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
發(fā)熱的大腦與剎不住車的價碼兒
說京城山核桃市場的風云突變,只是對這種表象而言,其實,就玩核桃的主體來說,早在這之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分化。比如盧曉榮這樣的玩主,在嫁接山核桃大舉進攻市場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趨勢,暫時隱身而退了。
有人說核桃市場的崩盤是在2011年前后,這大概是就市場的走勢發(fā)生變化而言。實際上,所謂崩盤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不是突然一聲霹雷,房倒屋塌的泥石流。
這一過程,可能讓那些駕車開到高速路的人意識不到,因為他們頭腦正發(fā)熱呢。但稍微有點理智的人,就會想到嫁接的山核桃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錢?一旦嫁接核桃占領(lǐng)市場,會出現(xiàn)怎樣可怕的局面?
記得2013年,我以北京文化學者的身份作為嘉賓,參加北京電視臺做的關(guān)于文玩核桃的節(jié)目。同場嘉賓還有兩位賣核桃的商人和一位山核桃的玩主。在談到文玩核桃價值和升值空間的時候,我曾說,嫁接核桃會讓市場發(fā)生大地震,讓現(xiàn)在價位居高不下的山核桃一落千丈,由于前期山核桃的價位被炒得已經(jīng)失去了理性,嫁接山核桃的出現(xiàn),會對這種離譜的價位產(chǎn)生報復(fù)。這種報復(fù)也許是人們難以想象的。
其實我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但當場遭到兩位核桃商的反擊。他們認為我不了解市場行情,也不懂山核桃的價值。其中一位核桃商說,嫁接核桃同樣有不可逾越的價值,比如在一棵樹上要選兩個完全一樣的核桃是很難的等等。出于他們的商業(yè)目的,這兩位還在電視上忽悠人們花高價去買核桃呢。雖然當時“山核桃熱”已經(jīng)降溫,但我的觀點仍屬于“皆醉”時的“獨醒”,人們不會去理會的。
市場是無情的,到2014年的秋天,我在電視節(jié)目里的話還記憶猶新,事實就驗證了我的預(yù)言,嫁接核桃給市場帶來的災(zāi)難凸顯出來了,青皮核桃從頭年的一對1000元,狂跌到400到500元。一對45毫米左右的四座樓“獅子頭”,頭年2萬元左右,從秋天起一路下滑,到這年的年根兒,2000塊錢能出手,就念阿彌陀佛了。
最要命的是玩核桃的北京人不買核桃了,這種觀望態(tài)度,讓賣核桃的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已經(jīng)駛上價格高速路的核桃商們,要想急剎車也難,即便到了一天賣不出去一對核桃的地步,他們?nèi)孕拇鎯e幸,并沒意識到寒冷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
據(jù)一位山核桃的玩主告訴我,當年的夏天,還有人投資百萬,在平谷承包山地種核桃。沒轍,人的大腦熱起來,真想揪著頭發(fā)上天,誰也攔不住。
核桃市場的風云突變
進入2015年,京城的山核桃市場,真可以用風云突變來形容了,青皮核桃原來1000元,現(xiàn)在200塊錢都無人問津了。頭年,40厘米的四座樓“獅子頭”已經(jīng)從2000塊錢跌到1000塊錢都沒人要了。
讓那些核桃商心寒的是,以前像“獅子頭”“虎頭”“官帽”這樣超過40毫米的名核桃,都是裝在特制的錦盒里賣的,有的時候還要配個底托。這會兒,這些品種優(yōu)良的山核桃,已經(jīng)是用麻袋裝著往外賣了。因為嫁接的山核桃產(chǎn)量實在是太高了。
這年的秋后,我在逛京城一家賣古董的店鋪時,看到門口放著兩個裝糖炒栗子的大笸籮,在賣山核桃。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笸籮里的核桃,都是“獅子頭”呀!雖然個頭兒大小不一,品相也是高低不等,但畢竟是當年的“四大名旦”呀!
“多少錢一對?”我問店主。
“100塊錢一對,您隨便挑?!钡曛髡f。
這句話太讓我感到寒心了。估計當年牛氣十足的核桃商要是聽見,真得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
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我在店主的笸籮里挑了一對40多毫米的“獅子頭”。不忍心再討價還價,我掏出一張100元面值的票子,給了店主。
“再挑一對吧,算我送您的?!钡曛鹘舆^錢,大大方方地說。
我看了看他屋里墻角堆著的麻袋,明白他有多少貨砸在手里了。當然,我不會再白要他的核桃。
買的那對“獅子頭”,我讓一位玩核桃的主兒看了看。朋友說:“10年前,這對核桃得值兩萬元?!?/p>
從兩萬元跌到100元,價碼的變化簡直如同坐“過山車”。
到2016年,京城的核桃市場簡直可以用“慘淡”來概括,而山核桃也可以用“臭街”來形容,價格一跌再跌。用一個核桃商的話說:“跌得已經(jīng)快到谷底了。”
像當年山核桃的價兒往上狂漲誰也攔不住一樣,這會兒,核桃的價兒一路狂跌,也沒人能收住它的韁繩。50毫米的四座樓“獅子頭”,500塊錢,愣沒人要。48毫米的三棱“獅子頭”,才賣400元,核桃商哭的心都有了。
以往“白露”前后,市場上人頭攢動賭青皮的場面,已經(jīng)看不到了,一對青皮核桃50塊錢都沒人要,賭它還有意義嗎?
要命的是市場買高不買低的定律,讓玩核桃的人持幣觀望,死活不再往里砸錢。而一般的市民,您亮出的是“白菜價”,他們也不認。
“現(xiàn)在的山核桃市場,可以說沒有買賣了?!币晃缓颂疑虈@息道。
倒霉的是前幾年大量投資,又大量屯貨的那些商販,當然還有那些租地或包地種山核桃的投資者。前兩年,在山核桃價位高的時候,他們做著發(fā)財夢,誰知核桃還沒長成,就遇到市場的突變,結(jié)的果不是論個兒賣,而是論斤稱了。饒是這樣,還沒有核桃商愿意收。
看媒體報道,京城小有名氣的核桃商陳佩霞,手里有一對從宮里出來的核桃,堪稱鎮(zhèn)店之寶。她說,當年有人出90萬元,都沒舍得賣,現(xiàn)在一落千丈,去掉一個零,9萬都沒人要了。她投資400萬元,在北京密云包地種的“獅子頭”,現(xiàn)在又賠本賺吆喝了。
前幾年,跟風種嫁接山核桃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吃“后悔藥”了。河北邢臺的漿水鎮(zhèn)緊鄰太行山,過去是野生山核桃的產(chǎn)地,但原生態(tài)的樹種非常稀少了,當?shù)剞r(nóng)民開始種嫁接山核桃樹。
有個村種了一萬多棵,看到山核桃市場的火爆,本想能靠山核桃樹發(fā)財致富。誰知道市場突變,2016年秋天,他們種出的山核桃堆積如山,卻找不到買家。這東西又不能吃,結(jié)果農(nóng)民賠得一塌糊涂。endprint
沒轍,村里的書記果斷決定,來年所有山核桃樹刨掉,改種能吃的核桃樹。山核桃市場的災(zāi)難已經(jīng)影響到樹農(nóng)的吃飯問題。
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京城“核桃熱”的這種結(jié)局,讓人想起當年的“君子蘭熱”“集郵熱”“紅龍魚熱”“鸚鵡熱”等風潮。這種“熱”也會像干柴烈火一樣,燃得急滅得快。
2015年以后,山核桃市場的價格一落千丈,到2017年好像還沒跌到谷底,價格依然還在持續(xù)走低。賣山核桃的說,再跌,跟吃的核桃就沒區(qū)別了。
可以想象得到,在這種市場風云變幻中,有多少人會望著成堆的山核桃出不了手,仰天長嘆;有多少人會因山核桃砸在手里而債臺高筑;又有多少人會被膨脹的價格破滅而傾家蕩產(chǎn)。
這一切怪誰呢?
另辟蹊徑玩核雕
您也許會問,在核桃市場的風云變幻中,那位“核桃盧”在干什么呢?他可是最早介入核桃市場的人,沒卷入到這場風暴里嗎?
以我對他性格的了解,他的沉穩(wěn)和理智會告訴他,暴風雨來臨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
記得2007年,核桃市場的價格暴漲的時候,我見到他,開玩笑說:“你不借機玩一把,一個核桃能賺幾千塊錢,你弄它幾百對可就發(fā)大了?!?/p>
他對我笑道:“我的胃口小,飯量有限,吃多了怕?lián)沃??!?/p>
那時,他已經(jīng)看到價格暴漲的危險性,當本來100塊錢的東西炒到了1000塊錢,甚至2000塊錢,那不是在玩山核桃,是在玩命。
他在自己的微博里一連寫了幾篇文章,分析山核桃市場這種失去理智價格的可怕,提醒玩核桃的人,不要茫然掉進這種人為炒作的“陷阱”里。
“這種風險損失太大了,也許幾年緩不過來?!彼谧约旱奈⒉├飳懙?。
可惜,當時玩核桃的人大腦都在發(fā)燒,這種警世的冷水盡管兜頭澆在腦袋上,也無濟于事。
那一段時間,“核桃盧”有些低沉,這種沉默是自己給自己扎針。他強迫自己不能忘乎所以,卷入這場風暴之中。為此,他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shù),在核桃市場最火爆的時候,他獨辟蹊徑,玩起了核雕。
其實,核雕工藝在中國有上千年的歷史,奇巧的工匠在小小的核兒上施展才藝,用刻刀雕琢出各種造型,使平淡的小核兒搖身一變,成為精美的藝術(shù)品。
盧曉榮玩的就是這個,即在核桃、橄欖核和其他核兒上,雕出各種不同的造型來。
盧曉榮告訴我,他玩核雕也不是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是有準備的。之前,他的家人就已經(jīng)把那些不成對兒或淘汰的核桃,鋸成片狀,在上面刻畫,制作成各種小工藝品了。
再早,他還研究過故宮收藏的乾隆玩的核桃,發(fā)現(xiàn)那些核桃并不是“素”的山核桃,而是經(jīng)過雕琢過的。所以,他敏感地認為,今后人們玩山核桃會以玩雕過的為尊。換句話說,以后,人們玩山核桃將不以個頭大為好,而以山核桃有沒有雕飾,核桃上的玩意兒是誰雕的為佳。
行!盧曉榮又在別人還沉浸在“核桃熱”的余溫里,掰不開鑷子的時候,獨具慧眼,把山核桃的玩法引入到一個新的境界。
當然,他不是預(yù)言家,而是具體的實踐者。從2007年,他就開始試手雕山核桃了,到2010年的時候,成品已經(jīng)面世。
當時,他曾送給我一個“核舟記”。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里學過的一篇古文,作者是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了,但文章寫得非常生動,講的是明代有個叫王叔遠的奇巧工匠,在“徑寸之木”上,雕的蘇東坡和佛印、魯直兩位朋友乘船游赤壁的畫面。
盧曉榮雕的“核舟記”就是照著文章所呈現(xiàn)的畫面來雕刻的。這是一枚橄欖核,上面除了蘇東坡及兩個朋友之外,還有兩個劃船的,一共5個人,他們或閱手卷,或站在船頭搖櫓,動作和臉上的神態(tài)栩栩如生,船有8個窗戶,還能開合,真是巧奪天工。
最初,我以為是盧曉榮從別人手里買來,送給我的,后來他才告訴我,是他自己雕的。想不到他還有這手藝,實在讓我刮目相看。
盧曉榮告訴我,他的核雕作為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已經(jīng)申報成功,他作為傳承人,將在這個領(lǐng)域好好兒地玩一把,爭取成為國家級的。
“核桃熱”后的冷思索
2017年的8月,我又見到了盧曉榮。聊起這些年山核桃市場的大起大落,他對我說:“雖然核桃市場的風云尚未塵埃落定,但已到了人們冷靜下來反思的時候了?!?/p>
經(jīng)歷過核桃市場價格“過山車”式的起落,任何一個身在其中的人恐怕都有一定的傷耗。盡管盧曉榮在暴風雨來臨之際,華麗轉(zhuǎn)身,但他也多有感觸。
從他臉上的表情看,面對核桃市場的殘局,他沒有笑傲江湖的自得,反倒有些許痛定思痛的感傷。
“我打算再出一本書。”他對我說。
“什么?你又要出書!”
“是的,我要把這些年核桃市場的起伏和變化寫出來,也要把我這些年對玩核桃的思考寫出來?!彼袂榈ǖ貙ξ艺f。
我想,這是他深思熟慮后作出的決定吧。的確,每個卷入到“核桃熱”的人,都應(yīng)該冷靜下來,反思一下,也許這樣才能以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下一個什么“熱”,不至于“燙”著自己。
暴風雨過后,一切又都歸于安寧。小小的山核桃,從最初的少數(shù)人玩,到后來的大眾玩;從最初的幾百元,最后炒到動輒上千元、上萬元,甚至達到了幾十萬、上百萬元。京城的山核桃市場真是經(jīng)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洗禮。
人們折騰半天,終于明白山核桃不過就是核桃而已,再怎么玩,您就是把它捧上天,它也不過就是個核桃!
說了歸齊,還是那句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人們終于明白,把山核桃捧上天的是那些商人,而不是玩家。
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山核桃怎么玩?又回到了原點。那些山核桃的玩家,該怎么玩,還怎么玩,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以一種平常心來玩這掌上之物的。盧曉榮就是一個典型。
清朝乾隆年間,有個文化人叫石成金,著有《傳家寶》一書,其中有一段發(fā)人深省的話:“今人說快意話,做快意事,都用盡心機,做到十分盡情,一些不留余地,一毫不肯讓人,方才燥脾(心理滿足、過癮的意思),方才如意。昔人云,話不可說盡,事不可做盡,莫扯滿篷風,常留轉(zhuǎn)身地,弓太滿則折,月太滿則虧,可悟也?!?/p>
我覺得玩核桃的盧曉榮,之所以在大風大浪面前,能穩(wěn)坐釣魚船,其在做人做事上就有“話不可說盡,事不可做盡”“常留轉(zhuǎn)身地”的處世哲學,所以他玩山核桃才那么游刃有余,那么淡定從容。
(編輯·宋冰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