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她的長發(fā)變成黑墻
那場地震之前 她不過是
二十出頭 發(fā)梢上帶風(fēng)的姑娘
在田野里辨認(rèn)草藥 壓制簡單的感冒發(fā)燒
地震之后 她開始用力搗碎
藥片 疼痛與恐懼
村莊在廢墟里呻吟 多少人
身負(fù)重傷 靈魂卻被擠進(jìn)天空
她從磚石里刨出自己的新衣
讓深夜里赤裸的花季姑娘
走得體面一點 而淚水忘了分泌的路
變成汗水
那個夜晚似乎長過一生 從磚石下救人
人工呼吸 并跨過水渠
跨過大地的傷口和道路的痤瘡
去十幾里地外的縣醫(yī)藥公司扒藥品 紗布
藥棉和酒精
她變成指揮者 并用雙手
撫平老年人白發(fā)上顫抖的恐懼
把孤兒抱在懷里 那夜的
青蛙用叫聲織網(wǎng) 一聲接一聲
縫綴被紅光燒焦的天空
整個村莊的呼救懸在她的眼皮上
日復(fù)一日 直到昏倒
她那一頭長發(fā)啊 因為凝固成黑墻
被扔進(jìn)溝渠
而她 這一生都以赤腳大夫的名義
觀測村民身體里的疾病與信息 而
那晚跟著她去扒藥的男子
漸漸 成了她的影子 這四十年里
哪怕半夜出診 他也悄悄站在門口
像多年前接住她扒出的藥棉一樣
一次次 接住她那破舊的藥箱
和已經(jīng)爬滿皺紋的手
她也是這曠世傷疤的一部分
地震之后 丈夫再也聽不得
哀樂和哭聲
他要在所有死亡形式面前彌補
當(dāng)年未流出的淚水 未來得及溢出的悲傷
而她一再拉起他的手 為他粘制那傷口
她給公婆留下的小兒女們做飯
照料大姑遺留下的孤兒
一夜之間 新婚的人就變成了母親
這持久的照顧 讓她的悲喜
比常人更黏稠
她一次次陷進(jìn)四十年前
那個七零八落的夜晚 一次次
擁抱他們
多希望 再用力一點
就能把那長溝粘住
人們看她歡笑 看她大步走著
甚至忘了
她也是這曠世傷疤的一部分
母親的良藥
她和丈夫被埋葬在廢墟之下
瘦小的兒子得以逃脫 他赤身裸體
充滿羞澀 卻無處躲藏
后來 他看到母親
也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 在七月
這個天地晃蕩的深夜 走過一家又一家
跟男人們一起扒開那些廢墟
并無師自通地學(xué) 會了接骨
他的母親忘記了羞恥 像個野人一樣
滿村游走 直到兩天之后
才在一戶人家那里得到了一件
十二歲女孩的上衣和一條男孩的長褲
母親說 那個年輕的女人走了
她身下的嬰兒還吸著乳房不放
似乎這樣 媽媽便不會走遠(yuǎn)
母親說 從廢墟之下扒出來的那個人沒了
手表依舊在走
那天她只顧著救治 只顧著奔跑
被她遺忘的腰部的傷口
四十年里 像把尖刀一樣
日日夜夜 逼迫她的關(guān)注
被她救活的少年 如今在街口帶孫子
被她救活的嬰兒
事業(yè)有成
她把這一切當(dāng)成良藥
敷在傷口 日復(fù)一日
以此減輕疼痛
(劉云芳,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文藝報》《作品》《福建文學(xué)》《詩選刊》《中國詩歌》《草堂》等報刊。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