,這些鵝卵石都來自金沙江邊的亂石灘中,乳白色的圖案四周用赭色石頭拼出蝙蝠張開雙翅的造型,正中是一枚碩大的銅錢,譽為有福有祿,或是福到財?shù)降碾[喻?;ㄅ_上一蓬碩大的金銀花藤蔓正長得鋪天蓋地,一股幽幽的清香彌漫在被四周房屋籠罩的陰影中。
多少年以后,我始終記得那個傍晚走進大關縣時的情景和心境,我進來的目的是傳統(tǒng)意義的相對象提親,之前的認識見面介紹情況只是這個正劇開始前的序曲。這段劇情按照正常的程序往下發(fā)展,平鋪直敘,波瀾不驚,只是后來不斷有新的人物加入進來,也就演繹出一些平凡而又耐人尋味的故事。
南屋? 來順
在以后的日子里,談起我第一次走進大關縣的窘境,就總要講到來順。走進這個院子,我第一眼就看見她。當時她正站在西方岳母家正房的臺階前,雙手捧著一個土缽頭,唏哩呼嚕地吃著什么。我從她旁邊踏上臺階,看見她正抬起頭,目光呆滯地盯著我,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句:來了噶。這幾天在故鄉(xiāng),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人人開口都是純正的本地白族話,與我們大理壩子附近村子里的白族話相差甚遠,親戚朋友相聚,一講起話來,常常讓我一頭霧水。很多時候,周圍的人為了照顧我,會把一些與我有關的或是交談中需要我參與的話翻譯成漢話重復一遍,或者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才轉而改用漢語交淡。猛然有人開口就是漢話,還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連忙點頭諾諾,來了,來了。
來順個子不高,還不到我的肩膀頭,包一方滇東北山里人常見的黑包頭,著一件打著補丁的藍粗布斜開衫,系一個藍圍裙。開囗說話,露出一嘴鮮紅的牙齦,看年紀不是太大,估計在五十上下,但她的臉上布滿皺紋,牙齒也已全部脫落。
來順不是劍川本地人,也不是大關縣的當?shù)厝?,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來自何方,父母姓甚名誰。據(jù)她講是二老爺當縣長時,用馬幫把她從大山里接出來的,走了幾天的山路。那時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有一天在馬上睡著了,從馬背上滾下來,跌到懸崖邊上被一棵松樹擋住,保住了一條小命,“莫小看我,我的命硬,天不管,地不收,閻老王都把我沒得法?!彼洺Uf。云南和平解放,二老爺老娘去世,大關縣宅院收歸國家,來順屬于使喚丫頭,定為貧雇農成分,順理成章分到了大關縣里自己居住的南方房屋,與先后分房入住在東、北、西屋的三戶人成為了鄰居。
幾天以后,小姨妹告訴我:“哥哥,少跟來順搭話,這個人只會盤嘴弄舌搬弄是非。你頭回來,沒有給她送東西,過后媽媽問她這個姑爺看著怎么樣?她說你黑不溜秋的,嘴皮又厚,還把她的嘴巴嘟起做怪樣。第二天你給她送去一包糖果,她高興得眉開眼笑,告訴媽媽,好的一個姑爺,良心好,長得一點也不丑?!?/p>
來順在院子里除了岳母家,與其他兩家關系都不大好。她在心里已經把自己當成大關縣的家人,為他們管理著這份家業(yè),說話做事?lián)翁扈频?,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常常讓鄰居難以忍受?!拔母铩逼陂g,北方房屋老吳家的女兒加入紅衛(wèi)兵,揭發(fā)來順為官僚地主涂脂抹粉,喪失階級立場,隨時講她在大關縣家吃得如何好穿得如何好,為社會主義抹黑。造反派看她一個孤老婆子沒有什么油水可撈,也就沒有過細追究。但來順卻懷恨在心,有一天中午,趁老吳家里無人,她把一包耗子藥放進老吳家灶臺的鹽罐里,當她慌慌張張從老吳家灶房出來,正遇上從外面回來的老吳,來順做賊心虛,返身進灶房把鹽罐緊緊抱在懷中。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樁謀殺案就此坐實,大關縣家昔日的丫環(huán)步了她主人的后塵,送到大研農場勞改了幾年,我進到大關縣時,她因為在勞改農場患病,保外就醫(yī)剛回來不久。
晚飯后,夜色籠罩著狹小的天井,西邊房里,就著昏暗的燈光,岳母用縫紉機趕制著用戶訂制的嬰兒裹背、披風鞋帽,縫紉機的噠噠聲勻速回蕩在安詳靜謐的院落中;北邊老吳正在臺階的小方桌前喝酒,邊喝邊唱著一種誰也聽不懂的曲調,高亢低回、曲折婉轉;東邊老周家在磨黃豆做豆腐,石磨吱吱嘰嘰,像一曲嫻熟的打擊樂融入交響音樂的旋律中。只有南屋沒有聲息,門檻上依稀可辨來順孱弱瘦小的身影,手里的煙桿上幾?;鹦敲髅靼掂车亻W爍,直到夜深。
來順死時才有60歲,此前她已經臥床了幾個月,由于一輩子沒有婚嫁,沒兒沒女,生產隊找了個老媽早晚過來照料,院子里的幾家住戶也隔三岔五給她送點吃的??粗駪B(tài)恍惚,眼窩下陷,瘦成一架骨頭,大家都知道她沒有幾天活頭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道大門里進出了幾十年,她那些逗人恨惹人煩的事早已煙消云散。隔壁鄰居偶爾來探視,言談中總要從那些逝去的日子中挑揀出她的幾件值得稱道的作為,有意簇擁在她躺著的床邊,用生硬的漢語隨意交談,把對她的褒獎滲透在看似不經意的閑話中。人生在世,哪個沒有幾點讓人念叨的想頭。來順雖說窮,平日里沒少得到院落里幾家住戶的接濟,東邊家的豆腐涼粉,就擺在來順的臺階邊,周嫂不是小雞肚腸的人,她多次囑咐來順,只要想吃,隨時可以去劃一塊;西邊岳母負擔了她縫縫補補的所有的針線活,逢年過節(jié)還要給她送上一碗老臘肉燉白蕓豆,或是熬得爛爛的雞湯;北邊老吳雖說與來順結仇,但每次從外邊回來,只要隨身有人家送的零食特產,總要全部擺在西邊臺階上,對岳母說:“分分,分分?!痹滥刚绽鶆虻胤殖伤姆?,一個南瓜都要分成四份。來順心里明白大家的好,一個人常年在家,就自覺地擔負了守護的責任,院子里的大門白天從來不關鎖,晚上臨睡時在院里喊一聲:人給回來完了?不見回聲才去關上大門,用根頂門杠頂上。白天在臺階上打瞌睡,看見有人進來,她都要問個明白,如果要找的人就在附近,她會讓人家等著,出去把主人喊回來。院子里有晾曬的辣椒、切片的蔓菁、剛洗過的衣物被褥,出門后不用擔心被雨淋濕,看見天氣一變,來順就會把它們一一搬到避雨的屋檐下。
有一天,大關縣里來了幾個外地人,有男有女,他們在村支書的引領下,徑直走進來順的房間。打頭的一男一女走到來順床頭,男的拉起來順瘦削干枯的手,說道:“來順姐,給想得起我?我是二老爺家的老大,小時候是你把我背大的?!眮眄樢婚_始還睡眼惺忪,混混沌沌,聽聲后雙目圓睜,死死盯著來人,雙唇顫動著,猛然喊出一聲:少東家,你咋個才回來!
第二天大清早,早起的人就看見一直躺床臥席的來順居然起來了,打著包頭,穿著干凈的斜開襟藍布衫,著一雙二老爺?shù)膬鹤咏o她買的新布鞋,端坐在北方房門前的草墩上??匆娪腥诉M來,她就說:“給曉得,二老爺家的少東家來看我,還給我送東西?!闭f著伸出腿,在臺階上使勁跺跺腳。
來順的墳就在景風閣背后的山坡腳,一條人行便道的旁邊,低矮的墳塋前荒草叢生。每次清明節(jié)上山路過,老伴總要走到她的墳前,清清雜草,擺點香火紙錢,嘴里總是嘮叨那幾句:“來順孃,我來看看你,你是個好人,可憐人?!笨耐觐^,起身上路,淚濕眼眶。
北屋? 騸匠
夜一轉深,岳母的縫紉機停止了轉動,東屋老周家泡好的黃豆也全部磨完,這個時候,北屋老吳的聲音就突顯出來。那種聲音是從夜的深處傳過來的,時而低沉委婉,時而高亢激昂。岳母邊收拾剛縫制完成的物件,邊嘆息著: “唉,這個酒瘋子,又開始發(fā)酒瘋了?!?/p>
我一直無法定義老吳喝酒時那些數(shù)落的聲音,是發(fā)自內心聲嘶力竭的吶喊?還是愛恨交織情感迸發(fā)的渲泄?抑或是一種自創(chuàng)的說唱形式?因為他在不知所云的吼叫中間又會摻雜有成段的旋律和詞匯,而且有一個明確的指向,比如他天天都要吼的那幾句: “你走就走,不要回來……回來一天,想你一年……你那個砍頭死的短命死的挨刀死的發(fā)瘟死的,要死你就死遠點……”急促的數(shù)落后會有一個短暫的停頓,接著端起一個牛眼睛酒杯,不是喝,而是用舌頭舔一下,閉著雙眼慢慢品味,這樣一小杯酒,他可以喝一夜。院子里的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也不是沒有人出面勸阻,但勸也沒有用。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下,他會反過來嗆你一句,或者干脆不理睬。岳母有幾回到縫紉社加夜班,回來已經夜深,看見他還在臺階上指天罵地鬼喊吶叫,就勸他安靜點,白天都要上班上學,不要影響大家休息。老吳醉眼朦朧,嘴里含混不清地回道:“安靜,深山老澗就最安靜,你們咋個不搬到那里去?”沒辦法,就這樣任他肆意地狂吼亂叫,如處無人之境。這種狀況大都延續(xù)到清晨,外邊縣廣播站的廣播喇叭開始播音,院子里的人都起來了,他才披上那件四季不離身的羊皮領褂,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關門睡覺。清醒的時候,老吳很文靜,話不多,也很和氣,偶爾記起頭天晚上的無禮,他會主動跟岳母道歉,說:“對不起了,昨天喝多了一口,亂了大家了。”
老吳是喬后人,專事劁豬閹雞。金華鎮(zhèn)本地沒有人從事這個行業(yè),他們都恪守祖宗的遺訓,寧當屠夫奪命殺生,莫學騸匠斷子絕孫。按照普通百姓樸素的想法,豬雞牛羊自由成長,膘肥體壯了,一刀斃命,走向各家各戶的餐桌,這是它們的必然歸宿,屠夫給予它的痛苦也是短暫的。騸匠則不同,他閹割了牲靈身上最生動最有生命力而且是最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野蠻殘暴地剝奪了上天賦予它的這一功能,讓它從此不再沖動,不再情緒激昂,不再朝三暮四想入非非,而給它留下的則是一條殘缺的生命和無盡的痛苦和哀怨。
但老百姓過的平常日子里,這個行業(yè)又是必不可少的,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本地人不做就有走村串寨的外地人來,他手中的鐺鐺在小巷里一響,有需求的那些家庭主婦就會立馬沖出家門,熱情地把老吳請到家中,院子里那些正開始蠢蠢欲動、風情萬種的牲靈也就此結束了它們的折騰。
老吳來到大關縣時,媳婦已經死了,一個人拉扯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長大后,孩子慢慢懂事,對從事這一職業(yè)的父親逐漸疏遠,從上中學起,女兒就到姨媽家長住,這個家只是偶爾回來一趟,只留下老吳一個孤老頭子在家,把日子過得昏天黑地。每天睡到中午,整點剩菜冷飯,挎上一個生羊皮縫制的皮韃子,里邊插滿了他賴以謀生的彎刀、繃弓、挖勺,左手一個磨得光滑錚亮的小銅鑼,右手一根栗木小棒,跨出大門,就聽見一串清脆的叮當聲,伴隨著他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有時下午太陽才落山,老吳就回來了,直接走進我們的廚房,掏出一個南瓜葉裹著的小包,告訴小姨妹,燙燙,燙燙。小姨妹不情愿地接過小包,把幾個帶著血絲的雞腰子放到正在燒開的滾水中,或是鍋里正在煮沸的菜湯中,一袋煙的功夫,老吳就會端著個小土碗把燙熟的雞腰子一個個仔細地撈起,走到他門前臺階的小方桌前,倒一小杯酒,仰脖喝上一小口,兩個手指捏一個雞腰子放進口中,瞇著雙眼慢慢咀嚼,開始醞釀情緒,漸漸進入自己的那片天地。
閹雞取出的那兩個鵪鶉蛋般的腰子,取出后就由劁豬匠收入囊中,這也是這個行道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天下來,多則十多個,少則四五個,只要出門,總有收獲。盡管從心底里人們對這個職業(yè)很蔑視,但表面上卻異常熱情,閹雞是小手術,一個小刀口,三下五除二,取出腰子,一口唾沫吐上去,用那只帶血的手指在傷口上抹抹,簡單完事。主人在付上酬金以外,遇上家里有的現(xiàn)成的農副產品,包谷洋芋、梨桃瓜果,都要往他的皮韃子里塞。如果是劁豬羊這些大的牲靈,主人會設酒席招待,煙酒侍候,絲毫不敢怠慢。劁豬匠的手藝在于精準地切斷主宰牲畜進入青春期開始發(fā)情的那股“騷筋”, 讓它們從此不再心存凡念,春心萌動,一心一意地為主人長膘。而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師傅,他就會在暗中做手腳,讓那股“騷筋”似斷非斷,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似騷非騷,三天兩頭折騰,一家人都不得安寧。我記得過去村子里罵那些蠻橫無理無事生非的人,就有一句惡毒的話:你是不是沒有劁干凈?
那時老吳還年輕,手藝在身,吃遍天下,加上刀法精良,為人正派,往往還在這個村忙活,下一個村的人已經等在身旁。從喬后過來,沿著黑潓江逆流而上,一路鐺鐺,留下一路豬雞牛羊的慘叫聲,最后來到了劍川壩子。在進入城鎮(zhèn)的路上,老吳喝得酩酊大醉,又淋了一場大雨,昏睡在田邊一棵大樹底下。是一個女人把老吳背回家中,熬湯喂藥,小心伺候,滾燙的湯藥被滾燙的柔情融入一顆四處漂泊的心靈,讓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年輕人如沐春風,從此在金華落腳。但好景不長,老吳的女兒才生下不久,那個善良的女人不幸去世,讓老吳才體會到的柔情和溫暖戛然而止,只有些許念想存留在心底一個最隱秘的位置,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對著那浩瀚的夜空一點一點反復傾吐,如泣如訴,柔腸寸斷。
東屋? 老兵
老兵是鶴慶人,年輕時來到金華,入贅到做豆腐的老周家。老周家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按理說有兒子就不該招姑爺,但老周家的大女兒周嫂是家里的頂門杠,說話做事手有那雙口有那張,麻利能干。老周家舍不得這樣能干的女兒去做人家的媳婦,服侍別人,加上幫工的老兵人規(guī)矩本分,厚道勤快,就把他招在家中。
老兵這個稱謂也是我后來才稱呼的,并且從來不敢當著他的面說,因為于他而言,這是他內心永遠的傷痛。
我走進大關縣的日子里,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他。只是聽人們閑談中,斷斷續(xù)續(xù)勾勒出了他的基本形象。1937年火把節(jié)剛過,日本人的皮靴踏過盧溝橋麻巖石鋪成的橋面,開始明火執(zhí)仗地向北平進攻。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處在天高地遠的滇西小城,也接到了“動員令”, 全民動員,一致抗戰(zhàn)。三丁抽一,這是個硬指標,老周家兩個兒子一個姑爺,鐵定要出一人。權衡再三,老兵挺身而出,兩個兄弟還未成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讓姐夫的臉面往哪里擺。
先到昆明,進入滇軍60軍184師參加整編,9月底184師整編完畢,開始隨軍徒步向長沙集結。聽命令是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隊伍才到金華,南京已經淪陷,于是受命奔赴臺兒莊。我后來在岳母家中,從幾本岳父遺留下的舊書當中翻到過一張手抄的紙條,過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搞明白,那是滇軍60軍的軍歌,他們就是唱著這支歌在臺兒莊禹王山與板垣征四郎的日本皇家精銳師團展開血戰(zhàn)的:
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橫穿過貴州、湖南開赴抗敵的戰(zhàn)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保衛(wèi)蔡松坡留給我們的榮光,
不能讓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等敵機轟炸我們的瀾滄江,
云南是六十軍的故鄉(xiāng),
六十軍是保衛(wèi)中華的武裝!武裝!
岳父家也是三弟兄,他最小,還沒有成家,可惜他沒有一個能為他遮風擋雨的姐夫,反倒被兩個哥哥軟磨硬泡逼著穿上了60軍的軍裝。他與老兵一起同車出發(fā),并肩行軍,短暫的集訓后岳父調入文職系列,專事電臺收發(fā)報;老兵編入戰(zhàn)斗部隊,就此分手。
雖然不在同一條戰(zhàn)壕,但同是劍川這塊土地上走出來的人,各自的信息還是通過不同的渠道傳播開來。為了守住禹王山,師長張沖把184師全拉上陣地,他還身先士卒,自己的指揮部也設在禹王山上,發(fā)誓誓與禹王山共存亡。
老兵在和鬼子拼刺刀時,被對方刺傷了左大腿,他忍住疼痛,用盡力氣把手中的刺刀扎向對方心臟。休戰(zhàn)間隙,他用手按住傷口,一瘸一拐走到連長面前:“請連長檢驗,刺刀是不是從前面扎進去的?”184師有軍規(guī),師長張沖常對將士們說:“我們彝族老祖宗歷代部落治軍有個規(guī)矩:前面有刀箭者,獎;背后傷刀箭者,刀砍其背。我們184師決不能有貪生怕死、做脊背挨子彈的逃兵?!睉?zhàn)斗結束,第五戰(zhàn)區(qū)政訓部為表彰戰(zhàn)斗英雄編了本小冊子,題名《壯志千秋》,劍川籍的抗日英雄就入編了二十多名,每個在編的人手一冊。
國難當頭,戰(zhàn)斗英雄也沒有什么特殊待遇,負傷后的老兵在野戰(zhàn)醫(yī)院簡單治療后就返回老家。雖然從此走路腿腳有點不靈便,但老兵很知足,比起那些血灑疆場馬革裹尸的戰(zhàn)友,自己已屬萬幸。每天陪著周嫂做豆腐、涼粉,清晨三四點鐘就背上籮筐出門。北上九河,南下沙溪,周嫂的豆腐涼粉隨著老兵顛跛的步履走遍了劍川壩子的鄉(xiāng)村田疇。
我到大關縣時,老兵已經去了北門外的蔬菜隊,那里有一間守夜的小屋,老兵就成年累月待在那里。蔬菜隊離大關縣也就一兩公里的距離,但一年里老兵只在中秋和除夕回來一會,不在家多停留。我就是在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晚上看見他的,他站在東屋格子門邊,正對兩個兒子發(fā)脾氣,聲音低沉,似乎在咆哮。老兵個子很高,胸膛挺得筆直,畢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精氣神從骨子里迸發(fā),霸氣外露,虎虎生威。
西屋? 岳母
屈指算來,岳母是2010年5月去世的,一晃已過去了8年時間。
她的老家在長江邊上,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鄂南小城——湖北監(jiān)利。1948年,這個監(jiān)利縣城16歲少女的家中駐扎了一隊士兵,他們是參加過臺兒莊會戰(zhàn)的滇軍殘部,內戰(zhàn)開始后整個建制被中原突圍后的李先念部隊打散,從山東安徽一路輾轉來到湖北,分散駐扎到民居家中。岳父當時是所在部隊一支基層隊伍的電臺臺長,這個滇西大山深處窮人家的孩子被三丁抽一編入滇軍,第一次跨過拉渣坡埡口,走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岳父在家讀了幾年私塾,識文斷字,聰慧機靈,很快贏得了集訓處長官的賞識,集訓一結束就分配到電訊部門,學習收發(fā)報技術。兵荒馬亂,東奔西走,岳父這個滇西大山埡口走出來的白族小伙子,一晃已年近三十。此時岳母正是如花似玉情竇初開的青春少女,鬼迷心竅竟然被岳父這個白凈清秀的白族小伙迷住了雙眼。每天在屋里偷眼瞄著這個腳勤手快的年輕人打掃院子,挑水劈柴,那顆春心竟不由自主地萌動。戰(zhàn)火硝煙也阻擋不了愛情之花的綻放,岳母不顧家人的反對,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岳父的懷抱。
返鄉(xiāng)后的日子就失去了浪漫,盡管岳父是和平起義后從解放軍隊伍轉業(yè)復員的,但在國民黨舊軍隊的歷史從此讓岳父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加上岳父天性謹小慎微,出入交往均由岳母出面。這個從長江邊上來到滇西山里的年輕女子,很快完成了自己角色的轉換,從江漢平原的魚米之鄉(xiāng)翻越千山萬水,走進了貧瘠落后封閉的邊疆縣城;從一無所有、家徒四壁的窘境起步,艱難地構建自己的立足之地,對難以承受的困苦坦然面對,無怨無悔。堅守一個16歲少女愛的承諾,一步一步融入這個自己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
我與老伴認識的時候岳母才40多歲,此時岳父已因長期在磚瓦窯勞作,被煙熏火燎患肺心病辭世。岳母雖顯得蒼老憔悴,但精神鑠然,言談舉止仍顯露出中原楚地的豪放。她沒有心計,不會看臉色,天大的事都不會往心里去,始終用一顆赤誠的心面對兒女,面對世人。特別作為一個外鄉(xiāng)女人,在五十年代那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周圍多數(shù)都是社會底層整天為生計奔忙錙銖必較的群體,但她仍然以自己特立獨行的爽朗風格、坦蕩為人,贏得了街坊鄰里的贊譽。連來順這個與別人難以相處的人,都對岳母的作為感到敬佩,當面背后都沒有講過她的半個不字。
我回劍川的時間少,與岳母交往不多,但我知道她們那個年代,有很多外鄉(xiāng)女人落腳劍川,也有很多人在惡劣的自然條件、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扭曲的人際關系面前選擇了逃離。我也知道在這幾十年的時光里,那個純潔天真的水鄉(xiāng)少女,一步步遠離了生養(yǎng)她的那片土地,來到數(shù)千里之外的邊陲小城相夫教子,一晃已經走過了大半個世紀。她的腦海里,也會時時浮現(xiàn)著故鄉(xiāng)那個小河灣和門前的那片稻田,以及她朝思暮想的親人和兒時的伙伴。波濤翻滾的金沙江水正從這里出發(fā),千回百轉,過三峽,出夔門,從故鄉(xiāng)縣城邊上滾滾東去,也帶走了游子內心讓歲月積淀得越來越厚重的思念和柔情。但她依然堅守著16歲少女時的選擇,讓心中那份時時涌動的思念之情轉化成對兒女的濃濃愛意,一心一意把幾個子女撫養(yǎng)成人。
我記住了岳母身上背著的那張羊皮,那是從一只碩大的綿羊身上完整地剝下來的,有頭有尾,羊毛洗得雪白。一是護身保暖,用它抵御嚴冬凜冽的寒風;二是墊背耐磨,不讓隨身的背簍掛破衣裳。一塊羊皮讓白族女人承擔了更多的責任,讓她們的脊背永遠不會空閑,也讓這個操著一口流利白族話的外鄉(xiāng)女人從里到外真正融入了這個群體之中。
我幼年時母親就離我而去,多少年以后那早已淡忘的母愛又從岳母身上找回,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的日子,她總會不厭其煩地詢問關心著我的生活工作,變著法做出我愛吃的家鄉(xiāng)小吃。盡管她不善表達,但她慈母般關愛我們的那份情誼早已深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細微瑣事傳遞出的真情實感令我時時難以忘懷。岳母晚年患了糖尿病,一直熬了十多年,每天早餐后拖著衰弱的病體在大街小巷行走漫步,緩慢沉重的步履發(fā)出踢踏聲響,在寂靜空曠的小巷里久久回響。如今岳母的腳步聲早已戛然而止,走向了另外一個世界,但冥冥之中那種緩慢步履的聲響,始終回蕩在我的腦海,聲聲入耳,經久不息……
大關縣里的老一代已經陸續(xù)離開人世,在大關縣里出生的孩子也逐漸長大,他們紛紛從大關縣的大門里走出去,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但鄰里之間的交往產生出接近親情的情感空間已經在他們之間延續(xù)。命運讓這些從事不同職業(yè)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在這里相聚,像一棵從外邊土壤里移栽過來的樹苗,雖然條件差異,水土不同,要生存下去,只能盡力去適應。數(shù)十年中,這種情感產生的起點緣于大關縣這座宅院,盡管這一脆弱的建筑早已不具備恒久存在的可能,但這些天南海北走進這個院里的外鄉(xiāng)人,在艱難而又特殊的環(huán)境中走過了自己人生值得懷念的一段歲月,他們在這個大院里日積月累所構建的特殊情誼終將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