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心
批評的力量除了在于撻伐丑惡,也必須體現(xiàn)對陳詞濫調(diào)的放逐,以及對美好事物詩意又清晰的致敬—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從容地做到了這一切。他的批評文集成了半年來我常看的書?!端截洝罚═he Fun Stuff)是最近讀過的一本。
《私貨》的結(jié)構(gòu)有趣而又富有深意:二十三篇文章(大多數(shù)是小說評論),被一頭一尾兩篇特殊的隨筆包裹著。這兩篇隨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批評,而是深深浸潤于伍德的個人生活經(jīng)驗,對某種經(jīng)歷的回憶與沉思之作。
首篇是詹姆斯·伍德向青春期時搖滾音樂偶像的致敬。在他熱烈華麗且富深情的行文中,一個少年對鼓手的崇拜之情噴涌而出。像所有人談起令自己心潮澎湃的事物一樣,伍德也是激動得不能自已?;埂つ露鳎@個無所顧忌的鼓手,擊起鼓來似乎毫無章法,卻帶來最強烈的效果。按伍德的說法,“穆恩同時做到了節(jié)奏滴水不漏和大規(guī)模即興”。因個性以及演奏風格,穆恩成了獨一無二的存在,令接受傳統(tǒng)音樂教育且長期在教堂唱詩班練習的伍德向往不已。穆恩仿佛成了叛逆的代名詞,即使在搖滾樂里也顯得很瘋狂另類。他從不滿足于只做樂隊的節(jié)拍器,而是在節(jié)奏里盡情地展現(xiàn)不可復制的自我,“將盡可能多的私貨塞進每個小節(jié)”。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意義非凡,上升為偶像,往往是對方做到了自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事。對伍德而言,穆恩是某種理想:他的演奏“是一段長長的激流,形式上有所掌控而又狂歡的凌亂,滾滾向前推動也能隨性分心旁逸,盛裝出席卻頂著一頭亂發(fā),小心周到同時無法無天,青紅是非混為一談”,總而言之是伍德向往卻未必能如意做到的。穆恩對伍德更多地意味著一種風格,一種他即便無法在音樂里效仿,卻可以在其他領(lǐng)域里深受其鼓舞和啟發(fā)的風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且變化萬千地表達。這么多年過去了,穆恩還長留在伍德心中,令其心折,除了緬懷自己早已隨穆恩一道逝去的短暫青春,更懷念他后繼無人已成絕響的風格。一切終究再也不會回返。
《私貨》的最后一篇文章《給岳父的圖書館打包》會引起許多藏書者的共鳴。伍德的岳父弗朗索瓦-米歇爾·馬蘇德是法國猶太人,與德里達曾是高中同窗。但兩人的命運卻極不相同,德里達進入巴黎高師,一步步登上學術(shù)殿堂,最后享譽世界;馬蘇德幾經(jīng)周折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念博士,但不久就徹底放棄了學術(shù)事業(yè),成為商人,被淹沒在人海里。不過,岳父仍然喜愛讀書和藏書,且藏書很大一部分是與他早年希望投身的學術(shù)事業(yè)有關(guān)。他并沒有成為一個研究者和寫作者。伍德追問過一個問題:藏書能否顯示藏書者的個性?能,又不能。因為許多藏書很有可能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閱讀趣味,而不僅僅是個人的。我們往往只有在充分熟悉一個人的個性后,才能將之與他的藏書一一對應,他的形象由此清晰地浮現(xiàn)。伍德為了處理岳父的書,備感頭疼、憂傷。在這個紙質(zhì)書籍越來越不被人待見的世界,數(shù)量巨大的藏書已經(jīng)變成累贅,而后人在處理藏書的過程中,逝者的音容笑貌又宛在目前。岳父到老年,明顯閱讀的速度已經(jīng)跟不上買書的速度,卻難以遏制買書的欲望。死亡的降臨,讓曾經(jīng)擁有體溫的藏書漸漸冰冷塵封,一座個人的圖書大廈就這樣一磚一瓦地被抽離,終于崩塌,只剩孤零零的廢墟遺址。用一生收藏心愛之物,卻隨著人的逝去而星散,書籍也成了流離失所的孤兒。這恐怕也是每個愛讀書與藏書的人最終都得面臨的問題—與心愛之書分離。
首尾兩文,并非他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卻成了最讓人動容之作。透過這兩篇文章,我們能更深切地了解文學批評家詹姆斯·伍德。
伍德長時間為報紙雜志撰稿,這樣的職業(yè)生涯,使他的文風與學院派批評家拉開很大距離。在他的筆下,我們極少看到晦澀的概念術(shù)語,尤其是時下多見的借助現(xiàn)當代德國與法國思想進行闡釋的寫法。他更多回歸到將個人傳記與文本細讀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
《埃德蒙·威爾遜》是《私貨》一書中篇幅最長的文章。給予埃德蒙·威爾遜這位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記者”以最多篇幅,已十分說明問題—伍德對前輩及偉大的同行心有戚戚。在這篇精彩的文章里,字里行間亦能映照出伍德個人的志業(yè)。“評論只有在自身也成為文學的一部分后,才能流傳于世?!贝苏Z不只是在評價埃德蒙·威爾遜,更是伍德的夫子自況。倘若抽去精妙的文筆,我們大概既不會去讀威爾遜也不會讀伍德,至少不愛讀。很多時候,除了敬仰,伍德更是充分明了威爾遜的缺陷,并視為前車之鑒,處處站在其對立面,在威爾遜失誤之處大展拳腳。威爾遜富有經(jīng)典氣息的宏大風格,盡管迷人,伍德卻認為極其靠不住。與之相反,在他所有的文章里,伍德并不追求完美的概括,而是注重細膩生動地挖掘細節(jié)。伍德嚴厲地抨擊埃德蒙·威爾遜:“在討論一位因?qū)毠?jié)的運用著稱的作者時,卻缺乏對細節(jié)的關(guān)注……將《決斗》這樣復雜的長篇小說消解成對知識分子的簡單描繪,堪稱一樁丑聞”,“那個喜歡殘忍概括的威爾遜,他會很樂于操起一把一絲不茍的手術(shù)鈍刀將一部小說活生生開膛破肚”。威爾遜往往窮盡一個作者的所有著作再進行概括,對完整的追求仿佛吸血鬼追求新鮮血液一樣。這種追求有時事倍功半,成了埋葬自己的陷阱:他的概括有時很牽強,并不準確。威爾遜評論的弱點恰恰是細節(jié)的喪失,且痛恨摘編,并為此譏誚馬修·阿諾德和艾略特。伍德卻認識到摘引的重要,精彩的摘引比勉強概括有力得多。他總是能準確地摘引作者最精彩的文句,在寫埃德蒙·威爾遜時也不例外。他時常摘引原文,并靈巧地將引文編織進敘述網(wǎng)絡,同時穿插作家生活的有趣細節(jié),讀來頗引人入勝,樂而忘倦。
詹姆斯·伍德評論瑪麗蓮·羅賓遜時最后說:“文學評論根本無法提煉其美,所以本文能做的,便是不休不倦地引述,深情地咕噥咀嚼。”我下面能做的也不會更多。
詹姆斯·伍德的筆下常常妙語連珠,同時還略微有些輕佻促狹。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jīng)接近《私貨》一文中所向往的境界:天馬行空地書寫表達,把更多的細節(jié)塞入文字里。
有時他劈頭一句,令人猝不及防。在寫奈保爾時,伍德開篇就說:“一個世人皆知的勢利鬼,一個大混蛋,這就是我一九九四年采訪V. S. 奈保爾時所想的,而事實也確實和預期相差不遠?!倍鴮ν袪査固┛此埔差H為不敬:“也許托爾斯泰真的不知道從哪里寫起,到哪里結(jié)束。”他筆下更有“阿多諾,作為一個大裝逼犯,都認為這太自欺欺人了”這樣的句子。
有時,伍德又喜好聳人聽聞,沾上某種戲謔的惡趣味,暴露其本色:他長期混在媒體,一不小心就變得油滑。伍德執(zhí)著地認為“一戰(zhàn)時威爾遜在法國醫(yī)院供職,目睹了私處被芥子氣燒傷的傷員,這一戰(zhàn)時的經(jīng)歷深深地影響了他,就像現(xiàn)代主義從世界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中提取出一些抒情性的詞句那樣”。他更是不厭其煩地揭示埃德蒙·威爾遜的色欲濃烈,這有些過分且無必要。伍德寫道:“他在瘋狂的工作和同樣瘋狂的情色欲望間往返(他直到二十五歲時才失去童子之身……不過他在接下來的十年內(nèi)把逝去的時光都找補了回來)”,“誰也沒有阿娜伊斯·寧那樣努力,她為了贏得他對自己作品的認可,與威爾遜睡了一覺。在菲茨杰拉德將威爾遜稱為那個時代的文學良心時,他們大概會同意的”。在文章臨近結(jié)尾時,伍德仍不忘加上一筆“這個總是在時刻準備著進行情色歷險的肥胖氣喘的作家……”這種頗近似發(fā)人陰私的文風,顯得有些粗鄙。在此我也不禁“刻薄”地猜想,那么熱衷提及性,大概伍德本人對那檔子事也如癡如醉。誰說這不是詹姆斯·伍德深埋心底的“私貨”呢!
另外某些時刻,伍德的辛辣諷刺又顯得十分必要,且極有看頭,例如評論保羅·奧斯特時,“在故事的結(jié)尾,散落如老鼠屎一般的線索點引導我們走向書里那耗子所鉆入的后現(xiàn)代洞穴”,令人忍俊不禁。伍德痛恨陳詞濫調(diào),從不忘記與之開戰(zhàn)。他認為,奧斯特描寫現(xiàn)實的美國時,“語言又生硬地轉(zhuǎn)入陳詞濫調(diào)的框框里”,奧斯特的小說不過是“俗濫修辭、外來語匯、市井俚語同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文學雜亂地扭結(jié)在了一起”。納博科夫等其他作家“在作品中拉進了俗濫修辭,又將它們刺穿”,而保羅·奧斯特這位美國最著名的后現(xiàn)代小說家“對于陳詞濫調(diào),除了使用,別的什么也沒做”。
無論是否同意伍德的觀點,但你一定會為他的“私貨”而頓感妙趣橫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