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華

孟醒石。河北無極人，畢業(yè)于石家莊學院美術(shù)系。現(xiàn)居石家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詩無極》《子語》等。2017年，以長詩《梁思成出正定記》獲《詩選刊》中國詩歌網(wǎng)“美麗河北名村古鎮(zhèn)”網(wǎng)絡詩歌大獎賽特等獎。

詩人孟醒石堅持用文字來回復我的采訪。他說他口語表達能力差，常常詞不達意。我沒要求非得見面，盡管他所說的“表達能力差”只是自謙。他愿意在文字中與世人交流，比起口語，文字更能表達他的內(nèi)心。那我也就接受他的文字表白吧，我相信，他是為文字而生。

詩歌更能排解孤獨

今年40歲的孟醒石，詩齡有16年了。2001年11月，他寫下處女作《縣志：再窮不能窮教育篇》。那時，他是石家莊學院門口一家書店的小老板。

與如今電視上萬眾矚目的古詩詞達人相比，寫現(xiàn)代詩的人無疑要忍受極大的孤獨。發(fā)表渠道窄，稿費低，閱讀受眾不廣泛。但孟醒石說：“對我來講，寫詩是為了排解孤獨，也是為了享受孤獨?！?/p>

孟醒石從小喜歡閱讀。他性格文靜、內(nèi)向，從不參與村里同齡男孩子們的抱團打架，而是靜靜地在書本中尋找樂趣。農(nóng)村集市上有書攤兒，村委會有訂閱的報刊雜志，鄰居家有《水滸傳》《三國演義》，小孟同學得什么書就看什么書，毫無選擇，像海綿一樣吸收。

1991年，孟醒石讀高中，主編校刊《窗外》，蠟紙刻版油印，每月一期。期間他模仿《讀者文摘》《席慕容詩選》，寫過很多憂傷的文字，“現(xiàn)在讀來非常可笑，但那確實是我寫作的緣起?！?/p>

忙著搞文學的他，到高二期末考試時，成績一塌糊涂。他轉(zhuǎn)而學美術(shù)，考上了石家莊學院美術(shù)系。在大學，他年齡最小，又有一種來自農(nóng)村的自卑。沒有女生和他談戀愛，特別孤獨時，就去圖書館看書。畢業(yè)后，他闖蕩社會，一路磕磕絆絆，心里疙里疙瘩，排解的方式唯有讀書?；氐侥感ｉT口開書店，讀書更成為自然而然的事。后來書店發(fā)展大了，他雇了兩個店員看店，自己無聊時就去網(wǎng)吧打游戲。打了一段時間覺得更無聊，就去逛各種論壇。那時網(wǎng)絡正在興起，許多著名作家、詩人都開始上網(wǎng)與讀者交流，“榕樹下”“水木清華”等論壇很熱鬧，在看了幾篇網(wǎng)友的文章后，他也開始學著寫起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大學畢業(yè)后，我曾四處漂泊，也曾無限迷茫，最窮的時候靠同學接濟度日……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后，我的生活是向上的，逐漸走出低谷?！泵闲咽嬖V我，他這個學美術(shù)的人，后來能到雜志社當編輯，又到報社當記者，全靠文學上的積累?！叭绻麤]有文學或者詩歌，我可能僅僅是一個愛玩游戲的網(wǎng)吧少年，再從網(wǎng)吧少年成為一個虛度光陰的普通青年。中間有什么閃失，可能會一蹶不振，走更多的彎路。寫現(xiàn)代詩的回報的確很小，稿費很低，但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陪我度過了青春期，幫我排解了各種情緒，對我的靈魂進行了重塑。讓我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恨。有時候恨，是因為刻骨的愛。相比那些稿費，詩歌給予我的精神鼓勵，是無價之寶?！?/p>

寫詩就是“說話”

在孟醒石眼里，寫詩并沒有什么高雅、神秘之處，各種文學創(chuàng)作無非是為了“說話”，寫詩也不例外。

“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隗為人父，無食致夭折……”杜甫的這幾句詩，在孟醒石看來，就是一位父親的“說話”——發(fā)自肺腑，不加修飾卻字字滴血。

古人云：詩言志。這個“志”，在孟醒石看來，不僅有志向的意思，更是《三國志》的“志”，“地方志”的“志”，意思是“記錄我們的生活和歷史”。杜甫在安史之亂中帶著一家老小四處逃難，小兒子餓死了，于是寫了這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歌對我來說，也是像杜甫一樣，記錄自己的生活。我不寫日記，詩就是我的日記?！?/p>

這些樹也是我的窮鄉(xiāng)親/見了面就向我打招呼/它們綠給我看/它們黃給我看/它們脫光了上衣給我看/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卻不知道它們是誰/搞不懂我們之間有啥親戚關(guān)系/它們都參加了我祖父的葬禮/一棵樹高舉著靈幡/三棵樹披麻戴孝/五棵樹跪倒在夜色里大聲哭泣

據(jù)說有一棵樹是祖父栽的/據(jù)說有一棵樹還把母親摟在懷里/據(jù)說有一棵樹見證了我的出生/據(jù)說我曾騎在一棵樹的脖子上/據(jù)說樹干上還有我刀刻過的痕跡/據(jù)說我長得越高樹蔭就會越低

2006年，孟醒石的祖父去世，他陷入悲痛中難以自拔，時常回想葬禮時的情景。當時，鄉(xiāng)親們都來了，有的送花圈，有的送祭品，有的送成匹的白布、深藍花布，這些布從房頂上垂下來，使得葬禮更加隆重。出殯時，跟他同輩或比他小的年輕人，也披麻戴孝，走在送葬的人群中。靈感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這些不怎么熟悉但卻親切的鄉(xiāng)親們，多像蔭庇村莊的那一棵棵樹！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一代代人都是在這些大樹下成長，在鄉(xiāng)情籠罩下生活，鄉(xiāng)親——鄉(xiāng)情、親情，呵護著所有懷抱中的孩子，使他們在最悲痛的時候也能夠有所皈依。

這首《樹蔭》一氣呵成。2007年第4期《天涯》雜志首發(fā)，后又被《詩刊》《鳳凰》《燕趙詩刊》《西安晚報》等報刊轉(zhuǎn)載，還入圍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

孟醒石給最初的詩歌作品系列起名“醒石說話”。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陸續(xù)“說話”了近兩千首詩。由于是“說話”，難免蕪雜、良莠不齊，正如詩歌評論家曹五木所說：“說話”使得他的詩歌平實、質(zhì)樸，少了許多玄虛；但同時，“說話”這個特質(zhì)，也使他的部分作品流于瑣碎、拖沓、隨意。

這是曹五木在14年前的評論。之后的日子，孟醒石力求把話說得更精煉、更“藝術(shù)”。他認為，寫詩是將“說話”藝術(shù)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將自己的人生進行藝術(shù)化的過程。

以詩歌“疫苗”對抗低俗

孟醒石說，他每完成一首詩都會感覺渾身通泰，如同健身跑步或練了瑜珈，但在我看來，現(xiàn)代詩以及現(xiàn)代詩人，仍然有點尷尬——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yè)嗎？比如我，常常讀不下去現(xiàn)代詩，硬著頭皮讀幾首，又覺得它們調(diào)子灰暗，而且缺乏古典詩詞的美感。事實上，古典詩詞仿佛是中華民族血液里的DNA，稍加喚醒即趨向活躍，詩詞大會的火爆足以證實。而現(xiàn)代詩，似乎尚未取得這樣的地位。endprint

孟醒石每天都讀一些詩歌，古今中外。中國古代詩人他最喜歡杜甫、李商隱；外國詩人，最喜歡耶胡達·阿米亥、策蘭、里爾克、狄蘭·托馬斯、博爾赫斯；當代詩人，最喜歡大解、雷平陽、陳先發(fā)等。

對于現(xiàn)代詩的“窄眾”，孟醒石認為：不是詩歌遠離了大眾，而是大眾遠離了真正的詩歌。這不是誰造成的，而是整個時代的變遷?！艾F(xiàn)在人們生活節(jié)奏快了，口語和白話文自然而然占領(lǐng)了主要陣地，更有電腦、手機等多種娛樂和抒情載體，詩歌乃至文學被邊緣化也是很正常的，全世界都這樣。”

盡管詩歌遠離了大眾，但孟醒石認為，它又無處不在。它通過各種媒體滲入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一些歌詞雅致的港臺流行歌曲，詞作者林夕、方文山本身就是詩人。例如一些廣告文案，借用詩歌的語言。例如許多電影大片，拍得特別有詩意?！昂芏嘈≌f家、導演都寫過詩，敬畏詩，知道詩歌（詩意）會在關(guān)鍵時刻，拯救自己的事業(yè)。從這方面來說，詩歌是藝術(shù)中的疫苗，防止各種藝術(shù)滑向低俗?！?/p>

至于詩歌的美感，孟醒石認為，聞一多主張的新詩“三美”（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到現(xiàn)在依然有效?！爸徊贿^這種音樂美，不是押韻，而是語言和心靈的節(jié)奏。繪畫美也不是小鮮肉電視劇那種虛假的夢幻的場面，而是賈樟柯、王小帥、斯皮爾伯格、大衛(wèi)·弗蘭克爾等創(chuàng)作的尊重歷史本真的現(xiàn)代主義畫面。建筑美，絕不是每行每段像摩天大樓一樣規(guī)整，而是詩歌的結(jié)構(gòu)和氣魄，像寺廟、教堂、博物館、火車站一樣氣勢恢宏?！?/p>

寫長詩“復活”本土歷史

在一條看似“孤絕”的道路上行走，加油，再行走。多年來，孟醒石不放過任何一個學習進修的機會。他去上海大學學習寫作，去魯迅文學院進修，當青春期的寫作激情消耗殆盡，面對創(chuàng)作上的“中年危機”，他決定，“做一個乞丐，向古今中外的大師進行乞討，吃百家飯，穿百衲衣?！?/p>

中國歷史文化是最近便、最容易汲取營養(yǎng)的寶庫，孟醒石自然而然“行乞”至這里。也不是專門安排時間，而是日常生活中處處留心。比如，在《燕趙晚報》做記者期間，他曾經(jīng)采寫過《正定建梁思成紀念館》《民國總理正定故居要改成飯店》《人大河北校友會成立倡議保護華北大學舊址》等二十余篇與正定文化有關(guān)的新聞報道，熟知正定古城的歷史，深知古城正定是文學藝術(shù)的富礦。于是，有了為正定寫一系列敘事長詩的想法，并準備起名為《詩正定》。

一座古城，佇立在那兒，如果只是像導游那樣機械地講解，只是像游客那樣走馬觀花地參觀，感受到的是“死去了”的歷史和建筑，難以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那么，怎樣才能讓其“活”起來呢？孟醒石的辦法，就是賦予其“詩意”。

例如：從1933年4月開始，粱思成曾經(jīng)三次考察正定，著有《正定古建筑調(diào)查紀略》。孟醒石在參觀過正定梁思成紀念館之后，又仔細從頭到尾通讀了這篇調(diào)查紀略。他被這篇優(yōu)美的大散文打動，更被粱思成、林徽因夫妻二人的精神所打動?！爱敃r，中國正處于一個禮崩樂壞、斷壁殘垣的年代，他們參加的卻是營造學社。也就是說，別人都在‘破壞，他們卻想著‘建設(shè)，這是多么鮮明的對比。他們奔波于窮鄉(xiāng)僻壤，住雞毛小店坐騾車，一個患有脊椎痼疾，一個身染肺病沉疴，與侵略者的飛機坦克賽跑，考察了大半個中國。能不令人感動？”

三年前孟醒石就產(chǎn)生了為他們寫一首長詩的念頭，但一直沒動筆，“總覺得力量不夠?！比ツ?，《詩選刊》舉辦大獎賽，組織者邀請他參賽，孟醒石經(jīng)過反復構(gòu)思，花兩天時間寫出了這首一百余行的敘事長詩《粱思成出正定記》。在詩中，孟醒石記錄了青年粱思成“在斷壁殘垣的年代，參加營造學社/欲以殘疾之軀，在廢墟之上，樹立一部建筑史”，講述他考察正定的歷程，將粱思成比喻成古建筑的“斗拱”和淡泊名利的“掃地僧”，將林徽因比喻成驚世駭俗的“倒坐觀音”，高懸在世人的偏見中……孟醒石力求通過他的詩，將梁林二人的人生與正定的古建筑結(jié)合在一起，賦予正定古建筑以新的生命。

這首長詩，獲得《詩選刊》“美麗河北名村古鎮(zhèn)”詩歌大獎賽特等獎。孟醒石告訴我，這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想踏踏實實沉靜下來，把整部《詩正定》寫完。唐代高僧臨濟宗創(chuàng)始人義玄、元代著名戲劇作家白樸、中華民國總理王士珍等歷史人物，都將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

將“恥辱”進行到底

瀏覽孟醒石的博客我發(fā)現(xiàn)，最初，他發(fā)上去一首詩，點擊量有六七人，十幾年后，發(fā)一首詩，點擊量亦不過幾十人。

“世間偉大的藝術(shù)早已完成/寫作的恥辱為何仍循環(huán)不息”——前段時間，孟醒石讀到陳先發(fā)的這句詩，感覺自己被深深“擊中”。面對那些無法超越的偉大的作品，為什么還要不斷地自取其辱？他讀白居易，既有淺白的短詩，又有《長恨歌》《琵琶行》等巨制，艷羨不已。他希望自己能成為杜甫、李商隱，卻又知道成不了。“當代詩人，在很多人心目中更像一個笑話。我不怕被嘲笑，因為我嘲笑自己的次數(shù)，比他們嘲笑我的次數(shù)更多?！?/p>

孟醒石認為，他的詩歌，并沒有完全呈現(xiàn)這個偉大的時代，充其量只是表現(xiàn)了邊緣地帶的某個晦暗的角落。很多詩人和作家，內(nèi)心都住著兩個甚至多個自己，撕裂這個詞最能真實表達他們的內(nèi)心?！拔乙餐瑯佑幸环N焦慮，不僅僅是哈羅德·布魯姆那種‘影響的焦慮，更是各種焦慮的混合體，包括強烈的失敗感和挫折感，反反復復折磨我。所以我一直說，寫作就像是西西弗斯反復推著石頭上山……”

陳先發(fā)詩中所說的那種屈辱感，很多認真的寫作者都有?！氨仨毑粩嗯c身體里住著的那個魔鬼較量。正是在這種較量中，認識到自己的弱點，以及人性的陰暗面，進而在美學范疇，尋找一種平衡，追求一種極致。文學藝術(shù)不僅要表達美好的事物，還應該呈現(xiàn)這種陰暗部分。從宇宙的陰暗部分，看到璀璨的星光，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東西?！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