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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之西

2018-03-06 12:32隆林剛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石洱海小草

隆林剛

楊大海

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農(nóng)閑。農(nóng)閑不是對農(nóng)忙的獎勵,而是另一種死亡。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手里多出來的時間,就只好幽魂一縷地飄在酒桌和麻將桌上。行尸走肉才喜歡這些縹緲的歡樂。1985年的一天,我狠狠揍了楊小石一頓。屁大點的人就跑去看人家打麻將,那癡迷的樣子讓我鬼火綠。李月瓊護著楊小石說,楊小石才三歲,什么都不懂,你得慢慢教。慢慢教?你以為這是小火燉黑梅??!一次就要打夠,一次就要他長記性,要讓他下次看到麻將,小腿就自動彈三弦。婦人就是婦人,袒護完了女兒又要來袒護兒子。你要好好看看楊小草就會明白,娃娃不打不成器。

我養(yǎng)雞,五十多只,也算小有規(guī)模,交了不少學(xué)費。有一次雞都半大了,可一夜之間全死光了。我心疼啊,幾天幾夜沒睡好,做夢都是雞在飛雞在叫。楊燦林勸我跟著他去賣冰棍,他說,海哥,冰棍賣不完還可以自己吃,即便化成水也還是糖水一碗,雞呢,一死,就雞飛蛋打,你連根雞毛都得不到。我只能謝謝他的好意。他目光淺了,不知道風險與利益同在,賣冰棍永遠沒法和養(yǎng)雞比。賣冰棍不過是倒手買賣,從血汗里賺錢,最光明的前景也不過是細水長流。養(yǎng)雞可是前景無限的自主產(chǎn)業(yè)。五十多只雞,平均每天能下二十個蛋,一個雞蛋一毛三,二十個雞蛋就是二塊六。這只是開始,等雞生蛋,蛋生雞,一個蛋一個蛋地碼過去,就是波瀾壯闊的燦爛明天了。

星期天,我會去下關(guān)城賣雞蛋。如果哪一天多賣了幾個錢,我就會買包青蛙皮春城煙,打上一壺小甄酒,包上幾個冰花餅。青蛙皮是我的,小甄酒是我和李月瓊的,冰花餅是兩個孩子的。那樣的日子不多,可一有,就等于是過年了。賺來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交給李月瓊。李月瓊拿報紙包了藏起來,過兩天,等天黑了,拿出來數(shù)一遍,邊數(shù)邊興奮地把這些錢在嘴上花一遍,又買這又買那的。然后,換個地方藏好,過兩天,等天黑了,又會拿出來數(shù)一遍,邊數(shù)邊興奮地又把這些錢在嘴上花一遍,換個花樣又買這又買那的。好像這些錢都長了翅膀似的,花了,還會飛回來。

1988年的一天,我正在天井里喂雞,一股味飄進我的鼻子。我熟悉這個味,我曾回頭留戀過它的芬芳,那是春天的味道。我知道這個味道從何而來后,也給李月瓊買過蜂花洗發(fā)乳,她卻舍不得用,還是一天拿塊肥皂往頭上抹。要是我們家哪天也有這樣的芬芳蕩漾,我就知道那一天一定是個好日子。只有在好日子里,李月瓊才會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花。海哥,你在家啊。果然是三鳳的聲音。是啊,我說。嫂子呢?她帶著娃娃走親戚去了。什么時候回來?說明天呢。不知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三鳳換了腔調(diào),這以后她的聲音就有些軟有些粘。海哥,我好想吃雞蛋。想吃還不容易,自己去廚房拿幾個去。嗯——哼,人家還想吃雞肉呢。她用手撩了一下頭發(fā),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雞要留著下蛋的,那芬芳就穿過烏黑的發(fā),穿過纖細的手指旋風一樣向我襲來,那可是整個春天啊。

王大頭結(jié)婚擺酒那天,我剛坐下,楊燦林就一屁股坐到我旁邊。菜還沒有上齊,他就給我倒了一碗酒。望著他刀子一樣的眼神,我明白眼前這碗酒里還裝著什么。我一口干了,擦擦嘴,吃了塊肥嘟嘟的粉蒸肉。他說,海哥,好酒量。我說,怎么能和你比。他說,我戒酒好多年了。我說,那我們就少喝點。他說,怎么能少喝點,除非你心里有鬼。他燒著火的眼睛瞪著我,我猶豫了一下,端起碗,好,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當越來越多清冽的酒倒進我的身體,我漸漸感覺不到它們的滾燙它們的灼傷。好幾次我都以為這是最后一杯了,因為楊燦林已經(jīng)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倒下??伤蝗淮蠛鹨宦?,給自己加個油后,又回過神來端起了一碗。干。干。干。他嘴里只剩下這個刀鋒一樣閃亮的字。我沒有辦法了。酒成了飛著的子彈,誰也攔不住,直到有一個人先倒下。

我的世界開始朦朧,開始搖晃,開始崩塌。醉了,話就不用藏著掖著。我說,燦林,你信不信,我沒有騙你?楊燦林說,海哥,你再喝一碗,我就相信你。我就再喝了一碗。

我和楊燦林摟著肩膀回家,走到岔路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海哥,我送你回去。我說,別小看你海哥。走了幾步,我回頭,看見楊燦林還站在路口,月光下他是一道剪影,隨風輕輕搖擺。他也醉了,卻還在目送我。我高興起來,這世上沒有過不了的檻。酒,真是個好東西。我看見家了,燈亮著,她們一定在等我,等我酒宴上帶回來的吃食。肚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我努力把它們壓下去,另一波勢頭更大的浪又朝著我壓來。天崩地裂,我被淹沒了。慢慢倒下時,家里的燈奶油一樣在我眼里慢慢化開,整個世界一片金黃,一片美好。

楊小石

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怎么找到我的。

1989年的夏天,我像往常一樣把自己丟進洱海,一會是淺在水里的魚,一會是浮在水面上的狗。不止我一個,下雞邑所有會跑的孩子都這樣度過夏天。那天也許是腳抽筋也許是中暑也許是那些纏人的水草,反正水不再是我的自由,我慌腳亂手掙扎了一會,就成了浮在水面上的一條死狗。沒有人理我,他們以為我又在玩裝死的花樣,就都手舞足蹈地笑。成為一只死狗的痛苦沒有給我留下多少印象,倒是這些支離破碎的笑聲很多年以后還會在我腦海里響起?;犹?,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媽一定以為我死了,因為我在岸邊醒來的時候看到她的眼睛腫得像金魚。還有楊小草,兩只眼睛也像在腌菜罐里泡了幾天。我說,我見到我爸了,他抱起我親了一口,說想我了,還問我餓不餓,我說餓,他就給了我五毛錢讓我去買碗涼米線。我媽大哭起來,抱著我就要上州醫(yī)院。楊小草也跟著哭,跺著腳說,楊小石,你亂說什么???爸都死了一年了。我想了想,把手伸進衣兜里,然后,把一張濕漉漉的五毛錢遞到她們面前。

是的,我爸死后,這些東西就躲進了我的腦子里,不定什么時候跑出來丟一根火柴把我點燃。我媽不準我下海,我搞嘗沒有,就在村里跑,追蜻蜓,追飛螞蚱,追鳥,足夠快的時候,下關(guān)風就成了水,軟軟地從我身邊流過。下雞邑是我的另一片洱海。那天,我跑進黑子家,對著打麻將的田雞說,火,著火了。田雞心煩不住,兜屁股給我一腳,讓我滾蛋??蓻]過多久,田雞就摔了麻將往家里跑,他跑得匆忙,遠遠就看見一大團火焰盛開在自家屋頂。

黑子的老婆抬著大肚子,搖擺著走到村口的大榕樹下。大家拿她生男孩還是生女孩打賭。說生男的,依據(jù)她的肚子是滾圓的。說生女的,依據(jù)她的肚子有點尖。之所以出現(xiàn)滾圓和尖的分歧,完全是因為黑子老婆穿著幾件衣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緣故。我也喜歡在夏天的時候待在大榕樹下,一是因為它已經(jīng)幾百歲了,落下的樹蔭要比任何一片樹蔭清涼。二是因為林叔在那里賣冰棍。只要手握一根冰棍,全世界的甜蜜就都在口中了。那天,我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冰棍,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黑子老婆的肚子。突然我就大聲叫了起來,死了,死了。嚇得那些打賭的人都茫然地望向我。后來,黑子的老婆生了一個帶把的,他高興得在家門口放了好多鞭炮??上В莻€小朋友在發(fā)黃疸的時候沒挺住,死在了黃昏。那時,我邊聽著他們家人稀里嘩啦的哭聲,邊看著掛在斜陽峰上正準備掉下去的太陽。太陽也快要死了,像枚咸鴨蛋的蛋黃,一點也不刺眼。

開始有人把臉湊到我眼前,然后一動不動,讓我把看到的東西告訴他們。有時候,他們還會掏出糖果和零錢。如果我實話實說地告訴他們我什么也看不到,他們不但把糖果和零錢拿走,還會給我一個大白眼。都到碗里的東西又飛走了,我很失落。于是,他們再把臉湊到我面前時,我就說,有一天你會有錢,有很多錢。于是,我就有了很多不會再飛走的糖果和零錢。只有林叔不會把臉湊到我面前,有時候,我花一毛錢,他還會多給我一支冰棍,我不要,他就說,拿著吧,賣不掉也會化成水。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他,就說,林叔,有一天你會有錢,有很多錢。林叔笑著摸摸我的頭說,你這個傻孩子。

我永遠不會忘記1988年的那個夏天。那天,我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我爸從酒席上帶回來的吃食,上床睡覺時都哭喪著臉?;秀遍g,聽見我媽的呼喚聲,睜開眼,世界又好像是安靜的。第二天早上,有幾個人來到我們家。他們經(jīng)常這樣干,屁大的事都要跑來找我爸。我爸慈悲心腸,有求必應(yīng)。大到幫人挖地捕魚,小到幫人找一夜沒有回家的雞。我媽說,楊大海,你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自己屁股還被海風吹呢,還想管別人。我爸就呵呵地笑。我媽說,笑個屁的笑。我爸說,結(jié)婚前我也這樣笑啊,一天不笑,你還不答應(yīng),怎么現(xiàn)在反遭你嫌棄了?我媽瞅我爸一眼,去去去。我喜歡看他們這樣,吵吵鬧鬧也還是很幸福的樣子。可這天,我媽和我爸都不在,一屋子都是那幾個人的聲音,亂哄哄的像一群蒼蠅。一個女的見到我,立馬跑過來,把我拉進懷里就哭。她掉下來的眼淚都跑到了我的臉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楊小草坐在臺階上,像一個蔫瓜。我知道怎么讓他們高興。這世界上沒有什么煩惱是一支冰棍解決不了的。我掙脫那個女人的懷抱,趁他們不注意跑出了門。我去了大榕樹下,可林叔不在。夏天里,他的冰棍箱每天十點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大榕樹下的。我盯著天空看,太陽都這么高了,莫非還沒到十點?這真是奇怪的一天,大家都變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正想抓只蜻蜓再回家,就看見了楊小草朝我跑來,我還沒有喊她,她就泣不成聲對我說,楊小石,爸都死了,你還到處亂跑。

楊小草

真的,人生而就是不平等的。不說別的,只說出生地,我也不和北上廣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我只說下雞邑,一個村頭,一個海邊,就是兩個世界。村頭是便捷,不遠處就躺著214國道,一頭連著古城一頭接著下關(guān),分分鐘就可以踏上陽光大道想去哪去哪。當然,村頭可不是阿貓阿狗想住就可以住的。村頭是什么?是地位是尊嚴是閃著光的榮耀。從村頭到海邊的這一座座房子,表面上看是三坊一照壁,實際上就是你在下雞邑的資歷,越往海邊資歷越低。等數(shù)到洱海最邊上,那就都是些卑微到塵土里的可憐人了。洱海最邊上是什么?一是麻煩,想要走上214,你就得花上更多的時間繞過那些逼仄的彎曲的小路。屋前屋后種的菜吃不完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爛在地里,不劃算去盤,盤到村口再盤上214再盤進下關(guān)城的菜場里,都變成肉價錢了。二是軟弱,你不知道那些被洱海水浸泡的地基要撐起一座兩層的青瓦房有多艱難。墻壁上一夜之間會突然多出一道又長又深的裂縫,像閃電像蟒蛇像噩夢一樣嚇人。我和楊小石用畫報把它們遮住,這里一張,那里一張。我討厭我們花花綠綠的家,那些畫報就是鋪天蓋地的遮羞布,遮蓋著軟弱的地基和軟弱的我們。三是心煩,洱海的濤聲白天是曲子,晚上就是鋸子,冬天更是升級成了電鋸。我還好,人小瞌睡好。我奶奶就不行了,一個濤聲,她就翻個身,一串濤聲,她就翻過來翻過去。洱海邊這些人家,好多老人的臉上都貼著被濤聲熬出來的黑眼圈。誰能給我一塊足夠大的遮羞布啊,我要把晚上的洱海遮起來。

沒有人能給我遮羞布,就像從來沒有人理我。我的聲音從來都是掉進洱海的雨滴,只能瞬間消失,或者等著下一次無聲地墜落。洱海最邊上的愿望從來都是隨風飄散的塵土,不會有人看到的。林叔,轉(zhuǎn)動的陀螺,開海時把汗水灑進洱海里,農(nóng)忙時把汗水灑進泥土里,農(nóng)閑時又把汗水灑到冰棍箱上,一秒鐘都不停歇。也許掙了幾個錢,可又能怎么樣呢,還不是他老婆三鳳掛在嘴邊的窩囊廢。三鳳嫁來的時候還是嬌羞的小媳婦,見人說話輕言細語,也不知是演技過人還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沒過多久,搖身一變成悍婦了。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奚落林叔。路過他們家,經(jīng)常能聽見她老婆在責罵他。嘰哩哇啦的,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林叔根本不敢插一句臺詞。

如果誰想讓塵土里長出花朵,誰就要變得與眾不同。小七,小七不小,三十多歲。二十歲外出打工,他說,十多年里他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并親手觸摸到了祖國的大動脈。這一摸,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摸,從此他的歷史翻開了新篇章。這也沒有什么稀奇的,窮則思變嘛。小七輕描淡寫的語氣,一下子讓他在眾人心中多了幾分仙氣,近乎于神了。他家三層小洋樓立起那天,鞭炮炸得空中飄起蘑菇云,地上一片紅艷艷。流水席流得嘩啦啦地響,下雞邑洱海最邊上提前迎來了春節(jié)。小洋樓不止在下雞邑鶴立雞群,那氣派都可以叫板蒼山洱海間了。我和楊小石擠過人群,擠進樓里,一下子就被巨大的落地窗和那些閃耀的燈光弄暈了。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美好。原來洱海最邊上可以如此揚眉吐氣。小七西裝筆挺,見男人就發(fā)煙,見女人孩子就發(fā)糖,那氣派,大明星一樣。他的妻兒老小臉上雖然一片隨和,可那隨和之下卻處處涌動著得意,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墒?,面對此情此景,楊小石卻一點點觸動的表情都沒有,接了糖就往嘴里塞。饞屁股,沒出息。我沒有吃我的那兩顆糖。我把它們放在枕頭下,每天睡覺前拿出來看一看。它們不是糖,是種子。

我想出去闖一闖的想法就是在這時生根發(fā)芽的。打工,去摸祖國的大動脈。沿著小七走過的路奔向前方,奔向幸福。然后,丑小鴨變成白天鵝。這洱海之西,還應(yīng)該有一幢小洋樓和小七家的遙相呼應(yīng)。我也知道紙上談兵是幻想,不過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品嘗這顆甜蜜的糖果。那感覺太美了,好多生活的苦澀都被沖淡了。比如我都快要忘記小時候我爸經(jīng)常打我的事了。他打我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理由。我恨我爸。我恨下雞邑。我恨我是一個女孩。這些恨會被沖淡,卻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那時,我對下雞邑眷念還剩著幾分,畢竟這里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楊小石讓我對下雞邑徹底死心的。別人都說楊小石有天眼。這些人啊,我弟弟是什么材料做的我還不知道嗎。要是真有天眼,我早讓他告訴我期末考考什么了。事實上,每次考試我都考得很糟。那些人之所以迷信他,完全就是因為淹水事件后,他的個子就永遠停在了七歲。他們說矮子心尖,多出來的心眼能看到未來。還有那年本主節(jié),敲鑼打鼓的歡慶中,不知朝拜本主的誰又說了句,像不像楊小石?馬上就有人點頭稱是。泥塑的本主半人大小,黑黑的一張圓臉上一只眼睛單眼皮一只眼睛雙眼皮,還真是和楊小石有幾分像。本主附身了。他們就更信了。其實,楊小石就是瞎貓碰到死耗子而已。那天,田雞一直在輸錢,就是個白癡也看得出來,他心里的火已經(jīng)燒到眉毛上。還有大榕樹下猜黑子老婆生男生女那天,楊小石突然鬼喊吶叫地說死了死了,其實是剛巧有只小飛蟲撞進他的眼里。他疼死了,可他們卻以為是本主附身喊話了。老天作證,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一點玄機都沒有。

1991年,我媽帶著9歲的楊小石踏上尋醫(yī)問藥之路。路越走越遠,希望越來越渺茫,她的意志卻磨成一把尖刀,只要哪個地方冒出一絲希望,她就會狠狠地插進哪個地方。使勁攢錢,然后讓千奇百怪的藥味飄散在家里,成了我媽活著的全部意義。他們一定忘了那些錢上也沾著我的汗水。只要不上課我就是我媽的跟屁蟲,跟著她下海捕魚下地種菜,然后再盤到菜場賣掉。大家都叫我小大人,又是稱秤又是算賬又是收錢找錢的。我喜歡這個稱呼,有擔當,有一種小小年紀就能獨自闖江湖的驕傲??傻阶詈螅b滿屋子的就是這些揮之不去的藥味。你不知道那些藥味有多難聞,經(jīng)常把我熏得掉眼淚。填楊小石的坑,做姐姐的義不容辭??墒?,北京的醫(yī)生都已經(jīng)搖頭了,我媽還奮不顧身地往前沖,是不是太憨粗粗了。我媽從來不是一個執(zhí)迷不悟的人,她在這件事上不死心,我想大半是因為我爸的緣故。我媽一定以為只有堅持到底,才算沒有辜負我爸。我爸把他全部的愛都給了楊小石。這樣一來,楊小石就不止是楊小石,他還是我爸楊大海的化身。我媽抱緊了他,也就等于抱緊了我爸。眼見著那些錢就那樣被各種大方小方偏方變成了打水漂的楊小石,我心疼,我怨恨,我生無可戀。

楊燦林

1987年的大年三十,我打了三鳳一頓。1980年,媒人第一次帶我去她家。花甸壩,藏在大山深處的草原。我們早晨出發(fā),到達時,夕陽西下,把一片金色余暉灑滿草原。鮮花牛羊,安然自得。天蒼蒼野茫茫,立于天地之間的那一瞬,我有些恍惚:這是個好地方也是個窮地方。三鳳站在家門口,臉上飛著一片紅霞。衣服褲子都有補丁,補丁上繡了蝴蝶。有飛翔的,有停在花上的,各式各樣五六只。我說,是你繡的?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能讓美麗的蝴蝶紛飛在窮苦的補丁之上,這該需要一顆多美的心靈的啊。柔情涌上心頭的時候,我決定要守護她一輩子。離開的時候,三鳳對我說,你真愿意把我?guī)ё邌幔咳P身后,是她破敗的家,是她家里裝著的一屋子黑。我指天發(fā)誓,你放心,我有兩口吃的,絕不會只給你一口。

后來,三鳳愛這樣來總結(jié)這段歷史:只怪我眼睛瞎了,只怪我輕信了你的花言巧語,只怪我沒有見過世面。比起花甸壩,下雞邑才是個鬼地方,花甸壩再窮,人也是一匹自由的馬兒,下雞邑的窮,可是要被千人萬人看,被千人萬人笑的。

每月總有那么幾天三鳳會穿得漂漂亮亮地出門,風擺柳搖地走,所經(jīng)之處留下蜂花洗發(fā)乳的香。陸續(xù)有不同的女人帶著一伙姐妹找上門來,怒氣沖沖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破鞋,今天不撕爛你這張臉我就不是人。狐貍精,把我家男人給你的東西還回來。三鳳倚門靜靜望著細數(shù)罪狀的女人,嘴角帶笑,像看一出破綻百出的滑稽戲。披散的頭發(fā)有幾縷被風吹到額前,被她纖細的手指一撩就掛到了耳后。她說,別瞎嚷嚷,有本事你們就一起上,要是我手里的砍刀哆嗦一下我立馬跳洱海淹死。還有,我要告訴你,你家男人給我的可不止那些東西,你是不是都想要回去?

我躲在屋里,手里握緊棍子。女人們再怎么爭吵也不過只是些電閃雷鳴,如果她們敢讓三鳳的世界下起瓢潑大雨,我就會立馬沖出去。我不會手軟的,誰也別想欺負我家三鳳。她再壞再爛,也輪不到別人動手教訓(xùn)。那些風言風語早就飄進我的耳朵,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一塊跳不出油鍋的排骨。我痛苦不堪,但我又不能指責三鳳。洱海之西,是困住三鳳的另一塊花甸壩。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可能我那句,我有兩口吃的,絕不會只給你一口,讓三鳳高估了我的現(xiàn)狀和未來。

下雞邑的最邊上,既然窮是下關(guān)風吹不干的洱海水,那我能做的就只能是把命豁出去。結(jié)婚后,我戒了酒,戒了煙,能省一點是一點。我拼命賺錢,我喜歡看三鳳數(shù)錢的樣子,那些跳舞的手指會讓我想起當年她身上紛飛著的那些蝴蝶。我不怨三鳳,那些男人才是我的敵人。大年三十那天我去小賣鋪,里面兩個長舌婦立馬閉了嘴。我瞪了她們一眼,她們灰溜溜地出門時,丟給我一句,狠什么狠,綠帽子都高到天花板上了。憤怒到來之前,我就看見了貨架上那些明晃晃的酒,它們這時候閃出來的光真美。我要用它們打敗她們,打敗我心中無休無止的憤怒。也沒有想過多喝的完全是三鳳那些尖銳的聲音,這些聲音在大年三十都不肯消停。她說我板著臉給誰看啊,是我毀了她,是下雞邑毀了她。他媽的,那我是被誰毀的?我當然罵不出口,只能等著酒把我點燃。點燃了,我就可以像那些鞭炮一樣歡快地爆炸。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打三鳳的。她也不躲,也不叫,好像我砸在她身上的那些巴掌拳頭全是些毛毛雨。后來,我把她拖進臥室,撕掉她的衣服褲子。當她裸露的身體像一朵向日葵一樣盛開時,我狠狠撲了上去,直到眼前都是紛飛的蝴蝶。

我洗頭不再用肥皂了。蜂花洗發(fā)乳真的是個好東西,洗出的頭發(fā)又滑又香。我的第一瓶蜂花洗發(fā)乳是大海去下關(guān)城買的,我舍不得用,他還笑我小氣?,F(xiàn)在,我舍得用了,天天用,我要讓那一縷香氣永遠縈繞我的發(fā)際。只是不知道,空蕩蕩的天井里,那個會因此心動的男人還能不能聞到。

生活還要繼續(xù),沒有雞,還可以有其他。我在村口擺攤,賣喜洲破酥粑粑。老面,豬油,加玫瑰糖是甜的,加蔥加鹽加肉是咸的。關(guān)鍵是倒餅,手一抖五個餅從案板上齊刷刷地飛到空中再落進烤盤里。我從小就熟知制作喜洲粑粑的每一道工序,并知道如何把一個個粑粑做得又酥又軟。但我也知道喜洲粑粑一旦離開了喜洲,再正宗,也會少了一縷香。所以,打出“正宗喜洲粑粑”的招牌時,我的心里是忐忑的。

生意果然不好,賣不動,發(fā)面待在大盆里最后膨脹成一個呆傻的球。只能做出來送給鄰居吃,除了楊燦林家,家家都送。有一天老張頭來買粑粑,一買就是二十個。第二天,他又來買二十個,說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喜洲粑粑。第三天,他又來買二十個。他家里也就五口人,再愛吃粑粑,也不能頓頓當飯吃吧。更蹊蹺的是,老張頭是個蚊子屁股里能挑出蛆來的小氣人,別說粑粑了,就是天氣熱得讓他吐舌頭,他也舍不得買一只冰棍吃。那天我跟蹤他,他沒有回家,轉(zhuǎn)彎抹角,在一個角落停下來。我躲在墻后,聽見他和一個人說話。老張頭說,我辦事,你放心。那人說,張叔,謝了。老張頭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客氣什么。那人說,這是你的辛苦費,明天繼續(xù)啊。老張頭說,說真的,我沒有見過你這么傻的人。

楊小石

我在病房里見到楊小草的時候,她睡著了,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大寶要喊她,我噓了一聲。

第一個電話是馬大寶打來的,說楊小草出車禍了,正在急救室呢。他的聲音伴著哭腔,一直在顫抖。舅舅,我該咋辦?。克詈罂奁饋砹?。初中的學(xué)生,也還是孩子。急得我恨不得伸出一只手穿過電話線去安慰他。我就這么一個外甥,我疼他,他也親我。我對他的感情就是對待兒子的感情。最初的時候,我沒有覺得低人一等,反正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人家手長腳長,我需要付出更多一點的時間。我不怕付出時間,我樂意把時間奉獻給土地、洱海,還有我媽賣喜洲粑粑的攤子。二十歲那年,我的一個小伙伴結(jié)婚了。第二天,我們一伙人聚在一起向他打探新婚第一夜是如何度過的。他說,脫光了就滾進被窩啊。然后呢?然后我就摸她。摸她哪里?摸她奶子,摸她那里啊。哇,那你媳婦干嘛呢?新郎瞅我們一眼,你以為她會閑著,還不是摸我那里。這個毛頭小伙因為品嘗了女人的滋味,一夜之間,就老氣橫秋地在指點江山了。我們興奮得差點流鼻血,對結(jié)婚都有了一種迫在眉睫的期待,摩拳擦掌的,好像明早去大街上走一遭,晚上就可以當新郎官了。但我突然感到失落,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到底和他們不一樣。別人有的這個東西,我可能不會有了。他們什么時候把我按倒在地的也不知道,等到他們興奮地一邊跑開一邊喊著楊小石想女人了楊小石想女人了,我才醒悟過來,慌著把褲子提上。也談過一個女朋友,漾濞的,隔著三十多公里,因為介紹人說我們般配,我們就有了交集。見面的時候,她就對我眨眼睛,挺可愛的。人也挺好,手腳勤快又嘴甜。我們上過一次街,可我還是受不了那些眼光。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無所謂,那些眼光再冷再冰,不過是落在我身上的雪,拍一拍就沒有了。兩個人就不行了,兩個矮子并排走,掃過來的目光就更多更冷。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般配。我沒有辦法保護她,保護我們的家,保護我們的孩子。等到大寶出世,我所有漂浮著的情感才算有了落腳處。

第二個電話是我姐夫馬志強打來的,他說,大雪封山,他還出不來。楊小草車禍流出的血讓他焦躁不安,他嗓音沙啞,詞不達意。我說,姐夫,你放心吧,有我呢。他全國各地跑業(yè)務(wù),根本沒有想到此次青海之行會如此煎熬。

我不愛旅行。遠方對于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更何況,現(xiàn)在沒有什么遠方是一臺電腦抵達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加上一部智能手機。要不是因為楊小草,成都我也不會去。一座陌生城市不會和我產(chǎn)生聯(lián)系,除非那里有我的親人。我聽過趙雷的《成都》:“在那座陰雨的小城里,我從未忘記你。成都,帶著不走的,只有你?!蔽业某啥际谴罄砉懦堑囊雇?。白天不是,白天游客太多,光是他們的聲音就能讓隨便一個地方變成大賣場。

第一次去成都是2004年,我和我媽坐火車去的,去參加楊小草和馬志強的婚禮。馬志強配不上楊小草,他倆站一起就是美女與野獸。我把攢下的錢全部給楊小草,她不要。我說,姐,拿著吧,又不是外人,是你親弟弟送你的禮物。楊小草擦去眼淚,說,還是你留著吧,這里是哪里啊,是成都,沒有成都沒有的東西。她就帶我們參觀她的新房,電視、冰箱、洗碗機,她說起它們的音調(diào)和她的新房一樣明媚。在成都那幾天,所有的家務(wù)都是楊小草做,馬志強回家就是一個大老爺,對我們也愛理不理的。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們的爭吵聲。第二天楊小草眼睛紅紅的,戴上墨鏡才出門。我們就說要回去了。楊小草說,還要帶你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呢。我媽說,來日方長,再說了,離開了下雞邑那張硬板床,我睡不踏實。走的時候,只有楊小草送我們。我媽問,志強呢?楊小草慌著說,他上早班,早出門了。我知道楊小草沒有說真話,雖然她一走出臥室就把門帶上了,但是我還是看見了馬志強還躺在床上。走的時候,我就把錢放在了被子底下。

楊小草醒來看見我在醫(yī)院,又是歡喜又是哭泣,楊小石,姐是不是死了?我抓著她的手,姐,你沒死,死了就看不到我了。姐,沒事的,姐夫馬上就會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姐,你要高興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楊小草

楊小石終于來成都了。幸虧馬志強想出這一招,不然,楊小石真的就是鵝卵石一塊,油鹽不浸,一點辦法沒有。

1995年,我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的同學(xué)要么失落,要么在讀技校還是走進社會的選擇中猶豫忐忑。我卻終于等來春天,高興地回家告訴我媽,我要去大城市打工,我要去觸摸祖國的大動脈。我媽說,一個姑娘家要是長了一雙野腳桿,注定就是個勞碌命。我說,勞碌命也比死在這里強。我媽說,我們從來沒有少過你的吃你的穿。我說,如果讓我再聞喜洲粑粑的臭豬油味,我會瘋的。我媽說,不要忘記你讀書的每一分錢都是這些臭豬油換來的。我說,如果你不讓我出去闖一闖,我會恨你一輩子。我媽說,你這個討債鬼,那你就恨我一輩子吧。

第二天,我起床,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四百塊錢。喜洲粑粑三毛一個,四百塊錢,要賣多少喜洲粑粑啊。那天從早到晚,我都在攤子上幫忙。自始至終我和我媽都沒有說一句話,這沉默就是我們的告別了。炭火的火星不斷落到我的臉上,我不覺得疼反而覺得痛快。

在遇到馬志強之前,北上廣我都待過。最艱難的時候,一天只能吃一頓泡面。地獄的滋味也許就是饑腸轆轆不知道明天該去往何方的滋味。我的苦不能往家里倒。下雞邑必須只能看見我的幸福。我不斷地給自己打氣,挺住,挺過去就是春天。可是,我快挺不住了。我急需一根救命稻草。我記得我媽有一次說,奇怪了,老張頭每天都會來買二十個喜洲粑粑。小氣鬼怎么可能如此大手大腳地花錢,我一跟蹤,就知道真相了。我本來想告訴我媽的,但我又怕我們家的粑粑賣不完。后來每年過年,都會有一些火腿和牛羊肉放在我們家門口。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誰放的。見我媽很坦然地把那些東西拿進屋里,我就知道我媽也知道那個秘密了。不同的是,她不恨了,我還恨著。那時,我也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沒有想到一個電話過去,那個人就給我寄來了五百元錢。

北上廣太傷感,后來我轉(zhuǎn)道去了成都。在成都一家玩具廠我認識了馬志強,當時他是組裝車間主任,簡單粗暴,好像所有女工都是他的階級敵人。不管誰犯錯,都要被他噴被他扣工資。因為一雙眼睛又大又凸,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氣鼓魚”。死氣鼓魚,死氣鼓魚。有一次我不小心分錯了零件,幾大箱玩具要返工。他不但沒有噴我,還和我一起返工。見我慌腳抖手的樣子,他說,沒關(guān)系,犯錯才能讓一個新手成長。他壓低了的嗓音毛毛蟲一樣爬進我的耳朵,我一個哆嗦,抬頭就看見他死魚眼里浮動著的光影。

好多人都說我這朵鮮花可惜了,插在了馬志強這堆老牛糞上??墒牵绻麤]有這堆老牛糞,我不知道我還要飄搖到什么時候。記得在北京的一個晚上,路過發(fā)廊,看見它橘紅色的光妖嬈而曖昧。在它飄出的異香里,我有些眩暈。差點就走進去了,和她們一樣花枝招展輕舞飛揚多好,不用擔心明天的日子又是烏云一團。

馬志強挺有心機的,談戀愛的時候,展現(xiàn)出來的都是他的好,有車有房有錢。給人一種錯覺,和他在一起就等于是和鯤鵬在一起了,想干嘛只要吱一聲,他立馬就可以大鵬展翅帶你飛上九重天。不過那時我的單純也還剩著幾分,還相信這世界上有愛情。還給自己灌雞湯:人不能什么都圖,圖著這些了就不能再圖他還帥成劉德華。等結(jié)婚了,才發(fā)現(xiàn)他不過馬屎表面光。車是找朋友借的,房子是租的,錢也就那點死工資,一身名牌全是冒牌貨。他一個從湖北農(nóng)村出來飄的窮小子,能比我多的也就是那點行走江湖的經(jīng)驗。

我讓大寶帶楊小石去找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說有些話要向家屬交代。我罵起馬志強,這個臭男人,玩具廠干得好好的偏不安心,非要跟著朋友去創(chuàng)業(yè)。好了,錢沒有賺著幾個,需要他的時候了,還回不來。再不回來,就只能等著幫我收尸了。楊小石讓我別這樣說。他說,姐,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有他在,我當然放心了。其實,最多也就一兩天,前期工作都做好了。轉(zhuǎn)眼夷為平地,就什么都妥妥的了。

馬大寶

我的成長史就是我媽的抱怨史。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泡在我媽無休無止的口水中。她說我爸是騙子,她上了他的洋鬼子當,才會嫁給他。說我爸是窩囊廢,1999年就是一個車間主任,十二年過去,還是車間主任一個??纯赐瑫r期的車間主任,哪個不是混到了高管層。我爸是有點小虛榮,可我媽心大,我爸不小虛榮又怎么能追到我媽呢。可就是這一點小虛榮,讓我媽看到了整個社會的邪惡與骯臟。我爸其實挺務(wù)實的,努力工作,晚上還兼職開出租車,夜里兩三點了才回家,隨便睡個囫圇覺又去上班了。只可惜我爸千拼萬拼都配上不上我媽的夢想。

我知道我媽的夢想,雖然她從來只字不提。我們回過幾次下雞邑。那不是回老家,那是我媽的show time。長達半個月的準備時間,只為下雞邑之行能點亮所有老家人的眼睛。我爸熟悉的那些名牌仿款渠道,我們不厭其煩地去走,直到把自己打扮成大明星。當我爸找人借來的奔馳車殺進下雞邑時,我媽還會趕緊掏出一副墨鏡架上。后來,車主不再借車給我爸了,急得我媽跳腳,硬逼著我爸去租車行租同款。租車小貴,心疼得我媽急火攻心,臉上冒出幾個大鉚釘。回下雞邑的大包小裹里,裝的都是給親朋好友的禮物。每一件禮物幾乎都不重復(fù),代表了我媽對下雞邑的親切問候。我媽就拿著這些問候歡喜地走過下雞邑逼仄的大小巷道。那是楊大海家的女兒,那是李月瓊的女兒。若是身后嘀嘀咕咕地響起這樣的議論,我媽就覺得此生無憾了。

我也是我媽的理想。我要是神童就好了,就會把她給我定制的那些各種培訓(xùn)輔導(dǎo)班套餐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我知道她愛我,也明白她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巨大失落。沒有辦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小升初,我沒有考進重點名校,我媽痛哭了一晚。她說,你不好好讀書,就是打工的命,就是小七的命。她那些悲傷的眼淚才一出眼眶就全流進了我的心里,我頓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么無能的人。

2005年回下雞邑,我媽站在一片廢墟上。外婆告訴過我,這里曾經(jīng)有一幢漂亮的小洋樓,它沐浴陽光,看風花雪月,小七啊小七,招了多少羨慕和嫉妒??烧l能想到那些錢根本就不是打工得來的血汗錢呢。警車把小七帶走那天,大家都不相信這個英雄居然是販毒成全的。販毒所得財產(chǎn),將統(tǒng)統(tǒng)沒收,不能沒收的小洋房將被強拆。強拆那天,小七的老婆一頭撲在挖土機前,頭破血流地說,從我身上碾過去!那天,我媽在廢墟之上站了很久,我聽見她在罵小七是個騙子。我媽一臉陰沉,嚇得我不敢問她小七騙了她什么。那天,天空也陰沉,而洱海則是另一片陰沉的天空,整個世界都是無聊的一片陰沉。

以前的下雞邑到處泥濘,揮之不去的糞味,成群的蒼蠅蚊子臭蟲。低低矮矮的平房陳舊昏暗,墻壁上墻灰剝落,露出大片白點白點的螺螄殼。我們的奔馳一頭扎進去,就是驚喜,就是尖叫,就是火星撞地球。很少有人懂我們身上的logo,懂了也分不出真假,只會有一眼沒一眼癡癡地看過來。到了2015年,別說幾個小小的logo和一輛破奔馳了,就是北京金山上的太陽照過來,下雞邑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將她擁抱了。下雞邑是什么,上美團,上攜程,上頭條,隨便一個走秀,都刷爆朋友圈,都閃著國際范。大理,一生不能不到的地方。下雞邑,到了大理不能不去的地方。

楊小石

我媽愛說來日方長,什么都不急不忙的樣子,好像手上握著永遠流不完的時間。我媽忘了,時光從來奢侈,有時候來日方長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

環(huán)海路的橫空出世,讓下雞邑洱海邊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破宅子一下子變成了金屋子。一座座老宅倒下去,一座座海景客棧、咖啡館、西餐廳站起來。那些北京人、上海人、福建人、浙江人老虎一樣地撲上來,就為了把手中的鈔票交出去,然后搖身一變成為洱海邊上的小老板。最先的行情是,老宅租出去十五年,費用七十萬。七十萬放當年是什么概念,燒餌才是一塊二,還是雙加,加火腿腸加油條,夠彪形大漢當一頓飯吃了。最好的房子也才二千一平。這才剛剛開始,這價格每年都在往上翻跟頭。八十萬,九十萬,一百萬,到2014年,十五年的租期已經(jīng)突破一百三十萬。我知道那些外地土豪的算盤,賺錢哪里不能賺,可是又能逍遙又能賺錢的地方就不多了。下雞邑一夜之間華麗轉(zhuǎn)身。蒼山洱海間,洱海之西,風景這邊獨好。

楊小草讓我們也把老宅租出去,得一筆巨款,用四分之一的錢在下關(guān)城買一套房——知道這套房意味著什么嗎?楊小草說,意味著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意味著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意味著老祖先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們做成了!剩下的四分之三的錢,楊小草說,她不要多,要一半就夠了。楊小草或許從來都不會想到,她在成都的生活居然會有一天要指望著下雞邑洱海邊曾經(jīng)這些破爛丟丟的老宅去拯救。楊小草細數(shù)在成都的不容易: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打工的艱辛。老板的挑剔。大寶的培訓(xùn)經(jīng)費。每一個不容易都是藏在錦衣之下的一道傷口。楊小草說,我從來沒有找家里要過什么,如果你們真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那我只好認命。

我媽把攢下的五萬元錢拿給楊小草。楊小草說,媽,現(xiàn)在五萬塊能做什么?我媽就起得更早了,以前只賣一百個喜洲粑粑,現(xiàn)在她每天要要賣一百五十個,戰(zhàn)線拉長了,平日三四點就能收攤,現(xiàn)在經(jīng)常是一道月光照亮她的回家路。我媽把每天賺到錢放到柜子里,攢夠一萬就讓我存進銀行。

我知道我媽不會離開下雞邑。這個洱海邊的破地方,以前讓人恨,讓人痛,讓人唾棄,讓人自卑,讓人毀滅,讓人逃離。現(xiàn)在,環(huán)海西路讓它獲得了非凡的魅力,大家又慌著把它擁在懷中。我們都忘了,它是我們的家園,而不是什么別的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的東西。它價值一百萬也好,一分錢不值也好,都無所謂,只要家在這里,我們的愛恨情仇就會在這里扎根,就不會隨風飄散。那些散落到天涯的孩子——楊小草,馬大寶,還有那在天上飄蕩的魂靈——我爸,他們就能回家。

2012年后,楊小草就不再回下雞邑了,我媽打電話過去也不接。有一次,馬大寶接起電話,才講了幾句,就聽見楊小草的罵聲,她故意不掛斷電話,好讓我們聽見馬大寶的哭聲。我知道,楊小草就是想讓我們疼。

2014年12月24日晚飯后,我媽照例去海邊散步。她這個習慣是我爸去世后養(yǎng)成的,也不約人,就一個人。我偷偷跟過她,她站在海邊,若有所思,有時還動嘴,好像在和天上的星星說話。那天,我媽出門還對我說,如果春節(jié)小草再不回家,我們就去成都找她,哪里有不回家的道理。我說,媽,你不經(jīng)常說來日方長嗎,沒事??傻任以俅我姷轿覌寱r,她已經(jīng)躺在血泊中。肇事司機是個年輕小伙,他和他的幾個小伙伴住在旁邊的“逍遙游”客棧,今晚他們在客棧的酒吧狂歡。后來聽說大理古城的平安夜那才是狂歡中的狂歡,一伙人又嚷著要殺進古城。當時我媽已經(jīng)靠邊站了,可被酒精燒著的年輕小伙本已手抖腳搖,正好又有一顆禮花炸響在天空,車上的一個女生一聲嬌喘,哇塞,好美好美哦。后來,年輕小伙說,真的,我就只看了一眼,就只一眼啊。他在我面前不停地哭,到最后,我都驚奇,一個小伙子的身體里居然可以藏下這么多的淚水。

清明時,我媽墳頭上荒草已經(jīng)半尺高。隔壁住著我爸,他的墓碑上的字已經(jīng)褪色。我清除了荒草,給我媽上了一個喜洲粑粑,給我爸上了一個喜洲粑粑和一杯小甄酒。他們終于團圓。這世上又少了一個孤單的人。

楊燦林

三鳳在屋外放了兩箱鞭炮。她學(xué)不會低調(diào),讓她低調(diào)等于讓她去死。她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十五年租房合同一簽,立馬晉升為百萬富翁。野百合也有春天,三鳳到底嫁對了。

三鳳逼著我跟著她去買房。洱海莊園,高檔小區(qū)。她傲嬌得像一個女王,好像口袋里裝著好幾個一百萬,一口氣要買下好幾套房。她高漲的興致在我心不在焉的身上找不到落腳處,就生氣地說,你不想搬就滾回下雞邑,別擺出張死人臉給老娘看。

后來,我就住在“聽海客?!比龢亲钸吷系男伍g,巨大的落地窗是取景框,里面裝著洱海和海東的群山。一年的費用四千元。三鳳說我是神經(jīng)病,只有神經(jīng)病才會租自己的房子住。其實嚴格一點說,“聽??蜅!爆F(xiàn)在還是別人的搖錢樹,要等十五年租期滿了,它才能是我名下的財產(chǎn)。十五年的時間,等于一百萬和一大棟客棧,三鳳說,這等于是天下掉餡餅了??蓡栴}是,我手上還有幾個十五年。

楊小草又來找我了。在她結(jié)婚前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是她倒苦水的一只桶。她在外面的日子并不像她回下雞邑表現(xiàn)出的那樣光鮮。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第一次給她賬戶上打錢就是這樣開始的。以后她只要倒苦水,我就知道她想說什么了。她也只說借,只是從來有借無還。我也沒有想過讓她還。第一,借出去的錢沒有影響到我的生活。第二,我樂意幫她。幫她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欲罷不能的酸爽,讓我釋放,讓我自由。事實上,我有些依賴她的痛苦困難,這樣她才會有苦水不停地向我倒,我才能不停地沉浸在這種奇怪的酸爽中。她這次是讓我再勸勸楊小石。她說李月瓊是個老頑固也算了,沒有想到楊小石也是頑固得像是石頭一塊。為什么不把老宅租出去呢?沒見過捧著金飯碗討飯的!

三鳳每天都會發(fā)朋友圈。逛沃爾瑪,好閑好閑。餐廳吃飯,好吃好吃。跳廣場舞,舒服舒服。早上洱海莊園看日出,美麗美麗。晚上洱海莊園看日落,更美更美。下關(guān)風撩出她的千姿百態(tài),可用上了強大的美顏,也擦不掉她眼角的魚尾紋。已經(jīng)活成大媽了,她卻還在假裝青春沒有走?,F(xiàn)在,她恨不得見人就加人家的微信。大到賣菜的大媽,小到三年級的學(xué)生,能加的都加上。人多贊才多。從贊中她找到新的生命意義。她喜歡數(shù)贊,如果贊的數(shù)量創(chuàng)出新高度,那就證明人生也站上了新高度。贊,不僅代表了對她的認可,還代表了那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小緒。發(fā)一個朋友圈的最高境界就是成為一塊石頭,丟進別人的心湖里面,濺起浪花,讓所有人都看見她這只從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

楊小石小時候曾說過有一天我會很有錢,當時,我嘴上說著他是傻孩子,心里其實還是藏著小期待,好日子誰不想啊。可這錢真從天而降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并沒有變得更美好。

馬大寶

我喜歡聽楊小石吹口琴。他那支口琴老舊了,可聲音依然年輕有活力。琴聲會讓人安靜下來,沉到音樂里,然后再像一片羽毛輕輕飄起。我說,舅,你教我吹口琴吧。楊小石說,好。第二天,他就買了一支新口琴給我。我喜歡這支口琴,閃著光,像一個寶貝。我說,舅,我的這支口琴比你的那支好。楊小石笑笑說,我這支口琴也是個寶貝。

我和楊小石分工合作。我管上課,他管買菜做飯送飯還有接我放學(xué)。買菜做飯他沒有問題,接我放學(xué)讓他有些為難。下午放學(xué)時,我果然沒在家長群里看見他,他站得遠遠的,像個怯懦的學(xué)生。我飛奔過去,遠遠地就喊一聲舅。舅,我在這里。舅,我們回家吧。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我們穿過人流,我們走過大街小巷。第二天,我的小伙伴都跑來問我那個武大郎是誰,我給他們一個大白眼,那是我舅,聽好了,以后誰敢小看他,誰就是我馬大寶的宿敵!

我們在醫(yī)院一起吃晚飯。我媽躺在病床上的主要癥狀就是焦躁不安,吃幾嘴飯就要數(shù)落我爸幾句,好像我爸是她的下飯菜。這個死鬼,錢賺不著幾個。這個死鬼,一定養(yǎng)小三了。這個死鬼,死在外面好了。

晚上做完作業(yè),楊小石教我吹琴。他不怕我出錯,不厭其煩地給我做示范。等我終于吹出一段音樂來,他比我還開心。我們家沒有客房??蛷d的角落塞著一張高低床,晚上我睡高床,他睡低床。睡前,他給我講故事,講蒼山講洱海講喜洲粑粑,講他的口琴,講他做繪畫學(xué)徒的生涯。白族民居白墻青瓦,一面白墻上的彩繪精美與否,直接關(guān)乎這幢樓房的生與死。楊小石畫畫費工,手腳架要搭得高,顏料要用得好,畫一會就要爬下來走遠看看。但他自有絕活,經(jīng)他點染,一套白族民居就會獲得額外的生命力,能將主人的品性氣質(zhì)都抬高幾分。所以,他手上不缺活,一年四季忙通頭。我問他,下雞邑洱海邊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你為什么不搬?他說,搬了,我們就都沒有老家了。這不僅是我們的老家,也是你們的老家,以后還是你孩子們的老家。我的孩子們的老家!我舅真可愛啊,想那么遠,聽得我笑出了聲。

我媽整天抱怨說房子小得像螞蟻窩,客廳擠得像超市倉庫,可此時此刻,當月光灑在床前,我卻發(fā)現(xiàn)這超市倉庫并非那么擁擠不堪。我說,舅,明天給我做喜洲粑粑吃吧?他說,好啊。我才閉上眼,喜洲粑粑的味道就涌到鼻尖涌到心里,嗯,那是外婆的味道。

我爸風塵仆仆地回來,一頭撲進醫(yī)院,對我媽噓寒問暖。我突然厭倦了他的表情,浮著的一層焦急很快散去,藏著的那些放松就露出來了。他沒有白奔波,我媽也沒有白躺在病床上。楊小石還傻傻地對我爸說,姐夫,你先回家休息下吧,這里有我呢。

我決定請楊小石吃頓大的。我隱隱覺得,這將是我和他在成都的散伙飯。楊小石說,要請也輪不到你請。我說,你是我舅,又是我?guī)煾?,孝敬師傅是徒兒的本分。再說了,我的壓歲錢搞定一頓火鍋還不是小菜一碟。

臨江門洞子老火鍋,我點了一桌子菜。我對楊小石說,盡量吃,吃不完我們可以打包,不會浪費的。他要了一杯酒,砸了一口,說和小甄酒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勁頭。我就知道他記掛著這些,也許等一會吃烤餅的時候,他還會說一句,和我做的喜洲粑粑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口感。楊小石讓我想起艾青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媽不屑這種情感,說,下雞邑的人就是家鄉(xiāng)寶,生出來就是一枚臭釘子,往那一釘就是一輩子。

舅,如果你知道了,如何在冬天的洱海邊吹一支曲子,你一定要告訴我啊。

舅,要是我告訴你,我媽根本沒有出車禍,我爸也根本沒有在青海,你信不信?

楊小石

我坐在飛機上,手里拿著兩支口琴。新的是德國和萊十孔藍調(diào),三千多,馬大寶送的。我在他面前提過一次這種口琴,那留戀就被他記住了。舊的這支已經(jīng)老了,可它的第一任主人在我腦海里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馬大寶提醒我的那些細節(jié)我一一想起了。醫(yī)院是私人醫(yī)院,沒有公立醫(yī)院的人潮洶涌,只要打點好,醫(yī)生就能按腳本給出他們想要的臺詞。車禍有肇事者,但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過面。沒有露面也可以理解,怕家屬情緒激動給他顏色看。可問題是,交警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們都去度假了?到成都的第一天晚上,我的電話被大寶借去,說要百度一道數(shù)學(xué)題。馬大寶按照指示幫我換了一張新的電話卡,并把微信里幾個重要人物統(tǒng)統(tǒng)拉黑。于是,這七八天的時間里,我就成了蒙在鼓里的人。我的電話照常在用,只是我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換了。我姐夫馬志強應(yīng)該是和我同時出發(fā)的,我飛往成都看楊小草,他奔向大理簽租房合同。他們演技在行,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我是不辭而別的,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楊小草。我知道她的委屈,她的眼淚。我媽活著的時候,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的意見完全被無視。我媽死了,她看到了機會。我就一個人,只需要圖謀好自己的這一生就夠了,而一個人的一生,需要的東西并不多。不像她,她的一生是別人眼中的一生。所以,她所做的這一切不僅是她的私心,也有對我的好意。我一個孤家寡人漂在洱海邊,被周邊林立的客棧酒吧包圍,一樣讓她感覺到了做姐姐的責任。她騙我,也是對我好。

下飛機的時候,我收到了楊小草的短信:楊小石,你要怪就怪姐吧,不怨你姐夫。你仔細算算這筆賬,姐沒有對不起你,我們沒有做虧本的買賣。

把買賣放進十五年的光陰,各人有各人的賬本。

這洱海的濤聲在游客聽來是世間的音樂,在楊小草的耳里是聒噪,在我媽的耳里是我爸的呼嚕,難聽是難聽,可聽慣了,就是一輩子離不開的藥。在我耳里,它又是歡喜,是眼淚,是母親的呢喃,是動物世界,是鳥語花香,是世間百態(tài)。

我想告訴楊小草,我媽和我從來都沒有把她忘記。我媽賣喜洲粑粑賺的錢都在存折上,留著給馬大寶讀大學(xué)用。我媽車禍的賠償款,馬上也要下來了,雖然不夠買一套房子,但畢竟也是她用生命換來留給楊小草的。我也從來沒有把她忘記,嫁出去的女兒不是潑出去的水。環(huán)海西路帶來驚喜,但誰說改變生活就只能把房子租出去換一大包雪花銀?為什么就不能自己來玩?zhèn)€大的呢?我要重新裝修老宅。老宅客棧,白族民居。誰說千篇一律的玻璃房才是標桿?誰說每一座客棧都要依著楊麗萍的太陽宮的模樣畫瓢才算個性才算品味才算檔次?螺螄殼砌成的泥巴墻圍出的三坊一照壁才是蒼洱大地的傳說。我、楊小草還有馬大寶完全可以和天下游客一起,站在洱海邊,看山,看云,聽風,聽海。

楊燦林

我在黎明時看見它,它轟轟而來,大地都在震顫。當它在楊小石家門口停下的時候,我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張開雙臂擋在挖土機的前面,這情景讓我想起小七的老婆。我們一樣害怕破碎。馬志強過來拉我,林叔,你這是干什么?我說,楊小石呢?他說,楊小石都答應(yīng)了。我就喊,楊小石,楊小石,沒有人答應(yīng)。楊小石一定還在成都。楊小石不會答應(yīng)讓他們這么干的,這期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我被人強行架開。挖土機果然強大,三下五除二,老宅就倒下了大半,白灰騰起,我的眼里就只是迷蒙一片了。

一輩子住在下雞邑海邊,我并不覺得有什么遺憾。人都是上天撒下的種子,在那里生根那里發(fā)芽那里結(jié)果那里凋謝,上天都自有安排。我遺憾的種子是從楊大海喝下第一杯酒開始種下的。我不能離開下雞邑,走了,這些遺憾就永遠扎根在那里。我害怕它有一天長成一棵蒼天大樹,要我抬頭仰望,然后深感自卑。我答應(yīng)過楊小石,一起把喜洲粑粑的攤子再擺出去。喜洲之外的正宗喜洲粑粑,走過路過不能錯過。我答應(yīng)過楊小石,等他的老宅客棧開起,我去做他的廚子。白族八大碗,從來就是我的一手好戲。楊小石問過我為什么不走,我告訴他,環(huán)海西路一開,各路神仙紛至沓來,有這么大的舞臺在,何必要去別處演一出好戲。

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楊小石,他不是去照顧楊小草了嗎,楊小草出車禍,他丈夫怎么可能還會在這里帶著人拆房子。我給楊小草打電話。她讓我少管閑事。她說,林叔,你欠我們家的你一輩子都還不完!她終于亮出了手上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我無地自容。

楊小石家的老宅很快夷為平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許也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去找我的三鳳,去開始我新的生活。我站在廢墟上,最后一次凝望黃昏的巨大幕布讓洱海變得昏暗不清。楊小石瘦小的身子就在這個時候走進黃昏,一步一搖,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的樣子。等他走到我的身邊,我看見了他滿臉的淚水。

在我的小屋,我們喝了一壺小甄酒。冬天的大理,這個東西比一爐炭火還要暖和。楊小石說他想獨自去海邊走走。我不放心,偷偷跟著。他又繞到了老宅,在廢墟之上站了一會后,坐下,吹了一支曲子。這支曲子我聽過,是他自己編的。那是一年秋天,楊小石家屋檐下掛著一串一串火紅的辣椒,天井里曬滿了黃燦燦的玉米,李月瓊在編著一頂草帽,楊小石就坐在屋檐下吹奏這支曲子。琴聲如水,把整個院落浸泡得透明而光亮,金黃的稻草正不慌不忙地在李月瓊手里的舞蹈。

楊小石走向洱海,我緊緊跟著,時刻準備沖上去。楊小石被水淹過后,就不會游泳了。雖然一把年紀了,但我對自己的水性很自信。一年四季我都下水,冬天游泳更暢快,上了岸,就等于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冬天的下關(guān)風是一條瘋狗,見誰咬誰,洱海被它咬得嗷嗷大叫。楊小石站在岸邊,掏出一個閃著光的東西,緊緊握在手中。突然,他張開雙臂,扯開喉嚨長嘯一聲。奇妙的一幕發(fā)生了,這聲長嘯居然沖破夜色和這憤怒的濤聲琴瑟和鳴了。原來,在冬天下關(guān)風發(fā)瘋的時候,口琴和洱海濤聲應(yīng)和的方式不是吹奏??谇俨粦?yīng)該放在嘴邊,而是應(yīng)該被緊緊攥在手里,變成指揮棒,變成匕首,變成劍,為楊小石的長嘯開道,為他的長嘯助威,為他的長嘯舞出刀光和劍影……

編輯手記:

小說通過人物的多角度敘述,將故事串聯(lián)起來。生活在下雞邑的楊大海和李月瓊在貧困的生活中努力,堅強,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他們的女兒楊小草在經(jīng)歷了家庭的變故之后出外打工,一直夢想著能改變命運。他們的兒子楊小石在經(jīng)歷了海難以及父母接連亡故之后,慢慢成長起來,最后成為家的守護者。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下雞邑從曾經(jīng)那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村莊一躍成為旅游勝地,老房子和老居民也在這個過程中能獲得新的機遇和改變,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家園和故土的守護也成為一個新的難題。姐姐楊小草給弟弟楊小石設(shè)了一個騙局,終于拆掉了海邊的舊房獲得了金錢,卻也使得弟弟失去了一直守護的家。小說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寫了其中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以此將小說的矛盾沖突呈現(xiàn)出來,其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悲哀也都有自己的不幸,他們都不是惡人,只是在生存面前選擇了不同的路。但小說最讓人動容的是在困難的時候人們表現(xiàn)出的善良與美好:楊大海的樂于助人,楊燦林因為內(nèi)疚一直以來的默默付出,馬小寶對舅舅的真心……這些都是小說溫暖的底色。

又到了一年的歲末,感謝一直以來支持小說平臺的讀者和作者,也愿在新的一年能刊發(fā)更多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貼近生活本質(zhì)、謳歌生命本真的小說,更期待在來年能遇見更多的讀者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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