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河水
秋后的烏鴉嶺,樹枝光禿禿的,幾只小鳥從這枝飛到那枝,不知疲倦。太陽落山的時候,棗林來了煙癮。村里代銷店離家二里多。
棗林走到店里時,天基本黑了。可能是天氣漸涼,就連太陽也想早早休息了。
開店的是棗林的表哥。由于長期脫離陽光,皮膚略顯蒼白。兄弟倆東拉西扯一會,外邊刮起了大風。表哥說,表弟,今晚別回去了,在這將就一夜吧。棗林說,俺媽等我回去吃飯呢。人不留人,天留人,咱弟兄倆就點花生米,喝點老白干湊合著,一夜不回去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姑明知你來我這里,放心吧。表哥一邊說一邊取出袋子里的花生和酒。
半夜醒來,棗林睜眼一看,屋頂上有一片地方漏亮了。棗林推醒表哥。表哥哼哼唧唧,好像還沒有醒酒。沒事,屋頂?shù)柠溔孔颖还啡盏拇箫L掀飛了,天亮再說。表哥說完又呼呼大睡起來。鼾聲和風聲攪在一起,像一股股麻繩懸在房梁上,左右著棗林的睡眠。天快亮時,棗林迷迷糊糊睡著了。外邊風息了,萬物靜止了下來。不清楚那些肆虐的風又跑到哪兒撒野去了。
棗林醒來時,表哥已經(jīng)出去了。他到外邊抬頭一看,表哥在修繕房頂。棗林大聲說,表哥,要不要幫忙?表哥騎在屋脊上,像騎在馬上的將軍,擺擺手說,不用了,趕緊回家吧,大姑肯定著急著呢。
棗林回到家跟母親說明情況。
母親埋怨道,你知道你不回來,我一夜未合眼,這么大了,還讓人操心費神。母親不管嚴寒酷暑,總是第一個起床,掃掃地,扯扯草,燒燒飯,忙不完的事。好像她天生就是做事的人。涮鍋洗碗后,又忙著切菜喂豬。那時的豬也是賤命,吃不起精飼料,只能吃野草樹葉,粗茶淡飯的日子讓豬長得十分緩慢。
冬天快要到了,喂不起豬的人家開始賣豬了。棗林家的豬賣了整整一百元。母親把一百元的五元、十元票子縫在貼身的衣服里,生怕它跑了似的。母親說,豬散開了知道回家,錢跑了就回不來了。母親還說,再攢兩頭豬錢就給棗林說媳婦。
棗林放下碗筷在山墻邊曬太陽,表哥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見了棗林,表哥劈頭就問,棗林,你怎么那么不厚道呢?缺錢了,你跟表哥張口。棗林忙說,表哥說什么話呢。表哥扯著嗓門說,我店里不見了一百塊錢,我能不急嗎?你在那住了一晚就不見了,還留你喝酒,你怎能下得了手啊。棗林臉憋得通紅,我,我,我了半天終究沒有說出話來。表哥大聲嚷,還我什么我,錢趕緊拿出來,那是公家的錢,不拿出來就等著坐牢吧。母親從鍋屋里急忙忙出來,問棗林,棗林,你說錢是不是你拿的?拿了就還給你表哥。棗林說,錢是我拿的。母親問,那錢呢?棗林支支吾吾,錢被我跑丟了。母親一屁股坐到地上,邊哭邊數(shù)叨。棗林過來勸母親,媽,別哭了,把家里的賣豬錢給他吧。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進了屋。
母親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沓五元十元的紙幣。母親的手明顯地顫抖起來,仿佛錢就是她的全部。表哥接過錢時,母親的手突然攪在了一起,左手搓著右手,右手搓著左手,好像要揉碎什么。母親的雙手因不停地扭打糾纏,看不出了顫抖。棗林心如刀割,疼得掉下了眼淚。母親走到棗林跟前,顫聲說,你還有臉哭,丟不丟人??!棗林跪了下來。母親揚起右手,遲疑了幾秒又落了下去。棗林看到母親的手非常枯瘦,像褐色的棗樹枝。
冬去春來。棗林和母親在菜園里栽辣椒。表哥手里提著兩瓶酒,忸怩地走近棗林。棗林看到表哥突然造訪,忙說,表哥來有事?表哥吶吶地說,也沒什么大事,來看看大姑的。母親抬起臉,對棗林說,帶你表哥屋里坐。
表哥放下酒,坐在凳子上,雙手捂著臉,像貓兒洗臉一樣。張了幾次口,話又被什么摁了下去。棗林說,表哥,有什么就直說,吞吞吐吐干嘛。表哥移開手掌,鼓足了勇氣,表弟啊,我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姑。母親說,有什么對不起的,都是棗林惹的禍,不能怪你。換了別人早送他蹲黑屋了。
表哥站起來,猛地跪了下來。
大姑,那錢不是棗林拿的。我錢是放在瓷盆里的,是大風刮翻了盆,錢被吹到了桌子后邊的夾縫里了。
我回去后就找到了,只是抹不開面子過來賠禮道歉。
母親一步岔到表哥跟前,揚起手掌就要打下去。棗林趕忙上前拉住母親,算了,都過去的事了。
母親轉過臉,質問棗林,沒有拿錢,你為什么承認?
棗林一臉剛毅,我不承認又能怎么辦?畢竟是我一個人住過那里。自己冤枉點沒事,人家不見了那么多錢也難過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