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平
有一部影片,自去年夏天試映以來,緩慢但堅定地點燃了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因為它“直面和反思歷史的銳度”、獨特且強烈的美學表達,還沒公映就被不少有幸看過的影迷列入了“年度十佳”。
它就是提名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獲得金雞獎最佳攝影獎的電影《村戲》,改編自河北作家賈大山“夢莊記事”系列的多篇小說。2017年11月,《村戲》回石家莊舉行了一場試映活動。鄭大圣導演、七位主演、特邀的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李延青、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楊紅莉、賈大山長子賈永輝,以及現(xiàn)場觀眾進行了映后對談,省文聯(lián)副主席、市文聯(lián)主席周喜俊主持。
小說的結(jié)束處,是改編的出發(fā)處
周喜?。簞偛糯蠹铱赐炅诉@部思想性、藝術性俱佳的影片,可能還都沉浸在劇中。有些人是坐在過道臺階上看完的,感謝大家。我先介紹一下這部電影的導演——鄭大圣,他的外祖父是戲劇大師黃佐臨,他的母親是我最崇拜的中國第四代導演黃蜀芹。
30年前,黃蜀芹導演被河北作家蔣子龍的中篇報告文學《長發(fā)男兒》啟發(fā),以河北戲曲名家裴艷玲真實經(jīng)歷為藍本,拍攝了備受業(yè)界好評的電影《人·鬼·情》。30年后,鄭大圣又根據(jù)河北作家賈大山的小說改編了電影《村戲》。
我覺得《村戲》在石家莊演出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賈大山老師是石家莊人,今年又是大山先生逝世20周年。這部大戲,震撼了每個人的心靈,我們請鄭導講一講,是賈大山老師的哪些小說感動了他,才決定做這樣一部電影?
鄭大圣:大約是三年以前,我們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賈大山小說精品集》中,讀到了一系列非常有生活氣息、有生命史感的故事,感佩于小說作者對人們真實生命的深切關照和描寫,讀完以后就難以放下,于是嘗試著做影像化改編。
電影主要來自賈大山先生的五篇小說,尤其是《花生》和《村戲》。
坦率地說,好的電影,從經(jīng)典的藝術電影到最賣錢的商業(yè)電影,七八成來自于小說。就文學而言不一定那么高端的小說,改電影相對容易。越好的小說,越高級干凈的文字,越難改成電影。熟悉大山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文風非常凝練、簡潔,很白描的手法,貌似著墨不多,字數(shù)也沒有那么長。這大概是文學創(chuàng)作里最難的一種,改編成電影,大概也是最難的一種。我們感觸于大山先生的文字,但是沒法直接轉(zhuǎn)譯它。
周喜?。耗亲詈笪覀兪窃趺醋龅降模?/p>
鄭大圣:只有一遍遍讀、一遍遍讀,在這一遍遍純粹作為讀者的精讀、細讀、回味、再讀的過程中,我們盡量去揣摩作者的心思,然而故事情節(jié)得在小說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因為高級的文字不描寫那么熱鬧的情節(jié),所以小說的結(jié)束處,大約是我們反復揣摩以后的改編的出發(fā)處。
比如小說《花生》寫了一個盛產(chǎn)花生的村子,大家卻都不吃花生,因為那是國家的油料,生產(chǎn)隊長嚴防死守社員們偷吃花生,失手打死了正在吃花生的小女兒。這里有一個最要緊的核兒,就是爸爸的一巴掌讓閨女噎死了,雖然小說里沒有濃墨重彩地描繪,但對我們而言,我們需要這個硬核兒。于是我們就想,這個動作之前可能發(fā)生過什么,之后還可能發(fā)生什么,在“夢莊”這個文學世界里還有哪些人物關系,我們以此為依托來構建可能的故事。
楊紅莉:賈大山“夢莊記事”系列,集中的主題就是人性。他對人性的追問和考量,寫人性在特殊時代遭受的擠壓,還有不管什么樣的時代都沒有辦法擠掉的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小說是那么簡潔、精粹,沒有一個多余的字,沒有一個多余的情節(jié),而電影最大的特點就是故事性、形象性。電影會怎么來呈現(xiàn)賈大山先生小說的本來面目呢?以我非常有限的對電影的了解和想象,我確實沒有辦法想出來。
所以我是帶著期待、好奇甚至疑問,坐到影院里的。但是電影太讓我震撼了,導演通過特殊的、震撼的、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方法或者叫做電影語言,把大山先生小說的精髓完全呈現(xiàn)出來了,帶給我們的思考,跟大山先生是一脈相承的。盡管電影改編了這么多,但是最重要的核心的東西,那種精神的東西,沒有變。反而以一種大眾喜聞樂見,或者說能夠接受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了。我覺得這是對大山先生小說精神的一種繼承,更是一種發(fā)揚,也是一種讓它在更多的人面前呈現(xiàn)的非常有效的方式。
對導演由衷地崇敬,電影精雕細琢,用了很多具有象征、隱喻意義的電影語言,需要慢慢去體會。
周喜?。嚎赐觌娪爸?,我印象最深的是,電影通篇黑白,但在處理回憶部分時用的是對比強烈的大紅大綠,讓人有種不適感。
鄭大圣:跟肉眼看到的五色斑斕的世界不一樣,黑白影像有一種純粹感、寓言感,我覺得在某種氣質(zhì)上,或許會比較接近大山先生特殊的小說的筆法。大紅大綠是對那個年代的記憶,為了拍好這組鏡頭,我們特意花了半年時間,請人培育了九畝半花生。為此我們冬天、夏天兩次到主外景地拍攝。
非專業(yè)演員,卻是天才的表演者
周喜?。弘娪笆窃诰€縣梁家村拍的,演員幾乎都是井陘縣青年晉劇團的,說的是一口井陘方言。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家常年在鄉(xiāng)下演出的戲曲團隊來拍這個電影?
鄭大圣:這部電影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專業(yè)演員,沒有什么專業(yè)演員或是明星能演近40年前的農(nóng)民?;I備期間,我們從南到北、從北到南跑遍了河北,最后找到井陘縣青年晉劇團。
我們就是生找,這是我們找的第九個民間劇團。團長梁春柱演路老鶴、編導王春明演村支書、丑角演員李志兵演奎瘋子、刀馬旦演員呂愛華演瘋子的媳婦,其他諸如老鶴媳婦、村民等也都被劇團包了。劇中樹滿、志剛、小芬三個年輕人由井陘縣中學的學生扮演,拍電影時他們還在上高三。
周喜俊:對演員的表現(xiàn)還滿意嗎?
鄭大圣:我跟我的制片人從來都認為,演員團隊是我們得到的最大的禮物。他們是天才的表演者。開始我們也有疑問,他們常年在舞臺上從事戲曲表演,拍電影會不會不適應啊?我跟制片人、攝影師商量了很多方案,但是拍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毫無障礙,特別自在,特別生動,那種樸實的力量不是任何扮演能夠帶來的。如果大家覺得這個片子有生命氣息,有還可看的細節(jié),主要的原因是演員。endprint
比如李志兵,他在劇團是主要丑角演員,平時在臺下可羞澀了,不愛說話,但是在臺上可熱鬧了。他特別有意思,我們拍戲之前小一個月,就穿著戲服住到梁家村,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發(fā)現(xiàn)志兵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墻角,老是縮縮著。這是為什么呢?他這人比較孤僻?后來聊天的時候他才說,奎瘋子在地窨子里頭住了這么多年,地窨子里手腳伸不開,他得讓自己先從身體上習慣這個。拍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他走路、坐著、站著、回頭,就跟咱們平常天然的動作不一樣。
我們還從新兵營請了一位教官,訓練李志兵軍事動作,為了更符合歷史,還專門找到縣人武部老部長,對他進行“復古”訓練,因為三四十年前的軍事動作跟現(xiàn)在不一樣。電影中有一場奎生背著槍,幻想自己為了拯救花生而進行的虛擬的戰(zhàn)斗,走正步、匍匐、射擊,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標準,這都是練出來的。我們的演員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周喜俊:主演這部電影的井陘縣青年晉劇團,是一家長期堅持為人民演出的好劇團。我們也請團長梁春柱先生說說。
梁春柱:我們劇團一年演出五百多場,可以說基本上天天都在鄉(xiāng)下,沒有接觸過電影。通過這次拍電影,在鄭導身上我學到很多,他對藝術的要求特別嚴格,但是人特別和氣,把我們帶到戲里。
大山曾經(jīng)說過:寫小說是教人學好呢
周喜?。哼@部電影定位于歷史片,但是我看了之后覺得它反映的就是現(xiàn)實生活。賈大山先生生前一直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這也代表了河北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
李延青:對。2017年2月以來,省委宣傳部和省作協(xié)共同發(fā)起了“學大山、寫人民、出精品”主題創(chuàng)作活動,我們各會員單位、各部門積極組織作家創(chuàng)作,還評了獎,馬上就要結(jié)集出書了。在紀念賈大山先生逝世20周年之際,看到這樣一部改編自賈大山小說的電影,我非常高興,它豐富了紀念活動,是一部獻給大山先生、也獻給讀者的精品力作。
2017年下半年,我和康志剛、黃軍峰合作的中篇報告文學《正定有個賈大山》,已在《人民文學》雜志2017年12期刊出。在與大山先生的兒子、學生、朋友的深入交流中,先生說過的一句話深深觸動了我。他說:寫小說是教人學好呢。這句話,體現(xiàn)了他的審美和藝術追求,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這部電影,它的精神和大山的創(chuàng)作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那就是歡樂著人民的歡樂,憂患著人民的憂患。
周喜俊:這個電影是我們這兒王文靜在上海學習的時候看到的,她跟我匯報,我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戲必須到石家莊來演?!洞鍛颉坊乩霞?,讓我們感動,同時我們也期待著《村戲》的公映。
鄭大圣:正在做計劃,在春節(jié)前后吧。
觀眾:鄭導你好!您以往的作品給人的印象是“根植傳統(tǒng),又有著實驗性”,《村戲》也不例外。也正因為實驗性,有些情節(jié)好像很多義,不知道該怎么解讀。比如小說《花生》中,給死去的小女孩臉上抹鍋灰的是姥姥,讓她不要再轉(zhuǎn)生回來,電影中由奎生親自來做,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另外,電影中有一段“鐘馗打鬼”的情節(jié),路老鶴借此試探奎瘋子是否真的好了,用“鐘馗打鬼,打的不是鬼,打的是自己的閨女”這句話徹底壓垮了他,他是故意的嗎?
鄭大圣:因為小說有小說的表達,電影有電影的講述,小說中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兒。把矛盾沖突集中起來,更符合電影的形式。
至于路老鶴的行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很多人覺得他很壞,是成心的,奎瘋子都快爬上來了,他又給踹一腳。也有人會認為,那是個很理性的問話,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好了,就得用最關鍵的點去確認。
觀眾:讀賈大山先生的小說,有一種很悶但說不出來的感覺??措娪皡s很宣泄,最后奎瘋子被綁送精神病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哭了。
鄭大圣:其實哭不是我的第一訴求,更重要的是想一想。除了感動,還要引人深思。
觀眾:這么多年來,您一直在藝術電影領域堅持,有沒有覺得很難?靠什么堅持呢?
鄭大圣:也不覺得有多艱難。這些事是我喜歡做的,值得做的,也是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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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村戲》,最后也沒看上戲
電影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方山村里的故事,過年村里要排一出老戲《打金枝》,“戲簍子”路老鶴負責排戲,他唱念俱佳的女兒小芬是當仁不讓的女主角,但郭曖的人選產(chǎn)生了分歧。路老鶴安排楊志剛演,小芬卻中意奎瘋子的兒子王樹滿。
跟排戲并行的情節(jié)是分地,因為王支書開會忘了關掉廣播,承包分地的消息擴散出去,全村人開始悸動、瘋狂。那已經(jīng)是1982年的隆冬,人人都盼著包產(chǎn)到戶的春風快點到來。但分地面臨著一個難題,奎瘋子和他“霸占”了十年的九畝半好地怎么分?
一場全村人輪番登場、熱熱鬧鬧的博弈大戲后,奎瘋子被綁送精神病院。電影結(jié)尾,在雪花飄飛的蒼茫大地上,大喇叭里簡單又淡然地公布了分地的方案:xx三畝、xx四畝……
電影名叫《村戲》,其實觀眾到最后也沒看上《打金枝》,卻看了一出人生百味的年代大戲。
編輯:安春華endprint