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我喜歡那些把我嚇得一驚的東西。
有一次去看畫展,一進門,我冷不防被一整墻的張大千的大幅墨荷嚇了一跳——哪里是荷花,簡直是荷樹!簡直是荷森林!那樣傲岸無人,而且很邪門地竟像是還在繼續(xù)往上長,像要撐破什么似的放肆地生長!
冬天里,我喜歡用一只晶亮的矮玻璃杯喝赤艷的紅茶,可是令人感傷的是,一杯茶總是在喝到一半的時候就涼了。
有一天,我偶然把茶放在南窗下的陽光里,并且一面看書,一面不斷地沿著陽光的新腳痕移動它——那茶竟因而一直保持了溫熱,我老覺得它該涼了,然而它仍舊未涼……
那一天,我真的嚇了一跳,好像面對著一杯在陽光中可以溫暖到地老天荒的紅茶似的!
有一次,我在傍晚時上陽明山去開一個會,會上講了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卻還記得路上的一朵白花。
也許由于山路特別黑,車一轉(zhuǎn)彎,山巖間驀地沖出一朵白色野百合,硬是白得令人大吃一驚!仿佛整個夜色的黑全是凹的,單單為了襯托這一點浮凸的白。那白色既柔和又強悍,我從來沒有料到一朵黑夜中的白花能白得那么立體,那么華麗,那么唯我獨尊。
杜甫曾渴望做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人,但“去驚人”畢竟是少數(shù)人的事,能保持心靈的敏銳,接受“被驚”才是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追尋的經(jīng)驗。
我喜歡生活中不斷有新的驚訝和震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