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軍
大巴山脈位于中國西部,是四川、陜西、湖北三省交界地區(qū)山地的總稱,由米倉山、大神農(nóng)架、峨城山、荊山等組成,東西綿延560公里,故稱千里巴山,簡稱巴山。
從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開始,中國石油數(shù)十支鉆井隊便在大巴山崇山峻嶺中尋油找氣,發(fā)現(xiàn)了大天池、麻柳場、麥子山、寨溝灣等氣田,也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嶺中,留下了許多溫暖有趣的故事……
子彈破窗而入
深秋時節(jié),大巴山的夜晚,沉靜而美麗。
一輪圓月,停歇在觀音山與峨崆山之間的埡口上,打望著山坳里的那片野棗樹林,和棗林深處那一片璀璨的燈火。
鉆井隊長解弋看完“月溪2井”的井漏分析報告,鐵皮房墻壁上的掛鐘指向10點55分。他打了個呵欠,摸了摸旁邊椅子上安睡的“卡瓦”(一只性格溫順的白貓),卡瓦睡得正酣,身上溫暖而柔軟。
解弋剛將一塊毛巾搭在卡瓦身上,就聽到窗外傳來幾聲狗叫。
一聽那深沉厚重含著沙粒般的叫聲,就知道是“白頭翁”的叫聲,聲音似乎來自窗外那片野棗樹林。
“白頭翁”是鉆井隊養(yǎng)的一只狗,體形中等,腿長嘴尖,頭腦靈活但性格急躁,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大巴山土狗。
“這么晚了還在巡查?”解弋看看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嗚嗚的聲音從窗縫間滲進來——又起風(fēng)了!
自從一個月前,井場對面的“棗林灣溶洞旅游風(fēng)景區(qū)”開業(yè)后,許多進山的游客竟把鉆井隊當(dāng)成了山里的一處景點,夜里常有游客結(jié)伴而來,看“群山里閃亮的‘星星樹”,有的游客甚至在井場邊的山坡或棗樹林里搭起帳篷,燃上篝火,一邊喝啤酒,一邊欣賞石油人夜間勞作。
一個月前,鉆井隊會同景區(qū)管理單位,在景區(qū)張貼告示:嚴(yán)禁游客到鉆井作業(yè)現(xiàn)場及周邊逗留參觀。同時井隊也組織了巡邏隊,每天夜里對井場周邊約200米范圍內(nèi)的林地進行巡邏,勸導(dǎo)闖入的游客遠(yuǎn)離井隊作業(yè)區(qū)。
巡邏時間一般在晚上8點至10點,由一名副隊長帶上幾名鉆工,牽著鼻子靈敏、脾氣太不好的“白頭翁”,繞著井場一圈一圈地巡邏。
解弋披上工衣,拿上手電筒,準(zhǔn)備出門去看看。
正在這時,一直在椅子上酣睡的“卡瓦”像是受到了噩夢的驚嚇,突然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像一團白色的光,朝解弋身上飛撲過來。
解弋本能地一個閃躲,就在他閃躲的瞬間,窗外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同時,鐵皮活動房窗戶上的玻璃“咔嚓”一聲碎裂。
一團像是砂粒一樣的東西,“嘩”地飛射在對面的墻壁上。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解弋目瞪口呆。他呆立著,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或許是受到驚嚇,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身子也微微發(fā)抖。
“怎么回事?”解弋頭腦有些恍惚。
窗戶上的雙層藍(lán)色玻璃,已增添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破洞,洞口呈橢圓形,極不規(guī)則,像是被牙齒尖利的老鼠啃過。
窗前的桌面上,落了許多玻璃殘渣,臺燈的光亮照在玻璃殘渣上,像是一顆顆亮晶晶的鉆石。
玻璃窗黑糊糊的橢圓形洞里吹進來的秋末的夜風(fēng),帶著濃濃的寒意。
解弋盯著那個破洞,打了一個寒顫……
方家鎮(zhèn)派出所所長劉三根接到解弋打來的電話時,他剛剛上床。
“啥?有人朝你窗戶開了一槍!”劉三根翻身坐起。
半夜接到后山里的石油隊打來的電話,本來就讓他有些緊張。而隊長解弋講的事情,讓他的心臟差點從胸腔里跳出來。
警車載著劉三根,朝棗林灣的鉆井隊急馳而去。
劉三根除了是方家鎮(zhèn)派出所所長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特殊的身份——方家鎮(zhèn)鎮(zhèn)政府與石油隊的工作聯(lián)絡(luò)人。其實主要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處理地方與石油隊的關(guān)系。
解弋率領(lǐng)的這支西南石油公司的金牌鉆井隊,從去年10月間開進方家鎮(zhèn)棗林灣村以來,他可沒少跑鉆井隊。
在井隊進山的頭兩個月里,劉三根吃住在鉆井隊,幫助協(xié)調(diào)鉆井隊生產(chǎn)生活用水問題、井隊料場土地問題、井場公路拓寬問題……
因為方家鎮(zhèn)鎮(zhèn)長曾敬一有明確指示:全力支持石油鉆井隊在棗林灣村的鉆井作業(yè),讓他們從棗林灣鉆出“福氣”(天然氣)。
作為一鎮(zhèn)之長的曾敬一心里非常清楚,這個位于棗林灣的“月溪2井”,不是一口普通的井位,而是西南石油公司一口重要的天然氣開采井。設(shè)計井深達5700多米,在大巴山區(qū)眾多的氣井中,這是一口極富開采價值的“甜點井”。
半年前,西南石油公司在相距35公里的馬家窯鉆完“月溪1井”,井口測試日產(chǎn)能達到6000余立方米。經(jīng)過含氣帶分析和測試產(chǎn)層分布,西南石油公司決定在月溪峽地質(zhì)構(gòu)造帶再鉆探一口“月溪2井”。公司承諾,該井所生產(chǎn)的天然氣,全部用于支持當(dāng)?shù)亟?jīng)濟發(fā)展和百姓“煤改氣”需求。
早在一年前,也就是西南石油公司關(guān)于“月溪2井”的鉆探初步方案出來前,曾敬一就通過石油公司的一個老戰(zhàn)友,得知該公司將鉆探“月溪2井”的消息。
之前的井位并沒有確定在方家鎮(zhèn)境內(nèi),而是在距方家鎮(zhèn)約5公里的太平鎮(zhèn)境內(nèi)。
曾敬一得到消息,趕緊向縣里作了匯報,希望縣政府出面與西南石油公司協(xié)調(diào),將“月溪2井”井位,定在方家鎮(zhèn)所在的棗林灣村。
曾敬一之所以要極力爭取“月溪2井”落戶方家鎮(zhèn),除了可促進當(dāng)?shù)匕傩铡懊焊臍狻?,享受清潔能源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
用曾鎮(zhèn)長的話說,叫做“借雞下蛋”。
光三的發(fā)現(xiàn)
兩年前,方家鎮(zhèn)棗林灣村,一個名叫“光三”的村民進山打柴,遇暴風(fēng)雨,鉆進路邊的一片芭蕉林躲雨。
剛一鉆進去,就看到芭蕉林里有兩團藍(lán)玻璃樣的光,光三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對面竟站著一只體形高大的“豺狗”(狼的一種)。
光三尖叫著,丟下背上的柴火就往外跑,但還是被豺狗給趕上了,一嘴咬住他的左腿。光三痛得不行,他想這下完了,情急之下他倒在地上裝死。endprint
他聽人說,被豺狗咬住,一定要裝死。
果然,豺狗見光三癱軟在地,一動不動,以為他真的死了,就松了口,在他渾身上下嗅了一陣,然后咬住他的衣服,朝芭蕉林深處拖,拖過那片芭蕉林,又拖過一小片松林,再拖進一片茂密的草叢,鉆進一個洞子,用幾片像是芭蕉葉的東西蓋在他身上。光三暗自著急,以為豺狗就要對他下口。
洞外突地響起一個炸雷,豺狗一驚之下,又把光三往洞子的深處拖了拖,在他身上嗅了嗅,急匆匆朝洞外跑去。
光三想,大概是去叫伙伴們一起享用吧。
等豺狗走出洞口,光三慢慢站起身來。洞口突地又是一道閃電,強光之下,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置身于一個巨型的溶巖洞穴。雖然只是亮光一閃,但光三還是發(fā)現(xiàn),這個巨型溶洞四周,分布著七彩斑斕的鐘乳石。似乎在自己的正前方,還有一方水潭。仔細(xì)一聽,果然聽到水流聲。光三溜出洞穴,冒雨跑下山,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村委會。
村委會組織人進山查看。當(dāng)火把照亮溶洞,所有人都呆了!
溶洞大得足以裝下整個棗林灣村里的村民。洞穴里“生長”著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一條暗河從溶洞的深處流出來,在洞穴中央形成一個小潭。
穿過一個狹窄的通道,在里面竟然還連著另一個洞穴。里面的洞穴雖然沒有外面的大,但那里面的鐘乳石有黃或紅的色彩,而且比外面洞穴還多。
方家鎮(zhèn)的夢
方家鎮(zhèn)政府得到消息,立即派人進山考查,很快作出決定:要將這一隱藏在深山里的天然溶洞寶藏開發(fā)出來,打造旅游景點,吸引游客參觀,帶動鎮(zhèn)上的經(jīng)濟發(fā)展。
方家鎮(zhèn)制定的開發(fā)方案異常宏偉,除建設(shè)“棗林灣溶洞旅游風(fēng)景區(qū)”外,還要修建集餐飲、住宿、休閑、農(nóng)產(chǎn)品開發(fā)為一體的鄉(xiāng)村旅游商業(yè)綜合體。
但首要的是,必須要從山下修建一條長約25公里的盤山公路。
溶洞所在地方家鎮(zhèn)棗林灣村多石少土,山勢雄奇,從溶洞到山下最近的縣級公路干線,直線距離僅5公里,但上下高差達到800米,若要連通內(nèi)外,得修建一條盤山公路。這筆修路費用對貧困縣巴宣縣而言,是一筆不可能的開支。
方家鎮(zhèn)擬定的溶洞旅游綜合開發(fā)方案就此擱置,一擱就是兩年。
直到曾敬一偶然得知西南石油公司要在這一帶鉆探“月溪2井”的消息,他才突然覺得,這是實現(xiàn)開發(fā)棗林灣村溶洞旅游項目的天賜良機。
曾敬一清楚,只要把石油公司的鉆井隊引進棗林灣村,他們的大型鉆井裝備要上山,必須得修一條由山外通向棗林灣村的盤山公路。
只要有了路,棗林灣村溶洞旅游項目就好辦了。
曾敬一去縣里作了匯報,得到了縣里的支持。然后他火急火燎地趕到B城去,找他那個在西南石油公司工作的戰(zhàn)友。
那個正在西南石油公司總部參加培訓(xùn)的老戰(zhàn)友,帶曾敬一去見了一個名叫“陸總”的人。
陸總五十歲左右,頭發(fā)花白,眼睛不大,但目光特別柔和,說話的聲音低沉有力。
他從巨大的辦公桌后站起身,微笑著,給每人倒了一杯茶。
“來得正是時候,正要研究‘月溪2井的井位問題呢?!彼啬菑垖挻蟮囊巫?,微笑著說,“給你們十分鐘時間。”
或許是愿望太強烈,曾敬一特別緊張,說話有些打結(jié):“我們方家鎮(zhèn),這個……是國家級貧困縣里的貧困鎮(zhèn),這個……真心希望貴公司能將井位定在我們方家鎮(zhèn)棗林灣村……這個……我們舉全鎮(zhèn)之力給你們最好的服務(wù)……”
曾敬一語無倫次,額頭上冒了好多汗。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标懣偪戳丝磯ι系溺?,又看看曾敬一:“你們這個方家鎮(zhèn)是……貧困鎮(zhèn)?”
曾敬一點點頭,“全鎮(zhèn)人均年收入不到5000元?!?/p>
陸總皺了皺眉頭,問:“當(dāng)?shù)赜猩短禺a(chǎn)?”
“太多了?!痹匆恍χ种福凹t沙泥土豆、高山毛茶,還有冰雪桐子和跑山麻羊……麻羊肉味道好,桐子可榨桐油,是造船的必需品,只可惜現(xiàn)在交通不方便,好東西都無法變成錢……”
“守著一座金山吶。”陸總笑了笑,又問,“鎮(zhèn)上有多少人?”
“4年前統(tǒng)計是5.5萬人,現(xiàn)在好多村民都外出務(wù)工,剩下的不到2萬人了。”
陸總輕輕嘆息了一聲,再次看看墻上的鐘,問:“帶相關(guān)材料了嗎?”
曾敬一將一份精心準(zhǔn)備了一周的材料遞給陸總。
陸總收好材料,笑著站起來:“不好意思,馬上有個會?!?/p>
從西南石油公司的大門出來,曾敬一心里沒有底。
一個月之后,當(dāng)老戰(zhàn)友給他打來電話,聽到“老曾,成了”這四個字時,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他知道,這四個字,對方家鎮(zhèn)意味著什么。
“白頭翁”、“鉆頭”和“灰姑娘”
劉三根到達“月溪2井”的井場,已是凌晨一點。
井場上正停著兩大車鉆桿(大概是半夜運上山來的),隊長解弋穿著工衣,站在一輛“五十鈴”卡車頂上,和幾個鉆工在卸鉆桿。
明亮的探照燈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倒映在高低不平的井場上。
大巴山十月的夜晚有些冷,但他們的衣服都濕了。
劉三根不想打擾解弋,將車停在職工食堂旁邊,從開著門的食堂里端出一把椅子坐著,靜靜地等待。
兩大卡車鉆桿,至少要卸一個小時。
他看了一陣,開始打呵欠,他怕自己睡著,又站起來走動。
一只狗在對面黃桷樹的陰影里徘徊,并沖他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
聽聲音,他知道那是“白頭翁”,身長二尺半、黑毛,腿長嘴尖,左耳缺了一小塊,頭頂有一團不規(guī)則的白毛。
劉三根在鉆井隊駐隊兩個多月,他知道“月溪2井”養(yǎng)了三只狗,除了性格兇猛的“白頭翁”之外,還有一只長著黃色毛發(fā)、性格溫順的狗,名叫“鉆頭”。
另外一只狗左后腿有殘疾,但它有一個洋氣的名字——luck(“好運”的意思),它原來不叫“l(fā)uck”而叫“灰姑娘”,“l(fā)uck”是一個來井隊搞測試的老外給起的。endprint
老外名叫漢斯,在一次井口測試時突發(fā)井噴,那時還叫“灰姑娘”的“l(fā)uck”突然沖向井口,一口咬住漢斯的衣服往外拖。在井噴發(fā)生前的幾秒鐘,將漢斯硬生生拉離了井口。但“l(fā)uck”在躍過一廢料堆時,一只后腿被鐵釘扎傷,由于沒及時處理,造成嚴(yán)重感染截去了一小截,留下殘疾。
漢斯送給它一個名字——luck,并留下一筆錢,希望井隊善待它。后來,漢斯多次來中國,都要上山來看望“l(fā)uck”,他和“l(fā)uck”的合影還登上過美國《洛杉磯時報》,被稱為“勇敢的東方犬”。
劉三根和三只狗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每次上山來,警車只要開過井隊對面的小山崖,三只狗便遠(yuǎn)遠(yuǎn)地迎在那里。
才一個多月沒見,“白頭翁”竟然沖自己汪汪。
劉三根有些奇怪。他朝對面的黃桷樹走去,借著鉆塔上昏暗的燈光,他發(fā)現(xiàn)“白頭翁”有些異樣——它的身體輕輕地抖動,頭上那團白毛上有一大塊朱紅。劉三根俯下身子聞了聞,聞到一股腥臭味。
打開手機上的電筒,發(fā)現(xiàn)“白頭翁”頭頂?shù)募t色有些發(fā)黑,摸起來染了紅色的毛有些發(fā)硬,他認(rèn)定那是——血。
是動物血或是人血?劉三根憑眼睛無法確定。
“白頭翁”不是一般的狗,它雖然身形瘦小,但反應(yīng)敏捷,性格兇猛。
劉三根記得有一天中午,一只體形較大的麻皮山羊被豺狗追逐,闖進井場的一間材料房,“白頭翁”汪汪叫著沖進材料房,哪知不到兩分鐘便慘叫著逃了出來,肚子上滴著血——受到驚嚇的山羊,情急之下將它的尖角插進了“白頭翁”的下腹。好在插得并不深,被井隊送進縣里醫(yī)院,肚皮上縫了四針。
劉三根決定對“白頭翁”頭上的血跡取樣,可是身邊連把剪刀都沒有。他想還是等天亮再說吧,反正“白頭翁”也是井隊的狗。
撞了一只羊
凌晨兩點左右,兩大車鉆桿全部卸下,解弋渾身被汗水打濕,他提著手套,神情疲憊地朝棗林邊的鐵皮房走去。
看到劉三根,他愣了愣,似乎這一陣忙活,讓他忘掉了曾經(jīng)打過的報警電話。
“接到電話馬上就趕來了?!眲⑷谒焐喜辶艘桓鶡?。
“哦哦……”解弋抬頭看了看滿天星斗,拍拍腰,道:“走,到我寢室泡杯茶。”
鐵皮房亮著燈,劉三根一走進去,便看到正對房門的玻璃窗上的黑洞。
解弋脫掉工衣,忙著燒水泡茶。
劉三根走向窗戶,查看玻璃窗上的黑洞,不停地用手機拍照,又從背包里掏出白色手套,輕輕地摸洞的邊緣,掏出卷尺測量,低頭在窗前的書桌上、攤開的圖紙上仔細(xì)地尋找,將一些細(xì)小的顆粒放進一個牛皮紙袋里。
回頭又查看對面墻壁上那團密密麻麻的凹痕,用卷尺量窗戶到墻壁的距離,又用指甲掏那些陷在凹痕里的黑色顆粒。
劉三根在勘查現(xiàn)場的時間里,解弋已燒好開水,并用兩只玻璃杯泡好產(chǎn)自大巴山的冰雪紅茶。紅茶在滾燙的開水里化開,玻璃杯慢慢變成晶瑩的琥珀色。
“是一只火銃。”劉三根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熱熱的紅茶,說道。
解弋摸摸額頭,疑惑地看著他。
“一種威力較猛的火銃,用的是一裹20克左右的鐵礦石顆粒,射程在50-80米,有效射程60米左右……”
解弋喝了一口茶。“你意思是,沖我窗戶開槍的,可能是這里的山民?”
“就槍本身而言,可以這么判斷?!眲⑷统鲆桓鶡?,獨自點上。
“這種獵槍因為威力大,我們進行過幾次收繳,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年前,大大小小繳了10多支,堆成一堆,澆上煤油……”
解弋想了想,問道:“村民……干嘛要沖我開槍?”
“是不是村民還很難講?!眲⑷?,“方家鎮(zhèn)方圓40公里的村民,特別是棗林灣村的村民,總體上還算純樸,不過也說不定。”
解弋陷入深思。想了一會兒,道:“沒有理由哇?!?/p>
“想想,是否招惹過附近村民?你個人,或是……你們鉆井隊?”劉三根提醒道,“比如,是否沒有按時足額支付某個村民勞務(wù)費、購買了村民的山芋少給了錢,或者鉆井污水排到了村民的田里……”
“別瞎說了,沒有的事?!苯膺χ?,“我們可是西南石油公司的金牌鉆井隊,在處理地方關(guān)系方面,我們有經(jīng)驗?!?/p>
說罷,解弋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張獎狀。
劉三根拿過一看,獎狀上面寫的是“授予X鉆井隊企地和諧一家親愛心企業(yè)稱號”,頒發(fā)者是:方家鎮(zhèn)黨委。
“是去年春節(jié)前,在鎮(zhèn)上大禮堂頒發(fā)的吧?!眲⑷Φ溃拔乙矃⒓恿四谴晤C獎,替派出所領(lǐng)回個‘社會綜合治安先進集體獎。那天挺熱鬧的,鎮(zhèn)口上的許屠夫還送來一頭肥豬,中午大家在禮堂吃肥豬肉……”
“別扯遠(yuǎn)了?!?解弋打斷他。
劉三根嘿嘿地笑:“石油隊和村民關(guān)系到底怎樣?”
解弋笑道:“肯定不至于朝我窗戶開槍!”
說到這里,他站起身來,從門邊的壁柜里拿出一個本子。
“讓你看樣?xùn)|西?!?/p>
那是一個剪貼本。
解弋翻開一頁,道:“要說井隊與村民的關(guān)系,你看看這篇文章?!?/p>
本子上剪貼的,是一個記者發(fā)表在《中國石油報》“石油文壇”上的文章,題目叫《撞了一只羊》:
3月初,我到棗林灣村的石油鉆井隊(月溪2井)采訪一個勞模。汽車翻過峨崆山,駛進一個又陡又急的小山彎時,意外突然降臨。
一群羊從山彎邊的野棗林里竄了出來,一下子擁到公路上。汽車“吱嘎”一個急剎,羊群四散。
司機下車查看,驚叫:“媽呀,撞了一只羊?!?/p>
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下車,發(fā)現(xiàn)車的右輪前方,躺著一只成年山羊。嘴角淌著血,腿不住地抽搐。
正在我們不知所措時,一個嘴上胡子拉碴的年輕男子,氣咻咻地從旁邊的樹林里沖出來,手里揮舞著一根長長的羊鞭。endprint
“撞了我的羊?”男子看著躺在地上的羊,漲紅著臉,“你們賠我的羊!”
我連聲說對不起,道:“老鄉(xiāng)莫急,我們會賠你錢?!?/p>
男子俯下身子,摸摸羊的頭,道:“這可是我養(yǎng)了四年多的‘頭羊,至少得賠2000塊錢?!?/p>
一旁的司機沒好氣地道:“你……你這不是敲詐嗎?”
男子看了看司機,“哼”了一聲,道:“好,我叫村長來評評理。”
說罷,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半小時后,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自山彎里走出來。
“二愣子,大中午的,有么子事?”叫“二愣子”的男子趕緊迎上去,道:“村長,他們的車撞了我的頭羊,你看咋弄吧?!?/p>
村長看了看我,又看看地上的羊,繃著臉道:“傷得不輕呢!這羊沒活頭了。”
回頭問我們道:“車開得這么野性,這是要趕到哪里去呢?”
我趕緊遞上一支煙,笑著道:“我們是石油局的,要到山上的鉆井隊辦點急事?!?/p>
“石油局的人?”村長眼睛突地一亮,問,“去棗林灣村的鉆井隊?”
我點點頭,正欲和他談賠償?shù)氖?,老頭兒卻一把將男子拉到一棵棗樹下,嘀咕一陣,突然滿臉含笑地走過來,說:“剛才是個誤會,你們走吧?!?/p>
“走?”我和司機都愣了。
村長笑著揮揮手:“不要你們賠錢了,趕緊走吧?!?/p>
然后兩個人自顧抬著那只受傷的羊,朝棗林里走去。我和司機一頭霧水。
車到鉆井隊,我向鉆井隊長解弋說起路上的奇遇。他笑了笑,然后向我們講起一件事。
他說,鉆井隊所在的棗林灣村,地處峨崆山的半山腰,每到秋冬季節(jié),村民吃水要到山下去挑,往返要走八公里山路。
鉆井隊來這里后,用井隊廢舊的鐵管,把對面山上溶洞里的水引到村口,解決了村民的吃水問題。
隊長感嘆:“這里民風(fēng)純樸,村民很重情義!”
晚上,我們正在鉆井隊的食堂吃飯,門邊突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解隊長在嗎?”
我一看,竟然是那個老村長和幾個村民,他們抬著一個竹筐。
解弋隊長趕緊迎過去。
村長道:“天涼了,給鉆井隊送點羊肉來?!?/p>
抬頭看到我,笑著道:“就是那只不爭氣的羊,傷得不輕,干脆宰了。”
我心里特別愧疚,趕緊掏出1000塊錢來。
村長說啥也不要,他說:“石油隊幫咱村修了公路,還給咱解決了世代吃水的大難題,一只羊算個啥喲……”
“寫得真不錯?!眲⑷袊@。
“是我們公司的記者寫的。”解弋說。
“確有其事?”
“大部分是真的吧?!?/p>
“也就是說,有部分是假的啦?”
“要說文章中不太真實的地方,”解弋笑一笑,道,“就是撞傷羊的數(shù)量問題?!?/p>
“哦?”劉三根有些好奇,“難道撞了不止一只羊?”
解弋點頭。
“撞了多少?”
“兩只……或者是五只吧。”
“到底是兩只還是五只?”劉三根張大眼睛。
“既是兩只,也是五只?!?/p>
“別吊胃口!”
解弋笑了笑,說道:“因為除了那只公羊外,還有一只被撞傷的母羊,母羊的肚子里還有三只小羊羔?!?/p>
“原來這樣?!眲⑷α诵Γ澳侨恍⊙蚋?,恐怕也死了?!?/p>
“全都死了,畢竟還沒成熟嘛。”解弋道,“母羊因此流了好多血,所幸存活下來,不過有一只后腿斷了……”
劉三根嘆道:“這羊也真是不幸,所謂意外飛來橫禍?!?/p>
沉默一陣,又問道:“記者真的賠了1000塊錢?”
“是真的!”解弋說,“可老村長和小伙子無論如何也不要。臨走時我偷偷塞進村長的煙袋里也叫他給發(fā)現(xiàn)了,半夜里叫孫子送了回來……”
劉三根笑:“我知道這山里人的性格?!?/p>
沉默一陣,解弋道:“總得賠償呀!過了幾天,我叫幾個鉆工用那1000塊錢,去后山的一個養(yǎng)羊戶家買了三只小羊羔,夜里偷偷放進了二愣子家的羊圈里……”
解弋站起身來,去提電爐上的水壺。
劉三根張嘴正欲說什么,但他突地站起來,一臉緊張地望著窗戶。
“你……咋了?”解弋問。
劉三根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莫說話”的動作。
一個人影突然從窗戶邊一閃而過。
守株待兔
劉三根迅速拉開活動房的門,沖了出去。解弋也跟著跑出門去。
活動房的門外,有一塊10平方米左右的壩子,緊挨著壩子是一片野棗林,棗林邊有條小溪,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羊溪。
解弋走出門,看見劉三根沖進那片棗林。他也跟著跑進去。
月光下的溪流之中,有一個人影在快速地晃動,突地跌倒。
“站住,我是警察……”劉三根大叫著,一腳踏進溪流。
溪流中的人影迅速站起來,很快上了岸,消失在了棗林那邊的松林里。
劉三根從溪流里折回來,不停地喘息。
“媽的,讓這小子給跑了!”
“是誰?”解弋好奇地問。
劉三根擰著褲子上的水,又脫下打濕了的皮鞋。
“誰知道?”劉三根有些氣餒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突然想起什么,問解弋:“鉆井隊除去回家探親和耍假的外,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
解弋算了算:“還有56個吧,干嘛?”
“馬上查房!”劉三根站起來,有些激動,“看到剛才那個人了嗎?可能就是開槍的人,至少與這相關(guān)。”
解弋笑了笑,“你認(rèn)為朝我開槍的,是井隊的職工?”
劉三根看了看解弋:“那個人穿的是橘紅色衣服?!眅ndprint
解弋搖搖頭,“村民難道就沒有穿橘紅色衣服的?”
“我比你了解,這里男性村民一般不會穿?!?/p>
解弋給鉆井隊指導(dǎo)員吳華和副隊長陳波打了一個電話,叫他們趕緊到職工生活區(qū)的壩子上碰面。
二人來到職工生活區(qū)時,吳華和陳波已等在那里。
劉三根簡單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并作出安排:
立即檢查井場上所有職工活動房:一、查看有沒有深夜外出未歸或受傷的職工。二、查看寢室里有無打濕的衣物、工鞋之類……
四個人分頭行動。
檢查在凌晨四點結(jié)束,果然有所收獲。
井隊總共缺了兩個員工:一個是鉆井三班的鉆井工——陳晨,另一個是機房大班司機——孫小軍。
解弋分別撥打二人的手機。劉三根示意他打開免提并錄音。
首先打通的是陳晨。電話響了很久,陳晨的聲音傳來。
“誰呀,打啥雞巴電話!”
“你在哪兒?”解弋大聲地問。
“晨哥,哪個打電話呀?”手機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后,突然斷掉。
“這小子!”解弋看了看手機,氣得罵了一句。
10分鐘后,陳晨打來電話。
“解隊長,我……我半夜里腦殼痛,就一個人去……去了鎮(zhèn)里的……醫(yī)院?!?/p>
解弋大聲地吼:“限你一小時內(nèi)歸隊!”關(guān)了電話。
劉三根在他嘴角放了一支煙,給他點上。
解弋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撥打?qū)O小軍的電話。
電話不通,聲音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
解弋回頭看著劉三根。對方正看著遠(yuǎn)處星星般閃爍的鉆塔。
解弋叫吳華和陳波先回去休息,回頭問劉三根怎么辦。
劉三根扔掉手中的煙頭,道:“守——株——待——兔!”
二人來到職工生活區(qū)壩子最里端的一幢活動房前。
那棟活動房有些特別,房子的主人,也就是那個孫小軍,兩年前作為“技能型人才”從別的鉆井隊引進。
他性格有些孤僻,喜歡獨居,無法和其他人共處一室,理由據(jù)說是夜間必須定時睡覺,到點務(wù)必上床,超過時間就哈欠連天。周圍必須安靜(鉆機聲、氣閥聲除外),聽不得半點其他聲音——關(guān)門聲、漱口聲、翻書聲,甚至是室友輕微的呼吸聲也不行,屬于那種無比嚴(yán)苛的睡眠者。
但孫小軍是難得的技術(shù)型人才,光亮的腦袋靈活異常,總能啪啪閃出火花,小發(fā)明小革新不斷。到“月溪2井”后,就發(fā)明了“多功能柴油機表面清潔器”“抗疲勞柴油機氣門彈簧”等玩藝兒。
鉆井隊費了許多周折,才將孫小軍從另一個鉆井隊挖過來。因此,作為特例,讓其享受和井隊長一樣的“單間”,只不過是將一棟廢棄不用的加工房修修補補,改成的一間相對舒適的“特殊型人才專用單間”。
在生活區(qū)規(guī)整統(tǒng)一的活動房群落中,孫小軍的單間,像他這個人一樣,顯得有些“另類”。
凌晨四點,孫小軍從生活區(qū)旁邊的棗林里走了出來。他惶然四顧,小心翼翼地走過生活區(qū)空空落落的壩子,來到他那特殊單間前。
他掏出鑰匙,準(zhǔn)備打開房門時,劉三根和解弋走了過來。他扭身想逃,被劉三根一個反手抓住。
劉三根用手電筒照了照孫小軍,見他渾身濕透,鞋子也掉了一只,心里一下有了底。
“掉溪里了?”劉三根問。
孫小軍的身子微微抖動。
解弋叫他進屋,從床上拿起一件工衣,披在他身上,又給他找了一雙鞋。
“知道為啥找你?”劉三根厲聲問。
“知……知道?!睂O小軍輕聲回答。
沉默一陣,突然哭起來:“我,一時糊涂啊……”
“你把事情老老實實講清楚,”劉三根隱隱覺得離真相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
但對孫小軍的審問,卻讓他有些失望。
原來,孫小軍因為母親生病住院缺錢,竟打起了盜賣井隊柴油的主意。他多次在深夜用塑料桶偷井場上的柴油,到鎮(zhèn)上賣給修理摩托的店里。
生性膽小的他,總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一直提心吊膽。
今天上夜班時,他猛然看到一輛警車開進了井場,生性敏感多疑的他,以為事情敗露,竟如驚弓之鳥,假稱頭痛提早回到寢室。
他坐立不安,決定去解隊長的窗下探聽虛實,竟被發(fā)現(xiàn)。
解弋念及孫小軍平時的表現(xiàn),對其作了嚴(yán)厲的批評教育,責(zé)令其退回盜賣柴油所得的錢款。
“白頭翁”之死
鎮(zhèn)長曾敬一得知鉆井隊長解弋遭人槍擊的消息后十分震驚。次日一早,便帶上秘書,趕到了鉆井隊。
“這還了得!”一到井場,便主持召開了第一次案情通報會。
劉三根簡要通報了他來井隊后所掌握的初步案情:
一、案發(fā)時間:10月12日,晚上11點左右。
二、案發(fā)地點:鉆井隊東側(cè)棗林邊的活動房(編號16棟)南側(cè)窗戶。
三、現(xiàn)場描述:無名槍彈從活動房屋南側(cè)窗戶擊入,雙層玻璃擊穿,槍擊孔口呈不規(guī)則形,直徑約8公分。距玻璃窗1.5米的活動房墻壁上,有多個點狀凹坑。地上搜集到多粒不規(guī)則細(xì)鐵沙粒。
綜合目前情況,初步判斷為:槍支為火槍,自活動房窗戶外遠(yuǎn)距離擊入。
會上對下步破案方向進行了明確:
一是進一步搜集案件相關(guān)證物,進一步查明火槍類型,找出擊發(fā)點大致位置。
二是調(diào)查近期井場周邊人員活動情況,特別是陌生人員情況。
三是調(diào)查解弋的社會關(guān)系,特別是和他有矛盾人員的活動情況。
曾敬一要求成立“10.12槍擊案專案組”,組長由劉三根擔(dān)任,另外再新增派出所民警趙小濤和吳兵。
新增的兩名警員下午即趕到“月溪2井”,對案件的調(diào)查全面展開。
劉三根對案件偵破作了初步分工。endprint
兩名民警負(fù)責(zé)調(diào)查近期井場周邊人員活動情況,并著手搜集案件其他證據(jù)。
劉三根主要調(diào)查解弋的社會關(guān)系,摸排跟其有矛盾的人員。
吃過早飯,劉三根就開始尋找“白頭翁”,準(zhǔn)備對它頭上的血跡進行取樣檢驗。
平時食堂開飯時間,包括“白頭翁”在內(nèi)的三只狗,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食堂。但今天,“白頭翁”沒有出現(xiàn)。
食堂的姚師傅也在找狗。
“這狗東西,死哪兒去了,要減肥么?”
聯(lián)想到“白頭翁”頭上的血跡,劉三根覺得問題不簡單。他叫副隊長陳波組織了一些倒班休息的鉆工,幫著找狗。
臨近中午,在井場上的一棟報廢的材料房里,找到了“白頭翁”的尸體。
尸體已然僵硬。初步驗尸:死亡時間大約是凌晨6點。死亡原因:腦部受損導(dǎo)致緩慢性失血過多。
解剖發(fā)現(xiàn),白頭翁的頭骨上有一個約半粒黃豆大小的洞,洞內(nèi)取出一粒呈顆粒狀的金屬物。經(jīng)對比,和解弋房間內(nèi)找到的金屬物相類似。
“白頭翁”可能曾經(jīng)遭遇過同一種火槍的射擊。
經(jīng)化驗,“白頭翁”頭頂上的血液凝結(jié)物,與它自己的血液成分一致,是其頭部遭遇槍擊后滲出的血液所致。
劉三根判斷,昨天(12日)晚上,有人可能開了兩槍,一槍對著解弋鐵皮房的窗戶,一槍對著“白頭翁”。
劉三根把情況向曾敬一作了匯報。
曾敬一說:“你馬上回來一下,有個情況我要和你溝通?!?/p>
煤老板錢貴富
劉三根走進鎮(zhèn)長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曾敬一對他說:“其實,解弋就是我在石油公司的老戰(zhàn)友。”
劉三根有些吃驚。
曾敬一拋給他一支煙?!八?,這個案子無論于公于私,你都要盡快破!”
“你要明白,”曾敬一道,“沒有解隊長的幫助,‘月溪2井到不了我們方家鎮(zhèn)。”看看窗外,嘆道,“他是方家鎮(zhèn)的恩人?。 ?/p>
劉三根吸了一口煙,“我會盡全力的?!?/p>
曾敬一看看他,嚴(yán)肅地道:“今天叫你下山來,是想給你講一個人。”
劉三根拿出一個本子來記錄。
“好多人都不知道?!痹匆坏溃捌鋵?,去年去西南石油公司爭取那口井位的,還有一個名叫錢貴富的人?!?/p>
“錢貴富?”劉三根皺了皺眉頭,覺得名字有些熟悉。
“是和方家鎮(zhèn)相鄰的太平鎮(zhèn)‘望山溝煤廠的老板?!?/p>
“難怪聽著耳熟?!眲⑷α诵?,“當(dāng)兵前,我在他的煤廠干過零工?!?/p>
“西南石油公司在前期勘探時,曾計劃把‘月溪2井的井位,初步選在太平鎮(zhèn)境內(nèi),但具體定在哪里,沒有最后敲定。錢貴富得到消息,立即去活動。”
“為啥?”劉三根覺得奇怪。
“錢貴富希望把井位定在望山溝,說具體點,就是想定在他煤礦外邊那塊壩子上?!?/p>
“那不影響他出煤嗎?”
“后來我一打聽才明白?!痹匆粨u搖頭,“當(dāng)時他的煤礦,因為非法開采,即將被關(guān)閉,一旦關(guān)閉,損失非常大。”
“我明白了。”劉三根道,“他想把石油隊的井位引到他那里,從而獲得一筆可觀的補償款,以降低關(guān)閉煤廠帶來的損失。”
“這個錢老板聰明得很!”曾敬一繼續(xù)道,“他多次到石油公司找關(guān)系,但別人不吃他那一套,井位最終落在了我們方家鎮(zhèn)?!?/p>
劉三根笑了笑,“錢老板心里一定很失落?!?/p>
“是的,他后來打聽到是因為解弋的幫助,讓井位定在了我們方家鎮(zhèn),竟給西南石油公司接連寫了多封舉報信,說解弋收了我的巨額賄賂。”
曾敬一大笑:“子虛烏有,我哪有錢去送人家……后來石油公司還真派人到方家鎮(zhèn)作調(diào)查,所以我也知道了這件事……”
曾敬一看著劉三根:“解弋的鉆井隊到了棗林灣,他會不會……報復(fù)?”
“這倒是一條重要的線索?!眲⑷f。
去太平鎮(zhèn)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否定了錢貴富作案的可能。
因為2002年7月間,太平鎮(zhèn)政府強行關(guān)閉了望山溝煤廠。錢貴富受到打擊,整日醉酒。后因酒精中毒,獨自在家中亡故。
“會不會是其后人報復(fù)?”曾敬一問劉三根。
“我們也作過調(diào)查,可能性非常小?!眲⑷?,“錢貴富一共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廈門,女兒是縣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應(yīng)該說,三個子女都非常優(yōu)秀,生活條件優(yōu)越,他們不可能因為這點事,作無謂的報復(fù)……”
對錢貴富的作案嫌疑基本排除。案件暫時失去方向。
多出的三只羊
案件毫無進展,劉三根決定再找解弋好好聊一聊,看能否找到新的線索。
“說什么呢?”面對劉三根的追問,解弋有些迷茫。
“你仔細(xì)想一下,是否因為某件事,不小心得罪過誰?”
解弋笑笑,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道:“老劉,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看的那篇撞羊的文章嗎?”
“撞了一只羊?”
解弋點點頭,道:“撞羊的事,其實后來還遇到了點麻煩?!?/p>
“哦?”劉三根拿出隨身帶著的記錄本。
“還記得我用那記者賠償?shù)?000塊錢,叫人買了三只小羊羔,偷偷放進了二愣子的羊圈的事嗎?”
劉三根點點頭。
解弋苦笑一下,“后來,竟惹出來不小的麻煩?!?/p>
原來,兩個鉆工把三只小羊羔偷偷放到二愣子家的羊圈后,他家的羊竟在半個月后莫名其妙地一只只死去。不到一個月,一圈羊死了三分之一。
“一些羊白天還被趕到山坡吃草,晚上便倒在地上,發(fā)出咩咩的慘叫……”
羊們死前都一個癥狀:嘴大張、眼通紅、鼻內(nèi)有大量白色分泌物,屁股不停拉稀。
先是小羊羔一只只死去,然后是體質(zhì)較弱的羊,最后是成年母羊。endprint
請鎮(zhèn)上的獸醫(yī)來檢查,喂了藥水,但羊仍一只只死去。無奈之下,二愣子去后山請來“端公”驅(qū)邪。
端公走進羊圈,一只只清點羊的數(shù)量——活著的羊和死去的羊加起來后,得出了一個令二愣子感到吃驚的數(shù)字——竟然有42只羊,而不是之前的39只羊。
“怎么能養(yǎng)42只羊?”端公皺著眉頭,嚴(yán)肅地問二愣子。
“咋多出來三只羊?”二愣子傻了。
劉三根笑:“鉆工送進去的三只羊,他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不然怎么叫‘二愣子?”解弋笑笑,道,“或許是羊太多?!?/p>
在大巴山,養(yǎng)羊人有一個規(guī)矩,養(yǎng)“單”不養(yǎng)“雙”——飼養(yǎng)羊的總數(shù)量,只能是單數(shù),這樣才利索。
“端公”叫二愣子宰殺了一只多出來的羊。將羊頭和一整塊羊肉擺在羊圈外面的石碾上,點上紅香,又在羊圈東西南北各貼了一道黃色的“羊圈符”,收了二愣子50塊錢和5斤羊肉后離開。
但羊仍然一只只死去。
二愣子和老母親住在一起,母親眼睛不好,羊一只只死去,愁得白了頭。
二愣子認(rèn)為,這一切的禍根,就是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三只羊。
怎么會多出三只羊來?二愣子站在羊圈里,百思不得其解。
愁眉苦臉的二愣子,提了一只羊腿去找村長。
“二愣子,你今年走的是‘狗屎運?!贝彘L說,“上半年石油隊的車撞死你一只頭羊,撞傷一只母羊?,F(xiàn)在,羊兒又一只一只莫名其妙地死翹翹,這不是狗屎運是什么?認(rèn)命吧,熬過今年,明年就順當(dāng)了……”
“哪能等到明年?”二愣子漲紅了臉,“到明年我一圈羊都死光光了,連本錢都莫得了,還養(yǎng)個屁的羊……”
村長說:“你就這雞巴命,有球的法!”
二愣子不認(rèn)命,他決定要弄清楚為啥羊圈里多出三只羊。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一切的禍端都來自那多出來的羊。只有找到了禍的根源,羊才不會平白無故地死去。
二愣子端著煤油燈,一個人在羊圈里,一只只查看那些還沒死去的羊。
大巴山土的麻羊個頭兒不大,都是一律的深灰色皮毛(偶爾也有一些淺灰和奶白灰的羊)不好區(qū)分。養(yǎng)羊戶為區(qū)分自家的羊,便在羊身上作上自家獨有的標(biāo)記,名叫“羊志”。
一些人家的“羊志”標(biāo)在羊角上,他們在羊的角上面,用古老的金屬“絲銼”,銼出“三角”“十字”“交叉”等特殊符號。
有的人家的“羊志”標(biāo)在羊的耳朵上。在羊小的時候,就在它們的耳朵上剪上一個、兩個或三個形狀各異的缺口。
也有的人家則將羊頭、羊身上的毛,剪出不同的圖案……
二愣子家的“羊志”別出心裁地標(biāo)在羊屁股上。他在羊右側(cè)(僅僅在右側(cè))的屁股上,用燒紅的炭火燙一個圓疤。
羊的死因
二愣子查遍了羊圈里活著的羊,發(fā)現(xiàn)每只羊的屁股上都有一塊紅色的圓疤。他知道,那多出的三只羊一定已經(jīng)死了。
二愣子去查看那些死去的羊身上的“羊志”。
那些死去的羊,二愣子并沒有像村子里的其他養(yǎng)羊戶那樣,偷偷背到市場上去賣,而是把它們的肉,埋進了老屋后面的柑橘林里。
但羊皮全被二愣子一張張剝了下來,用釘子釘在老屋的院墻上,待晾干后拿到市場上賣錢——一張羊皮能賣好幾十甚至上百塊錢呢。
二愣子舉著煤油燈,獨自站在自家院子里,仔細(xì)查看土墻上那一張張羊皮。
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三只小羊的屁股后面沒有他用炭火燙的圓疤。這讓二愣子無比憤怒,他嘩嘩幾下,把三張小羊皮撕下來,扔在院子的地上。
白天里落了雨,院壩的地上積了好多小水洼。三張干透的羊皮飄落進污水里,發(fā)出“卟啦”一聲響。院子里的兩只狗醒來,汪汪幾聲,過來爭搶落在水洼里的羊皮。
二愣子把狗攆走了,舉著煤油燈,蹲下身來撥拉羊皮——確認(rèn)羊皮上的“羊志”,看看那是誰家的羊。
二愣子六歲跟著姥爺進山放羊,方圓幾十里地養(yǎng)羊戶家的“羊志”他都爛熟于心。
在一張小羊皮的耳朵上,二愣子發(fā)現(xiàn)了三個呈三角形排列的孔。他一看就曉得是馬槽溝老季家的“羊志”。
老季家的羊從羊肚子里一生下來,便用祖?zhèn)鞯摹按蜓蚱鳌?,在羊的耳朵上“咔嚓”一下,三個呈三角形排列的圓孔,便永遠(yuǎn)地留在了羊耳朵上。
二愣子把三張羊皮圈成筒兒,天一亮便來到老季家。
老季仔細(xì)看三張羊皮,又看著二愣子:“我家的小羊怎么到了你的羊圈?”
二愣子看著對方:“我怎么知道!”
老季想了想,“哦”一聲,道:“想起來了,一個月前,棗林灣的鉆井隊來了兩個小伙子,從我這里買走了三只小羊羔……”
二愣子氣呼呼地從老季家回來,提了把砍刀來到鉆井隊。
村長聽說二愣子到鉆井隊鬧事,趕緊叫了兩個人,費了好大勁兒把二愣子勸了回去。
“是我害了二愣子。”解弋苦笑一下道,“后來我打聽到,那個賣給鉆工小羊羔的老季家,曾經(jīng)發(fā)過一次‘羊瘟,死了三五只羊,好在老季的兒子學(xué)了獸醫(yī),瘟癥很快控制住了。但鉆工買走的那三只小羊,卻把病毒帶到了二愣子家?!?/p>
“好事辦成了壞事?!眲⑷π?。
“后來,我們?nèi)タh里專門請了一個獸醫(yī),對二愣子家的羊作了全面檢查,發(fā)現(xiàn)羊感染的是一種叫做‘羊小反芻獸疫(又稱假性牛瘟)的傳染病,那是一種以發(fā)熱、口炎、腹瀉、肺炎為特征的急性接觸性傳染病,發(fā)病快,死亡率高。獸醫(yī)對癥下藥,很快控制住了傳染病?!?/p>
“鉆井隊對二愣子家作了適當(dāng)幫扶,并買了十多只小羊羔?!苯膺畤@一口氣,“不知道二愣子是否因為這件事,心生芥蒂……”
劉三根道:“我們會作調(diào)查?!?/p>
第二天,民警對二愣子展開了調(diào)查,但很快就排除了對他的懷疑。
原來,案發(fā)當(dāng)晚,二愣子的母親突發(fā)疾病,他背著母親去方家鎮(zhèn)上的“友光診所”看病。診所的陳有光醫(yī)生也證實當(dāng)晚的情況。endprint
二愣子的母親是10點入診,在診所輸了兩瓶液,到凌晨3點離開。
期間二愣子一直在診所里陪著母親,由于母親因輸液要頻繁地上廁所,他根本無法離開診所。
案件再無進展。
兩個警員的外圍調(diào)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
“月溪2井”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處在一個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山坳里,四周包圍著大片的野棗林和松樹林。加上為保障鉆井作業(yè)安全,方家鎮(zhèn)專門劃定了鉆井隊特殊生產(chǎn)作業(yè)區(qū),并張貼告示,嚴(yán)禁村民進入作業(yè)區(qū)。
雖然后來由于西南石油公司將盤山公路修到了棗林灣溶洞,由巴宣縣出資,在離鉆井隊不遠(yuǎn)的天然溶洞附近,打造了“棗林灣溶洞風(fēng)景區(qū)”和“棗林灣休閑度假村”兩個重要旅游景點,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涌進山來。但由于方家鎮(zhèn)為鉆井隊劃定了特別保護區(qū),井隊也組織了自己的巡邏隊,游客們極少到鉆井隊周圍游蕩。
因此,在鉆井隊周邊區(qū)域,除了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和偶爾從森林里跑出來的山羊、野兔、麂子之外,幾乎沒有陌生人出現(xiàn)。
調(diào)查一時陷入僵局。眼看一個月就要過去,劉三根心里十分著急。
一籃粽子
在第二次案情分析會上,民警趙小濤提出:之前大家主要還是“眼睛向外”,從外面查找槍擊案嫌疑人,是不是調(diào)整一下思路,從鉆井隊內(nèi)部入手,調(diào)查在井隊內(nèi)與解弋產(chǎn)生過矛盾的人員。
劉三根覺得有道理。于是開始對鉆井隊里的員工進行摸排調(diào)查。
很快便獲得一條重要線索。
一個鉆工向劉三根反映,半年前,解弋隊長曾處理過一個名叫胡坤鵬的鉆工,他聽到胡坤鵬曾在一次喝酒后揚言報復(fù)。
難得的重要線索!劉三根立即找到解弋,向他核實情況。
解弋聽后,莞爾一笑。從柜子里又拿出那本剪貼本,從里面翻開一篇文章。
那篇文章名叫《一籃粽子》,發(fā)表于2002年6月18日《中國石油報》第八版的“石油文壇”。
劉三根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與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同一個人:
端午節(jié)前,我到“月溪2井”采訪。夜里住在鉆井隊靠近井場公路的一幢鐵皮板房里。
天亮?xí)r,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農(nóng)村婦女。她臂彎里挎了一個長方形的竹籃,竹籃上面還蓋了幾片鮮綠的荷葉。
“大嫂,你找誰?”我問。
女人盯著我看了看,說:“我給這屋里的師傅,送一籃粽子來?!?/p>
她邊說邊揭開竹籃上面的荷葉,里面果然是粽子,還冒著熱氣呢。
我看看女人,笑著道:“我就是這屋里的……師傅?!?/p>
女人側(cè)頭看看屋里,皺皺眉頭,道:“不對呀,半個月前,我來過這間房子,那時這里住的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p>
說話間,鉆井隊的解隊長從對面的鐵皮房里面走出來,問怎么回事。
女人說,半個月前的一天,她到方家鎮(zhèn)去趕場,回來時不小心踩到一只四腳蛇(蜥蜴),滑了一跤,摔傷了膝蓋頭,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走到這里時,天全黑了,天又下起大雨來,女人就到這幢鐵皮房的屋檐下面躲雨。
聽到屋里有響動,又饑又渴的女人就敲了敲門,想討一口水喝。
一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伸出頭來。女人向他說明情況,小伙子趕緊叫她進屋躲雨,還給她煮了一碗方便面。
后來,雨停了,女人要走,小伙子見她膝蓋腫得老高,就攙扶著送她回家。
回到家里時,已將近凌晨。女人心里充滿了感激。
“一直想來感謝他,可是膝蓋一直沒好。”女人說,“明天是端午節(jié),給他送點粽子來……”
女人說著,將手中的竹籃遞到解隊長手上,叫他轉(zhuǎn)交給那個小伙子。
解隊長看了看籃子,突然低下頭,道:“他……已經(jīng)走了?!?/p>
“調(diào)走了?”女人愣了一下,道,“怎么可能?才十多天呢!”
解隊長看看我,又看看那女人,嘆息一聲,道:“就在半個月前,現(xiàn)在想來,也就是他讓你躲雨的第二天上午??赡苁峭砩蠜]有休息好,在起鉆時突然暈倒,掉下了鉆臺,頭部觸了地……”
女人抱著竹籃,呆愣了半晌,突然哭起來:“那個小伙子,還那么年輕呢!”
女人來到鉆塔下面,把那一籃粽子,一個個整齊地擺在鉆桿上面。
她跪在那里,默默地流淚。
劉三根看完那篇文章,笑著道:“說實話,這個記者的故事寫得真不錯!”
沉默一陣,又道:“其實,這個鉆工死亡的事我是知道的,好像是去年6月份的事情吧,井隊向派出所報了案,是我和另一個民警到井隊來處理的。”
他想了一想,說,“小伙子好像是叫古什么東?”
“古曉東?!苯膺溃皞€頭兒不高,頭發(fā)很長,額頭上有一小塊疤?!?/p>
劉三根點點頭。“好像才二十來歲,很年輕的一個小伙子?!?/p>
“是?。 苯膺?,“出事的頭一天,才過了28歲生日?!?/p>
“真可惜!”劉三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干嘛要給我看這個?”
“現(xiàn)在想起,心里還是挺難受的?!苯膺纯创巴?,嘆一聲道,“小古人很聰明,能吃苦,為人又很實在,是我們隊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如果不出事,現(xiàn)在早當(dāng)上司鉆了,如果發(fā)展下去……”
劉三根感嘆:“唉,是有些可惜,人這輩子……”
“其實,古曉東的死,并不像記者所寫的那樣,”解弋停了停,低沉地道,“他那天掉下鉆臺的大部分原因,我一直認(rèn)為,不是因為那晚他送那個女人沒休息好導(dǎo)致的,最多只能是部分原因?!?/p>
“哦?”劉三根掏出記錄本。
解弋道:“其實在那個女人敲門之前,他被別人請去喝了酒?!?/p>
劉三根放下筆,問道:“你是說,小古是因喝了酒,導(dǎo)致的墜落?”
“至少是重要的原因?!苯膺?,“據(jù)我所知,他那天喝了不少酒?!眅ndprint
“……”
“他的媽媽到井隊來,幾次暈過去……我心里真的非常難過?!苯膺统恋氐?,“那晚上請小古喝酒的人,通通都受了處分。因為按公司規(guī)定,生產(chǎn)作業(yè)班的員工,特別是高風(fēng)險作業(yè)之前4小時內(nèi),是禁止飲酒的……”
“是西南石油公司作出的處分?”
“是的,嚴(yán)重的處分!”解弋喝了一口茶,苦笑道,“說起來,還是我向上面通報的這件事……寫了一個晚上的情況反映?!?/p>
“你向上面通報?”劉三根笑笑,“作為金牌隊,讓上面知道違章這樣的事,可不太好……”
解弋低下頭,一陣沉默。
“對那些導(dǎo)致了古曉東死亡的人,我不想放過他們?!?/p>
劉三根想了想,道:“那些受到處分的人,心里一定很恨你。”
解弋把目光投向窗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坝幸粋€受到處分的鉆工,原本是那一年轉(zhuǎn)正的,因為這事,無法轉(zhuǎn)正,后來他離開了。臨走時,我在食堂吃飯,他把一個饅頭朝我扔來……”
解弋苦笑一下,繼續(xù)道:“還有一個司鉆,工作上挺不錯的,原本是作為副隊長的培養(yǎng)人選,由于受了處分,提拔無望,他調(diào)到了另一個鉆井隊……”
“這些情況很重要?!眲⑷眉t筆在記錄本上畫了一個圈。
第二天,圍繞古曉東事件相關(guān)人員的調(diào)查展開。
那個受到處分無法轉(zhuǎn)正的鉆工就是胡坤鵬,他后來辭了職,去了深圳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現(xiàn)在已是市場開發(fā)部的主管。
當(dāng)民警詢問他時,他笑著說:“干嘛要恨解隊長?感謝還來不及呢。要不受那個處分,我能離開鉆井隊?能到深圳每個月掙上2萬塊?”
臨走時,小胡還對民警說:“見到解隊長,代我問聲好?!?/p>
而那個失去提拔機會的司鉆名叫朱俊飛,在受到處分后,他申請調(diào)離“月溪2井”,到了大巴山中的另一支鉆井隊。
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會受到重用。朱俊飛現(xiàn)在不但是該隊的生產(chǎn)骨干,而且已列入該隊一個即將退休的副隊長的最佳接替人選。
他們的人生旅程,似乎并沒因此受到太大影響。
轉(zhuǎn)眼三個多月過去,案件毫無頭緒。鎮(zhèn)長曾敬一十分不滿,但無可奈何。
棗林灣已由秋末進入到深冬。“月溪2井”已順利鉆至井深6870米目的層,鉆獲日產(chǎn)89.6萬立方米大氣井后,圓滿收官。
這是一口氣井最關(guān)鍵的三個月,隊長解弋似乎已忘記槍擊案,整個身心都投入到完鉆期間繁復(fù)而緊張的工作中。
獵三的家
次年二月,鉆井隊即將搬離方家鎮(zhèn)棗林灣村,為感謝村民一年多來的支持,井隊特意從完井獎中,拿出3萬元交給村委會,希望能對村里的困難戶給予資助。
作為感謝,村委會宰殺了一只肥羊,并送了一壇當(dāng)?shù)靥禺a(chǎn)——“苞米酒”,由村長帶隊,敲鑼打鼓地送到了鉆井隊。
那晚,恰逢鉆井隊完井后“倒鉆塔”的喜慶日子。
倒鉆塔——將聳立了一年多的鉆井鐵塔倒下來——這是一個鉆井隊順利完井的標(biāo)志,意味著一口井的徹底完結(jié)。
多數(shù)鉆井隊會在這一天,飄彩帶、掛燈籠,召開隆重的慶祝大會,總結(jié)一口井的成敗得失,預(yù)祝下一口井順順利利,取得好成績,并表彰一批先進生產(chǎn)者。
有的鉆井隊還會舉辦一場自娛自樂的文娛晚會,節(jié)目一般都是井隊職工自編自演,有的還請當(dāng)?shù)孛耖g藝人或小型文藝隊來井隊助陣表演。
“月溪2井”由于是一口超深井,鉆井歷程長達一年零三個月。其間遭遇了暗河(滲水)、古鹽巖層,還經(jīng)歷一次井涌和三次井漏。鉆井總時間上比預(yù)計多了三個多月,好在終于在入冬前,成功擒獲了躲藏在6000米地下的大“氣虎”。
對“月溪2井”而言,這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
鉆工們早早地在即將倒下的鉆塔上、井場大門上都掛上紅絲彩,在井場四周掛上彩色的燈籠。
解弋邀請了棗林灣村的老村長和部分村民代表,參加晚間的慶祝晚會。
天近黑,村民從家里抱來許多柴火,在井場邊燃起數(shù)堆篝火。
年輕的村民和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在篝火旁跳起“分秧舞”(春分時節(jié),村民在水田里采秧苗前跳的一種預(yù)祝稻谷豐收的舞蹈)。
井隊就用村民送來的肥羊和一壇苞谷酒來款待大家。
月當(dāng)中天,篝火正旺。
食堂里端出大盆香噴噴的羊肉,村民從篝火旁過來,圍著井場上的桌子,和鉆工們一起吃羊肉、喝苞谷酒。
幾杯酒下肚,村民開始手握酒杯,唱起“樵山歌”。一個老伯漲紅著臉,跳到篝火中間的壩子中,即興伴舞。
老伯年約七十,穿青布短衫,背微駝,頭發(fā)白盡,是井場東面紅樹林村的朱時春大爺。他原是村里最老的教書匠,會寫古體詩,也寫得一手柳體毛筆字。曾向井隊送過三副春聯(lián)。還記得其中一副寫的是:
“杜鵑滿山,喜看鉆塔迎風(fēng)起;稻香時節(jié),樂見油人搏地龍?!?/p>
老人雖然是個孤寡老人(妻子和女兒在一年間先后離世),但性格特別樂觀,常到井隊來和鉆工們“擺龍門陣”。
一曲“樵山歌”盡,一個中年男子又跳到壩子中央,跳起“逐獸舞”。
壩子光線有些暗,解弋沒有認(rèn)出那個男子。上山來負(fù)責(zé)井隊搬遷安全的劉三根提醒道:“你忘了?那不是‘獵三嗎!”
解弋仔細(xì)看,果然是棗林灣村的“新移民”——獵三。
“他不是帶著老婆娃兒出去打工了么?”解弋有些奇怪。
“三個月前就回來了?!眲⑷?,“聽說在工地上受了點傷,一個人回棗林灣養(yǎng)傷……”
“獵三”原名叫巫啟華,是從七嶠山搬遷到棗林灣村的“獵戶”。
說是獵戶,其實巫家從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開始,已不再以打獵為生,只是偶爾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才扛槍上山,獵點野豬、野兔、麂子補貼家用。
兩年前,巴宣縣想利用七嶠山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優(yōu)勢發(fā)展旅游業(yè),實行封山養(yǎng)山,禁止山民打獵,并收繳了村民的獵槍。后來,還將部分居住在七嶠山深處的村民搬遷到山下的5個鄉(xiāng)村。巫啟華一家五口遷居到了棗林灣村。endprint
“那次要不是你們鉆井隊,獵三只能到‘閻王殿跳‘逐獸舞了!”劉三根看著在篝火前舞動的獵三,感嘆道。
解弋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半年前的一件事。
獵三一家從七嶠山區(qū)搬遷到棗林灣村時,最初的新家建在“趕豬坡”。
縣里的搬遷安置通知來得急,要求在半年內(nèi),完成七嶠山區(qū)所有160余戶山民的搬遷安置,任務(wù)向各村社分派下來。
棗林灣村沒有多余的住房,就在棗林灣附近,靠近溝邊的一塊地勢相對平緩的地方,用黃泥巴夯土,臨時為獵三一家修建了三間青瓦房。
次年,一場滅頂之災(zāi),降臨獵三一家。
七月中旬,大巴山一年中的雨季來臨,接連下了將近半個月的雨。井場附近的山巒受到雨水的長時間浸泡,時不時地滑坡或垮塌。
一天晚上,解弋正在睡覺,突然聽到“轟隆隆”的聲響,活動房的門窗都在震顫。他趕緊披衣起床,到門外查看,猛然看到旁邊的溪流里濁水翻滾。溪流上游連接著“霧山水庫”(為縣城提供生活用水的大型水庫)的排洪溝。
溪流里起了大水,說明上游的“霧山水庫”開始泄洪?!稗Z隆隆”的聲音來自泄洪溝。
解弋趕緊拿著手電筒,叫上一副隊長和幾個大班組人員,查看井場西面臨溝的防護堡坎是否牢固。
防護堡坎邊的大溝里,夾雜著朽木、草葉和泥土沙石的滔天洪水,像是一頭憤怒的猛獸,沖撞著山溝兩岸的泥岸,一些岸邊的泥土在強大的沖擊下垮塌,匯入巨大的洪流中……
借著手電筒的光亮,解弋突然看到對面溝邊那幢孤零零的青瓦房。那里住著獵三一家五口。房屋下臨近山溝邊的山體,在洪水沖刷下,已開始出現(xiàn)垮塌。
解弋趕緊叫上副隊長、幾個大班人員和井場上當(dāng)班的鉆工,朝對面跑去。
獵三一家還在安睡,拴在柴房里的獵犬汪汪地叫,豬圈里新買的小豬崽不安地拱著豬圈的棚欄,“哼哼哼”地叫著。
解弋趕緊敲開獵三家的門,先將他們一家五口轉(zhuǎn)移到井隊的一間工棚里,又將屋里重要的物品(包括3只小豬崽、狗、雞和鴨等)全部轉(zhuǎn)移到了鉆井隊的材料棚里。
到天亮?xí)r,洪水掏空了房屋臨近溝邊的地基,房屋轟然倒塌,化入到了滔滔洪水中。
沒有了家,獵三一家陷入困境。
因為選址不當(dāng),新建不到半年的新房在洪水中垮塌,縣民政局不再撥款,要求方家鎮(zhèn)自行解決獵三一家的安置問題。
房屋無著落,獵三一家暫時住在鉆井隊一間由工棚改成的家。
讓一個村民住在井場上,總不是長久之計。后來,井隊捐助了一些廢舊鋼管和水泥等建材,方家鎮(zhèn)籌集了2萬多元,獵三的新家才在一個月后重新建起來。
逐獸舞
解弋還是第一次看到獵三跳這奇怪的“逐獸舞”。劉三根介紹:逐獸舞其實是大巴山遠(yuǎn)古狩獵生活的反映。
原始的逐獸舞,至少要5名舞者,4人圍成圓,躬身,舞動雙手、踢踏雙腿,作有韻律的舞蹈,站在中間的人穿花衣、抹紅白相間的“雜彩”,扮作妖艷的“山精”。
獵三扮演的大概就是“山精”。他雖然個頭兒不高,但身形強壯,胳膊上渾圓的肌肉,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赤紅,長發(fā)在舞動時像雜草一樣飄動。
他跳舞的姿勢獨特,總是用一條腿作支撐,另一條腿像受傷一樣顫動,身子左右搖擺,雙手比劃著各種野獸奔跑的動作……
不斷有人沖上去向他敬酒。幾個鉆工嬉笑著上去,和他一起舞動。
一些年老的村民,輕輕地晃動身子,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咿……咕……”聲,聲音時而低沉,時而尖利……
“這是所謂的‘逐獸歌?!眲⑷忉專跋惹矮C戶們在驅(qū)趕躲在樹叢里的野獸時,會模仿一些猛獸的聲音,將躲藏著的小獸驚嚇出來……”
在城市里長大的解弋,覺得這大巴山的文化太有意思。
“解隊長,給我們跳跳你們城里人的舞吧?!睅讉€村民強行將解弋拉上場。
解弋不會跳舞,他有些尷尬。村民們一邊拍手、一邊唱歌,他只好隨著節(jié)奏別扭地擺動身子和屁股。
幾個鉆工也走上前,陪著他們的隊長一起舞動。
村里的姑娘們擁上場,拉著鉆工們的手,嬉笑著,圍著篝火舞動著。
有人吹起了竹箜,幾個大娘隨著竹箜的音樂,唱起了“喊娘灣”。
藍(lán)光光一河月,照亮恁個野棗林灣
山崽伢摸黑天,盼恁個娘親快點子回來
娘親您大黑天,恁個還走在山灣那邊
肚皮皮貼背脊,等娘親煮恁個大白米飯
夜山雀麻咕咕叫,眼望穿恁個娘親不見……
篝火燃盡,歡樂的企地聯(lián)歡結(jié)束。
解弋有些疲憊地回到寢室,搬鉆機的車隊還行進在進山的路途中。他去澡堂沖了個澡,突然想到還有一些事情要盡快安排,于是把兩個副隊長叫來,安排了明天一早裝車的事情,又吩咐食堂多準(zhǔn)備了一些飯菜。明天有后勤派來的“搬遷服務(wù)隊”,負(fù)責(zé)打理井場的破銅爛鐵廢舊物品,并對搬遷后的井場泥漿池、廢油水池作無害化處理。
還有井場四周栽種的那些柴瓊花、木槿花和桃樹都要作好安排,能搬到新井場的盡量搬走,不能搬走的,要安排人盡早將它們移栽到后面山上去。
還有一些鉆工偷偷養(yǎng)的叫山雀、花鳩兒,也要盡早放回到山林里面去,絕不允許帶走。
還有那兩只狗,也要安頓好。
狗的問題
三只狗是鉆井隊搬來棗林灣,相繼跑到井場來的。
“白頭翁”是在一個白霧迷蒙的清早到來的,它短小的身子順著井隊食堂門口的石階往上爬,汪汪的叫聲清脆響亮。
食堂的老李不喜歡狗,叫住來井場收泔水的村民。
“帶走它吧,給你10塊錢?!?/p>
“攆它干嘛?”村民笑著說,“狗來富,豬來窮,好兆頭哦!”
老李就把“白頭翁”抱進食堂,丟給它兩個熱饅頭,還舀了一碗稀飯。endprint
“白頭翁”就此在鉆井隊安身。哪知后來卻遭遇不測。
“鉆頭”來時,一條腿斷了,趕場的村民說,那是陳家灣劉老爺子家的狗,常發(fā)狗瘋亂咬人,被人打折了腿……
隊醫(yī)朱玲見它可憐,把它帶到醫(yī)務(wù)室,一針麻藥上身,狗便暈了,朱玲就著一塊木板,給它做了接骨術(shù)。
又請一個鉆工用兩只裝鉆頭的木盒子,制作了一間簡易的狗舍,鋪上舊工衣,讓“鉆頭”住在里面養(yǎng)傷。
一個月后,“鉆頭”的腿好了,暴躁的性格大變,變得溫順,不再亂咬人。
還有“l(fā)uck”。前面說過,“l(fā)uck”原來不叫“l(fā)uck”而叫“灰姑娘”,它是棗林灣村唯一一只登上過美國《洛杉磯時報》的狗。
“l(fā)uck”的確不一般,祖上三代,都是地道的大巴山“獵犬”。
“l(fā)uck”之所以來到鉆井隊,這里有一個故事。
獵三一家在棗林灣村安頓下來后,由于是“外來戶”,要分得當(dāng)?shù)卮迕裨揪筒欢嗟纳搅趾吞锏?,因此和村民相處得不太融洽?/p>
獵三在和一家姓趙的人家因為地界之爭干了一架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帶著妻子和兒女外出打工。
也許是打算不再回來,他把村里分給他的山林、土地、魚塘全部包給別人,不多的稻谷、土豆、包谷和雞鴨全部挑到鎮(zhèn)上去賣掉。家里的門窗也都用軟泥混合上稻草給封死。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臨到要走的那天早上,獵三才發(fā)現(xiàn),竟然忘了那只從后山帶到棗林灣來的獵犬。
那時那只獵犬既不叫“l(fā)uck”也不叫“灰姑娘”,而是叫“鐵眼兒”。
它體形瘦小,四肢健碩,腦袋尖長,和附近村民家養(yǎng)的“土狗”沒有什么差別。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反應(yīng)敏捷,在叢林里健步如飛。
為何叫“鐵眼兒”獵三也不明白,名字是父親取的。而父親在“鐵眼兒”還沒長大就出了意外——被另一個老獵人當(dāng)成野豬給打了。
黃昏時分,父親去磨盤巖的野蒿林打野豬。他躲在蒿林里面安裝火藥,剛一冒頭,躲在巖石后面的老獵人的槍就響了……
“把‘鐵眼兒送到鉆井隊吧。”老婆說,“至少不會餓肚子。”
天還沒亮。獵三給“鐵眼兒”洗了個澡,讓它吃了一碗蛋炒飯,偷偷把它帶到鉆井隊,拴在井場邊的一棵黃桷樹上。
天亮后,一個鉆工聽到狗叫聲,把它從黃桷樹上解下來。見它一身灰色的毛,就給它取名“灰姑娘”。
后來有村民認(rèn)出了“鐵眼兒”,并知道它是獵三家的狗。
想到兩只狗的安頓問題,解弋去找住在對面招待室的劉三根。
“這有啥難的?”劉三根笑著道,“送給村民不就完事?!?/p>
解弋道:“長得肥把實實的狗,要是讓人打來吃了咋辦?”
劉三根一聽,也有些猶豫。想了一下,道:“獵三不是回來了么,叫他把‘luck領(lǐng)走吧?!?/p>
真相是這樣
獵三的新家離井場不遠(yuǎn)。穿過井場上的職工生活區(qū),走過那一片野棗林就到。
解弋和劉三根打著手電,來到獵三家已是夜里十一點。
一扇木格格窗還亮著燈,沒有狗,四周顯得很安靜。
透過低矮的木格窗望進去,獵三正坐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前,用一塊黑布條兒擦拭著一個黑乎乎的長棍。擦了幾下,他雙手端起棍子,舉在眼前,對著窗戶,嘴里說了一聲“叭……”
劉三根和解弋嚇得趕緊縮頭,那黑乎乎的長棍,竟是一桿獵槍。
解弋道:“不是說獵槍都收繳了嗎?”
劉三根沒有回答,他伸手到腰間,拔出手槍,一腳踹開了獵三家的木門。
獵三和那桿獵槍一起,被帶到鉆井隊。
在一間臨時審訊室,獵三面帶微笑,身上還留著羊肉和包谷酒的味道。
“知道為啥抓你?”劉三根問。
獵三看了看放在屋角的獵槍,道:“私藏槍支,還用問?”
“為啥要私藏槍支?”
“我家是獵戶嘛?!鲍C三輕松地笑笑。
“干嘛不主動交到派出所?”
“劉所長。”獵三嘿嘿笑,“這桿獵槍可在我家傳了三代,哪舍得交?!?/p>
劉三根走到屋角,拿起那桿獵槍。
是一把有些年頭的好獵槍,槍身是稀有的青杠木做的,很沉,油光發(fā)亮。
槍托的部位刻了個“巫”字,槍管顯得有些粗糙,但很厚實。
劉三根把槍放在桌子上,問:“這槍最近用過嗎?”
獵三摸摸額頭,不說話。
“用過?”劉三根又問。
“哪……哪敢啦?!鲍C三笑笑,手摸摸額頭。
劉三根將鼻子湊近槍管,吸了吸。聞到一股火藥味。
“再問一遍,最近用過沒有?”
“這個……倒是放了一槍?!鲍C三看了看窗外,有些局促。
“到底放了幾槍?”
“這個我不騙你。”獵三大聲地道,“真的只放了一槍?!?/p>
劉三根掏出記錄本,“在哪兒放的?”
“西邊那片棗林。”獵三指指窗外,咳嗽一聲,道,“那晚我大姨過生,去她家喝了點酒,回來時穿過棗林,發(fā)現(xiàn)有一只野母豬正在用嘴拱一株棗樹,一群小野豬爭搶著落在地上的甜棗兒……”
劉三根遞給他一支煙,提醒他講慢一點。
“那頭野母豬真肥啊!”獵三點上煙,吸了一口,道,“我一看到它,就想要打死它,把它送到鉆井隊……”
劉三根停下筆來,看著獵三。
獵三道:“你知道,那次霧山水庫泄洪,要不是鉆井隊,我們一家早到閻王殿報到了,后來他們還幫助我們建房子……我獵三沒啥本事,一直無法報答……”
獵三嘆了口氣,繼續(xù)道:“那天晚上我匆匆回到家,從紅苕窖里拿出這桿獵槍,填上火彈,跑到棗樹林一看,發(fā)現(xiàn)那群野豬已不在棗林里了……
“我很氣惱,后來,我聽到急促的狗叫聲,就又提著獵槍,朝狗叫的方向跑去,真是幸運,在棗林的西邊,我又看到了那群野豬。一只狗正追咬著它們,野母豬在一棵歪脖子棗樹下,保護著它的小野豬崽……我端起獵槍,對準(zhǔn)那棵歪脖子棗樹,‘轟的放了一槍……”
劉三根站起來,打斷獵三,問道:“這事兒是哪一天?”
獵三看著他,想了想,道:“我大姨的生日是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三,公歷應(yīng)該是10月12號?!?/p>
劉三根看著獵三,將手中的煙頭按滅在桌面上,手有些微微顫抖。
他站起來,一把抓住獵三的衣領(lǐng),搖晃著,吼道:“媽的,原來那一槍,竟是你放的……”
“我……”獵三結(jié)巴著道,“我……我并沒有打……打死那頭野豬……”
劉三根帶著獵三來到那棵歪脖子樹旁查看。
解弋的活動房緊挨著野棗林,那棵歪脖子棗樹和解弋的活動房之間,僅隔著一條小溪。
天亮?xí)r,劉三根和解弋站在歪脖棗樹旁邊的斜坡上。
“想不到竟是這樣!”劉三根遞給他一支煙,笑著說。
解弋點了煙,靜坐在草坡上,望著遠(yuǎn)方。
太陽從棗林后面的山梁上升起來,將井場周圍起伏的遠(yuǎn)山和面前大片的野棗林染成一派金色。
井場上,裝載上鉆機的重型搬家車輛,陸陸續(xù)續(xù)地駛離棗林灣的井場,朝著600多公里外的新井場駛?cè)ァ?/p>
“棗林灣的這一年多,真值得紀(jì)念啊……”
對面的山道上,傳來喜慶的嗩吶聲和鑼鼓聲,一行村民提著竹籃,抬著紅色的豬頭,朝井場上快步走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